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和油榨房

1、爺爺和油榨房爺爺去世三年了，油榨房也拆除三年了。爺爺去世時是九十七歲，聽說油榨房比爺爺還要大，到底大多少，爺爺只是說他不懂事的時候就有了油榨房。爺爺?shù)母赣H去世時對他說，油榨房是祖業(yè)，一定要保留下去。只有敗家子才會毀了它。我小時候?qū)敔數(shù)挠洃?，其他的都忘記了，說到爺爺，馬上就會想起爺爺和油榨房，因為他和它總是形影不離。聽爺爺說，他在解放時被劃成了地主，原因很多，主要有這么幾條：第一，他家兄弟倆都是教書先生，一生勞作的時光不多，大多都是不勞而獲，劃為地主不為過；第二，他家在解放前夕買了別人都不要的山田。爺爺曾對我說，故鄉(xiāng)左左右右十幾公里的山田都是他的。第三，他家還有幾十間店鋪和作坊。共產(chǎn)黨辦事是不

2、會錯的。爺爺光在家鄉(xiāng)的油榨房就有三棟。但在我記憶中，爺爺只在村里的油榨房里遛達，還從沒有看到他到其他的油榨房去過。父親說，解放了，油榨房被充公，不再姓李了。我小時候最喜歡去油榨房了，不過，一年開榨也只有兩三個月，一般在春節(jié)前兩個月和春節(jié)后一個月。每到陰歷十月，山上的茶子和桐子都熟了老了，人們便整日里在山上摘茶子和桐子，摘回家就曬在自家房前的坪里，這樣的勞作要整整一個月，到陰歷十一月，山里田里的活都干完了，婦女們開始在家整日的生火取暖，男人們開始到處串門侃“白話”，榨油便開始了。油榨房整日就“哐當”過不停。油榨房里哪里都好，都對我有吸引力。油榨房大致分為三個區(qū)域：蒸子區(qū)、碾子區(qū)和油榨區(qū)。蒸子區(qū)其

3、實就是兩個大灶，一個燒明火，一個燒暗火，暗火灶就和北方的大炕一樣，不過很高，茶子、桐子先在大炕上烘烤一夜，用手一捻，咔嚓作響就可以了。我們小孩子關(guān)心的還不是這些，而是夜里誰先占領(lǐng)這么個炕睡覺。睡在這么個大炕上，不用蓋被子，也可以亂翻身也不會跌落下來，不像在家里，兄弟幾人睡一床，只要一人亂動，就會引起其他人亂動，冬天是為了搶被子，夏天為兄弟的腳亂動亂壓而大吵打罵，結(jié)果被父母輕則大罵一頓，重則暴打一番。你說，在油榨房的大炕上睡覺不是一種享受嗎？多自在?。∑渌『⒁话阍谝估锞蜁患依锎笕祟I(lǐng)回去，只有我可以在此享受，因為爺爺是這里的老師傅，整夜在此看夜，有他看管，娘是放心的。我在家最鬼，常常惹弟弟挨娘

4、打，我不在家，兩個弟弟規(guī)規(guī)矩矩從不在床上打罵。弟弟們最樂意我在油榨房里睡了。燒明火的大灶最討人喜愛。因為是冬天，人人想烤火。大灶一般有煙囪和房頂相通，灶口向著墻壁，在灶口和墻壁之間有較寬的空間，那就是人們添柴加火和烤火的地方。爺爺是老師傅，光動嘴不動手的人。灶口一般就是他的地盤。他就只管燒火。柴火就是榨干油的茶子餅，很經(jīng)得起燒，火又大，常?？镜萌讼氪蝽铩９饪净饘ξ覀冃『]什么吸引力，小孩子屁股上有三把火，不怕冷，大冬天的可以在野外瘋。坐在火邊烤火，整日可以聽故事，什么“薛仁貴東征”、“羅通掃北”啊，反正都是些張飛殺岳飛的事，主講的一般是爺爺。現(xiàn)在想想，爺爺講的不是完全準確，這不是他的錯，他也是

