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寧勛爵和他的法學思想

丹寧勛爵和他的法學思想

阿爾弗雷德·湯普森·丹寧(AlfredThompsonDenning)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后英國最著名的法官和享有世界聲譽的法學家之一。他從1923年當律師，1982年在英國民事上訴法院院長(MasterofRolls)的任內(nèi)退休。在近60年的法律生涯中，他積累了極為豐富的法律實踐經(jīng)驗，積極、大膽地參與英國戰(zhàn)后的法律改革，并作出了重大貢獻，成為英國戰(zhàn)后法律改革史上劃時代的人物。

1899年1月23日，丹寧生于英格蘭罕布什爾郡惠特奇(Whitchurch)的一個小商人家庭。1916年，丹寧獲獎學金入牛津大學馬格德林學院(MagdalenCollege,Oxford)學數(shù)學。在大學期間，他于1918年應征入伍，到皇家工程部隊參加即將結(jié)束的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并作為少尉上了法國前線。戰(zhàn)后他回到學校繼續(xù)讀書。1920年，丹寧以優(yōu)異的成績從馬格德林學院畢業(yè)。畢業(yè)后他在溫切斯特學院(WinchesterCollege)教了一年數(shù)學。雖然薪水不薄——年薪350英鎊，在當時是份不小的收入——但他不喜歡教書，而是喜歡向往已久的律師職業(yè)。于是在1921年他22歲時，考取了牛津大學埃爾登獎學金(EldonScholarship)，回到母校馬格德林學院攻讀法律。一年以后，他又考取了倫敦四大律師學院之一的林肯律師學院(LincolnsInn)的獎學金，除了在馬德格林學院上課外，他主要在林肯律師學院學習，并在律師事務所幫忙。他后來回憶道：“這樣做有好處：在圖書館讀書——或聽教授的講座——只是給你一幅模糊的、不完整的畫面。為了了解法律到底是什么，你必須看看它在實踐中所起的作用?！盵注釋]1923年他又考取了為期三年的林肯律師學院的實習生獎學金。這時他終于在律師事務所有了一張自己的辦公桌，他的名字也貼在了律師事務所辦公室的門上。這意味著他成了一名辯護律師(barrister)。對于一個年僅24歲的年輕人來說，這在當時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經(jīng)過15年辛勤的工作，丹寧從一個“新手”變成了一位經(jīng)驗豐富的資深辯護律師。1938年4月，他因其“突出的成績”經(jīng)大法官推薦和國王批準被授予“王室法律顧問”(Kingscounsel)的榮譽稱號，從此他可以身穿絲袍同法官一起坐在法庭的審判席上。但一年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中斷了丹寧正常的律師工作。他被任命為東北戰(zhàn)區(qū)的法律顧問。在戰(zhàn)爭中，他往來于倫敦和里茲之間，一邊在倫敦繼續(xù)其律師工作，一邊在里茲盡其戰(zhàn)區(qū)法律顧問的義務。1943年底，由于戰(zhàn)爭的需要，丹寧擔任了巡回法院的專員，這是個非正式的法官職務。1944年3月他被正式任命為高等法院遺囑、離婚和海事分院法官，專門審理離婚案件。當時他45歲，是英國150年來最年輕的高等法院法官。1948年10月，丹寧晉升為高等法官，并擔任民事上訴法院法官——他后來說只有當上高等法院法官，“一名法官才有影響法律的主要機會”[注釋]——正是從這個時候起丹寧開始越來越關注英國的法律改革，并發(fā)揮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無論是在審理案件中還是在大學的演講中，他都不斷地強調(diào)法律改革的思想。1957年4月當他58歲時被封為勛爵(Lord)，成為終身貴族。自1962年起，丹寧勛爵成為英國民事上訴法院院長。1963年他受當時的英國首相哈羅德·麥克米倫(HaroldMacmillan)的委托，對一起涉及國家安全的案件(即“普羅富莫案”)進行調(diào)查。因此案涉嫌陸軍大臣約翰·普羅富莫(JohnProfumo)等多名政府大臣及蘇聯(lián)駐英海軍武官，所以格外引人注目。丹寧勛爵因出色地完成了這項“復雜而困難的任務”而成為英國家喻戶曉的人物。

