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紫色》看女主人公的身體意識

從《紫色》看女主人公的身體意識

西方哲學，從概念王國到笛卡爾的雙重理論，身體被忽視，消失在對靈魂和理性的探索中。在與史哲一家的文學中,身體一直扮演的是替罪羊的角色。(1)文藝復興時期出現了對身體熱烈的贊美,但這對于身體走出禁錮只是曇花一現。以尼采與?？碌葹榇淼暮蟋F代主義哲學的身體轉向,讓身體得以顯山露水。至此,身體不再僅僅是生理學層面的存在,而是由多重復雜社會文化形態(tài)建構而成。身體,如何從被漠視被規(guī)訓的藩籬中得到救贖,正是哲學與文學對其殊途同歸的關注。艾麗絲·沃克的《紫色》是一部女性主義力作,從1982年面世以來,一直受到評論界的關注。已有的評論多從女性主義和生態(tài)主義角度對其解讀。雖然《紫色》充滿著身體敘述,但身體批評對此還未引起足夠重視?！蹲仙窞槲覀冋宫F了置于雙重邊緣地位的黑人女性的凄慘生活,她們在蒙昧的傳統(tǒng)意識與陳腐的宗教文化規(guī)訓下,“自我”處于真空狀態(tài),完全被動,缺乏自主能力。她們的身體,在傳統(tǒng)思想、宗教教義和“政治經濟權力的運作”下,成了供男人使用的工具,亦失去作為自己身體主人的權利,淪為“奴性化的身體”(O’Neill133)。從認識身體開始,小說的主人公茜莉由被動變主動,由奴隸般的主婦變?yōu)楠毩⒆灾鞯膭?chuàng)業(yè)者,從而完成了她的救贖之途?？梢哉f,《紫色》的身體敘述“傳遞出道德倫理、價值觀念、政治文化信息、審美情趣等豐富內涵”(劉立輝51),不僅反映了美國南方的倫理、文化與宗教觀念,也是沃克苦難經歷的折射,同時也體現了沃克身體修辭策略背后的文化詩學。一、無人性的父權在歷史上,美國黑人書寫了駭人的血淚史。生活的苦難,麻醉了倫理道德,蒙蔽了人的理性,奪取了生活情趣。黑人女性扮演著雙重邊緣化的邊緣人角色。赫斯頓在《她們的眼睛望著上帝》中形象地描述了黑人女性承載著白人與黑人男人雙重的重擔。(2)艱難的生存困境下,她們盲目而跌撞地生活著,“生命力被濫用,身體殘損,痛苦使她們糊涂、迷亂,她們認為自己不配懷有希望。在沒有自我的抽象狀態(tài)下,她們的身體變成了供男人使用的東西,……她們沒有成為完整的人的信念,因為她們的身體萎縮了”(Walker,InSearchofOurMother’sGarden2374)。(3)《紫色》中暴力對身體的摧殘可以說是普遍的。茜莉以14歲少女身份出現時,她的身體已被慘無人性的繼父糟蹋,“他把那東西隆起,頂著我的屁股,……然后,他一把抓住我的乳房,接著,就……下身一疼”(1)。(4)生下一兒一女后,她無意中得知自己已不再擁有完整的女性身體,“可我,絕不會再大肚子了。教堂里有個姑娘說:如果你月月出血,你就會大肚子。可我不再出血了”(6)。性暴力的摧殘使茜莉不再有完整的身體,失去了重做母親的權利。不過,茜莉并沒有反抗,只是一味地順從。在暴力的壓迫和權力的規(guī)訓下,茜莉猶如一片隨風飄揚的秋日落葉,無言地順從繼父的指使與安排,在一頭奶牛的陪嫁下,開始了在X先生家奴隸般的生活,默默承受著繁重的家務、農活,還要遭受隨之而來的鞭打。X先生是絕對的主人,在茜莉的意識里,承受丈夫的暴力是女人份內之事,包括性暴力。對于X先生的暴打,“我能做的只是不哭。我讓自己像木頭一樣。我對自己說:茜莉,你是顆樹”(24)。茜莉的麻木順從讓索菲婭想起了忍辱負重的母親,“你讓我想起我媽,她受我爹管,不,她給我爹踩在腳下。啥事都是他說了算。她從來沒回過一次嘴”(42)。在黑人的傳統(tǒng)意識里,女人順從男人天經地義,“老婆就應該是服服帖帖的”,“老婆像孩子,你得讓她知道誰厲害。除了狠狠揍她一頓,沒別的辦法”(37)。這是對女性身體的恣意摧殘。黑人女人如泥土般的無足輕重,卻干著男人都不愿干的體力活。