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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檔簡介
敦煌學研究與國際視野
迄今為止,我們還沒有擁有一部真正意義上的敦煌學史,沒有“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的敦煌學史,更沒有“評判高下,辨別優(yōu)劣”的敦煌學學術史。已經出版的一些敦煌學史著作,只是根據已經發(fā)表的研究論著來羅列成果,比如說某一年陳寅恪先生寫了什么文章,取得了什么看法,如此而已。要撰寫真正意義上的學術史還需要很長時間的積累,本文只就貫穿整個中國敦煌學學術史的“國際視野”和“愛國主義”問題做一番清理,并談談筆者的一些看法。一“可恨可喜”與“以德報怨”由于清朝的腐敗,敦煌的偏遠,1900年敦煌藏經洞的發(fā)現(xiàn)沒有及時為中國學者所知。1907年和1908年,藏經洞的精華先后被斯坦因(A.Stein)和伯希和(P.Pelliot)攫取到手,運送倫敦和巴黎。不論斯坦因還是伯希和,在他們攫取到這些古老寫卷的時候,就對其學術價值有著非常清楚的認識,因此他們也知道自己雖然付了一點錢,但獲取這樣巨大的寶藏對于中國人來說一定是一種傷害.可是當時的中國學者對他們拿去了多少東西,卻了然無知。甚至就在1908年8月伯希和經過北京時,繆荃孫聽到伯氏說:“敦煌千佛洞藏有唐人寫經七千余卷,渠挑出乙千余卷函,有唐人《沙州志》,又有西夏人書,回紇人書,宋及五代刊板。”或許是伯希和所說對于關注中國四部典籍的清朝學者來說沒有什么激動人心的地方,也可能因為當時沒有看到實物,因此,繆荃孫只說了一句“奇聞也”,①而沒有當回事。1909秋,伯希和由河內再度來到北京,隨身攜帶著大概是他正在研究而沒有隨大宗收集品寄回巴黎的敦煌寫本四部典籍、古文書等。這次,羅振玉等人得以親睹敦煌古寫本的真貌,大為驚嘆。羅振玉當時的心境,可以從八月十九日他給《時務報》主持人汪康年的信中看出:————————————————————①引文見繆荃孫:《藝風老人日記》,戊申(1908)十月廿五日條,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影印本,第5冊,第2118頁。茲有一極可喜、可恨、可悲之事告公,乃敦煌石室所藏唐及五代人寫本刻本古書是也。此書為法人伯希和所得,已大半運回法國,此可恨也;其小半在都者(皆隋唐《藝文志》所未載),弟與同人醵貲影印八種,傳鈔一種,并擬與商,盡照其已攜歸巴黎者,此可喜也;聞石室所藏尚有存者,擬與當?shù)姥灾?,迅電毛實君,余存不知有否,但有,盡力聳動之,前車已失,后來不知戒,此可悲也。弟有《石室書錄》數(shù)紙,隨后印成寄奉,公聞之當亦且喜且悲也。①兩天后,惲毓鼎在參加宴請伯希和的聚會后也在日記中說這些珍本“輦歸巴黎,豈非至可恨可傷之事”。②羅振玉、惲毓鼎的態(tài)度應當可以代表當時中國學人的真正態(tài)度,即法國人伯希和將敦煌古書捆載而去,是極其可恨的事。羅振玉覺得可喜的一點是,他們可以從伯希和那里影印、傳抄其中“小半”部分,殊不知伯希和帶到北京的,只是其敦煌所得漢文文獻約五千件中的幾十件而已,這還不包括當時中國學者不知道、更不了解其學術價值的藏文、回鶻文、粟特文、于闐文等各種語言文獻和美術品。如果中國學者真的知道伯希和以及此前已經被斯坦因攫取到手的敦煌寶藏的真實情況的話,想必更是悲恨交加。還有一個可悲的事情,就是羅振玉等人從伯希和處聽說石室尚有存者之后,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說自己親自去一趟敦煌,而是向官府打報告,派甘肅巡撫去搜檢。結果官府辦理此事者馬虎其事,讓王道士窩藏了不少,路上還有遺失。可以說,清末中國的學者是書齋中的士大夫,完全沒有斯坦因、伯希和那樣的學術敏感,也沒有任何專業(yè)考古學的訓練,所以敦煌寶藏的流失是那個時代的必然結果。③大概由于端方的介紹,也可能是伯希和本人把這樣珍貴的材料出示給要求觀看的北京學者,④并允許大家拍攝、抄錄,還答應把帶回巴黎的卷子照相寄來,因此,伯希和這個“可恨”的西洋年輕人,卻受到京師一批碩學鴻儒的盛情款待。同年9月4日,京師學者以侍讀學士惲毓鼎為首,在六國飯店設宴招待伯希和,出席招待會的有學部侍郎寶熙、京師大學堂總監(jiān)督劉廷琛、大學堂經科監(jiān)督柯劭態(tài)、學部參事兼大學堂毛詩教習江瀚、大學堂爾雅說文教習王仁俊、國子丞徐枋、大學堂音韻教習蔣黼(一作斧),還有董康、吳寅臣等,都是當時任職學部,或在京師大學堂教書的一批著名學者。⑤對此,伯希和顯然非常感動,他在巴黎做講演時說:—————————————①《汪康年師友書札》(3),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169—3170頁。②惲毓鼎著,史曉風整理:《惲毓鼎澄齋日記》,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453—454頁;參見孔祥吉:《晚清佚聞叢考》,成都:巴蜀書社,1998年,第63—64頁。