1982年丹寧勛爵83歲，在擔任民事上訴法院院長整整20年后，他的職業(yè)司法生涯走到了盡頭。英國法律界的同仁為他退休舉行了隆重的告別儀式。樞密院大臣為他致送別詞。當天的《泰晤士報》發(fā)表專題文章，盛贊他在司法生涯中的光榮業(yè)績。如果從丹寧勛爵擔任法官算起到退休，他擔任司法職務長達38年。這在英國司法界是一個史無前例的記錄，就是在整個世界也是不多見的。

丹寧勛爵不僅是一位老資格的法官，而且還是一位享有世界聲譽的學者。他是國內(nèi)外幾十所著名大學的榮譽法學博士，還是倫敦三所著名律師學院的榮譽院士。從1949年起，他就開始出版自己的法學著作。他的主要著作有：《法律下的自由》(FreedomundertheLaw,1949)、《變化中的法律》(TheChangingLaw,1953)、《通向公正之路》(TheRoadtoJustice，1955)、《法律的訓誡》(TheDisciplineofLaw,1979)、《法律的正當程序》(TheDueProcessofLaw，1980)、《法律的未來》(WhatNextintheLaw,1982)、《最后的篇章》(TheClosingChapter,1983)、《法律的界碑》(LandmarksintheLaw,1984)，等等。他在這些書中敘述了英國法律史上的一些重要案件，以他親身經(jīng)歷的案件的辯護和審判的實踐，介紹了戰(zhàn)后英國司法機關審案和判案原則的確立過程，內(nèi)容涉及憲法、民法、刑法、行政法和國際法等多種法律分支。他的這些書在英美法系國家和地區(qū)影響極大，可以說，在英國和使用英國法律的國家和地區(qū)，不讀丹寧的書就無法從事司法工作。1981年，大西洋兩岸和其他英語國家的法學家和法官、律師聚集在一起，專門討論丹寧勛爵的法學著作和法學思想，給予了他極高的評價。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丹寧的書浸透著他豐富的法律實踐經(jīng)驗、廣博的歷史知識、獨特的優(yōu)美文風和極高的文學素養(yǎng)。它們語言簡練而流暢；講述一個個案件就像講述一個個故事，生動、細膩，娓娓動聽；時而引用滔滔不絕的辯論詞和審判詞，時而從文學寶庫中信手拈來一兩個典故；文字精當，舉例貼切，并雜以詼諧、幽默、譏誚，使人讀起來饒有興味。

丹寧勛爵是法官，也是學者，但他更是一位法律改革家。在幾十年的司法生涯中，丹寧面對時代的挑戰(zhàn)，以追求自由和進步，實現(xiàn)公平和正義為目的，對英國的法律進行了大膽的改革，對英國的法律改革作出了重大貢獻。英國法律界公認他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后英國最偉大的法律改革家”[注釋]。

大家知道，英國法律不同于歐洲大陸的一個最顯著的特點是，它主要是一種判例法。英國的判例不僅僅是法律實施的結(jié)果，更重要的是，它還是法律規(guī)則的總結(jié)，因此具有很大的權(quán)威性。法官應該恪守其前輩確立的判例法規(guī)則，這是英國法律長期以來形成的一種悠久傳統(tǒng)。長久以來，英國司法界甚至把這一傳統(tǒng)奉為“判例主義”。英國19世紀著名詩人阿爾弗雷德·丁尼生(AlfredTennyson)在其詩作中曾這樣頌揚英國的判例主義：“這國土有公正、古老之名/有個穩(wěn)定的政府在治理/憑著一個又一個判例/自由慢慢地擴展到下層。”[注釋]正是由于判例主義的傳統(tǒng)及對這一傳統(tǒng)的尊重，同其他國家，特別是同大陸法系國家相比較，英國法律的發(fā)展是緩慢的，遠遠跟不上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的需要。根據(jù)這一狀況，丹寧勛爵對傳統(tǒng)的判例主義提出了大膽的挑戰(zhàn)。1959年5月，他在一次講演中明確地反駁道：“有些律師對丁尼生勛爵寫的‘憑著一個又一個判例’這句話感到得意。他們認為他給判例主義加上了崇高思想的色彩，照他們的解釋，遵循先例的意思是‘恪守你和你前任的判決，無論它們多么荒謬，多么不公正’。但是請允許我指出一點，盡管做了這樣的解釋，判例主義并沒有擴大而是縮小了自由的基礎。”他接著指出：“如果律師們死抱住判例不放，忘記了他們應該奉行的基本原則是堅持真理和主持公正，那么他們就會發(fā)現(xiàn)整個(自由)的大廈將會倒在他們的腳下?！盵注釋]為了維護自由與公正，丹寧明確指出，“那些由19世紀的法官所確立的法律原則——盡管適合當時的社會狀況——是不適合20世紀的社會需要和社會見解的，應當用現(xiàn)在的社會模型對它們進行改造，使之與人們今天的觀點和需要相適應?！盵注釋]他針對他的一些同行嚴守其前輩的慣例的保守之風多次強調(diào)：“如果我們不做任何前人沒有做過的事情，我們就會永遠呆在一個地方，法律將停止不前，而世界上其他事情將繼續(xù)前進?！盵注釋]

