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子·符言篇》研究

《鬼谷子·符言篇》研究李學勤摘自

/bbs/viewthread.php?tid=3657&extra=page%3D1近年大量戰(zhàn)國秦漢簡牘帛書出土，不僅使人們直接看到當時書籍的真貌，而且影響到對不少傳世古書的認識，豐富了中國學術史的研究。三十年代世界書局輯印《諸子集成》，其《刊行旨趣》所列“偽托周秦諸子”，有些已被證明不偽或部分不偽，如《六韜》、《鹖冠子》、《尉繚子》、《文子》等，即其顯例?！豆砉茸印烽L期以來是一部公認的偽書。唐代柳宗元首先提出，漢代劉向《別錄》、班固《漢志》無《鬼谷子》，其書后出，“恐其妄言亂世難信”，隨之很多學者加以懷疑。上述《諸子集成刊行旨趣》稱《鬼谷子》“《漢志》無，至《隋志》始著錄，系南北朝人偽作”，不予收錄，代表了學術界一般的見解。近年雖有少數(shù)關于《鬼谷子》的作品，包括厚達690頁的《鬼谷子全書》①，多著眼于書中謀略，未能改變偽書的定讞。長沙馬王堆漢墓帛書發(fā)現(xiàn)后，唐蘭先生曾指出《鬼谷子·符言》有與帛書文字共通之處②，但沒有進一步討論。按前人早已說明，《鬼谷子》的《符言篇》即《管子》雜篇中的《九守篇》，何如璋《管子析疑》還講：“《鬼谷子》有《符言篇》，乃剿襲此文（《九守》）而易其標目者，所異不過數(shù)字。”③如果是這樣，《符言》和帛書的相通實際是《九守》的長處，不能證明《鬼谷子》確有所本。根據(jù)我們由新出簡帛獲得的知識，《鬼谷子·符言》或《管子·九守》之為古書，是很明顯的。一個容易看到的證據(jù)是，該篇全文應分九節(jié)，每節(jié)后有作“有（右）某某”的標題。俞樾《諸子平議》正確地解明了這一點，他說《符言篇》這些地方“‘有’當為‘右’”，如第一節(jié)末’有（右）主位”，乃“題目上事也。此篇分為九節(jié)，自‘安徐正靜’至‘以待傾損’為一節(jié)，題曰‘右主位’；自‘目貴明’至‘則明不可塞’為一節(jié)，題曰‘右主明’；自‘德之術’至‘其莫之極歟’為一節(jié)，題曰‘右主德’；自‘用賞貴信’至‘而況奸者干君’為一節(jié)，題曰：‘右主賞’；自‘一曰天之’至‘災惑之處安在’為一節(jié)，題曰‘右主問’；自‘人為九竅之治’至‘固能久長’為一節(jié)，題曰‘右主因’；自‘為主不可不周’至‘不見原也’也為一節(jié)，題曰‘右主周’；自‘一曰長目’至‘莫不暗變更’為一節(jié)，題曰‘右主恭’；自‘循名而為’至‘和生于當’為一節(jié)，題曰‘右主名’。因皆假‘有’為‘右’，注家遂不得其解矣。此篇亦見《管子·九守篇》，‘有’字并作‘右’，可證。”俞樾未能親見漢以前書籍，而能明析如此，是值得稱道的。標題“右某某”，嚴格說只有后面的“某某”是標題，就《符言》來講，即“主位”、“主明”、“主德（聽）”、“主賞”、“主問”、“主因”、“主周”、“主恭”、“主名”九者，故《管子》此篇總題《九守》。其所以加“右”字，是因為原來在竹簡上，各節(jié)之后另附一簡，書寫標題，而節(jié)的本文在標題之右。1977年安徽阜陽雙古堆出土的竹簡本《詩經(jīng)》，國風后就是類似這樣的標題，如“右方北（邶）國”“右方鄭國”，整理者推測，很可能這些國名寫在一支簡的上部④?！斗云犯鞴?jié)的標題本來也應如此，這表明它來自竹簡，決非偽托。談到《符言》與帛書有關的語句，見于篇首的“主位”節(jié)。該節(jié)的文字是：“安徐正靜，其被節(jié)無不肉，善予而不靜，虛心平意以待傾損?！芭c之對照，《管子·九守》該節(jié)作“安徐而靜，柔節(jié)先定，虛心平意以待須。”文字差別較大，需要對校分析。這一段語句又與不少其他古書聯(lián)系，也應該加以比較。第一句“安徐正靜”，《九守》作“安徐而靜”。按《管子·勢篇》云：“故賢者安徐正靜”，與《符言》相同。