當茜莉的繼父向X先生羅列茜莉的優(yōu)點時說道,“她對干重活挺在行。她又愛干凈,……她不會白白叫你給她吃穿的”(9)。茜莉把X先生家及他的四個孩子收拾得干干凈凈,有條有理,得到了X先生妹妹的些許贊賞與同情,建議為她買件衣服,X先生極其不以為然,“她需要衣服嗎?……他看看我,像是看著泥土。它需要啥?”(22)這個“它”字刺目地告示我們,在X先生的眼里,茜莉已不再擁有“人”的生命,而被徹底物化。在不同角色的身體敘述中,歷史的脈絡依稀可見。通過對身體的書寫,“使身體成為一個意義的結點,亦即刻錄故事的地方,并且,使身體成為一個能指,敘述的情節(jié)和含義的一個最主要的動因”(Brooks4-5)?！蹲仙分械摹俺林氐娜馍怼笨啼浀氖呛谌伺缘目嚯y與掙扎,是歷史記憶的圖畫。二、男性,女性?在文化傳統(tǒng)與道德機制的塑造下,身體一直處于被否定、被壓抑的狀態(tài),人們羞于談論身體,恥于觀看、認識身體。這即是德國哲學家麥克思·霍克海默爾所稱的“內化的壓抑”,是權力置于肉體的體現。伊格爾頓認為,“肉體中存在反抗權力的事物”(Eagleton28),身體不僅僅具有生物意義,而且擁有強大的反意識形態(tài)的力量與作用?！败|體是個人的物質構成。軀體的存在保證了自我擁有一個確定無疑的實體。任何人都存活于獨一無二的軀體之中,不可替代。如果說,‘自我’概念的形成包括了一系列語言秩序內部的復雜定位,那么,軀體將成為‘自我’涵義之中最為明確的部分”(南帆158)。茜莉“自我”意識的覺醒正始于對身體的認識?？嚯y的生活,使茜莉渴望著被埋葬,這樣“就不用再干活了”。她唯一的生命支撐便是上帝的陪伴,“不要緊,不要緊,只要我能念著‘上—帝’就有人陪我”(20)。美麗開朗的莎格的出現,無異于茜莉現實中的“上帝”。在茜莉的生活中,身體是如此的陌生。當她為莎格洗澡,看到她裸露的身體,“雙手顫抖,呼吸急促”,“我第一回完全看到了莎格又黑又長的身軀,又紅又黑的奶頭,看起來像她的嘴巴。我認為我變成男人啦?！蔷秃煤每纯窗?盡管我現在只剩下了一堆骨頭?！姨嫠磿r,好像我在祈禱”(51)。對身體的第一次直觀,是開啟茜莉心理成長的鑰匙。給莎格洗身子,象征著宗教洗禮。莎格以前的不良生活習性,在這次洗禮中得到凈化,獲得新生,成為茜莉的“女神”。在這場洗禮中,二人得以初步地心靈溝通。在茜莉看來,莎格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她羨慕膜拜她的言談、舉止、衣著和她美麗修長的身軀。茜莉在莎格的引導下,開始認識自己的身體?！奥犞?她說,在你下身的正下方有個小小的……,你跟男人想好時,……我的臉熱乎乎的,足夠把自己融化掉了”,“怎么啦?她說,害羞了?不敢去看看你自己的奧秘?……看的時候,也看看你的奶頭”(77-78)。茜莉遮遮掩掩、羞羞答答地在鏡子中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身體,發(fā)現原來它們是美麗的。從認可自己的身體開始,她走出了構建“完整自我”圖景的第一步。茜莉在與莎格身體的親密接觸中,體驗到從未有過的溫暖、興奮與快樂。而在與異性的交合中,對男人的恐懼,使其身體無法得到完全的情感釋放,只是被動地配合,成為他們(繼父、X先生)泄欲的工具。?？抡J為,用壓抑來說明性與權力的關系,更能有助于我們找到隱藏于其背后的原因,性與性經驗并不單純是生物、肉體概念,也是政治、經濟概念,是權力與知識謀劃的結果(Foucault17-35)。具有反叛、挑戰(zhàn)精神的莎格喚醒了茜莉沉睡的女性意識,使其發(fā)現女性身體的美妙,意識到性并不只是男人的專利。茜莉在身體中,找到迷失已久的“自我”。自我意識的覺醒,使她看清了自己所受的壓迫;在對自由幸福的渴望中,認識到自身的價值。