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愈頌體文略論

韓愈頌體文略論

“贊美”的初衷是表達對上帝的虔誠尊重?！盾髯印氛f“從天而頌之”,［１］（P317)《禮記》說“頌而不諂”,［２］（P932)都是頌揚、贊美之義。由于人對神靈崇拜,因而必須謹慎、恭肅、莊嚴,所以內(nèi)容要純正美善。劉勰《文心雕龍·頌贊第九》云:“四始之至,頌居其極。頌者,容也,所以美盛德而述形容也。昔帝嚳之世,咸墨為頌,以歌《九韶》。自商以下,文理允備。夫化偃一國謂之風,風正四方謂之雅,容告神明謂之頌?！保郏常荩ǎ校常保常┦钦f作為四始之一的“頌”與風、小雅、大雅是詩理的極至,“頌”就是形容狀貌,以此來贊美盛德?！对娊?jīng)》中《商頌》《周頌》,是對祖宗歌功頌德,呼之為“頌”,意思即為頌揚美贊。自《詩經(jīng)》后,“頌”的寫作方法開始逐漸完備。劉勰認為教化影響到一個諸侯國的作品叫做“風”,能影響到全國風俗的作品叫做“雅”,通過形容狀貌來稟告神明的作品叫做“頌”。他強調(diào)了“風”和“雅”是寫人事,“頌”是用來稟告神明的。從表現(xiàn)的內(nèi)容來看,頌乃專用于歌頌帝王功業(yè),所以與風、雅相比,頌有著特殊的地位,因多與廟宇祭祀連在一起,是典型的廟堂文學。頌文發(fā)展至中唐,由于社會環(huán)境的無奈改變,個人遭際的輾轉(zhuǎn)游移,以及文體本身的因素影響,與《詩經(jīng)》“三頌”的典懿本色有了很大的改變。一方面頌君王之功威,歌賢臣之盛德的廟堂御制仍不斷出現(xiàn),如李觀的《郊天頌》、呂溫的《皇帝親庶政頌并序》、白居易的《中和節(jié)頌并序》以及戎昱的《澧州新城頌并序》等,另一方面,狀私己之情冀,傾內(nèi)心之潮涌,摹草木之纖巧的文案短綴也時有曜顯,如唐次的《驃國樂頌》、柳宗元的《永字八法頌》和楊冕的《靈石頌并引》等,而且中唐的頌文中,廟堂的應詔外衣基本脫去,一改呆板生硬的面孔,具有較強審美價值的要數(shù)《全唐文》中收錄的韓愈的《河中府連理木頌》《子產(chǎn)不毀鄉(xiāng)校頌》《伯夷頌》三篇頌體文。一“吾王之德”封授總的來說,這三篇頌文在內(nèi)容上繼承《詩經(jīng)》容告神明的“三頌”,以揄揚盛德,明道樹義為旨歸,但是,也受到六朝以來頌作漸變用于細物,進而推廣到人事,褒揚和貶抑混雜,勸諭與諷誦雜居等的影響,而有著自己獨特的地方,思想意旨方面表現(xiàn)在既能關注社會現(xiàn)實,也能影射勸諭,言志抒情。如揄揚盛德的《河中府連理木頌》［４］（Ｐ１１４１）:司空咸寧王尹蒲之七年,木連理生于河之東邑。野夫來告,且曰:吾不知古,殆氣之交暢也。維吾王之德,交暢者有五,是其應乎?訓戎奮威,蕩戮兇回。舉政宣和,人則寧嘉。入踐臺階,庶尹克司。來帥熊羆,四方作儀。閔仁鰥寡,不寧燕息。人樂王德,祝年萬億。府有群吏,王有從事。異體同心,歸民于禮。天子是嘉,俾賜勞王。王拜稽首,天子之光。庶德昭融,神斯降祥。殊本連理之柯,同榮異壟之禾。吾傒之產(chǎn)茲土也久矣,今欲明于大君,紀于策書。王抑余也,冶金伐石,垂耀無極。王余抑也,奮肆姁媮,不知所如。愿托頌詞,長言之于康衢。頌曰:木何為兮此祥,洵厥美兮在吾王,愿封植兮永固,俾斯人兮不忘。貞元六年韓愈即將參加第三次科舉考試,時渾瑊為河中尹,韓愈想在應試以前,憑借渾瑊的地位和聲望,讓渾瑊向考官推薦自己,以便引起重視;適逢河中境內(nèi)生有一株連理木,遂寫成《河中府連理木頌》。此頌的前序首先交代寫作背景,隨后頌美渾瑊武備整飭,軍威奮揚,同時由于推行仁政,百姓因此安好。