《老子》“王亦大”考辨

1、老子“王亦大”考辨老子第25章所云“王亦大”抑或“人亦大”，歷來爭論甚大，本文從道家對理想世界的追求為出發(fā)點，通過考察老子及莊子對回歸理想世界的不同途徑選擇，證明：老子希圖借助“圣王”的力量促進這種回歸，故老子十分重視“王”的作用，是為“王亦大”；但莊子更重視“人”在回歸理想世界的地位，是為后來改作“人已大”的思想資源。從“王亦大”到“人亦大”，體現(xiàn)了道家思想的發(fā)展。作者李小光，1971年生，四川大學(xué)道教與宗教文化研究所副教授，四川大學(xué)中國語言文學(xué)博士后流動站博士后。今本老子第25章：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歷米有聚訟，其爭論的焦點乃在于該句中的“王”亦有作“人”

2、者，范應(yīng)元、陳柱、古？'、周英、陳鼓應(yīng)等人以作“人”為準(zhǔn)，而張松如、鄭良樹、高明等人則支持“王亦大”之說，眾說紛紜，莫衷一是。1993年湖北荊門郭店一號楚墓所出簡文老子甲組此句亦作“王亦大”，廖名春在詳盡列舉了諸家之說后，認(rèn)為：“楚簡本作王不作人，可見張、鄭、高說是?！焙啿献酉滴覀兡壳坝行夷芤姷降淖钤绨姹?，二者皆作“王亦大”，當(dāng)非偶然，故應(yīng)從之。如此則有關(guān)此爭論可以得到解決。然而即便如此，問題卻并未結(jié)束，老子何以既言“人法地”，又獨以“王”為“四大”之一?后人又何以以“人”代“王”?這恐非后人簡單的臆想使然，筆者以為，對此問題的深入考察，可有助于我們對道家思想發(fā)展脈絡(luò)的理解和把握，特

3、申論如下。老子生活的時代，“爭地以戰(zhàn)，殺人盈野；爭城以戰(zhàn)，殺人盈城?！贝呵锒潭?42年間，列國軍事行動凡483次，朝聘盟會450次，一一朝聘盟會大多是軍事行動的前奏或后續(xù)。司馬遷作史記似仍心有余悸：“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shù)”。世界圖景可謂一片狼籍。那么，世界本來是什么樣子的?世界怎么會成為現(xiàn)在的樣子?人類的出路在哪里?這些問題，成為當(dāng)時思想界各家尤其是道家所關(guān)注的焦點。老子對人類社會的強烈關(guān)注自不必多言，人凡談及老子的社會理想，論者無不以第八十章為依據(jù)：小國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yuǎn)徙，雖有舟車，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民復(fù)結(jié)繩用

4、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這段話，無疑是老子社會思想的總概括，也是老子所設(shè)計的理想世界之展示。其實，不獨老子，理想世界的觀念屢見于道家諸子的論述，只不過因為其余諸子率多“荒唐”之言，而往往被作為神話理解，故一直為學(xué)界所忽視，如莊子的“至德之世”、列子的“介氏之國”等。其余如“華胥國”、“終北國”乃至“昆侖山”、“姑射山”等均可作為道家的社會理想來看待。在道家思想中，“太古神圣之人，備知萬物情態(tài)，悉解異類音聲。會而聚之，訓(xùn)而受之，同于人民。故先會鬼神黯魅，次達八方人民，末聚禽獸蟲蛾。言血氣之類心智不殊遠(yuǎn)也。神圣知其如此，故其所教訓(xùn)者無所遺逸焉。

5、”這描繪了一幅何等美妙的存在狀態(tài)：原始先民與自然界和諧相處，當(dāng)時的人或懂鳥獸的語言，或從鳥獸那邊得到文明的訊息，或?qū)ⅧB獸當(dāng)作神秘遠(yuǎn)游的助靈，或視鳥獸為自己的分身。人與鳥獸之關(guān)系，絕不下于人與人之關(guān)系，因為大家是同一家庭的成員。在那個世界中，人們吸風(fēng)飲露,不食五谷；心如淵泉，形如處女；不偎不愛，仙圣為之臣；不畏不怒，顧怒為之使；不施不惠，而物自足；不聚不斂，而己無愆。陰陽常調(diào)，日月常明，四時常若，風(fēng)雨常均，字育常時，年谷常豐；而土無札傷，人無天惡，物無疵厲，鬼無靈響，人和自然及超自然達到了某種和諧的極致。應(yīng)該說，道家諸子之所以對那個理想世界抱有如此大的熱情，描述得如此令人神往，乃因有當(dāng)時“禮崩樂

