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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檔簡介
創(chuàng)傷與歷史《十八世紀》的一種解讀
在余華的解釋中,“通過新聞發(fā)布會傳達的想法”(以下簡稱“離開遠方”)被理解為從新聞中感知的1個因素的“真實愿景”,也被視為以來的2個出發(fā)點。自然,任何權威闡釋者(比如文學史家、批評家)乃至原作者本人都無法“封鎖”一部作品的題旨。誠如薩義德所言“作者并不是機械地為意識形態(tài)、階級或經濟歷史所驅使;但是我相信,作者的確生活在他們自己的社會中,在不同程度上塑造著他們的歷史和社會經驗,也為他們的歷史和經驗所塑造”3,本文正是著眼于文學與歷史經驗的辯證關系,將《遠行》理解為一則“自我”誕生的寓言。這部小說既宣告了“自我”的誕生,但這一“自我”又處于懸而未決的狀態(tài):有可能走入消極的困境,也有可能重新開放。而恰當理解“自我”觀念,必須通過持久地(而非一次性地、幻想一勞永逸地)與社會語境的互動來展開。本文結合文本細讀,希望嘗試的正是這樣一種反思性的工作。《遠行》是余華先鋒時期的代表作之一。這部小說并不僅僅在形式實驗上具有意義,如果我們對小說進行細致的歷史闡釋學分析,就能發(fā)現(xiàn)其中蘊含著某種在“文革”暴力陰影下的癥候性體驗。“文革”是一場災難性事件,對人造成持續(xù)而深遠的心理傷害,在此意義上是一種“創(chuàng)傷”。誠如弗洛伊德的發(fā)現(xiàn),“創(chuàng)傷與其說是一種潛意識的癥候,不如說是一種歷史癥候,這一癥候天然地指向創(chuàng)傷和歷史的復雜矛盾關系”4?!爸袊蠕h主義者們大多在成長的階段經歷了文化大革命這個將元話語的威脅強加于每個個人的時代,這并不是偶然的。這種威脅,作為心理的攻擊,最終成為先鋒派作家們試圖描述的東西?!?《遠行》完成于1986年底,該年余華的不少作品(比如《一九八六年》)都可以在試圖描述“文革”精神創(chuàng)傷的意義上得到理解,“那一年,還是一個作家比較關注寫作題材的年代,我也不能免俗,所以,那個時候我就一直想寫‘文革’……我想用一種獨特的方式,別人都沒有的方式來表達‘文革’”,作家在自述中還表示,對他們“這一代人的記憶來說,‘文革’永遠不會過去”,而動亂造成人的精神創(chuàng)傷,正是那一時期余華的創(chuàng)作資源之一6。這種理解不僅在作家的自述中成立,也能通過對文本的解讀來加以支持?!拔以谶@條路上走了整整一天,已經看了很多山和很多云。所有的山所有的云,都讓我聯(lián)想起了熟悉的人。我就朝著它們呼喚他們的綽號。所以盡管走了一天??晌乙稽c也不累?!北M管“我”強調“下巴上那幾根黃色的胡須迎風飄飄”,意思是已經開始成熟;盡管“我”實際上已經投入到一個外部世界中,但其實“我”還沒有作好準備,他并不是去面對、探索未知的東西,而是以“熟悉的人”來看待陌生環(huán)境中的“山”和“云”,試圖把外部陌生的東西“熟悉化”、符合自我原先的期待。在榮格看來,這種方式——“反對每一陌生的事物,或使其服從我們的意志”——正是對童年期的留戀而拒絕成長7。擴展一點說,就是把社會現(xiàn)實納入到自己的價值體系中,用“已往所學的東西”來整合一個嶄新的(其實他“不能左右”的)外部世界。