③參見榮新江,“YeChangchi:PioneerofDunhuangStudies”(《葉昌熾——敦煌學的先行者》),IDPNEWS,no.7,Spring1997,pp.4—5;《敦煌學新論》(敦煌學研究叢書),蘭州:甘肅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82頁。④關于伯希和是否主動給中國學者看敦煌卷子,仍然是個問題,參見盂憲實:《伯希和、羅振玉與敦煌學之初始》,《敦煌吐魯番研究》第7卷,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1—12頁。⑤與會名單見汪康年:《汪穰卿筆記》、田中慶太郎:《敦煌石室中的典籍》(原載《燕塵》第2卷第11號,1909年11月,此據神田喜一郎《敦煌學五十年》)。這些人物在京師大學堂中的身份,參見北京大學校史研究室編:《北京大學史料》第1卷,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331—346頁。同伴先歸,所得之物大宗隨之,余則視印度支那如故鄉(xiāng),暌隔多年,亟欲知彼中人事之變遷、學界之動作,乃往河內,留四月,復來中國,為購書也……巴黎圖書國庫支那書籍為十八世紀教士所搜集,甚不敷用……乃于北京、南京、上海三處買印本書約三萬冊。至是,邦人委托之事一律報命。正欲回國,而敦煌得寶之風聲藉藉傳播。端制軍(端方)聞之扼腕,擬購回一部分;不允,則諄囑他日以精印本寄與,且曰:此中國考據學上一生死問題也。制軍人頗殷勤,屢次接見余,禮有加焉。至北京,行篋尚存秘籍數(shù)種,索觀者絡繹不絕。諸君有端制軍之風,以德報怨,設盛宴邀余上坐。一客舉觴致詞,略云:如許遺文失而復得,凡在學界,欣慰同深。已而要求余歸后,擇精要之本照出,大小一如原式,寄還中國。聞已組織一會,籌集巨資,以供照印之費云。此事余輩必當實心為之,以饜彼都人士之意。①從伯希和的說法中也可以看出,當時的中國學者一旦知道了敦煌寶藏的秘密,立刻覺察出這是關乎中國考據學的一個生死問題,所以在南京先見到伯希和的端方,先是想把其中的一部分買回來,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于是中國學者又集巨資,請伯希和代為拍照為精印本寄來.羅振玉、蔣黼、王仁俊等人更是抓緊時間,前往伯希和寓所抄錄他所帶來的敦煌文獻。他們抄錄的文本和以跋語的形式所做的研究很快刊布,如同年9月25日羅振玉發(fā)表的《敦煌石室書目及發(fā)現(xiàn)之原始》、②年底以前王仁俊輯印的《敦煌石室真跡錄》、③年底或下一年初羅振玉輯印的《敦煌石室遺書》和蔣斧《沙州文錄》及曹元忠的《沙州石室文字記》,④構成了中國敦煌學,也是世界敦煌學的最初一批成果。這些成果的取得,不能不說是伯希和在材料上的恩賜,因此羅振玉說這是可喜的一面。在招待會上,惲毓鼎代表中國學者的致詞,表現(xiàn)了更為寬廣的胸懷,即把敦煌遺文的失而復得,看作是整個中外學界“欣慰同深”的事情,所以才對伯希和能夠表現(xiàn)出“以德報怨”的高尚態(tài)度。伯希和對此顯然非常感激,所以對于中國學者提出的影印寫本的要求,表示“實心為之”。事情也確實如此,伯希和陸續(xù)寄來一些四部要籍的寫本照片,端方分交羅振玉和劉師培考釋.1910年,羅振玉編成《石室秘寶》,⑤首次刊行敦煌寫本照片。1911年初,劉師培撰成《敦煌新出唐寫本提要》十九種。⑥以后,羅氏又陸續(xù)在《佚籍叢殘初編》、⑦《鳴沙石室佚書》、⑧《鳴沙石室佚書續(xù)編》、⑨《鳴沙石室古籍叢殘》、⑩《敦煌零拾》、⑾《敦煌石室遺書三種》、⑿《敦煌石室碎金》⒀等書中,刊布照片或發(fā)表錄文,大多是依據伯希和寄來的照片資料。由于資料來源的限制,這些研究的重點在傳統(tǒng)的四部古籍,其中既有清儒所未見的六朝唐人經籍寫本,也有一些后世已佚的經疏、史籍、佛典、道書。由于中國學者對伯希和的“以德報怨”,使得中國學者化解了“可恨可喜可悲”的怨憤,也消除了伯希和的顧慮,伯希和由此建立了與中國學者合作的關系,而且一直不忘向中國學者提供敦煌寫本照片資料,如1916年7月,伯希和因到北京出任法國使館武官而經過上海,將陸德明《尚書釋文》照片出示給沈曾植和張元濟等。⒁張元濟后將此卷影印人《涵芬樓秘————————————————①沈紘翻譯:《伯希和氏演說》,載羅振玉:《敦煌石室遺書》之《流沙訪古記》,葉36—37;又見《敦煌叢刊初集》第7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5年,第198—208頁。②《東方雜志》第6卷第10期,1909年,第42—67頁。③宣統(tǒng)元年(1909),國粹堂石印本。④后兩者均收入《敦煌石室遺書》,宣統(tǒng)元年十二月誦芬室排印本。收入《羅雪堂先生全集》第3編第6冊、《敦煌叢刊初集》第6冊。⑤1910年羅氏影印本;收入《羅雪堂先生全集》第6編第10冊、《敦煌叢刊初集》第9冊。