6、壞”的現(xiàn)實社會作對照，而理想世界所以會消失，會演變?yōu)楫?dāng)下之墮落世界，一定有值得深思的原因，莊子在繕性中指出：逮德下衰，及燧人伏羲始為天下，是故順而不一。德又下衰，及神農(nóng)黃帝始為天下，是故安而不順。德又下衰，及唐虞始為天下，興治化之流，澆淳散樸，離道以善，險德以行，然后去性而從于心。莊子認(rèn)為，人類社會的墮落原因在于人類的德性不斷下降，這種下降的禍因在于統(tǒng)治者的自以為是。統(tǒng)治者越是有作出一番大業(yè)之心，其行為就會越偏離自然，因此也就越會給人間帶來禍害，比如說：余語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黃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民有其親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堯之治天下，使民心親，民有為其親殺其殺而民不非也。舜之治天下，使民心

7、竟，民孕婦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而始誰，則人始有夭矣。禹之治天下，使民心變，人有心而兵有順，殺盜非殺，人自為種而天下耳，是以天下大駭，儒墨皆起。其作始有倫，而今乎婦女，何言哉!余語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亂莫甚焉。三皇之知，上悖日月之明，下睽山川之精，中墮四時之施。其知于蠣蠆之尾，鮮規(guī)之獸，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而猶自以為圣人，不可恥乎，其無恥也?綜觀道家諸子書，這樣的觀念在道家傳統(tǒng)中屢見不鮮，顯然是共識，人君源自于“有為”思想而做的很多事，不僅破壞了社會秩序，也破壞了整個自然，廣成子曾責(zé)備黃帝道：自而治天下，云氣不待族而雨，草木不待黃而落，目月之光益以荒矣。究其原因，就在

8、于黃帝說他想：取天地之精，以佐五谷，以養(yǎng)民人，吾又欲官墜陽，以遂群生綜上而言，道家將理想世界的消逝、人類社會墮落歸結(jié)為“王”的有為，這是一種普遍意旨，人類社會越發(fā)展，人們的“知”越多而越希望能夠有所作為，就離那個和諧共存的時代越遙遠(yuǎn)，這其實不是一個政治問題，而是一個存在問題，故而，老子之感慨：天下多忌諱，而人彌貧；人多利器，國家滋昏；人多技巧，奇物滋起；法物滋彰，盜賊多有。（57章）正是此義。面對人類社會，道家皆以為，人類的首務(wù)，乃在逆反時間的單向運行向度，讓宇宙逆溯，重得和諧。在這里，老子和莊子所選擇的途徑大異其趣，下面分別論之。老子以為，由于他提出的“道”微妙不可盡識，人們的心智又已經(jīng)被污

9、染，因而必須得有一代表“道”或體現(xiàn)“道”的人以無為的方式，渾化百姓意識，才能促進人類的回歸，在老子那里，這個人就是“王”，其主要任務(wù)，就是使民重歸淳樸，因此，在老子一書中，“愚民”、“反智”言論極多，比如：圣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智者不敢為也。為無為，則無不治。（3章）絕圣棄智，民利百倍見素抱樸，少私寡欲，絕學(xué)無憂。（19章）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其出彌遠(yuǎn)，其知彌少。（47章）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民之難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65章）。實際上，老子這些說法不是在談“王”的統(tǒng)治手段，而是在討論人的存在問題