動用這種“熟悉化”的程序能夠給“我”帶來一種安全感,進而成為應對有可能出現(xiàn)的危機方式:將“陌生”融入到既存的敘述模式中,將“偶然”加工為熟稔的歷史。以上“看山看云”的語段在下文中會有重復。小說情節(jié)其實很簡單:“我”十八歲出門遠行,走了一天想找家旅店而不得?!肮犯叩推鸱?那高處總在誘惑我,誘惑我沒命奔上去看旅店,可每次都只看到另一個高處,中間是一個叫人沮喪的弧度。盡管這樣我還是一次一次地往高處奔,次次都是沒命地奔?!比缤骶w福斯神話,生活第一次顯示了它的無意義、荒謬,但問題隨即解決:找到一輛卡車,并且遞了香煙給司機,“我”滿以為這是一種“交換”的達成而“心安理得”——“他只要接過我的煙,他就得讓我坐他的車”,但當“我”搭車的時候司機卻“用黑乎乎的手推了我一把”并粗暴地讓“我”“滾開”。這其實可視作一種提醒,提醒“我”自身內在經驗并不足以應對外在現(xiàn)實。然而這一提醒并未引起“我”足夠注意,因為司機轉變了態(tài)度,“我”登上了卡車,而且兩人相處得不錯……第一次的危機暫時化解,也就是說,似乎與外部世界建立起一種信任的契約,“熟悉化”的整合過程很奏效。于是“看山看云”的語段重復出現(xiàn):“車窗外的一切應該是我熟悉的,那些山那些云都讓我聯(lián)想起來了另一幫熟悉的人來了,于是我又叫喚起另一批綽號來了?!钡R上,這種安全、信任的契約被一場暴力襲擊撕毀了。“我”遭到莫名毆打(這場暴力毆打被余華命名為“浩劫”8):被圍在中央,無數(shù)的拳腳從各個方向襲來(“有無數(shù)拳腳前來迎接,我全身每個地方幾乎同時挨了揍”);施暴者不是單一的個人、或者面目清晰的人;“幾個孩子朝我擊來蘋果”“我正要撲過去揍那些孩子,有一只腳狠狠地踢在我腰部。我想叫喚一聲,可嘴巴一張卻沒有聲音”,也就是說最后“我”連抗辯的聲音也無法發(fā)出。“我”面對的其實是整體性的暴力機器9,或許這正是一幕對“文革”的隱喻。還不妨注目于小說中的一個道具——“紅色背包”“紅色”總是與革命傳統(tǒng)聯(lián)系在一起(在此我想起崔健的《一塊紅布》),父親(“范導者”的象征)將“紅色背包”傳遞給我,然后伴隨著非理性的暴力,伴隨著“紅背包”被施暴者搶奪,本該延續(xù)的革命精神遭到了扭曲;或者也可以這樣理解:父親交付給“我”的經驗——凝聚在“漂亮的紅背包”中——其實完全不足以應對現(xiàn)實世界,現(xiàn)實的四分五裂最終暴露了“紅背包”的虛幻性??傊谛≌f中,主人公原先的社會化經驗一次次被否定,最后經由一次殘酷圍毆,他所崇奉的價值標準,比如見義勇為等,悉數(shù)破滅。這就仿佛一次“非社會化”的發(fā)生?!安皇怯捎谟龅搅怂淹饬x上的新的社會化經驗,而是他要把已往所學的東西放到他自己不能左右的現(xiàn)狀中去實踐一下?!?0《遠行》的故事可以理解為一個青年人“把已往所學的東西放到他自己不能左右的現(xiàn)狀中去實踐”而不斷遭遇挫折,不斷發(fā)現(xiàn)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鴻溝無法彌合。這個時候,“非社會化”開啟了,社會學家一般都會認為,巨大的政治動亂是非社會化的觸發(fā)契機(比如,在美國是越南戰(zhàn)爭,在中國是“文化大革命”),在小說中以那場圍毆來比喻。由此,先前被權威合法性所確認的價值標準搖搖欲墜。