第二句“其被節(jié)無不肉”，文辭不通，舊注云：“被，及也；肉，肥也，謂饒裕也。言人若居位能安徐正靜，則所及人節(jié)度無不饒裕也。”不過是望文生義。這一句實有衍誤，秦恩復乾隆刊本云：“一本作‘先肉’，無‘無不’二字?！雹萏铺m先生指出“肉”“應作定”，按“肉”字漢代常寫如“宍”（《漢書》尚保留這種寫法），與“定”相近。據(jù)此，這一句后半應作“先定”。秦漢“柔”字寫法又與“皮”字略似⑥，疑“柔”字偽為“皮”，又改為“彼”。這一句原應作“其柔節(jié)先定”，和《九守》相比，只多一“其”字?！斗浴返谌洹吧朴瓒混o”，唐蘭先生云“靜”乃“爭”字之訛。《九守》沒有這一句。最后一句“虛心平意以待傾損”，“損”字系衍文。《國語·吳語》韋昭注訓“傾”為“傷”，與“損”義近。此處大約有人訓“傾”為“損”，注于“傾”下，后來闌入正文。《九守》的“須”，則是錯字。俞樾說：“‘須’本作‘傾’，與上文‘靜’、‘定’為韻。‘待’訓為‘備’，……‘以待傾’者，以備傾也。言須虛心平意以備其傾覆也。”⑦附帶說一下，有學者認為“《鬼谷子·符言》作‘以待傾損’，似不可從。豈有君主虛心平意以等待傾損之事？無論傾損他人或傾損自己都難與‘虛心平意’協(xié)調?！雹噙@是不知“待”訓為“備”而引起的誤會?？傊斗浴愤@一節(jié)原文應作；“安徐正靜，其柔節(jié)先定，善予而不爭，虛心平意以待傾。”涉及戰(zhàn)國時期黃老之學的一個著名論點，下面試作一系統(tǒng)的敘述。這一論點最早的出現(xiàn)，是《國語·越語下》所載范蠡論兵的話。范蠡對越王勾踐說：“臣聞古之善用兵者，嬴縮以為常，四時以為紀，無過天極，究數(shù)而止。天道皇皇，日月以為常，明者以為法，微者則是行。陽至而陰，陰至而陽，日困而還，月盈而匡。古之善用兵者，因天地之常，與之俱行。后則用陰，先則用陽；近則用柔，遠則用剛。后無陰蔽，先無陽察。用人無藝，往從其所。剛柔以御，陽節(jié)不盡，不死其野。彼來從我，固守勿與。若將與之，必因天地之災，又觀其民之饑飽勞逸以參之，盡其陽節(jié)，盈吾陰節(jié)，而奪之利。宜為人客，剛強而力疾，陽節(jié)不盡，輕而不可取。宜為人主，安徐而重固，陰節(jié)不盡，柔而不可迫。”范蠡的理論，以陰陽說為基礎，由陰陽而導出剛柔、主客。所謂“陽節(jié)”、“陰節(jié)”的意義，于此得有邏輯的說明。在戰(zhàn)爭中為客，應剛強力疾，陽節(jié)不盡；為主，應安徐重固，陰節(jié)不盡。整套理論前后呼應，語句不難理解。帛書《黃帝書》⑨許多地方引用了范蠡的這段話⑩。語句均系摘引，所以范蠡原來的理論結構便不明顯了。其中與我們現(xiàn)在討論的問題有關的，有下列兩處：一處在《稱》篇最后，文云：“凡論必以陰陽口大義”，然后歷舉各種事物之陰陽，如天陽地陰，春陽秋陰等等，繼而歸結說：“諸陽者法天，天貴正，過正曰詭，……祭乃反；諸陰者法地，地[之]德安徐正靜，柔節(jié)先定，善予不爭，此地之度而雌之節(jié)也?！逼渥躁庩栒f出發(fā)，顯然源于范蠡，“安徐正靜”以及“柔節(jié)”、“雌節(jié)”等語，也有出于《越語下》的痕跡。不過范蠡論兵的觀點，在這里已經(jīng)推廣成為帶普遍性的原理了?！豆砉茸印し浴返摹爸魑弧惫?jié)，不難看出是從《稱》篇這段來的。其前三句，和《稱》篇基本相同，而《管子·九守》并沒有“善予而不爭”一句。這充分表明，《符言》確有所本，不是對《管子》的剿襲。《六韜·文韜》的《大禮》篇，后一半襲用了《符言》的“主位”、“主聽”、“主明”三節(jié)。篇中說：“文王曰：‘主位如何？’太公曰：‘安徐而靜，柔節(jié)先定，善與而不爭，虛心平志，待物以正。”，由于《九守》沒有“善予而不爭”，所根據(jù)的應當是像《符言》這樣的本子?！饵S帝書》另一處有關內容，在《經(jīng)》篇的《順道》節(jié)，文云：“力黑曰：大庭之有天下也，安徐正靜，柔節(jié)先定。”