5、從別處聽來的，講故事不在于講得好不好，而在于講故事者對故事的加工創(chuàng)造。你說我爺爺?shù)墓适履軠蚀_嗎？講故事對我們小孩來說，那就是過年！山村的小孩成天就只看到巴掌大的天，就知道自己叫什么，最遠走不過三里路，見識可想而知。故事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寬廣的世界，了解了一個個有血有肉的大英雄，更讓我們不安于現(xiàn)狀，激起了我們走向外界的豪情和勇氣。后來讀書，我比其他同學(xué)要博學(xué)些，主要得益于民間故事。爺爺說故事聲情并茂，一副老花鏡一直對著你，鏡片后的那雙眼睛賊亮賊亮的，閃著智慧的光，同時手舞足蹈，口水飛濺，說上幾句就吸一口水煙壺，煙是自家種的草煙，水煙壺卻有來頭，爺爺說那是他年輕時考武狀元的獎品。有時剛說上半句，就被

6、煙嗆得稀里嘩啦。我們正聽得有勁，被他這么一咳嗽，心里啊別提多難受了。我有時趕緊給爺爺捶捶背，摸摸胸口，好讓他馬上換過氣來接著說。爺爺很享受我的關(guān)心，那雙眼睛更亮了。一天說一個故事，那故事可長了。說到最后，他總是提問：“你們還背得爺爺教的書嗎？”于是我高聲地背誦：“壹貳叁肆伍數(shù)，陸柒捌玖拾全，不作詩詞歌賦，基本雜事陸言，買賣貨物借錢”這大概是要掌握的常識字吧，是什么意思我全不懂，也認不得，只是當歌謠記著來玩?！昂谩ＶT位看官，要知后事如何，且聽明天分解！今日到此為止。睡覺。”睡覺前，我是要熟悉一遍當天的故事的，有不記得的，大聲問一句，爺爺在灶邊應(yīng)一句。一般只問一二次，我的記憶力還是很強的。故事好聽

7、，其實，吃的更解饞。冬天整天烤火，人更是餓得慌。爺爺總是帶足了紅薯，紅薯就烤在灶灰里，濃濃的紅薯香和著濃濃的茶油香，格外誘人。要吃就從灰里扒出一它來，放在茶子餅火邊再烤，烤得紅薯皮發(fā)脹破裂，露出粉紅的肉來就拿在手里，用松樹枝將灰拍去，撕開紅薯皮，哧溜哧溜的吃，吃得咽人就喝一口茶，爺爺是喝一口酒的。一人一個紅薯，吃得我滿臉通紅，滿臉油汗，滿臉滿手污垢。爺爺看我吃相就好笑，“哈哈哈，你爺老倌當年就是這么個樣，哈哈哈”我也嘻嘻笑一聲，但沒停吃。每到吃飯的時候就不吃紅薯了，有人管飯。但爺爺一般不要人家送來，只要人家把米拿來就可以了，他自己做飯。他做飯不同于別人，先將米淘好，放少許水煮，待飯開了就到油榨

8、下舀半勺茶油倒進飯里，再把鼎鍋吊在火口旁烤，烤得飯焦黃了就拿下來，用勺細細的刨，連鍋巴帶飯分成兩碗，我吃一碗，他吃一碗。不用菜，慢慢的咀嚼，香噴噴的，甜絲絲的。爺爺嚼一口飯就呡一口酒，好愜意的樣子。娘有時也送來幾個小炒，那就更有情趣了。我認為，那時吃飯簡直就是享福。那時的爺爺一副鶴顏道發(fā)的樣子，簡直就是道仙。碾子區(qū)的誘惑不亞于蒸子區(qū)。也許比蒸子區(qū)更吸引小孩，因為它好玩?？竞昧说牟枳泳偷媚胨?，人力是絕對辦不到的，只有用畜力。碾子的設(shè)備簡單，就是一個很大的帶槽的石盤，槽里有一副八輪的鐵圓盤，爺爺叫它為磨。結(jié)實的木架穩(wěn)穩(wěn)地將鐵圓盤固定起來，木架又固定在石盤中心，爺爺叫它為碾子。再讓牛拉動碾子，繞著石