這個時候,主人公“我”必須重新對自己進行一個安置。小說結尾,“我”曾一度以為“一切應該是我熟悉”的外部環(huán)境變得陌生而恐怖11,“天色完全黑了,四周什么都沒有……風很大,山上樹葉搖動時的聲音像是海濤的聲音,這聲音使我恐懼”。終于,伴隨著對外部世界的無力感和恐懼感,遍體鱗傷的“我”發(fā)現(xiàn)了同樣遍體鱗傷的“卡車”:我打開車門鉆了進去,座椅沒被他們撬去,這讓我心里稍稍有了安慰。我就在駕駛室里躺了下來。我聞到了一股漏出來的汽油味,那氣味像是我身內流出的血液的氣味。外面風越來越大,但我躺在座椅上開始感到暖和一點了。我感到這汽車雖然遍體鱗傷,可它心窩還是健全的,還是暖和的。我知道自己的心窩也是暖和的。我一直在尋找旅店,沒想到旅店你竟在這里。18歲的“我”出門遠行,在外部世界走一遭,經受挫折,最后回歸到內心世界。似乎是:外在世界盡管充斥著荒誕、背叛和暴力,但只要有我們持守“健全”“暖和”的內在世界,生活和生命的意義還是可以重新設定。與文本內容相映成輝的是,小說形式也在陳述一道告別外在世界而回向所謂“心理現(xiàn)實”“內心真實”的軌跡:在一九八六年底寫完《十八歲出門遠行》后的興奮,不是沒有道理。那時候我感到這篇小說十分真實,同時我也意識到其形式的虛偽。所謂的虛偽,是針對人們被日常生活圍困的經驗而言。這種經驗使人們淪陷在缺乏想象的環(huán)境里,使人們對事物的判斷總是實事求是地進行著?!艺J為生活是不真實的,只有人的精神才是真實?!谌说木袷澜缋?一切常識提供的價值都開始搖搖欲墜,一切舊有的事物都將獲得新的意義?!兔栏?、愛與恨、真與善在精神里都像床和椅子一樣實在,它們都具有限定的輪廊,堅實的形體和常識所理解的現(xiàn)實性。我們的目光可以望到它們,我們的手可以觸摸它們。12“欲望和美感、愛與恨、真與善”其實都是人的主觀認識、情緒、態(tài)度,或者稱為“心理現(xiàn)實”,但是余華認為這些東西“像床和椅子一樣實在”。文學應該著力表現(xiàn)的就是“心理現(xiàn)實”。只有讓想象擺脫對外部世界現(xiàn)實經驗的過度依賴,真正充分進入人的內心世界,文學才能展現(xiàn)精神深處的種種復雜而特異的稟賦。與小說最后主人公在“暖和”的“心窩”里重建意義源泉相一致,《遠行》在書寫形式上也宣稱要告別荒誕的外部世界而退守個人的感覺與心理體驗,盡管這一形式中依然銘刻著特殊時期的社會經驗。總之,小說看似荒誕的情節(jié)其實要表達的是:年輕的“我”在退回內心世界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自我”。這個“自我”用查爾斯·泰勒的概念來理解,即“本真性”——“忠實于自己的內心”“注重聆聽內心的聲音”,在“內在自我”之上建立個人獨特的價值13。由此說來,小說結尾回溯的那段情節(jié)——父親“整理”好“紅色背包”,“在我腦后拍了一下”,讓“我”出門——并非可有可無。這里呈現(xiàn)的是一個基于血緣、等級秩序而形成的共同體(家庭,或引申開去14),“父親”命令(“讓你出門”)、“子”順從,而且“子”對這一共同體有著美好樸素又不加反省的情感(“一個晴朗溫和的中午”“那時的陽光非常美麗”),由此可見父親作為自然的“家長”,在這一共同體中占據(jù)權威地位,其正當性不容置疑。