⑥1911年《國粹學報》第7卷第1—8期陸續(xù)刊出,1936年收入《劉申叔先生遺書》第63冊。⑦1911年《國學叢刊》摹抄刊行,收入《羅雪堂先生全集》第4編第5冊。⑧羅氏宸翰樓影印本,1913年;收入《羅雪堂先生全集》第4編第5冊。⑨1917年羅氏印行;收入《羅雪堂先生全集》第4編第5冊。⑩1917年上虞羅氏影印刊行;收入《羅雪堂先生全集》第3編第7、8冊、《敦煌叢刊初集》第8冊。⑾1924年上虞羅氏印行,收入《羅雪堂先生全集》第3編第7冊、《敦煌叢刊初集》第8冊。⑿1924年上虞羅氏印行;收入《羅雪堂先生全集》初編第18冊。⒀1925年東方學會排印本,收入《羅雪堂先生全集》第3編第6冊、《敦煌叢刊初集》第7冊。⒁見王國維1916年7月27日致羅振玉信,長春市政協(xié)文史和學習委員會編:《羅振玉王國維往來書信》,北京:東方出版社,2000年,第95—96頁。籍》(1918年出版)。王國維時已從京都回到上海,也見到此真跡。①伯希和的這種合作態(tài)度,對以后法國的漢學界影響深遠,總的來說,法國漢學家與中國學者大多保持比較好的關系,這種關系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在。還應當指出的是,羅振玉在看到伯希和敦煌文獻后,很快就把這個消息告訴京都的日本學者。內藤湖南得到消息后,在明治42年(1909)11月12日東京、大阪兩地的《朝日新聞》上,發(fā)表《敦煌石室的發(fā)現(xiàn)物》,引述羅振玉的來信,對敦煌藏經洞及其發(fā)現(xiàn)過程、敦煌文書的價值等都做了介紹,還羅列了羅振玉寄來的書目。1909年11月28—29日,在京都大學的史學研究會上,陳列了羅振玉等寄來的一些四部書、拓本、佛經的照片,并由京大狩野直喜等學者加以講說,開始了日本的敦煌學研究。由伯希和的北京之行,中國學者的“以德報怨”,羅振玉的東國送書,我們不難認為,在清末中國備受西方列強欺辱之際,中國學者以比較寬廣的胸懷對待敦煌藏經洞寶藏的流失問題,開拓出敦煌學國際合作與交流的舞臺,可以說,敦煌學從一開始就是一個世界的敦煌學。
二《劫余錄》與“傷心史”20世紀20年代的中國,是現(xiàn)代意義上的學術發(fā)展突飛猛進的時代,中國的敦煌學研究也取得了多方面的成績,如劉復(劉半農)的《敦煌掇瑣》、②胡適的《荷澤大師神會遺集》、③陳萬里的敦煌考察,④都具有開拓意義。⑤然而,對中國敦煌學發(fā)展影響最大的,應當是陳垣的《敦煌劫余錄》一書和陳寅恪《敦煌劫余錄序》一文。陳垣的《敦煌劫余錄》,是應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和敦煌經籍輯存會之約,在俞澤箴的幫助下,編成的京師圖書館(今中國國家圖書館)所藏敦煌寫本8679件的目錄,分類編排,體制極佳,是第一部大型的敦煌寫本分類目錄。⑥在當時編成這樣一部分類目錄,從學術上來講是一個很大的成就。引起議論的是這本書的名稱,因為它表現(xiàn)出強烈的批評意識,這里包括對與中國學術界一直比較友好的伯希和的批評,因為陳垣的序中明確地說:“(光緒)三十三年,匈人斯坦因、法人伯希和相繼至敦煌,載遺書遺器而西,國人始大駭悟。”據說當時有友人勸陳垣在序中不要直接提名,陳垣回答說:“用‘劫余’二字尚未足說明我們憤慨之思,怎能更改!”⑦這雖然是后人追憶之詞,并不一定那么準確,但確實反映了陳垣先生所代表的一些中國學者的觀點,即反對西方列強掠奪中國文物?!賱⒁?、袁英光編:《王國維全集·書信》,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105頁。②劉復:《敦煌掇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叢書之一),北京;1925年。③上海:亞東圖書館,1930年。④陳萬里:《西行日記》(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實地調查報告之一),北京:樸社,1926年。⑤具體的情況,參見榮新江:《北京大學與早期敦煌學研究》,北京大學中國傳統(tǒng)文化研究中心編:《文化的饋贈——[1998]漢學研究國際會議論文集·史學卷》,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335—336頁;又《敦煌學新論》,第102—106頁。⑥陳垣:《敦煌劫余錄》(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專刊之四),北京:1931年。⑦劉乃和:《書屋而今號勵耘》,《勵耘書屋問學記》,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2年,第154頁。這部作為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霭娴哪夸浽诔霭嬷?,在史語所內部是有一番議論的。