其下尚有“女節(jié)”、“弱節(jié)”等語，也是由《越語下》脫胎而來。帛書整理者已指出，《管子·勢篇》一段文字和《順道》此文大同小異?，稱：“故賢者安徐正靜，柔節(jié)先定。”這與《符言》或《九守》亦相類似。從《順道》和《勢》，又衍化出《文子·道原》和《淮南子·原道》中“守清道，抱雌節(jié)”一段文字，這里就不詳說了。讀者可能會懷疑，《鬼谷子·符言》之所以比《管子·九守》更近于帛書，是由于《鬼谷子》成書時利用了比今傳本更好的《管子》本子，而《符言》這一篇與《鬼谷子》其他各篇沒有什么關系，編造偽書的人不過是掇拾真書，掩蓋自己的行徑。下面舉一個例子，以說明這種想法的不確。例子還是《符言》或《九守》的“主位”節(jié)。其第二句所謂“柔節(jié)先定”，“先定”二字應當怎樣解釋，從來沒有好的說法。《勢篇》以至《六韜》的《大禮》篇的同樣的話，也沒有適當?shù)淖⒔狻０础豆砉茸印し磻纺┰疲骸凹翰幌榷?，牧人不正，事用不巧，是謂忘情失道；己審先定以牧人，策而無形容，莫見其門，是謂天神?！庇衢性啤澳痢碑斠馈斗窖浴酚枴安臁保澳寥瞬徽币鉃椴烊瞬划?，故篇中又云：“其變當也，而牧之審也；牧之不審，得情不明?！敝劣凇凹簩徬榷ā?，應乙作“己先審定”，故舊注稱：“己能審定，以之牧人也，?從這里我們知道，“先定”的意思是能先審定，“柔節(jié)先定”，的“先定”也當作如是解。因此，《符言》和《鬼谷子》其他篇還是有內在聯(lián)系的。其實，《鬼谷子》與馬王堆帛書的關系尚不止于此。《史記·太史公自序》記司馬談論六家要指，于道家云：“故曰‘圣人不朽，時變是守。虛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綱也。’”《索隱》說：“‘故曰圣人不朽’至‘因者君之綱’，此出《鬼谷子》，遷引之以成其章，故稱‘故曰’也?！边@是《鬼谷子》逸文?，司馬貞當時尚能看見?。四句話中前兩句也出自《越語下》，但后者作“上帝不考，時反是守”，涵義有所不同。惟有帛書《經(jīng)》篇中的《觀》節(jié)，作“圣人不巧，時反是守”，首稱“圣人”，當即《鬼谷子》所本。這是《鬼谷子》（至少其一部分）并非偽書的又一證據(jù)。關于《漢書·藝文志》為什么不見《鬼谷子》，前人已有解釋。宋代王應麟即提出《鬼谷子》乃《漢志》所錄的《蘇子》書。馬王堆帛書中有《戰(zhàn)國策》，曾有文章以為是《蘇子》的一部分，從而有學者說：“這一發(fā)現(xiàn)在一定程度上動搖了認為鬼谷子就是蘇秦的看法?。事實上這部分帛書未必與《蘇子》有關，所以《鬼谷子》即《漢志》《蘇子》的論證還是值得考慮的。本文的討論，使我們注意到黃老道家與《鬼谷子》的關系?。假如《鬼谷子》確即《蘇子》，那么縱橫家實受黃老道家的影響，或者倒過來說，在帛書《黃帝書》中已經(jīng)蘊含著縱橫家的因素。這是中國學術史上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有待大家深入探索。注釋：①房立中編著：《鬼谷子全書》，書目文獻出版社，1993年。②唐蘭：《馬王堆出土〈老子〉乙本卷前古佚書的研究》附“《老子》乙本卷前古佚書與其它古籍引文對照表”，《考古學報》1975年第1期。③郭沫若等：《管子集校》引，《郭沫若全集》歷史編7：第256頁，人民出版社，1984年。④胡平生、韓自強：《阜陽漢簡〈詩經(jīng)〉研究》，第18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⑤同①，第191頁。⑥⑥參看張世超、張玉春：《秦簡文字編》，第233、422頁，中文出版社，1990年。⑦同③。⑧趙守正：《管子通解》下，第198頁.北京經(jīng)濟學院出版社，1989年。⑨舊稱《十大經(jīng)》或《十六經(jīng)》，參看李學勤：《馬王堆帛書〈經(j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