小說中反復出現(xiàn)以“熟悉的人”來比附、辨識途中出現(xiàn)的“那些山那些云”,其實也正是在重溫上述共同體意識——“我”曾經嵌入在一個比自己更大的、先在的秩序整體中,曾經通過依據(jù)在其中所占據(jù)的恰當位置、以及與此整體中的他者的關系來獲得自我認同、價值感和意義;現(xiàn)在試圖通過這一“熟悉”的整體來賦予新的、陌生的世界以意義……很不幸的是這次行動被一場暴力中斷,然而詭異的是,這一過程恰恰催生了新鮮的自我理解。在典型的成長小說中,這被理解為“頓悟”,一種突發(fā)的精神現(xiàn)象,借此主人公對自己或事物的本質有了深刻理解。而陌生化——中止“熟悉化”程序,顯露“山”和“云”的陌生——是頓悟的必要條件,“必須承認并接受那些自己感到陌生,與自己不同的東西為自己生活的一部分”7。此外,社會心理學的研究也表明:苦悶、空虛和絕望等心理狀態(tài)的發(fā)現(xiàn)是個性和反思發(fā)展的重要標志15。所以,小說結尾“我”曾一度以為“一切應該是我熟悉”的外部環(huán)境變得陌生、“使我恐懼”,恰恰孕育著“沉思的自我”,而回敘中“晴朗溫和的中午”“陽光非常美麗”、興高采烈地出門則不足以提供“自我”誕生的環(huán)境與心理狀態(tài)。巴赫金在考察西方文學傳統(tǒng)中的考驗小說時,指出這類主人公定型、抽象的小說不涉及人的成長,因為“考驗(痛苦、誘惑、疑惑)對他來說不構成助人成長的經驗”16,這也啟示我們在遭遇圍毆之后“全身劇烈地疼痛”之于“我”可能的意味17。由此,《遠行》顯然具備了成長小說的原型意味:因為一次突然事件,離開原先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環(huán)境,遭遇挑戰(zhàn)和挫折,迷惘的同時也對過往的“合理性”產生距離感,獲得對世界復雜性的認識。在對暴力的寓意解讀之外,還必須重視對“出門遠行”所提供的“流動”特性18的把握,在位移中不斷領受新的空間/社會經驗,這個過程必然伴隨著不適感、焦慮感,但也正是在克服這些情緒之時,“新我”誕生了:“我”通過探索外面的世界而裂解了原先凝固的整體世界歸屬感;盡管“遠行”最初是父親安排下的聽命之舉,但暴力的打擊、以及前述“漂亮的紅背包”虛幻性的暴露,勘破了“子承父業(yè)”式的因襲經驗而有可能開始講述一個不同以往的故事。而在許多學者看來,“流動性”正是個體覺醒的社會條件19。這一次受挫的“遠行”,瓦解了以在秩序井然的等級結構中“各安其位”為前提的自我理解方式。在看似四分五裂、遍體鱗傷的“我”的意識中,誕生了獨立自由的個體觀念,通過與原先的秩序整體“脫嵌”而實現(xiàn)了“個人主義的轉向”,“內在自我”被發(fā)現(xiàn)并被賦予獨特價值。這個“內在自我”的發(fā)現(xiàn)過程,顯然和“文革”“新時期”的時代轉換相吻合。在20世紀80年代的理論語境中,它被表述為“內宇宙”或“精神主體”:“人作為主體而存在,是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思考、去認識的,這時人是精神主體”“人的精神世界作為主體,是一個獨立的,無比豐富的神秘世界”“意識到精神主體,就是意識到自己身上的內宇宙所具有的巨大能動性,意識到這個內宇宙是一個具有無限創(chuàng)造能力的自我調節(jié)系統(tǒng),它的主體力量可以發(fā)揮到非常輝煌的程度,可以實現(xiàn)到非常輝煌的程度,而這,正是人的偉大之處”20。