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易的《修辭學通證》

王易的《修辭學通證》

近年來，中國修詞學界爆發(fā)了對王一的研究。隨著這股熱潮,王易的形象也逐漸變得高大起來,幾乎需仰視才能見了。我們也隨大流地對王易作了一番考察,但卻得出了與主流絕然相反的結(jié)論。我們的主要觀點都陳述于《民國修辭著作中的學術(shù)腐敗和幾本書的評價問題》(霍四通,2009:308-325)一文中。這篇文章以近兩萬字的篇幅,不厭其煩,通過最笨拙、最原始的文字比對的方式,向讀者展示了王易的《修辭學》和《修辭學通詮》抄襲而不是模仿日本人著作的基本事實,提出了對王易的修辭學著作需要重新加以科學評價的命題。在這篇文章寫成后等待發(fā)表的一年里,我常常捫心自問,是否有失“溫柔敦厚”?我又常常懷疑,這么明顯的抄襲,這么多年為什么沒人看出來,沒人提出來?是不是我自己弄錯了?而在這一年里,我又陸續(xù)讀到了很多對王易大唱贊歌的文章,如王希杰先生的《〈大家國學·王易卷〉前言》、《王易和中國現(xiàn)代修辭學——王易〈修辭學通詮〉新版序言》等。尤其是后文,將王易和王易的著作抬到無與倫比的高度。“唐鉞、王易、陳望道、楊樹達是二十世紀前五十年里中國修辭學的四大家——四杰。《修辭格》、《修辭學通詮》、《修辭學發(fā)凡》、《中國修辭學》是四部代表性、標志性著作?！薄八摹缎揶o學通詮》是中國現(xiàn)代修辭學的代表作,科學修辭學的第一個樣本?！贝朔N論述,不一而足。雖然我始終堅信自己的論證是無可辯駁的,因為這實在都是些一望而知的事實,但要說服王希杰先生這樣的學術(shù)權(quán)威,我深深覺得自己是無名小輩、人微言輕了。而且拙文大量引用了日語文獻,可能有些讀者會覺得隔了一層,難以心服口服。這促使我不惜再花些笨力氣,一頭扎進故紙堆中,試圖找尋在王易著作出版后國內(nèi)學術(shù)界、圖書界的評論文字,以圖還原漸被塵埃掩蓋的歷史真相。在查閱了大量的民國報紙和期刊后,我們終于發(fā)掘出了許多珍貴的歷史材料,這些材料再次告訴我們:“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王易的抄襲早已成為當時學界公知共識的一個負面樣本了。俗話說得好,“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在《修辭學通詮》出版不久,就有多人撰文揭露其涉嫌抄襲的事實了。《中國新書月報》第一卷十二號(1931年)載一彈文《著作界的奇恥》:數(shù)月以前,讀開明書店的《開明》三十三號《王易教授底名著溯源》,知道他所著的《修辭學通詮》完全抄襲島村抱月的《新美辭學》,而自序卻吹著“參合中西”,“發(fā)前人所未發(fā)”,又說“輓近……士耽躁進……桀黠者方乞異域之祭余以驕于國人……嗚呼,文敝乃至于此”。我已不禁啞然若失。引文中提到的《開明》三十三號我們至今尚未找到①1,不然我們就可以發(fā)現(xiàn)前賢在七十年前所作的十分詳盡的考證了。而在七十年后,淺陋如我者則懵懵懂懂地將這個工作重復做了一遍。歷史就是這樣的幽默,這樣的無情。揭露王易抄襲事實的文章并不止于這一兩篇。1933年滬上學術(shù)界鬧出了一樁“剪竊”丑聞?！渡陥蟆吩?月21日的“自由談”欄目(17版)刊出了趙景深的《文剪公余慕陶》和落霞的《余慕陶的紙糊術(shù)》,揭露了余慕陶的《世界文學史》大肆抄襲本間久雄、鄭振鐸、弗理契、趙景深等人著作的事實。