作為身負百官之長的輔弼重臣,四方之人都以他作為表率,賢德光大,神靈才降下連理木,是為祥瑞的征兆。在世事多艱的唐代社會,韓愈的這種贊美“吾王之德”的干謁作法是可以理解的。再如影射勸諭的《子產(chǎn)不毀鄉(xiāng)校頌》［４］（Ｐ１３６２）:再看明道樹義、言志抒情的《伯夷頌》［４］（Ｐ２７４１）:士之特立獨行,適子義而已,不顧人之是非,皆豪杰之士,信道篤而自知明者也。一家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寡矣;至于一國一州非之,力行而不惑者,蓋天下一人而已矣;若至于舉世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則千百年乃一人而已耳。若伯夷者,窮天地亙?nèi)f世而不顧者也。昭乎日月不足為明;崒乎泰山不足為高:巍乎天地不足為容也。當殷之亡、周之興,微子賢也,抱祭器而去之。武王、周公圣也,從天下之賢士與天下之諸侯,而往攻之,未嘗聞有非之者也。彼伯夷、叔齊者,乃獨以為不可。殷既滅矣,天下宗周。彼二子乃獨恥食其粟,餓死而不顧。由是而言,夫豈有求而為哉?信道篤而自知明也。二弘揚文體、語言、思想文化方面的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作為語言存在的一種文體之所以異于其他文體,是有著它的個體的形態(tài)特征的。吳承學先生在《中國古代文體形態(tài)研究》中說:“文體形態(tài)是依照某種集體的特定的美學趣味建立起來的具有一定規(guī)則和靈活性的語言系統(tǒng)的語言規(guī)則?！保郏梗荩ǎ校常┘热皇且欢ǖ恼Z言規(guī)則,其創(chuàng)作應該有著一定的法式?！拔脑饭P場,有術有門,務先大體,鑒必窮源。乘一總?cè)f,舉要治繁。思無定契,理有恒存。”［３］（Ｐ１６４９）不同的文體,在寫作上是有規(guī)律可尋的。對于“頌”的創(chuàng)作,劉勰認為:“原夫頌惟典懿,辭必清鑠,敷寫似賦,而不入華侈之區(qū);敬慎如銘,而異乎規(guī)戒之域;揄揚以發(fā)藻,汪洋以樹義,雖纖巧曲致,與情而變,其大體所底,如斯而已?！保郏常荩ǎ校常常矗┑溲刨狖悜恰绊灐钡母咎卣骰蛘邔懽饕蟆Ｍ鯌搿掇o學指南》引西山先生(真德秀)曰:“贊頌皆韻語,體式類相似。贊者贊美之辭,頌者形容功德。然頌比于贊,尤貴贍麗宏肆(夾注:須鋪張揚麗,以典雅豐縟為貴)。”［１０］（卷二百四）吳訥《文章辨體·序說》:“西山云:贊頌體式相似,貴乎贍麗宏肆,而有雍容、俯仰、頓挫、起伏之態(tài),乃為佳作?！保郏保保荩ǎ校矗福╆惱[曾《文說》:“頌宜典雅和粹?！保郏保玻荩ǎ校常┧麄兌贾赋隽俗鳛槲捏w之一的頌的總體法式。但是文學總是與社會的發(fā)展相伴隨,社會的發(fā)展要求人們表達更為豐富復雜的思想情感,作為文體的一種,頌文的篇幅和表現(xiàn)形式也不斷地與社會的需要相適應。頌對祖先、神靈的“美盛德而述形容”的這一中心特質(zhì),自《詩經(jīng)》以后就被不斷地擴展、突破,有了細物,有了頌佛,有了論道,也有了談玄,同時又受到詩、賦等文體的影響,內(nèi)容涵蓋的范圍越來越廣,特別是到了唐代,由于國力的強大,政治、社會、文化的極大發(fā)展,士人的視野擴大,他們在文體的模擬中開始突破。特別是安史之亂以后,由于強烈的中興愿望,以中唐韓愈為代表的一些作家,進行了一場改革文體文風的古文運動。他們從章句之學回到了義理的探討,把散文引向了政教之用。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在工整的對偶、華麗的辭藻之外,韓愈的三頌,文學性被有意地強化,展示出了流走的活潑生氣和注重骨力的剛健風格。