為此丹寧要求法官擔任“法律改革的先鋒”，他明確主張，法官要參與法律改革，而不能把改革僅僅看成是國會的事，法官只是執(zhí)行法律而已。對此，他有個形象的比喻，法律就像是一塊編織物，用什么樣的編織材料來編這塊編織物是國會的事，但這塊編織物不可能總是平平整整的，也會出現(xiàn)皺折；法官當然“不可以改變法律編織物的編織材料，但是他可以，也應當把皺折熨平”。[注釋]他認為，法官在審案和判案的過程中應該隨著社會的變化和時代的發(fā)展創(chuàng)立出與生活的步調(diào)相一致的新的、公正的判案原則。實際上，他自己就是這樣做的。作為一名法官，他在審案和判案過程中對過去的判例進行了大膽的修改，甚至創(chuàng)立了很多與過去的判例完全不同的新的法律原則和新的訴訟程序，它們或者作為最終判決予以實施，或者被確立下來成為以后法官判案的原則，有些還成了國會立法和修改法律的依據(jù)。

丹寧不僅要求法官參與法律改革，而且還要求律師為法律的發(fā)展作出貢獻。他針對很多律師一味推崇判例主義而忘記堅持真理和主持公正的做法，尖銳地指出，如果任其下去，“普通法將停止發(fā)展，像珊瑚礁一樣，變成一堆化石”，為了“避免這種命運，法律……應該成為一種法律的科學。正像科學家尋求真理一樣，律師應該尋求公正；正像科學家通過很多實例自己得出一般命題一樣，律師也應該通過很多判例自己建立一般的原則；正像科學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命題不適于所有實例時就修改，或者發(fā)現(xiàn)自己的命題是錯誤的時候就得完全拋棄一樣，律師發(fā)現(xiàn)自己的原則不適于所有情況時就應該進行修改，或者發(fā)現(xiàn)它們會產(chǎn)生不公正的結(jié)論的時候就應該拋棄。”[注釋]丹寧認為，只有通過這種辦法，律師才能為法律的真正發(fā)展，為實現(xiàn)社會的公正作出貢獻。

當然，在一貫以保守著稱的英國，丹寧關于法律改革的主張和為此而作出的努力并不是沒有人反對的。法律界的保守勢力攻擊丹寧關于法官參與法律改革的主張是“越權(quán)”，是一種“超越國會的行為”，丹寧在上訴法院的一些判決還遭到了英國最高上訴機關上議院的否決。(值得一提的是，1973年英國加入歐洲共同體以后，丹寧的一些被上議院否決的判決被歐共體所屬的歐洲法院所確認，成為英國法院新的判例和判案原則。)但是丹寧對英國法律改革所作出的貢獻為英國法律界人士——不管是贊成他的還是在某些方面反對他的——所公認。一些法學家還特別指出，丹寧勛爵對英國法律改革所作出的努力和取得的成就在英國是劃時代的，“沒有他，那些最重要的原則至今也不可能建立起來。”[注釋]

丹寧對英國法律改革的貢獻是多方面的。讀者可以從他的幾本有代表性的法律著作中清楚地看到這些貢獻。這些貢獻固然重要，但是筆者更看重的是它們所體現(xiàn)出的丹寧的法律思想。筆者認為，后者比前者更為重要，因為由于丹寧勛爵的貢獻而被確立起來的判案原則與法律原則與我國的法律畢竟有所不同，但這些貢獻所體現(xiàn)出的法律思想對于我們現(xiàn)在正在進行并且不斷完善的社會主義法制建設或許具有重要的啟迪作用。