據當時任史語所考古組主任的李濟講,《敦煌劫余錄》的扉頁第二面有個英文名稱,作AnAnalyticalListoftheTun-huangManuscriptsintheNationalLibraryofPeiping,回譯成中文,應為《北平圖書館藏敦煌手抄卷的分析目錄表》,“英文的名稱,沒有直接把中文的意思譯出來,顯然是義寧陳先生(寅恪)的主意,而不是新會陳先生(垣)的原意”。①當時任史語所歷史組組長的陳寅恪先生,在為《敦煌劫余錄》作的序中稱:或曰:敦煌者,吾國學術之傷心史也!其發(fā)見之佳品,不流人于異國,即秘藏于私家。茲國有之八千余軸,蓋當時唾棄之剩余。精華已去,糟粕空存,則此殘篇故紙,未必實有系于學術之輕重者在。今日之編斯錄也,不過聊以寄其憤慨之思耳!是說也,寅恪有以知其不然。②李濟在引述這段話后接著說:“所以‘劫余錄’的書名,只是‘寄憤慨之思’的意思。但陳寅恪實在并不以此說為然。”③我們知道,在1980年代以來的大陸學界,“敦煌者,吾國學術之傷心史也”這句話被當作陳寅恪的名言,鼓動起許多學人,特別是年輕一代學子們,抱著愛國主義的熱忱,去改寫敦煌學的傷心史。對陳寅恪序的誤讀,于大陸的敦煌學界來說并非一件壞事,它確實推動了敦煌學在大陸的突飛猛進。但正如李濟所言,這并非是陳寅恪的本意。由此看來,陳寅恪不僅不同意陳垣的“劫余”說法,而且這篇序言恐怕實際就是針對這個說法而寫的?!盎蛟弧闭?,應當就是陳垣和他所代表的一些學者,他們認為北平圖書館所藏的“八千余軸,蓋當時唾棄之剩余”,只是一些糟粕而已,所以這個目錄,也只不過是“聊以寄其憤慨之思耳”。對此,陳寅恪舉出一系列北圖所藏有價值的寫本,來反駁上述意見:摩尼教經之外,如《八婆羅夷經》所載吐蕃乞里提足贊普之詔書,《姓氏錄》所載貞觀時諸郡著姓等,有關于唐代史事者也?!斗鹫f禪門經》、馬鳴菩薩《圓明論》等,有關于佛教教義者也?!斗鸨拘屑浹萘x》、《維摩詰經菩薩品演義》、《八相成道變》、《地獄變》等,有關于小說文學史者也?!斗鹫f孝順子修行成佛經》、《首羅比丘見月光童子經》等,有關于佛教故事者也?!毒S摩詰經頌》、《唐睿宗玄宗贊文》等,有關于唐代詩歌之佚文者也。其它如《佛說諸經雜緣喻因由記》中彌勒之對音,可與中亞發(fā)見之古文互證,六朝舊譯之原名,藉此推知?!镀苹璧》ā匪洱垬湔摗?,不見于日本石山寺寫本《龍樹五明論》中,當是舊譯別本之佚文。唐蕃翻經大德法成辛酉年(當是唐武宗會昌元年)出麥與人抄錄經典,及周廣順八年道宗往西天取經,諸紙背題記等,皆有關于學術之考證者也。但此僅就寅恪所曾讀者而言,其為數(shù)尚不及全部寫本百分之一,而世所未見之奇書佚籍已若是之眾,儻綜合并世所存敦煌寫本,取質量二者相與互較,而平均通計之,則吾國有之八千余軸,比于異國及私家之所藏,又何多讓焉。④陳寅恪早年曾長期游學歐美,回國后的1926—1930年一段時間里,主要就是從佛經翻譯文學的角度,寫了一些敦煌寫本的跋文,其中也包括一些北圖的藏卷。⑤因為他除了通曉西方現(xiàn)代語言外,又遍習與中國相關的各種東方語文,加上他對中國古籍和佛典的深厚功底,使——————————————①李濟:《敦煌學的今昔——考古瑣談之二》,原載臺北《自由談》第19卷第2期,1968年;此據作者:《考古瑣談》,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42—243頁。②此文現(xiàn)收入《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二編》,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266—268頁。引文在第267頁。③李濟:《考古瑣談》,第243頁。按,1999年7月24日《文匯讀書周報》發(fā)表的姚大勇《“敦煌學”補正一則》,實際就是對李濟文章的轉述。④《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二編》,第267頁。⑤這些文章現(xiàn)在大多數(shù)收入《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二編》。參見陳寅恪撰,榮新江整理:《敦煌零拾札記》,《敦煌吐魯番研究》第5卷,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1—12頁。他在敦煌學的領域做出了超越前人的貢獻。陳寅恪所數(shù)的這些家珍,如果我們——予以箋釋,即可深知其所提示文獻的價值。但應當承認,陳寅恪當時還無法知道英、法所藏敦煌寫本的真正內涵,相比而言,北圖所藏雖然不能說是糟粕,但也無法與英、法所藏同日而語。陳寅恪序的價值,更在于他不認同圍繞敦煌寫本的外流而產生的狹隘“愛國主義”情緒,而認為“敦煌學者,今日世界學術之新潮流”,是世界性的學術,是“諸國學者”可以“各就其治學范圍先后咸有所貢獻”的領域。①他的序言最后說:今后斯錄既出,國人獲茲憑借,宜益能取用材料以研求問題,勉作敦煌學之預流。庶幾內可以不負此歷劫僅存之國寶,外有以襄進世界之學術于將來,斯則寅恪受命綴詞所不勝大愿者也。②這里雖然套用編者的話把國內的國寶稱為“歷劫僅存”,但更重要的是他繼續(xù)強調了序言開始時所說的敦煌學是世界性的學術,需要國人努力推進。