9、盤打轉(zhuǎn)，茶子就可以碾碎。牛不是人，它偷懶，不拉碾子。就只好讓人看管著它，監(jiān)督著它。我常常充當監(jiān)督官，監(jiān)督官最大的好處就是可以坐在碾子上，吆喝著牛讓牛拉著人走，人就像坐馬車一樣，好玩極了。牛是要聽人的，要它走就走，要它停就停，有一種強烈的征服感。只是人在牛后，總要聞到牛身上的牛屎味，有時牛身上太臟，一不小心就會被牛尾巴甩出來的牛屎蒙上眼睛，用手一抹，哎呀，那個味啊，不知道用什么詞來形容，幾天了還有那味！但牛尾巴干凈的時候多，干凈的牛尾巴是可以用手扯的，扯住牛尾，牛尾巴一甩一甩的，那種感覺說不出的好?，F(xiàn)在我常釣魚，和魚拔河的感覺就和和牛尾拔河的感覺一樣過癮。也許現(xiàn)在常釣魚就是為了找回當年的感覺吧。

10、一旦碾完了一盤，牛就被爺爺拉走，牽到房外去吃紅薯藤。爺爺這個時候就不作聲了，默默的看牛吃食，牛吃紅薯藤，他喝水煙壺。牛不時的抬頭看看他，甩他一身碎料，他不拍也不罵，還呵呵的笑。我有時到他旁邊去，嚇唬牛，他不讓，并給我講楊延昭“巧擺牤牛陣”的故事。我知道他對牛有感情，他曾對我說過這樣一個故事：有一小孩在山上放牛，遇到一只老虎來吃人，牛拼命的保護小孩，把小孩夾在自己胯下，用雙角和老虎搏斗，牛身負重傷，但老虎也沒占到便宜，只好走了。小孩嚇暈了，牛便用雙角挑起他回家來。牛主人還以為是牛嚇壞了小孩，便殺了牛。小孩醒來，說出了一切，主人羞愧難當，從此格外看重牛。我們小孩就對牛有了親切感，認為牛可以保護小孩

11、。油榨區(qū)是大人的表演區(qū)。油榨是用很粗大的雜木作成，上下兩塊很粗的雜木挖成圓形，中間留出一尺寬的縫隙，供人放茶子餅，滿滿的排上一槽，再把兩根大雜木榫插進餅縫隙中，準備完成了，兩個大人就站到吊住的大石疙瘩前，一聲吆喝，“嗨！”推動大石頭砸向木榫上，木榫在強烈的外力下猛向餅里擠去，一下兩下三下，十幾下，油就嘩嘩的流向木槽下的油桶里。男人赤了胳膊，扎緊了褲腰帶，手臂上的肌肉束束鼓起，一起吆喝，一起用力，一起把石碾子推向遠處，又重重的砸向木榫。那種氣勢教人害怕，那種身姿讓人感嘆。那是力與美的結(jié)合，是粗獷和野性的表現(xiàn)，是勞動和舞蹈的完美體現(xiàn)。他們有耐力，有恒心，只有把餅里的油全部榨出才稍作休息，當新一輪餅準備就緒后，他們又舞蹈著，吆喝著。石碾子在砸向木榫的一剎那，整個油榨都在顫抖，整個油榨房都在顫抖，整個大地都在顫抖，何等氣魄，何等攝人魂魄！只有在這時，我才感覺到男人的力量，才感到長大的好處。也只有這時，我才感到自己真正長大了，是個男子漢了。爺爺也不閑著，他在遠處推，他喊著號子，有板有眼：齊多力啊，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