1981年，丹寧在他的自傳《家庭故事》中談到了他自己的哲學。他把自己的哲學概括為三條；“(1)實現(xiàn)公正；(2)法律下的自由；(3)相信上帝?！盵注釋]這是丹寧的法律哲學。他就是用這些法律思想?yún)⑴c戰(zhàn)后英國法律改革的。

公正(justice)，是人類社會的一個永恒的話題。從倫理學的角度來說，它是一種理想的道德標準；從法律學的角度來說，它應該是法律的根本出發(fā)點。理論上，法律是實現(xiàn)公正的前提，按正當?shù)姆沙绦蚓S護社會秩序，調(diào)解社會矛盾，平衡社會利益，就能實現(xiàn)公正。但是在現(xiàn)實社會生活中，法律是一定社會經(jīng)濟基礎和社會條件的反映，它只能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而發(fā)展，而公正則是人類社會永恒的追求目標，因此可以說，公正在法律之上。而現(xiàn)實社會生活中，維護法律和實現(xiàn)公正往往并不完全是一回事。隨著社會的進步，法律應當不斷地發(fā)展，一步步的接近公正這一人類社會的永恒目標。為此，丹寧主張法官應根據(jù)公正的原則，結(jié)合案件發(fā)生的具體情況靈活地解釋法律，而不必拘泥于法律本身。他主張，法官一方面要依據(jù)法律辦案，另一方面必須考慮公正，而公正的原則是高于法律條件和過去的判例的。他明確指出：“成文法和其他法律文件的語言永遠不可能是絕對明確的，因此解釋它們的時候就有兩條可供選擇的道路，我總是傾向于實現(xiàn)公正的解釋，而上議院肯定不這么認為……他們認為最重要的是實現(xiàn)法律，而我認為是實現(xiàn)公正?！盵注釋]他說，他作為法官的“基本信念是，法官的作用就是在他面前的當事人之間實現(xiàn)公正。如果有任何妨礙做到公正的法律，那么法官所要做的全部本分工作就是合法地避開——甚至改變——那條法律”。[注釋]

丹寧不僅要求法官做到公正，而且對一些律師也提出了首先實現(xiàn)公正的要求。他把一些“只關心法律事實上是怎樣，而不是它應該是怎樣”的律師比作“只知砌磚而不對自己所建筑的房子負責的泥瓦匠”。他認為，那些對社會有責任感的律師，“應該盡自己的力量去探索，使法律的原則和公正保持一致。如果他做不到這一點，他將失去人民的信任，法律也會因此名譽掃地，國家的穩(wěn)定將因此而動搖”。他強調(diào)，法律當然應該是盡可能確定的，但“它必須又是公正的?！钡幵谡劦椒ü俸吐蓭熢谥鞒止龝r，有一點是非常值得注意的，即“不僅要主持公正，而且要人們明確無誤地、毫不懷疑地看到是在主持公正，這一點不僅是重要的，而且是極為重要的?！彼f，“原因很簡單，公正必須來源于信任?！盵注釋]

應該說，丹寧的這些主張是很有創(chuàng)見性的，也是符合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英國社會發(fā)展的實際情況的。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隨著英國工黨長期執(zhí)政，推行福利國家政策，政府的權(quán)力不斷膨脹，而且日益滲透到社會的各個角落。丹寧充分認識到了這一點，1949年他在一次演講中說：“今天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與19世紀大不一樣了。在過去，政府只關注治安、國防和外交，把工業(yè)留給了實業(yè)家和商人，把福利事業(yè)留給了慈善機構(gòu)；它不為任何這類事情和任何人制定計劃”，而現(xiàn)在，“政府要關注生活的各個方面，我們有‘福利國家’和‘計劃國家’之稱。政府各部門在很多方面擁有廣泛的權(quán)力”，而“所有權(quán)力都是可以被濫用或誤用的”，這種對權(quán)力的濫用和誤用必然會導致不公正。[注釋]丹寧看到，在英國，“我們對于政府行使權(quán)力的行政程序是完善的，但對于政府承擔責任的司法程序卻是不完善的，因此很難防止濫用和誤用權(quán)力?，F(xiàn)在的天平是歪向行使權(quán)力的一邊。這是很不公正的?！盵注釋]所以法院面臨的重大問題一直是：在權(quán)力日益增長的年代，法律如何防止權(quán)力被濫用或誤用，在政府權(quán)力和個人權(quán)利之間做到公正。他認為，過去的法律在這一點上是不那么有效的。他做了個形象的比喻，“正如鐵鏟和鐵鍬已不再適于采煤一樣，履行責任令、調(diào)卷令和在案訟訴等法律程序也已不再適于在新的時代贏得自由。它們必須被新的現(xiàn)代的機制，被宣告令、禁制令和過失訟訴所取代?！盵注釋]他呼吁，必須制定出新的法律和新的司法程序，以防止對權(quán)力的濫用和誤用，實現(xiàn)公正，否則不但不會產(chǎn)生出一個福利國家，而且還會產(chǎn)生出一個集權(quán)國家。正是根據(jù)這一思想，丹寧對英國行政法進行了重大改革。