陳寅恪的序文,可能是獲得史語所的主要人物,如傅斯年、李濟輩的贊同,所以這篇序文在原書作為史語所專刊出版之前,就在《史語所集刊》上先期發(fā)表了。③對于這個書名,伯希和當然明白其意,并且曾在他主編的《通報》上表示了不滿。④但這件事并沒有過多地影響伯希和與中國學術界已經建立的緊密聯(lián)系,甚至也沒有傷害他和陳垣的關系,從1933年伯希和到北京后兩人的交往來看,好像這件事沒有發(fā)生過一樣。⑤這里面也可能是陳寅恪、傅斯年等人斡旋的結果。⑥伯希和確實在溝通中法學術界的交流方面,做了許多有益的工作。⑦但是他攫取敦煌寶藏的事情,始終是中國學者不能忘懷的。所以,當他在1935年來北平選擇參加倫敦中國藝術展覽會的古物時,又一次遭到一批中國學者的聯(lián)名反對。傅斯年出面代為辯解,聲稱:“論伯希和與敦煌卷子之關系,應詳察當時之經過與責任,未便與斯坦因氏混為一談,此為事實與公道之問題?!雹嗥鋵?,僅敦煌寫本一項,斯坦因用二百兩銀子買去一萬多件,伯希和用五百兩銀子買去五千多件,雖多少不等,但手法相同,都是極其不等價的騙取,⑨所以傅斯年的這一說法并不能服人。伯希和與斯坦因的不同,更多地在于和中國學者的合作方面,伯希和是積極的,而斯坦因對于斯文赫定(SvenHedin)與中國學術界共同組織中瑞科學考察團一事曾大為不滿,直到1930年時,他還想單獨一人再次進行中亞考古探險,攫取新疆寶藏,結果以失敗告終?!佟蛾愐〖そ鹈黟^叢稿二編》,第266頁。②《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二編》,第267—268頁。③載《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1本第2分,1930年。④T‘oungPao,28,1932,pp.481—482。⑤參見桑兵:《陳垣與國際漢學界——以與伯希和的交往為中心》,《晚清民國的國學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92—211頁。⑥因為我們現(xiàn)在只能看到中國方面的部分有關記載,所以還不清楚事情的全貌,《陳垣往來書信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375頁收有陳寅恪來函,告伯希和巴黎住址。劉乃和等著《陳垣年譜配圖長編》上(沈陽:遼海出版社,2000年)第295頁系于1930年9月31日,若然,則陳垣此時和伯希和也可能有通訊聯(lián)系,希望將來能在巴黎找到伯希和檔案中保存的有關信件。⑦參見桑兵:《伯希和與近代中國學術界》,《歷史研究》1997年第5期,此據作者《國學與漢學——近代中外學界交往錄》,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09—148頁。⑧傅斯年:《論伯希和教授》,《傅斯年全集》第7冊,臺北:聯(lián)經出版公司,1980年,第2350頁。⑨參見榮新江:《王道士——敦煌藏經洞的發(fā)現(xiàn)者》,《敦煌研究》2000年第2期,第25—26頁;又《敦煌學新論》,第71—73頁。對于自己國家的古代文獻和文物,每一個有文化托命感的學者都會具有保護的意識,①這就是陳垣等學者把敦煌寫本的流散稱之為劫掠的出發(fā)點。②而一個學者,特別是那些從海外留學歸來的學者,又把中國的學術看作是一個世界性的問題,希望不要因為“愛國主義”的意氣,影響了學術的正常發(fā)展,這恐怕就是陳寅恪等學者不同意“劫余”之說,而強調敦煌學是世界之學術的原因吧?!訇愐 ⒏邓鼓甓际侵袊钤绲墓盼锉9芪瘑T會的成員,見《大學院古物保管委員會組織條例并委員名單》(1928年),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5輯第1編《文化》(2),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580—581頁。
三倫敦留難與巴黎協(xié)作
在中國學者初步了解伯希和所獲敦煌寫本的時候,對于斯坦因的收獲卻不甚了然。1910年10月30日,張元濟自巴黎到倫敦,曾與斯坦因晤面,并參觀英國博物館所藏斯坦因所獲敦煌秘籍,商議影印其中的四部書,可能是想模仿羅振玉與伯希和之間的做法,結果沒有得到要領。③張元濟致汪康年信中也談到此事,唯未提晤斯坦因事。④匈牙利科學院圖書館藏有張元濟1910年11月4日給斯坦因的信,顯然與其參觀敦煌寫本及影印秘籍事有關,惜尚未公布。⑤從斯坦因本人的態(tài)度來看,這樣的事在當時是很難實現(xiàn)的。
對于這一大批敦煌藏經洞所獲的漢文文獻,斯坦因原本是請伯希和來整理的,但伯希和先是答應,后來因為實在沒有時間,于1913年表示難以著手。所以從1914年起,英國博物館的漢籍保管員翟林奈(LionelGiles)開始負責整理這些文獻。⑥翟林奈出自外交官出身的漢學之家,漢語水平有限。1914年,他發(fā)表的第一篇敦煌學文章《敦煌錄譯注》,⑦就遭到當時留學美國的胡適的激烈批評。⑧翟林奈完全接受,并重新翻譯。⑨大概正是有這樣一段學術因緣,所以當1926年胡適到英國博物館查找敦煌禪宗文獻時,反而得到翟氏的特別關照,使得胡適在很短的時間里,有很大的收獲。