必須注意的是,這一理解非為知識精英所獨享,而是滲透于整個社會,個體主義取向的自我理解之所以能夠成為共享的社會想象,恰因為它契合了當時的歷史文化實踐。然而這個“自我”誕生過程的內部卻隱伏著危機。泰勒曾這樣描述“本真性倫理的轉向”:“這是當代文化的大規(guī)模主觀轉向的一部分,是一種新形式的內向(inwardness),我們以之視自己為具有內部深度的存在物?!?1“本真性”不是自我與外部秩序(比如和一個荒誕、暴力和非理性的外部世界)的整合,而是自我與自身的真實(比如“暖和的心窩”)相接觸。從表面上看,《遠行》中的“我”實現(xiàn)的確乎是這一“轉向”,但在泰勒的論證中,作為“本真性之源”的代表性思想家盧梭,其“自身本性之聲”指向的是“自由自決”“不受他人干涉,自由地做我想做的事情”,伴隨著“自尊”與“驕傲”。與之相對照,《遠行》中的“我”,恰恰是在他人干涉下被迫退回內心世界,而且伴隨著身心俱傷?!拔母铩焙蟆白晕摇闭Q生的源頭至少有兩處:一是訴諸對傳統(tǒng)宇宙觀、等級秩序或形形色色引申意義上的“超驗存在”所確立的規(guī)范秩序的批判;二是浩劫后、暴力陰影下的創(chuàng)傷性體驗。在傷痕文學漸漸消聲之后22,知識界、理論界主要延續(xù)著前者的脈絡而張揚起樂觀、激情四溢的主體性哲學。而限于主客觀原因,對更大范圍覆蓋普通人感性經驗、因而“生產性”更強(更容易催生“自我”理解)的創(chuàng)傷性體驗卻沒有作充分的“對決”23。而《遠行》盡管如上文所述拆解了一個秩序井然的等級結構,但期間“自我”的誕生并非訴諸理性反思,而更多出于暴力打擊后、深陷創(chuàng)傷性體驗的“被動發(fā)現(xiàn)”。也就是說,《遠行》以文學的方式展現(xiàn)了“內在自我”在特殊時期生成的前史,這一展現(xiàn)恰恰暴露出此后即將大行其道的種種絕對“內在論”的自主性觀念——我們的思想與行動所依據(jù)的原則,其權威性完全來自并只來自我們自己——的虛妄。作為“起點”的關于“自我”的理解,并不可能“自我創(chuàng)生”,而必須在與外部世界的互動關系中才能獲得。只不過《遠行》中的“我”遭遇到暴力打擊,在創(chuàng)傷性體驗與記憶中被迫退回內在世界。這是一次并不“健康”也并未得到恰當理解的“互動”,而此后“自我”理解的偏狹,其源頭之一正在于此。18歲的“我”出門遠行,在外部世界走一遭,經受挫折,最后回歸到內心世界;外在世界盡管充斥著荒誕、背叛和暴力,但只要有我們持守“健全”“暖和”的內在世界,“自我”和生命的意義還是可以重新設定。這一“自我”生成的過程中內置的危險是:當“我”蜷縮在卡車里體會著“暖和”的內心世界時,很有可能一個行動的主體也消散了,同時萎縮的還有這個主體在現(xiàn)實世界中實踐自由意志、展開行動的決心。外部世界充斥著荒誕、背叛和暴力,“我”曾經作過抗爭,但都失敗了,失敗就封存了主體行動與抗爭的意義,“我”只有退回到自己的內心之中,在那里也只有在那里,“我”才是安全的。借助這樣一種自我說服、轉化的邏輯,逃離了世界、逃脫了社會與公共空間,同時也卸下了“我”對世界和社會的責任。退一步,即便從自我成長的意義上而言,小說給出的也是一段不斷放低要求、置換目標的“下行線”:一開始,“我”選擇的是漫無目的的遠行,或者說,此時的意義就在“當下之行”本身之中,“這樣做只是為了高興,因為那時我還沒有為旅店操心”;黃昏來臨后,“我”開始覺得“自己應該為旅店操心”;找不到旅店退而求其次,“我現(xiàn)在需要旅店,旅店沒有就需要汽車”;就這樣,從“遠行”到“旅店”到“汽車”,最后終于在“遍體鱗傷”的“汽車”里安放了自我。