二戰(zhàn)以后的英國，各種行政裁判所曾盛行一時，政府大量設置的行政裁判所是行政機構(gòu)的一部分，它們對某些涉及到行政事務的案件進行判決。根據(jù)傳統(tǒng)的法律規(guī)定，公正原則只適用于司法程序而不適用于行政程序。這意味著，公正的兩條主要原則——“任何人不得在涉及自己的案件中擔任法官”和“必須聽取另一方的陳述”[注釋]——可以不用于行政訴訟。但行政裁判所的法官往往與政府機構(gòu)有著這樣或那樣的聯(lián)系，他們出于自己部門利益的考慮可能會在沒有給當事人辯護機會的情況下做出行政裁決，而法院是不能干預他們的裁決的。對此，丹寧明確指出：“如果裁判所可以不受法院的制約，自由超越它們的權(quán)限，那么法制就不存在了?！睘榇怂鲝埛ㄔ罕仨毟深A行政裁判所的司法活動，因為行政裁判所“必須遵守司法審判的基本規(guī)則”，它們“只有正確判決的司法權(quán)，而沒有錯誤判決的司法權(quán)”。[注釋]他在幾個重大案件中，拋棄了傳統(tǒng)慣例，以調(diào)卷令等法律手段否決甚至撤銷了法院認為是錯誤的行政裁判所的判決。丹寧對這幾個重大案件的判決得到了上議院的確認，成了新的判例。丹寧的努力目標是，在英國建立一套法院能有效地糾正政府大臣、地方政府、行政裁判所的錯誤，取消他們所發(fā)布的命令、判決的行政法；從而在司法上保證政府行政部門正確地行使權(quán)力，履行對社會所承擔的責任，盡可能最大程度地實現(xiàn)公正。

當然，所謂公正，就是不讓天平歪向任何一邊。在考慮個人利益的時候，也必須考慮國家和公共利益。為此丹寧特別指出：“必須牢牢記住在公平審訊和公平解決問題的過程中，除了當事人的利益之外，還有另一種利益需要考慮，這就是有關國家大事的公共利益”。[注釋]他認為，法官在判案過程中必須在這兩種利益之間進行權(quán)衡，作出公正的判決。

“法律下的自由”(freedomunderthelaw)，是丹寧的第二條哲學。他曾不無驕傲地說，他是“法律下的自由”這一短語的“第一個真正的發(fā)明者”。1949年，丹寧擔任高等法院法官后不久，他應邀作哈姆林講座(HamlynTrustLecture)，他冥思苦想，為講座想出了一個題目：法律下的自由。當時他從法律上給自由下的明確定義是，所謂自由，是“每一個守法的公民在合法的時候不受任何其他人干涉，想其所愿想、說其所愿說、去其所愿去的自由”。[注釋]在這個定義中，他為個人自由做了重要的限定，即“守法”和“在合法的時候”，也就是說，個人的自由必須受到法律的限制。其實這一主張一直是西方政治和法律思想的一項重要原則。他還進一步指出：“自由是做法律所許可的一切事情的權(quán)利；如果一個公民能夠做法律所禁止的事情，他就不再有自由了，因為其他的人也同樣會有這個權(quán)利?！钡庩P于自由的定義沒有超出前人的思想，但他從法律角度不斷強調(diào)，“個人的自由必須用個人的責任予以平衡”，并提出了一個重要的概念，即“平衡論”(theoryofbalance)。1953年，丹寧在他的《變化中的法律》一書中指出，英國憲法的特征就在于：自由和責任是平衡的，權(quán)利(力)和義務是平衡的，既不能濫用權(quán)利(力)和自由，也不能不承擔義務和責任。他認為法官的責任在于使自由與責任之間的天平平衡，使權(quán)利(力)和義務之間的天平平衡。[注釋]如果我們仔細研究丹寧的著作，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丹寧對英國法律改革所作出的努力在很大程度上是以這一思想為出發(fā)點的。