但翟林奈并非對所有中國人都是這樣,20世紀30年代中國學者向達、于道泉等先后訪書英倫,都受到翟氏刁難。1936年2月,向達在致中華書局舒新城、武佛航的信中,說到他當時遇到的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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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迄今為止,中國學者對于外人在敦煌的攫取行為的主流看法仍然未變,參見郝春文:《如何評價20世紀初期外國“探險”隊在敦煌的活動》,《文史知識》2003年第5期,第4—8頁。
③張樹年主編:《張元濟年譜》,北京:商務印書館,1991年,第90頁。
④《張元濟書札》,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年,第53頁。
⑤EvaAporandHelenWang(eds.),"CatalogueoftheCollectionsofSirAurelSteinintheLibraryoftheHungarianAcademyofSciences,"OrientalStudies,11,Budapest,2002,p.44.
⑥參見F.Wood,"TwoThousandYearsatDunhuang,"inSusanWhitfieldandFrancesWood(eds.),DunhuangandTurfan.ContentsandConservationofAncientDocumentsfromCentralAsia(TheBritishLibraryStudiesinConservationScienceI),London:TheBritishLibrary,1996,pp.1—2.
⑦L.Giles,"TunHuangLu:NotesonthedistrictofTun-huang,"JournaloftheRoyalAsiaticSociety,1914,pp.703—728.
⑧SuhHu,"NotesonDr.LionelGileS’articleonTun-huangLu,"JournaloftheRoyalAsiaticSociety,1915,pp.35—39.
⑨L.Giles,"TheTun-huangLure-translated,"JournaloftheRoyalAsiaticSociety,1915,pp.41—47.
弟來英目的在看BritishMuseum之敦煌卷子,管理人為Dr.LionelGilcs,前后見到兩次,俱甚冷淡,且對人表示拒絕。弟助其工作,有一次曾以可否允人對于敦煌卷子作一通盤研究相詢,彼亦表示拒絕。此種情形大有陷弟于進退兩難之勢。然既已至此,不能不極力想法,庶不致如人寶山,空手而反。現(xiàn)在擬托其它英國人代為轉圜,將來研究一層或可有萬一之望也。①
向達是作為中國國家圖書館的交換館員到英國看敦煌卷子的,由于翟林奈的刁難,他只看了五百卷左右,②就不得不結束工作,更何談他原本打算的“作一通盤研究”了.以向達的學術功底和相關知識的準備,他的英倫之行本來可以成就一番大的事業(yè),可惜由于翟林奈的拒絕,他只寫了《倫敦所藏敦煌卷子經眼目錄》和《記倫敦所藏的敦煌俗文學》。③向達回國后,任教于北京大學,40年代參加西北史地考察團,萬里孤征,開拓了石窟考古與文獻研究相結合的新路,他在敦煌學方面的更大成就,奠基于他的兩次西北考察。④
與倫敦的向達相比,同樣是由北圖派出的王重民,在巴黎的工作卻一帆風順。1934—1939年王重民逗留巴黎期間,得以通覽全部巴黎國立圖書館所藏敦煌文獻,一邊編纂敦煌寫本目錄,一邊做自己感興趣的四部書、詩詞、變文等方面的研究.他以后出版了《巴黎敦煌殘卷敘錄》兩卷、⑤《敦煌曲子詞集》、⑥《敦煌古籍敘錄》,⑦與向達等合編《敦煌變文集》,⑧與劉銘恕等合編《敦煌遺書總目索引》,⑨可以說這些成果的取得,主要是飽覽巴黎藏卷的結果。而且,王重民還得到許可,為北京圖書館和清華大學拍攝了大量敦煌寫本照片,清華的一份在日軍侵華時被炸毀,北圖的一份,總數(shù)有上萬件之多,⑩這實際上是伯希和收集品的精華所在。照片中還有王重民和向達在英國和德國拍攝的敦煌吐魯番文獻,⑾這些照片為中國敦煌學的研究準備了豐富的素材,可惜因為隨之而來的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和50年代以來的政治運動,這些資料被打人冷宮,迄今沒有得到充分的利用。