為什么這個蜷縮在卡車內部的個體會有可能走向行動能力的萎縮?我們還可以結合小說中的一些細節(jié)來揣摩。當他在卡車內部這個狹小空間里舔舐傷口的時候,興許感受到了自身的渺小無助,感受到了剛剛遭遇的暴力打擊簡直是對自己先前見義勇為的嘲諷,這會不會引向“生命的英雄維度的失落”,“人們不再有更高的目標感,不再感覺到有某種值得以死相趨的東西”21。而那個唯一得自于父親的禮物——“紅色背包”,非但不是護身符,簡直成了累贅,這會不會助長他對崇高事物的反感?總之,與退回內心同時發(fā)生的,也許是縈繞著創(chuàng)傷記憶而對公共生活不由自主的回避。這一切,似乎象征著1990年代圍繞著個人意識的社會精神生活的轉折。1980年代“文學主體性”討論、現(xiàn)代派文學、尋根思潮、先鋒文學等相繼面世,被視為新時期文學擺脫極左文藝路線,“返回文學自身”的重要轉折和界標,魯樞元在1986年將此描述為“一種自生自發(fā)、難以遏止的趨勢”,并且概括為文學的“向內轉”24。這是對新時期文學極具代表性的一種提煉?!跋騼绒D”的文學顯然是以反抗某種“外在的”文學的方式來確立自身:相對于古典現(xiàn)實主義的成規(guī),相對于“文藝為政治服務”的理念,特別是相對于此前“戰(zhàn)歌”和“頌歌”的傳統(tǒng),“向內轉”的文學強調關注語言和形式自身的意義,關注人物的內心世界。前引余華著名的創(chuàng)作談《虛偽的作品》對此表露無遺。從政治化文學到人性的文學,從外部研究到內部研究,從反映論到自我表現(xiàn),從“寫什么”到“怎么寫”……上述這些追求、實踐與期許,都被精煉凝聚在“向內轉”這一不無口號意味的概括中。然而這不僅僅是一個形式問題,“文革”侵犯了人們的“內心深處”和“精神世界”25,且創(chuàng)痛深巨。從此意義上說,《遠行》對“內在自我”的修復、發(fā)現(xiàn),以及當時一系列在“向內轉”思潮下被理解的作品,都具有現(xiàn)實關懷。“‘向內轉’體現(xiàn)了浩劫過后某種強烈的社會心理對于文學藝術的需求。西方現(xiàn)代文學的兩次‘向內轉’的高潮,分別與兩次世界大戰(zhàn)給人類帶來的災難有關?!幕蟾锩彩且粓鰹碾y,而且與中國人民近代史上蒙受的其他災難不同,人民受到的傷害更嚴重的是人性的扭曲和心靈的破裂,這是一種‘內傷’。浩劫過后,痛定思痛,善良的人們在反省、在反思、在懺悔,心理上長期郁積下來的一層層痛苦的情緒和體驗需要疏通、需要發(fā)散、需要升華、需要化為再圖奮進的思想和勇氣?!?4一方面是總結歷史教訓,撫平內心的傷痛(恰如“我”遭受暴力擊打后躺在卡車內部);另一方面是治療內傷之后,(放下虛幻的“紅色背包”),喚醒自身主體意識。然而在今天的語境中,當“向內轉”應對特殊境遇的命意與內涵、以及訴求與反抗對象都發(fā)生變化之后,再來觀察《遠行》的最后,“我”蜷縮在內心世界的選擇,其隱含的限制與保守的一面就顯露出來?!爱敱灰蛘涡≌f及自由民權運動的性之沖動失掉其對象而內向化了的時候,‘內面’‘風景’便出現(xiàn)了?!薄皬?0年代開始激進的政治運動遭到破產,結果產生了回到文學去的傾向?;蛘呷藗冇X得通過回到‘內心’,似乎可以從各種各樣的共同幻想中‘自立’起來。