有了自我判斷和分析能力后,茜莉發(fā)現,她一直苦苦祈求的上帝,并沒有給她帶來什么,對她的祈禱,上帝總是“不聞不問”,無動于衷?！拔倚撵`深處尊敬上帝,尊重他的思想。但我終于發(fā)現,他并不思考,老坐在那兒,不聞不問,自鳴得意”(179)。帶著對上帝的懷疑,在莎格的幫助下,茜莉逐漸看清了身邊的男人“上帝”的面目:“他試圖使你相信他無處不在。你一旦相信他無處不在,你就認為他是上帝了?？伤皇巧系邸?“你必須把男人的影子從你的眼珠里抹掉,你才能看清一切東西”(184)。于是,茜莉停止了向上帝的祈禱與寫信。對上帝的傾訴,也改為對妹妹聶蒂的言說。談話對象由神到人的轉變,標志著茜莉在自我構建過程中理性意識的覺醒。沒有經濟的獨立,茜莉難以完成真正的救贖。在莎格的推動下,她決心離開窒息生命的家庭,擺脫X先生的掌控與束縛,到外面闖一方天空,以實現自己的價值。在茜莉宣布要離家出走時,X先生惡語相加,“你以為你是什么人?……,你黑乎乎的,是窮光蛋。你丑得很。你是個女人”(193)。在X先生看來,茜莉什么也不可能做成主要歸因于她“是個女人”。面對羞辱,茜莉多年的仇恨如洪水傾瀉而出,“你是個卑鄙的家伙,……是離開你,走出去創(chuàng)造新天地的時候了,你去死,我正好求之不得”,并用餐刀反擊了X先生的拳頭。這時的茜莉,感到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在推動著她,“后來,我覺得莎格在推我。茜莉!她喊著。我終于醒過來了。我很丑,我黑乎乎的,我也許很丑,……不過,我還活在世上”(193)。茜莉用“也許”二字評述自己的相貌,表明對自己外貌已有較為客觀的認識。在這場激烈的對峙中,茜莉真正蘇醒了,成功走出囚禁身體與靈魂的樊籠。三、“救贖”的身體救贖茜莉隨莎格離開家,先來到孟菲斯市。她如一只剛出籠的鳥兒,不知所措。莎格———茜莉的“黑色女神”再一次引導茜莉發(fā)現自己的潛力,“你不是我的傭人。我?guī)銇淼矫戏扑故衼?不是叫你當傭人的。我?guī)銇磉@兒,是因為我愛你,要幫你自立”(197)。在莎格的鼓勵與資助下,茜莉開始做褲子,“做了一條又一條”,“做了各種不同型號和不同顏色的褲子”(197),為身邊的人做,為親朋好友做,并得到他們的認可。逐漸地,茜莉對各地來的訂單已應接不暇。莎格欣慰地告訴她,“你可以謀生啦”,“你摸上門路啦”(199)?！按蟊娨r褲非有限公司”順理成章地成立了。在給妹妹聶蒂的信中,茜莉第一次署上了自己的名字。名字是身份的象征。事業(yè)的成功,經濟的獨立,終于使她挺直了腰板,找到了迷失的自我,找到了心靈歸宿?！拔沂切腋５?。我有了愛情,我有了工作,我有了錢,有了朋友和時間”(200)。認識身體,獲得自由,發(fā)現潛力,這三種基本要素的融合,使茜莉達成一個完整的“人”,“潛能、自由和身體,是尼采心目中的人的三位一體,身體是它的基本物質形態(tài),自由表明這個身體清除了負擔,潛能表明了這個沒有負擔之后的身體的創(chuàng)造的可能性”(汪民安203)。正是這種潛能消除了茜莉被規(guī)訓的身體中的“奴性”,實現了救贖過程中又一次質的飛躍。茜莉走后,X先生也發(fā)生了很大變化,開始自力更生,他干活、燒菜、做飯,在內心進行了反悟與懺悔。當他把扣留的聶蒂寫給茜莉的全部信件寄給茜莉后,獲得如釋重負的解脫。在與茜莉談話時,“他真的認真聽了。有一回,我們正在交談,他突然插話說:茜莉,我第一次這樣像一個正常的人生活在地球上,我感到滿意。這像是個新的體驗”(243)。在尊重別人的同時,X先生自己也獲得重生。在這種新的關系下,二人有了身體的接觸,“這老魔鬼用雙手摟著我,……我把僵硬的脖子伏在他肩上。就這樣了,我想,兩個老笨蛋從愛情上分手,又在地球上相依為命了”(254)。自立后的茜莉,散發(fā)著女性的魅力,贏得了作為一個“人”的尊嚴,才有了真正意義上平等自由的交流(而非交談)?！