典懿清鑠是韓愈頌文在語言上的最大特色。典懿偏重內(nèi)容和氣質(zhì),清鑠偏重語言和勢態(tài),典懿為清鑠拋光潤色,清鑠為典懿修正反撥,此二者在韓愈頌文中結(jié)合為審美的個性存在,也應是韓愈頌文創(chuàng)作中的個性追求。如《河中府連理木頌》序文中的“訓戎奮威,蕩戮兇回。舉政宣和,人則寧嘉。入踐臺階,庶尹克司。來帥熊羆,四方作儀?！币约绊炍摹澳竞螢橘獯讼?洵厥美兮在吾王,愿封植兮永固,俾斯人兮不忘?！毖赞o有典據(jù),美溢金石,高雅而不淺俗。再如《伯夷頌》中的“士之特立獨行,適子義而已,不顧人之是非,皆豪杰之士,信道篤而自知明者也。一家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寡矣”等,皆文溫以麗,捷緩相間,毫不局促,言辭甚有根底。漢魏六朝以來,頌文體受到賦、四六等文體的影響,褒揚和貶抑混雜,勸諭與諷誦雜居,甚至玩弄文辭,但在言詞、句式的運用上卻很少突破,如左棻的《菊花頌》:“英英麗質(zhì),稟氣靈和。春茂翠葉,秋耀金華?！泵朗⒌露鲂稳?模經(jīng)為式,再如牽秀的《彭祖頌》《王喬赤松頌》、陸云《登遐頌》、許善心的《神雀頌并序》等也要么依傍前人,要么效騷命篇,沒有大的突破。韓愈的三頌卻與他人不同,以散體為主是其句式上的一大特色。如果說《河中府連理木頌》尚以效騷命篇,整飭典雅,但《子產(chǎn)不毀鄉(xiāng)校頌》和《伯夷頌》則不再重詞句整齊對偶而趨向散文化,如《子產(chǎn)不毀鄉(xiāng)校頌》中的“我思古人,伊鄭之僑,以禮相國;人未安其教,游于鄉(xiāng)之校,眾口囂囂?；蛑^子產(chǎn):‘毀鄉(xiāng)校則止’。曰:‘何患焉?夫豈多言?亦各其志’”?！恫捻灐分械摹爱斠笾觥⒅苤d,微子賢也,抱祭器而去之。武王、周公圣也,從天下之賢士與天下之諸侯,而往攻之,未嘗聞有非之者也”。有二、三字讀,四字讀,五字讀,甚至十二字讀,長短不拘,自由結(jié)合,完全受控于作者的思路意旨,展示出了流走的活潑生氣。不同的句型各取所長,盡逞其妙———敘事則流暢明白,抒情則細膩婉曲,不僅增強了行文的氣勢,提高了情緒的感染力,也使旨意更加鮮明。如果說語言是一種手段,一種過程,那么語言也是一種目的,一種絕對的自我存在。雖然作品的風格并不僅僅以語言的特色為標志,但是,就作品而言,沒有什么(抒情、敘事、闡釋)能夠脫離語言而獨立存在。韓愈主張在創(chuàng)作中要不因循前人前文,能夠獨立創(chuàng)造,所以我們就很容易理解他的這種個性化的追求了。韓愈三頌整體上汪洋流暢,以氣貫注,注重情感的力量。如《子產(chǎn)不毀鄉(xiāng)校頌》中的“成敗之跡,昭哉可觀。維是子產(chǎn),執(zhí)政之式。維其不遇,化止一國。誠率是道,相天下君,交暢旁達,施及無垠。於乎,四海所以不理,有君無臣”。語句清新流暢,“成敗之跡,昭哉可觀”是起,“維是子產(chǎn)”是承,“誠率是道”是放,“於乎”三句是收,就似書法之連貫的筆意,形貫(四字句為主)氣貫(議論是目的),勢從內(nèi)出。盤紆于虛,隨機生發(fā),因勢流動,內(nèi)在的聯(lián)系因精神而挽結(jié),頗有頓挫之韻味,進而使讀者精神不斷振奮,情緒持續(xù)高昂。再如《子產(chǎn)不毀鄉(xiāng)校頌》與《伯夷頌》,誦讀時感覺如同拳師打拳,吞、吐、浮、沉,以氣催力,細、深、勻、剛,由氣貫注,行文因內(nèi)在的節(jié)奏感而充滿著明朗壯大的基調(diào),將博采眾長的氣魄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有著注重骨力的剛健風格,頗具感染力。