有一個例子可以說明這一點。在英國，有一些土地是屬于私人所有的。自19世紀工業(yè)時代以來，土地主可以在私人土地上自由地從事建筑活動，法律不能干涉。自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以來，隨著經(jīng)濟和社會的發(fā)展，環(huán)境的破壞對人類的危害使人們認識到，土地的使用必須與環(huán)境保護同步。這樣就出現(xiàn)了法律能否干涉公民在私人地產(chǎn)上的建筑活動的問題。丹寧堅決主張，再也不能固守19世紀工業(yè)時代的法律陳規(guī)了，為了公共利益，法律必須干預公民在私人地產(chǎn)上的建筑活動。丹寧在判案中，反復強調(diào)公民不能濫用自己作為地產(chǎn)主的權(quán)利，在行使自己的權(quán)利時，還必須考慮到公共利益，在個人利益與公共利益發(fā)生沖突的時候，必須優(yōu)先考慮公共利益。在丹寧的努力下，國會先后以民事上訴法院判決的幾個案件為基礎，通過了一系列關于土地規(guī)則和土地使用的法案。法案從現(xiàn)代社會的發(fā)展出發(fā)，擯棄了一些傳統(tǒng)的法律原則，為合理使用土地、保護環(huán)境，起到了積極作用。

另一個例子是新聞自由。新聞自由是任何一個民主國家的憲法規(guī)定的一項基本自由。丹寧是這一自由的積極擁護者，因此丹寧對70年代上議院宣布的報紙不應該發(fā)表關于“預先判斷那些尚未了結(jié)的案件”的評論這一新的原則和《1981年蔑視法庭罪法》提出異議。對于前者，他認為，“報紙有——也應該有——對公眾感興趣的問題發(fā)表意見的權(quán)利……只要報道正確，態(tài)度端正，評論公正”，就不應當限制這種自由，而應當“詳盡討論，不斷批評”，因為“公正的意見是不會損害公正的審訊的”。對于后者，他認為，“任何報紙都有權(quán)利刊登關于訴訟程序的公開而準確的報道，……即使報道可能嚴重毀壞個人名譽；即使可能暴露上層的壞事；即使可能會給國內(nèi)最有權(quán)勢的人添麻煩，即使可能成為政治上的炸藥，也還是可以自由發(fā)表的——只要它是公正和準確的報道。”但另一方面，他又認為，報紙在享有新聞自由的同時也承擔著為公眾服務的責任。因此他明確提醒道，在審理有關新聞自由的案件中，“除了當事人的利益以外，還必須有另一重大利益需要考慮，這就是有關國家大事的公共利益和就此類大事發(fā)表公正意見的新聞自由權(quán)利，必須在一種利益和另一種利益之間進行權(quán)衡?！被谶@一考慮，他堅決主張“這種權(quán)利必須受誹謗法和蔑視法庭法的限制”，否則將會對公共利益和國家安全構(gòu)成威脅。[注釋]