后來證實,這實際上不過是一種擺出自由主義姿態(tài)的保守主義而已。”26對柄谷行人的援引,可視為一種外在批判視點的獲得,他告訴我們:將“外面的政治”與“內面的主體”對立起來,使得文學成為獨善其身的退路與避難所,其實是喪失力量的表現(xiàn)。以賽亞·伯林也批判過“退居內在城堡”:“我希望成為我自己的疆域的主人。但是我的疆界漫長而不安全,因此,我縮短這些界線以縮小或消除脆弱的部分?!薄巴嘶氐轿业膬仍诔潜ぁ业睦硇?、我的靈魂、我的‘不朽’自我中,不管是外部自然的盲目的力量,還是人類的惡意,都無法靠近。我退回到我自己之中,在那里也只有在那里,我才是安全的?!柚撤N人為的自我轉化過程,逃離了世界,逃脫了社會與公共輿論的束縛;這種轉化過程能夠使他們不再關心世界的價值,使他們在世界的邊緣保持孤獨與獨立,也不再易受其武器的攻擊。”27小說最后“我”蜷縮在內心世界尋找溫暖,與以上伯林的批判若合符節(jié)。這是我在閱讀《遠行》時的不安所在,小說的結尾隱伏著關于“自我”理解的一種消極走向。下面這個問題也許已經溢出了本文討論范圍,故點到即止:蜷縮在“內心世界”而誕生的“自我”會走向何方?我想引入1980年代另一部經典——路遙的《平凡的世界》來加以討論。研究者歷來將《遠行》與《平凡的世界》安放在不同甚至截然對立的文學史脈絡中敘述,前者被視為先鋒文學的發(fā)軔之作,后者堪稱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行將終結的里程碑28。但如果我們以個人意識、對于“自我”的理解為考察點,則會發(fā)現(xiàn)兩部作品一脈相承、共守著某種“態(tài)度的同一性”。孫少平的典型性格是:忍耐、韌性、敢冒風險、自我犧牲……這些性格糅合成一種吃苦耐勞的苦難哲學:《平凡的世界》展現(xiàn)了孫少平的“匱乏”和所遭受的不平等,但孫始終將克服“匱乏”的途徑放在默認“匱乏”的前提之后的個體奮斗與自我完善之上;將“不平等”待遇看作素質提升所必須經歷的嚴酷考驗(恰似“天將降大任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小說展示孫少平是一個有著出色思考能力的個體(閱讀量驚人),但其對“匱乏”與“不平等”的歷史性、制度性與結構性障礙沒有太多思考。我們還必須注目于孫的身份,像他這樣的青年農民、城鄉(xiāng)二元結構下的“二等公民”,長期外在于國家提供的社會福利體系,只能依靠自己的打拼來闖出一片天地,這也加劇、固化了那種將在生存競爭中的成敗歸咎于自己的意識。從“人背不要怪社會,命苦不要怨政府”的自我說服到“心若在,夢就在”的淺吟低唱,這種意識在改革開放多年后的今天依然無所改變,新近的一份關于中國社會個體化進程的田野調查報告得出結論:年輕人日益將個人的成敗、進退歸結于個人責任,“盡管事實上他們并沒有很多可選之項”29。而《平凡的世界》的“長銷”,很大程度上也源自于“勵志型讀法”的接受視野,“以‘心若在,夢就在’之類的修辭方式,將社會結構的問題轉化為精神世界的問題。只要社會結構沒有發(fā)生根本性的轉變,《平凡的世界》就會一直‘長銷’?!?0《遠行》與《平凡的世界》這兩部風格迥異的作品,其對個人意識的理解恰恰前后貫通:在抵抗非理性的現(xiàn)實世界過程中發(fā)現(xiàn)“內在自我”并賦予其獨特價值,很容易就轉化成一個人可以外在于社會而成為一個完全勝任的人類“主體”;在創(chuàng)傷性記憶中誕生的、帶有強烈主觀化色彩的“自我”,也很可能走向一個看似無限夸大(個人奮斗、“不假外求”、將成敗自我歸因)而實則視野狹小的“自我”。