10、。上文我們說過，人類社會的墮落，歸根結(jié)底，在于統(tǒng)治者們的過度自以為是，在于人們的巧、詐之智太多所致，因此，人只有回歸淳樸，才可以解決日益困窘的人類存在，重新回歸理想的和諧世界。老子將這種回歸寄望于“王”身上，要求“王”應(yīng)負(fù)擔(dān)起消解百姓過度發(fā)展的“知”的任務(wù)，所以對王而言：為學(xué)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無為而無不為。取天下常以無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48章）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化?；鳎釋㈡?zhèn)之以無名之樸。無名之樸，夫亦將無欲；無欲以靜，天下將自定。（37章）在老子看來，“王”扮演的是一種關(guān)鍵性的角色，他首要的任務(wù)，就是要“渾”、百姓之心；要以無名之樸

11、鎮(zhèn)住化而欲作的百姓。上引老子48章是書中相當(dāng)重要的篇章，“為學(xué)”與“為道”兩條路線的對照非常值得深入研究?！盀閷W(xué)”得“知”，“為道”得“道”，在老子看來，人本來無知，這是原始的“不知”，也即原始的“愚”，為老子所反對：“知不知，尚矣；不知知，病矣?！保?1章）經(jīng)過“為學(xué)”，否定本來的無知，而有知，“知人者知也，自知者明也”。（33章）最后，再經(jīng)過“為道”，否定“為學(xué)”的有知，達到后得的“不知”，即后得的“愚”，這個后得的“愚”，就是老子所云的：“大智若愚”，所以老子第六十五章云：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民之難治，以其知多。故以知治國，國之賊；不以知治國，國之福。這里的“愚”，即是指后

12、得的“愚”，也即是通過“王”的身體力行，把“民”的原始無知，促化為后得無知亦即大知，其途徑是先否定民的原始無知而變?yōu)橛兄賹⑦@種有知變成后得無知。這種雙層否定，老子亦知行之甚難，故云：吾言易知也，易行也，而人莫之能知也，莫之能行也。（70章）所以在老子那里，“勤能行之”的“王”必是“上士”，也即必是“圣人”，只有這樣的“王”才能用無為的方式，在不知不覺中，化及百姓：其政悶悶，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孰知其極?其無正耶!正復(fù)為奇，善復(fù)為妖。人之迷，其日固久。是以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劌，直而不肆，光而不耀。（58章）圣人云：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

13、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57章）這個“無為”，用莊子?天道所說的話而言，就是：天道運而無所積，故萬物成；帝道運而無所積，故天下歸；圣道運而無所積，故海內(nèi)服。其起作，沒有意圖；其功成，沒有自得。如此做法的“王”，理論上講，其施政乃是一無所施，百姓亦非受施者。萬事萬物一切如如，全在自然之中，忽焉自成。故老子云：太上，下不知有之；其次，親而譽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悠兮其貴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17章）由此可見，在老子那里，“王”的作用不在于他通過自己的“大有為”而給人民帶來物質(zhì)等方面的豐富，甚至，根本就不必要讓百姓感到有這么一位崇高的君王存在，一切皆依自然內(nèi)部

14、的有機韻律而轉(zhuǎn)。從人的存在論觀點來看，所謂老子的愚民論，嚴(yán)格而言是一種“圣民論”，它是要求國君先經(jīng)過反己智、愚己心的過程，達到一種與道合一的境界后，再反百姓智、愚百姓心，使他們也能安身復(fù)性，這是雙重的反智論。因此，它解決的是人之存在的問題，其目標(biāo)與其說是“取天下”，毋寧說是人的解放。在道家那里，不僅“王”的性格一般無二二，都是“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老子20章）；而且百姓理想的存在狀態(tài)也是一樣的，都是“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游者鞅掌，以觀無妄?！比绱?，則我們再來理解老子第二十五章所云“道大、天大、地火、王亦大。域中有四火，而王居其一焉”。其義可謂顯明。對老子思想的理

15、解，莊子可謂得其真義，但由于他將理想世界的消失之禍因歸于統(tǒng)治者的“有為”，故莊子不再把解決問題的重任寄托于“王”，而是更為重視“白化”的作用，從而將同歸理想州：界之途徑直接落實到每一個人的身上，這是后世學(xué)者改“王亦大”作“人亦大”的理論依據(jù)所在。莊子首先探討了人類在“至德之世”何以能做到與“萬物并”這種存在狀態(tài)的原因，更加明確了“道”在其中的重要作用：夫道，然難言哉!將為汝言其崖略。夫昭昭生于冥冥，有倫生于無形，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而萬物以形相生，故九竅者胎生，八竅者卵生。其來無跡，其往無崖，無門無房，四達之皇皇也?！暗馈笔侨f物之母，也是宇宙的本體，因此，以道觀之，“道在萬物”，雖從萬物之