還有一個與丹寧主張的“平衡論”有關的例子是婚姻家庭問題。丹寧相信平等是我們時代的秩序。因此他主張男女在法律上應該是完全平等的。他認為，盡管男女之間存在許多差別，“但是這些差別沒有一條可以作為婦女屈從男子的理由。女子的感覺和男人一樣敏銳，思維和男人一樣清晰。她們在自己所擅長的領域內(nèi)工作的價值和男人在自己所擅長的領域內(nèi)工作的價值是同樣的。她們有和男人一樣的權(quán)利去爭取自由和充分發(fā)展自己的個性。女子結(jié)婚時，她不是成了丈夫的仆人，而是丈夫平等的配偶。如果丈夫的工作在社會生活中更加重要，那么她的工作在家庭生活中也就更加重要，誰也離開不了對方，任何一方都不應在另一方之上，他們是平等的?！盵注釋]根據(jù)這一點，在擔任高等法院家事法庭法官和民事上訴法院院長時，他審理了許多離婚上訴案。他發(fā)現(xiàn)，盡管沒有一個法官對婦女的平等地位提出疑問，但在英國，男女平等在實際生活中并沒有真正實現(xiàn)，根據(jù)傳統(tǒng)的一些判例，被遺棄的妻子往往得不到她們應該得到的家庭財產(chǎn)。因此他在對一些離婚案件作出判決時，堅持擯棄那些與現(xiàn)代社會生活基本原則格格不入的陳舊慣例。他的理由是，隨著社會的發(fā)展，社會分工越來越細，外出勞動是社會分工的需要，在家從事家務勞動同樣也是社會分工的需要，這兩種勞動在性質(zhì)上是一樣的；在一對夫妻離婚時，他們各自的勞動都應該是家庭財產(chǎn)占有權(quán)的基礎，因此，在雙方解除婚約，分割家庭財產(chǎn)時，婦女應該和男子一樣，平等地擁有自己的份額，盡管她未外出從事社會工作，而只是在家里從事家務勞動。根據(jù)這一理由，他糾正了很多不利于婦女的離婚判決，創(chuàng)立出一些新的判例，維護了婦女的正當權(quán)益。

基于同樣的信念，丹寧對在一段時間內(nèi)英國和整個西方盛行的“性解放”始終持否定態(tài)度。他的理由是，一個人享有某種權(quán)利，也就承擔了某種義務；婦女在家庭中享有同等的權(quán)利，也就承擔了與男子同等的維護健康、和睦家庭生活的義務。承擔義務和享有權(quán)利同等重要。他說：“婦女們已經(jīng)獲得了自由，同時也承擔了與其對等的義務。如果她們履行了自己的義務，她們的平等權(quán)利就不僅僅是一種絕對正義的事情，而且還是一件能為人類帶來巨大利益的事情。在她們的所有義務中，首要的是在國家中保持和睦健康的家庭生活。對這個重要的義務來說，所有其他的利益都是從屬的?！彼J為，只講自由，不講責任；只講權(quán)利，不講義務，男人和女人彼此相互任意結(jié)合，只能導致“我們建立在健康家庭生活之上的文明的終結(jié)”。因此他嚴肅地指出“美滿的家庭生活的唯一基礎就是基督教婚姻——一個男人和女人的人身結(jié)合，只要兩個人都活著，不管怎么樣，雙方都排斥其他任何人。”[注釋]應該順便提到的是，丹寧從小受到身為虔誠的基督徒的父母的影響，篤信上帝。他的婚姻生活是幸福美滿的，家庭成員間親密和睦。他已是一位百歲老人，他的夫人也已達耄耋之年，但夫妻二人仍然相親相愛，攜手共度幸福的晚年。

“相信上帝”(putyourtrustinGod)，是丹寧的第三條哲學。作為一名法官和虔誠的基督徒，丹寧除了相信法律的力量外，他還堅信道德的力量。他認為，他的前輩，也曾當過律師的英國著名分析法學派創(chuàng)始人約翰·奧斯丁(JohnAustin1790—1869)的法律哲學是完全錯誤的。奧斯丁認為，法律是統(tǒng)治者的命令，人民必須絕對服從。當然奧斯丁的理論有其自身的合理性，因為國家就是要通過法律讓所有的人明白他們自己的責任和義務，并使他們知道如果不承擔這些責任和義務，就會受到法律的懲罰；從這個意義上說，法律本身就是強制性的。奧斯丁的問題在于，他在法律和道德之間劃了一條涇渭分明的界線，認為法官和律師只應關心解釋和實施法律，而不應關心法律的道德性。在奧斯丁的影響下，多少年來在英國有不少法官和律師認為法律和道德是不搭界的兩回事，忽視了道德對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的重要作用。殊不知，法律終歸是由人制定的，法律再嚴密，法律的強制性再嚴厲，總是會有漏洞的，而且由于法律相對于社會發(fā)展的滯后性，這種漏洞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