王重民在巴黎的成功,不能不說其中有伯希和等法國學者的大力幫助。伯希和還將自己私藏的敦煌石窟筆記出示給王重民,而且允許他全部拍攝,帶回中國。⑿這種幫助也是互利的。王重民逗留巴黎期間,與戴密微(P.Demiéville)每周三聚在一起,共同研討敦煌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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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中華書局收藏現(xiàn)代名人書信手跡》,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109頁。
②成果見向達:《倫敦所藏敦煌卷子經眼目錄》,《北平圖書館圖書季刊》第1卷第4期,1939年,第397—419頁;收入作者《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57年,第195—239頁。
③后者發(fā)表于《新中華雜志》第5卷第13號,1937年,第123—128頁;收入《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第240—251頁。
④參見榮新江:《驚沙撼大漠——向達的敦煌考察及其學術意義》,《敦煌吐魯番研究》第7卷,第99—127頁。
⑤北平:北平圖書館,1936、1941年。
⑥上海:商務印書館,1950年;1956年修訂再版。
⑦北京:商務印書館,1958年。
⑧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
⑨北京:商務印書館,1962年。
⑩參見國家圖書館敦煌吐魯番學資料中心:《國家圖書館有關王重民所拍敦煌文獻檔案的價值》,敦煌寫本研究、遺書修復及數(shù)字化國際研討會會議手冊,北京:中國國家圖書館,2003年9月,第338頁。
⑾參見榮新江:《中國國家圖書館善本部藏德國吐魯番文獻舊照片的學術價值》,國家圖書館善本特藏部敦煌吐魯番學資料研究中心編:《敦煌學國際研討會論文集》,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5年,第267—276頁。
⑿王重民:《英倫所藏敦煌經卷訪問記》中提到看到的經過,但未提拍攝之事,見《大公報·圖書副刊》第124期,1936年4月2日;此據作者:《敦煌遺書論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4—5頁。
中有關漢地和印度僧人在吐蕃爭論頓漸問題的材料,這些材料基本上是王重民發(fā)現(xiàn)并提供給戴密微的。1952年,戴密微出版《拉薩僧諍記》(后改名《吐蕃僧諍記》)時,首先就是感謝王重民的貢獻,①這本書翻譯并詳細注釋了有關禪僧人藏與印度僧人斗法的敦煌文獻,在漢藏佛教史、漢藏關系史等許多方面都有貢獻。此后,戴密微在法蘭西學院的漢學講座中,主要講授禪宗典籍和俗文學作品,并不時發(fā)表一些相關的論文,②這些研究方向與他和王重民的學術交往不無關聯(lián)。
不論是在倫敦受到刁難的向達,還是在巴黎受到善待的王重民,他們作為三四十年代中國敦煌學的領軍人物是抱著世界主義的胸懷來從事敦煌學研究的。這可以從他們兩人在1948年12月舉辦的敦煌考古工作展覽陳列品中看出。根據同時印行的《北京大學五十周年紀念特刊》中的《敦煌考古工作展覽概要》,這個展覽中關于敦煌學學術史的部分,包含中外學者所撰敦煌學論著的稿本、抽印本、原著,中外文兼?zhèn)?,其中也包括斯坦因、伯希和考古探險和研究著作,③表明向、王二位把他們敦煌考察的記錄也看作是敦煌學史的組成部分。
20世紀50年代以后,直到“文革”期間,包括向達、王重民在內的中國大多數(shù)學者,在反帝愛國的政治背景下,繼續(xù)從事著艱苦的研究工作。這段時間里他們發(fā)表的文章和著作,必然打上時代的烙印,如《敦煌遺書總目索引》中的《斯坦因劫經錄》、《伯希和劫經錄》,是時代的產物,未必是當時學者的本意。這是一個特殊時代的非學術層面的問題,我們不能苛求前人。因為即使這些學者把自己的著作打上“愛國主義”的符號,最后也無法抗拒更強烈的政治熱潮.向達在1957年被打成“右派”,王重民在“文革”期間含冤自殺,標志著一個時代的中國敦煌學的終止?!拔母铩敝虚g,因為中國學者基本上被迫停止了研究工作,所以那時只有世界的敦煌學,而沒有中國的敦煌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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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P.Demi6ville,LeconciledeLhasa,Paris,1952;戴密微:《拉薩僧諍記》,耿升譯,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1984年。感謝王重民的話寫在前言的開頭部分。
②戴密微的講課內容,在每一年的《法蘭西學院年鑒》(AnnuaireduCollegedeFrance)中都有報道。也請參見P.Demiéville,Choixd’etudesbouddhiques,Leiden,1973.
