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太偏僻了

1、北京太偏僻了北京太偏僻了作者:紅柯一車車土豆離開了大地滾向遙遠(yuǎn)的城市它們說去尋根老漢一大早就帶著孫子上路了。老漢扛一把鐵鍬，孫子拎一個“鮮 橙多”瓶子。那瓶子挺大的，差不多跟孩子的胳膊一樣長，快挨到地 上了，就像牽了一頭羊或一只狗。兩年前，孩子的父親從一百多里外的鎮(zhèn)上帶回一瓶真正的橙汁， 爺爺給拴上了牛皮繩子。有了牛皮繩子，瓶子就像家里的牛呀狗呀的， 它們都屬于村子了，不用人看著，它們自己會回到村子里來。從那以 后，井里的水都是通過瓶子喝到孩子嘴里， 瓶子就總在孩子懷里咕咕 咕叫，又叫又跳。裝滿水的瓶子沉甸甸的，孩子換了幾次手，拎過瓶子的手都拉長 了。爺爺告訴孩子：“胳膊長了，你也就長大了，好

2、好用你的力氣吧！ ”孩子做起事來是不惜力氣的。媽媽就對爸爸嘀咕：“該讓他上學(xué)了，該讓他用腦子了?！卑职职堰@個打算告訴了爺爺。上學(xué)是好事情嘛，爺爺笑呵呵的，胡子都抖起來了，皺巴巴的臉上一下擠滿了笑容, 眼睛都沒了，房子都笑了起來，窗戶嗡嗡響，跟鳥兒抖動翅膀一樣。爸爸媽媽一直在一百多里外的鎮(zhèn)上做小生意， 平時很少回家。聽 到爺爺爽朗的笑聲，媽媽就趁熱打鐵，說明天要把孩子帶走。 “不是 明年才上學(xué)嗎？”爺爺?shù)穆曇粢幌戮屠涞聛?。“明年上小學(xué)，今年上學(xué)前班呀，都六歲了，城里的小孩兩三歲 就搞學(xué)前教育了?！睜敔斨缓脨灺晲灇獾卣f：“土豆還沒收，這娃是他爺?shù)暮脦褪至ā！?說完?duì)敔斁烷]上了眼睛，不再理爸爸媽媽

3、了，那樣子就跟山神一樣， 面無表情。爸爸說：“笤帚大的娃娃能干個啥？我晚走一天，一個晌午就把 土豆收了。”爺爺不吭聲。孩子說話了： “我跟爺爺種的土豆，你來收 呀？沒門兒！”爺爺?shù)难劬捅犻_了，笑呵呵地把孩子摟在懷里。爺爺很威嚴(yán)地掃了兩口子一眼，“忙你們的，就不要瞎操心了?！钡诙煲淮笤?，爺爺帶著孫子走出村子。太陽慢慢升起來，沒有 光，好像沒有睡醒。爺爺去年就告訴過孩子，那是因?yàn)樘栯x得太遠(yuǎn)。孩子懵懵懂懂地跟著爺爺走出村子， 得了夢游癥一樣。爺爺揪他 的耳朵，怕他跌倒。一老一少奔向太陽。孩子就問爺爺，要是他還睡 在房子里，天就亮不了啦？爺爺說他懂事了。孩子恨自己懂事太晚。 爺爺就說，五歲六歲正

4、是懂事的好時候。孩子還是不甘心，嫌爺爺把 他叫得太晚，“去年你就該叫我了?！睜敔斁托α耍f：“太陽離我們 還遠(yuǎn)著呢。”天大亮的時候，他們到了地頭。爺爺在地上挖一個坑，點(diǎn)上火， 驅(qū)趕寒氣。孩子守著火，爺爺開始挖土豆。輕輕一刨，沙土底下就滾 出結(jié)實(shí)渾圓的土豆。孩子還記得第一個土豆出來時所散發(fā)的涼颼颼濕 漉漉帶著土腥味的芳香。孩子被火烤得熱烘烘的，鼻梁上都冒汗了。太陽一點(diǎn)點(diǎn)亮起來，那是一支一支從遠(yuǎn)方射來的箭，一下子扎在 爺爺?shù)谋成?，很快就扎滿了爺爺?shù)那靶睾蟊?。爺爺就像傳說中的英雄， 萬箭穿身還在揮動手臂，弓著腰，毫不退讓。太陽的金箭越來越密， 快扎不進(jìn)去了。爺爺還不住手，土豆一個一個滾出來，大地被掏