16、個別性來看，萬物都有生死、大小、形狀之變化，但這種變化無非是由道而米的“一氣”之流行而已：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紀(jì)!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若死生為徒，吾又何患!故萬物一也，是所所美者為神奇，其所惡者為臭腐；臭腐復(fù)化為神奇，神奇復(fù)化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氣耳。圣人故貴一。這樣看來，同根共源的萬物之間并沒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只是此生彼死，彼死此生的相互輪轉(zhuǎn)，所以，莊子說：種有幾?得水則為繼，得水土之際則為蛙?之衣，生于陵屯則為陵舄，陵舄得郁棲則為烏足。烏足之根為蠐螬，其葉為蝴蝶。蝴蝶胥也化而為蟲，生于窀下，其狀若脫，其名為鴝掇。鴝掇千日為鳥，其名為干余骨。干余骨之沫為斯彌，斯彌為

17、食醯。頤輅生乎食醯，黃？A生乎九猷，耆芮生乎腐？S。羊奚比乎不筍，久竹生青寧，青寧生程，程生馬，馬生人，人又反入于機。萬物皆出于機，皆入于機。因此，可以認(rèn)為，道遍在萬物的特性以及萬物之間的相互輪轉(zhuǎn)，構(gòu)成了人類與世界萬物和諧相處的基礎(chǔ)，而已經(jīng)墮落的人類所以能夠重新回歸理想世界，則是因為“道”的白化特性可以復(fù)初使然。萬物一齊，孰短孰長?道無終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虛一滿，不位乎其形。年不可舉，時不可止；消息盈虛，終則有始；是所以語大義之方，論萬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驟若馳；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何為乎?何不為乎?夫固將自化。萬物永久在變動，然而這種變動不是由于外在而來的變化，而是由于內(nèi)在的變

18、化，就是“白化”。子游曰：地籟則眾竅是已，人籟則比竹是已，敢問天籟。子綦曰：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成其自取、怒者其誰邪!“天籟”指著絕對無待、圓滿具足、獨立而自化、逍遙而自在的自然義。“道”，是“自本自根”，“自古以同存”，就是說自己決定自己存在而不是依賴些條件才能發(fā)生的；這也是說，并沒有外在于“道”的東西存在而使“道”如此。“道”內(nèi)在于每個有形之物中，因此以道觀之每個有形之物的變化皆是無待而白化的。這樣，對于人類而言，回歸于理想世界的過程就是回歸于道的過程。莊子認(rèn)為，因為道就在我們每個人身上，同歸于道根本無須外求，向內(nèi)回歸內(nèi)修即可：不以物易已也。反己而不窮。若棄名利，反之于心，則夫士之為

19、行，抱其天乎。如此可知，向內(nèi)同歸內(nèi)修的過程，莊子把它稱之為“反己”、“反心”?！胺醇骸敝钢涤谡嫖?，“反心”指著返于常心。這是消除自我為中心的成心而達到的。莊子除了以“己”、“心”兩個字米指向內(nèi)回歸內(nèi)修之處外，他還常用“性”與“德”兩個概念說明“道通為一”方法。無以反其性情而復(fù)其初。危然處其所而反其性已。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由此可知，莊子主張“反性”、“反德”。借助“反性”、“反德”等方法，每個人就都可同于太初，重歸“至德之世”，所以“反德”亦可稱為“復(fù)初”。綜上可知，由于“道通為一”，因此，人與自然的和解基礎(chǔ)在于對“道”的體認(rèn)和把握，把握了“道”，其實就意味著回歸了理想世界，為了達到這一回歸，莊子給出了諸多“體道”的方法，如“反已”、“反性”、“反德”等，此處從略。但需要指出的是，在莊子所解析的“反”的過程中，落腳點全在個體身上，這實是一種以“自”為本位的哲學(xué)思想，如果說老子還保留有對明君圣王的維護和期待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