這里所謂的視野狹小是指,漸漸遺忘了自由“不僅指擺脫外在的限制,而是指自由地去發(fā)現(xiàn)、創(chuàng)造和了解——最重要的是,自由意味著遵守內心的道德準則以及創(chuàng)造外在的條件和內心的態(tài)度來保護和支持這種順應良心的自我修養(yǎng)”31。也就是說,自由不僅是內心的發(fā)現(xiàn)和自覺,更是通過特定處境中的實踐來實現(xiàn)一種真正富有意義和價值的生活。這是一座以人物形象搭建、喻示著“自我”理解的“浮橋”:從《遠行》結尾蜷縮在卡車內部時誕生,在《平凡的世界》中塑造、強化,最終深刻地嵌入到改革時代的社會肌理中。以上是我蠡測的《遠行》結尾所隱伏的關于“自我”理解的一種消極走向。這個“自我”從創(chuàng)傷性記憶中誕生,而“創(chuàng)傷性事件”本就是“未完成的事件”,“對個人來說,它似乎是一種‘尚未被處理的緊急任務’”32。所以我必須強調以上討論的只是“走向”之一,并未“終局”,即便是在小說文本的脈絡中依然潛藏著個人意識、“自我理解”再度開放的可能性。下面要考察的,正是這種再開放在何種意義上有跡可循?首先,五四新文學傳統(tǒng)的復蘇為“文革”后文學的起步提供了源頭活水。如“傷痕文學”、巴金《隨想錄》直接承繼的是知識分子的現(xiàn)實戰(zhàn)斗精神,而先鋒小說在對生存可能性與藝術可能性的探索中也不乏“斷裂中的延續(xù)”。以《遠行》而論,現(xiàn)代文學傳統(tǒng)中兩大經典主題——“行路”與“出走”——如血脈一般,貫通著這部小說。“我在路上遇到不少人,可他們都不知道前面是何處,前面是否有旅店。他們都這樣告訴我:‘你走過去看吧?!矣X得他們說的太好了,我確實是在走過去看?!薄旧暇褪菍︳斞浮哆^客》的仿寫33?;脑仙媸侵袊R分子的恒常處境,凝聚著現(xiàn)實戰(zhàn)斗精神,也成為文學書寫的經典主題34。由此我們倒是可以把《遠行》的終章解讀為一個開放性的結尾,“我知道自己的心窩也是暖和的。我一直在尋找旅店,沒想到旅店你竟在這里”,我們一般把“旅店”理解為暫時的棲身之所(畢竟“旅店”不是“家”),只要當“我”在“旅店”中安撫完傷口,重新上路,重新置身盡管荒誕但也必須“姑且走走”的現(xiàn)實世界之時,新的可能性又誕生了35。我們還必須注意到這部小說有一個類似“公路小說”的外形,對于這一類小說我沒有作細致的研究,不過我想,公路小說表達了不停地行走、永遠“在路上”的情境,其中凝聚著人類不竭探索的精神主題36。莎菲、靜女士、梅行素、覺慧、蔣純祖……一代代青年人以“出走”來表達時代浪潮裹挾下自覺的人生追求。《遠行》中18歲的“我”,自然也是其中一員?!俺鲎摺笔菃⒚删駹T照下的“自我”再生,最經典的再生范例莫過于魯迅筆下“狂人”的兩次覺醒。關于兩次“覺醒”各自的意義和彼此的關聯(lián),日本學者伊藤虎丸先生有過精彩的辨析:“獲得某些思想和精神,從已往自己身在其中不曾疑惑的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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