5、空了。 最后一個土豆被掏出來的時候，大地長長地噓了一聲，癟了下去，徹 底地松弛了?；鸲褯]有了火焰，成了松軟的火灰。爺爺把土豆埋進(jìn)火灰里，一 共埋了五個。土豆吱吱叫，在使它的力氣呢?？臼炝说耐炼沟姆枷氵h(yuǎn) 遠(yuǎn)超過它們被挖出來的時候。爺爺告訴孩子，大地上的人都會聞到香 味的?！八麄儠韱?？”“他們是最尊貴的客人，當(dāng)然會來?！睜敔敱P腿坐著，就像一個佛爺，虔誠地祈禱著。燜在火灰里的土 豆也好像進(jìn)入祈禱狀態(tài)，再也不吱吱叫了，安安靜靜地等待著，一門 心思地散著香氣，似乎非要把遠(yuǎn)方的客人引來不可。太陽到了天頂， 停住了。爺爺扒開火灰，掏出一個土豆，孩子可以先吃。孩子很熟練 地剝掉土豆皮，啊啊叫著開始吞咽這道美

6、味。土豆和孩子都很誘人。還真把陌生人給引過來了。這個尊貴的客人就像一塊大石頭，神 情冷漠，眼睛呆滯，手腳都是僵硬的，唯一靈活的就是鼻子。爺爺一 言不發(fā)，給陌生人遞上水，就是孩子拎來的“鮮橙多”。陌生人喝了 一小口，就跟喝酒一樣。爺爺把香噴噴熱騰騰的土豆遞上去，陌生人 開始吃。土豆太燙，陌生人蹲在地上，吃得嗚嗚咽咽，像在跟一只猛 獸搏斗。陌生人接到第三個土豆時，舉起來，對著太陽看了片刻，很 熟練地剝光了這個土豆，全是粉粉的肉啊。吃完了，他輕輕地抹一下 嘴巴，顯然進(jìn)入了一種忘我的境界，連聲招呼都不打，對爺倆看都不 看，昂著頭向遠(yuǎn)方走去?！八B謝謝都不說，爺爺?！薄八呀?jīng)謝過天謝過地了?！彪x開的時候

7、，他們又點(diǎn)了一堆火，在火灰里埋了五個土豆，回去 了。孩子邊走邊回頭看，好幾里以外了， 土豆的香氣還是趕在他們前 邊向四面八方飄散。太陽正在降落。用爺爺?shù)脑捴v：“太陽在給土豆磕頭呢?！焙⒆右呀?jīng)看過小人書了，在那些故事里，萬物生長靠太陽。 孩子就把這個道理說出來了?？蔂敔?shù)牡览矶际菑拇蟮亻L出來的， 爺 爺很固執(zhí)地認(rèn)為太陽在給土豆磕頭。三天后，爺爺趕著車子運(yùn)回了土豆。孩子一聲不響地幫爺爺干活。 孩子還檢查了那個火堆，那些烤熟的土豆已經(jīng)讓人掏走了， 換句話說 已經(jīng)讓人吃掉了，再換句話說，已經(jīng)到遠(yuǎn)方去了。孩子真希望大地上 最遙遠(yuǎn)的人到這里來。這個大膽的想法讓孩子難以自持。 孩子揚(yáng)手朝 遠(yuǎn)方扔了一個土豆，

8、跟發(fā)射火箭一樣，扔出去以后，還傻傻地保持著 投擲的動作，好像他從準(zhǔn)噶爾盆地深處向宇宙向太空發(fā)送最了不起的 飛行器。孩子跪了下去，一臉感恩的神情。孩子不會想到太陽也是這樣跪 下去的。孩子自己挖了一個坑，撿柴火點(diǎn)了一堆火。不是爺爺用的干 草，是干牛糞。孩子點(diǎn)燃一堆牛糞，把土豆埋進(jìn)牛糞的火灰里，孩子 知道這是比火箭更遙遠(yuǎn)的一種發(fā)射。 做這件事的時候，孩子完全跟一 個大人一樣，從容自如。做完了，孩子拍拍手。大地上好像只有孩子一個人，孩子在忘我的境界里沉醉了很久。爺爺不說話，牛不說話，那輛吱吱慣了的車子也不說話，就把土 豆運(yùn)回去了。第二年秋天，也就是八月底吧，孩子離開爺爺去鎮(zhèn)上上學(xué)。村莊消失的時候孩子流淚了，到底是個孩子，繃不住了。在學(xué)校，孩子跟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一樣，誰都不會輕視他，包括 老師。而且不是一般的老師，是北京來的大學(xué)生，正確的說法是志愿 來西部支援教育事業(yè)的大學(xué)生。課講得好，課外活動的時候還放電視， 是大學(xué)生帶來的光碟。孩子們看到了故宮，看到了圓明園和長城。這 些內(nèi)容在課堂上要提問的。孩子第一個被叫起來了，事后想起，這個 孩子是整個學(xué)校第一個回答北京老師提問的學(xué)生。 孩子聲音不大，但 很清晰。“北京太好了，就是太偏僻了?！崩蠋煵桓蚁嘈牛謫柫艘槐?，學(xué)生們也瞪大眼睛，都以為答錯了， 可孩子清清楚楚地告訴大家：“北京好，就是太偏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