跋壬钡姆Q呼也變成了“阿爾伯特”,從而建立了和諧的兩性關系。莎格在茜莉生命中的地位,不言而喻。當茜莉發(fā)現莎格另有所愛時,一時無法接受。莎格是她的精神支柱,莎格的離去,把她的幸福也帶走了。心理的落寞使她重新審視了自己,“有時候,我認為莎格從沒愛過我。我在鏡子前面站著,呆呆地望著我赤條條的身子。她會愛什么呀?我捫心自問。我的頭發(fā)又短又鬈,……我的皮膚是黑色的,我的鼻子平平常常,我的嘴唇也平平常常,我的身體跟年齡已經變老的女人的身體一樣”(242)。茜莉再次通過鏡子檢視了自己的身體,看到的是實實在在、真真切切的身體。她第一次認識自己的身體也是通過鏡子。如果說,第一次透過鏡子的觀看,蒙著一層面紗的話,這一次則掃清了所有的障礙,透視了實在而真切的身體。通過這樣對身體的觀照,茜莉有了更為理性而客觀的判斷,因為“身體執(zhí)掌著不僅通往快樂,而且通往知識和力量的鑰匙”(Brooksxiii)。經過與莎格心理撕裂的陣痛,茜莉已完全“成熟”了、自立了,“我心里很平靜。假如她(莎格)來了,我會幸福的。假如她不來,我也會滿意的”(265)。茜莉終于完成了從莎格這個“精神母體”中分離的新生,完成了她化蛹成蝶的蛻變。鳳凰涅槃的茜莉迎來了她幸福的生活,分離三十多年的妹妹聶蒂帶著杳無音信的兩個孩子,回到了她的身邊,過著享受人間天倫的家庭生活。這時的家遠非以前的“家”,正如南帆所說,“這時,女性的軀體已經不可能繼續(xù)封鎖在男性統(tǒng)帥的家庭內部。確實,‘家’仍舊是許多女性的最后安慰,但是,她們心目中‘家’的概念已經不是父權或者夫權主宰之下的閨房庭院”(174)。茜莉把母親留給她的大房子中的一間,改造為自己夢寐以求的格調:“我的臥室,一切都是紫色的和紅色的,只有地板漆成了鮮黃色”(266)。在顏色理論中,紫色代表著王權和尊嚴,紅色“傳達出一種嚴肅和尊嚴的印象,同時又表現出優(yōu)雅和魅力”(Goethe314),黃色“永遠具有明亮的性質,給人們帶來溫暖與和諧的印象”(Goethe30)。紫色和紅色都有“尊嚴”的含義,這里象征著茜莉通過奮斗,終于贏來了屬于她的尊嚴;黃色象征著她“暴風雨”后獲得的內心安寧、兩性和諧以及她溫暖幸福的家庭生活。茜莉身份境遇與房間裝設的契合,印證了南帆所說“女性解放的理想同時意味著將‘家’改造為適合于女性軀體的環(huán)境,或者說,使之成為女性軀體的一部分”(174)。至此,茜莉擁有了真正的“一間自己的屋子”。四、女性身體的困境茜莉從壓抑、屈辱和男性欲望下掙扎出來,完成了身體救贖的過程。艾麗斯·沃克通過讓茜莉勇敢地對抗生活中的苦難,獲得美好的生活,表達了她的兩個愿望:一是對老祖母的緬懷(茜莉的現實原型是沃克的老祖母),當然,老祖母沒有像茜莉一樣得到幸福生活。沃克這一有意的改動,體現了她對黑人女性生活的關懷與渴求;二是對生活在苦難中、挫折中的女性以及全人類的精神鼓舞。沃克意在傳遞一種精神,亦是這種精神幫助她完成《紫色》的寫作。(5)茜莉跌撞迷糊的生活、殘損的身體影射了沃克不堪回首的經歷。艾麗絲·沃克1944年生于美國南方佐治亞州一個貧窮的黑人家庭,由于家境清貧,她從小就承擔全部家務勞動,過著艱苦而孤獨的生活。八歲那年因故瞎了一只眼睛,很久以后才做了手術。后來,大學期間,又不幸失身懷孕。這些身體的創(chuàng)傷,給她帶來極度的痛苦,“在三十歲之前,我經常產生自殺的念頭”,是一種向上的“精神”幫助她渡過危機。沃克以自身的經歷暗喻著茜莉如何通過認識身體,建構自我,奮力拼搏,從而獲得救贖。因為沃克深深懂得“女人是多么的孤獨,因為她的身體”。(6)對沃克來說,茜莉的救贖通過身體實現,而非由于對上帝的信仰。顯然,身體承擔了一種世俗救贖功能。沃克通過身體敘述策略,不僅要“把跪著的黑人婦女拉起來,提升到王權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