韓愈三頌在創(chuàng)作上的這種開拓和創(chuàng)新,其意義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其一,在于擴大了頌的表現(xiàn)領域,建立了新的美學規(guī)范。他能突破文體的界限和陳規(guī)舊制,把散文散句引入到贍麗宏肆的頌文中,把這種應用性很強的文體寫成了藝術性很強的文學作品。他在遣詞造語和文勢的營造上給予了較高的重視,甚至是一些常用的助詞也都采擷融入,“學古人,而求與之遠”,“得其神而不襲其貌”,這就在無法與有法之間,創(chuàng)立了一種與前人前作判然有別的新的頌文的規(guī)范和秩序。近人劉師培的《左庵文論》在討論“頌之作法”時主張:“頌雖主形容,但不可死于句下;應以從容揄揚,涵蓄有致為佳?！保郏常荩ǎ校常常福┻@其實就是對韓愈三頌創(chuàng)作的一種有意的肯定,當然亦或是受到韓愈創(chuàng)作的一種啟發(fā)吧。其二,在于他將濃郁、高昂的情感注入到了頌文的創(chuàng)作中,大大強化了作品在實用價值上的積極的表達功能。讀者在誦讀三頌時,會感到迎面撲來的情感浪潮,會感到活潑的生氣和骨力的剛健。從文學接受的角度看,他的價值觀念、文體意識、學術風范,都可以在讀者的誦讀中,領略到創(chuàng)作者廣博深厚的文化素養(yǎng),得到良好的示范,積極的思考乃至心理的暗示。不管是期待視野還是理解或共鳴,讀者都可以愉快、有效乃至全面地汲取文本自身甚至文本以外的營養(yǎng)。我思古人,伊鄭之僑,以禮相國;人未安其教,游于鄉(xiāng)之校,眾口囂囂?；蛑^子產(chǎn):“毀鄉(xiāng)校則止?！痹?“何患焉?夫豈多言?亦各其志。善也吾行,不善吾避,維善維否,我于此視。川不可防,言不可弭。下塞上聾,邦其傾矣。”既鄉(xiāng)校不毀,而鄭國以理。在周之興,養(yǎng)老乞言;及其已衰,謗者使監(jiān)。成敗之跡,昭哉可觀。維是子產(chǎn),執(zhí)政之式。維其不遇,化止一國。誠率是道,相天下君,交暢旁達,施及無垠。於乎,四海所以不理,有君無臣。誰其嗣之?我思古人。韓愈借古喻今,用子產(chǎn)不毀鄉(xiāng)校,廣開言路,反喻當權者拒納忠言,堵塞進言之路。作者坦言:“川不可防,言不可弭;下塞上聾,邦其傾矣。”《舊唐書·韓愈傳》就此云:“愈發(fā)言直率,無所畏避”(P4195)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卷十:子產(chǎn)之識遠,故不毀鄉(xiāng)校。退之之思深,故為頌。此文以“我思古人”開頭,以“我思古人”結(jié)尾,首尾回環(huán),反復強調(diào)子產(chǎn)這類精于治國的古人不可多得,這也正是大唐“有君無臣”的原因,可謂針貶時弊入本三分。(卷十)清林云銘《韓文起》卷七:此欲國家大開言路而作也。所引乞言監(jiān)謗,明明是人君之事,因不便斥言人君,故歸重于執(zhí)政;又不便突言子政,故借子產(chǎn)之相鄭國,惜其不得大用,而以“有君無臣”四字,作籠統(tǒng)語,逼出立言本旨,多少渾雅。起結(jié)皆用“我思古人”句,見得是道必不可復見于今之意。妙在“誰其嗣之”四字,乃國人誦子產(chǎn)現(xiàn)成語,不即不離間,有無窮之味。[7(P178)今世之所謂士者,一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