③1948年北京大學印行。
四“敦煌在中國,敦煌學在世界”
1977年,中國大陸的學術研究開始復蘇。二十多年來,大陸的敦煌學研究取得了輝煌的成績,在中國語言、文學、歷史、考古、藝術、音樂、舞蹈等許多方面,都從比較低水平的起點,越升到世界同行的領先地位,這是有目共睹的,而且為國際敦煌學界所認可的事實.這些成就近年來有不少論著專門加以總結,不必在此費詞,我這里主要想談談愛國主義在這二十年來敦煌學研究中所起的積極作用和消極影響。
雖然說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大陸已經開始了改革開放的步伐,但從50年代以來愛國主義的宣傳已經根深蒂固,一些學者從事敦煌學研究的動力正是愛國主義。比如有的敦煌學研究者就這樣認為:敦煌文書出自中國,絕大多數(shù)是用中國文字書寫的,所記載的是中國古代的史事,何以我們的研究反而落后于外國學者,因此,我們一定要趕上以至超過外國學者的研究水平。這樣的愛國主義情懷必然進發(fā)出極大的熱量,鼓勵著那一代的學者努力地趕超日、法、英等國的漢學家,也感染著下一代敦煌學子,滿懷愛國主義熱情地去努力學習。
這些照片的存在,見徐自強、王新:《北京圖書館藏伯希和敦煌石窟筆記照片整理記》,中國敦煌吐魯番學會編:《敦煌吐魯番學研究論文集》,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0年,第430—455頁。
正好就在大陸敦煌學剛剛重新起步的1981年,日本京都大學的藤枝晃教授應天津南開大學之邀,來南開舉辦敦煌學講習班,并油印發(fā)行了《敦煌學導論》。從全國各地來的不少學者和學生,包括現(xiàn)在已經在敦煌學中卓有建樹的朱雷教授等,都到南開來聽講,可以說藤枝晃的這個講座,對于中國大陸敦煌學的復興起到了促進作用。然而就從這個時候開始,中國的敦煌學界流傳著一種說法,說藤枝晃在南開講演時說:“敦煌在中國,敦煌學在日本(一說在京都)。”這話一經傳開,就使得許多充滿愛國主義熱情的中國學者十分不滿。筆者曾經向幾位當時聽課的中國學者詢問這話的來歷,他們都說這話其實是請?zhí)僦蝸碇v演的南開某位先生說的,意在請大家重視這位一般學子還比較陌生的敦煌學家.在今天看來,這話無疑是個誤傳。①可是如果我們把這句話放在1981年的特定時代,那時中國的敦煌學研究也確實還不如日本,所以即使是這樣說,也并不過分。同時我們也可以想像,把這句話放到1981年那個極具愛國主義熱情的時代,它必然反過來激勵中國學者在敦煌學方面加倍努力,目的是要趕超日本,這在客觀上無疑對中國敦煌學的發(fā)展起到了極大的推動作用。
現(xiàn)在回想起來,在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北大的敦煌學課堂上,我們聽到的是老師的發(fā)揚愛國主義精神,奪回敦煌學研究中心的慷慨陳詞,看到的卻是老師手里經常捧著的那本池田溫的《中國古代籍帳研究》,因為這是當時有關社會經濟文獻的最佳錄文集。我們跟著老師按照中國傳統(tǒng)的治學方法一字一句的釋讀,可是當我們要真正研究一件文書時,卻要去讀那波利貞、仁井田陞、藤枝晃、池田溫、戴密微、貝利等外國學者的文章。無論如何,新一代年輕的敦煌學研究者,是在這種強勁的愛國主義熱情鼓舞下,奮起直追,經過二十年的努力,確實在敦煌學研究的某些方面取得了成績,中國已經可以說是世界敦煌學的一個中心了。
如上所述,對“敦煌在中國,敦煌學在日本”的誤讀,就和“敦煌者,吾國學術之傷心史也”的誤讀一樣,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中國敦煌學界影響深遠,并非壞事,它促進了中國敦煌學的迅猛發(fā)展。但是,它也帶來一個副作用,就是在某種程度上阻礙了中日兩國敦煌學界某些領域的交往,也阻礙了中國學者吸取他人的長處.1988年,在聽說藤枝晃要來北京參加中國敦煌吐魯番學會召開的學術研討會后,會長季羨林先生特別提出“敦煌在中國,敦煌學在世界”的口號,來打消中日兩國學者之間的隔閡。季先生提出的這深具學術胸懷和眼光的口號,值得今天從事敦煌學研究的學者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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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直到最近,朱雷先生還告訴筆者,藤枝晃的女婿石冢晴通先生還希望他在中國敦煌學界澄清這個誤傳。
進入21世紀,我們一方面應當肯定愛國主義對于中國敦煌學研究所起到的推動作用,另一方面也應當警惕一種過激的所謂“愛國主義”情緒,因為它對中國敦煌學的發(fā)展并沒有益處。這種過激看法的立腳點,是認為敦煌文書絕大多數(shù)是用漢文書寫的,所記載的是中國古代的史事。其實,敦煌文書中同樣有極具重要學術價值的藏文、回鶻文、于闐文、粟特文、梵文文獻,它們雖然不是用漢文寫成,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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