7月25日的“自由談”刊出了趙景深的《再答余文剪公》(15版),駁斥了余慕陶的申辯。所謂“剪竊”,就是趙景深的《文剪公余慕陶》一文中所指出的:“說余慕陶是抄襲其實是客氣的,因為抄襲究竟還要用一點謄錄的工作。他是剪竊,他只要用剪刀,颼颼的幾下,于是大著成功了?！边@起事件使我們的王易教授再次卷入輿論的漩渦中。人們由“剪竊”二字馬上想到了王易。1933年7月23日《申報》“自由談”欄目(19版)發(fā)表了游藝的《由“剪竊”事件想起王易教授》一文。在大段引用了“王易教授曾在中央大學北極齋中慣乎言之”的話(即王易所著《修辭學通詮》中“識于中央大學北極齋”的自序)后,作者嚴肅指出:王易教授說的是所謂“乞異域之祭余以驕于國人”,固與所謂“剪竊”不類,但他所謂“一若中邦谫陋,絕無可自存之隙者”,那樣態(tài)度卻與所謂“剪竊”者相同。文中以“我”與隔壁鄰居BT君對話的形式揭露了王易著作的面目:他說:“你看過這幾天正在大登廣告的這位王易教授著的所謂高中參考書《修辭學》沒有?那里有好東西,你該看一看。這本《修辭學通詮》便是那本《修辭學》的改頭換面的東西。那本《修辭學》的頭上有他自吹自擂的什么‘發(fā)前人所未發(fā)’的話。”我說:“這有什么關(guān)系?真有好處,略為表白一下也不是不可恕的?！彼f:“有關(guān)系的很,那就是王易教授完全乞異域——日本島村瀧太郎——之祭余的。”我說:“不是說,發(fā)前人所未發(fā)的嗎?想必不過是參考了一下而已。”他說:“完全抄的,不過是節(jié)抄的,但那節(jié)也是節(jié)得牛頭不對馬嘴,像余君一樣?！蔽艺f:“既抄,為什么又說發(fā)前人所未發(fā)呢?”他說:“這就是所謂以驕于國人呀!”指出王易在《修辭學通詮》自序中所云的“方乞異域之祭余以驕于國人”的“桀黠者”并非無的放矢,“的”正是王易自己?！白约阂矔炎约簛碜龅摹?真是“萬國開棋會,無棋(奇)不有”。王希杰先生說:“名如其人,人如其名,‘易’字就是王易做人的形象描繪,也是他為學、寫作的指導原則?！?《〈大家國學·王易卷〉前言》)我們則覺得,像王易這樣用“剪竊”方式寫修辭學書也實在太過容易了,“容易”之“易”是其“易”之確解。對于上引諸批評,我們查閱了大量民國文獻,并未見王易的反駁或申訴的任何片言只字。因為這些批評基本上算是公允的。熟悉晚清及民國歷史的讀者應該清楚,發(fā)表上引諸論的《開明》、《中國新書月報》和《申報》在中國輿論界包括學界有怎樣的公信力和影響力。我們目前還不完全清楚這些文章對王易的教學和學術(shù)生涯產(chǎn)生了什么樣的影響,但一點影響也沒有那是絕對不可能的。我們也不了解王易后來在別的領(lǐng)域的造詣到底如何,如果確實如王希杰先生所云之玄妙之“易”,那我們也覺得他也是以此為戒,“知恥而后勇”了,這在中國的學術(shù)史中也不是沒有先例的。王易的修辭學著作只是日本人島村瀧太郎的《新美辭學》的“盜版”,幾乎“無一字無出處”,其學術(shù)根源無疑是姓“洋”的。而他在《修辭學通詮》序言中曾大言不慚地言及《修辭學》和《修辭學通詮》的寫作過程:往余執(zhí)教章門,嘗就文章內(nèi)容外形,索其理致情態(tài),參以近代科學條理,得修辭學講義稿一卷,立義粗疏,引例復闕。邇于大學講授茲科,爰略取初定條理,洗伐更張,嚴明界義,廣羅例證,成《修辭學通詮》一書,取法似新,而抉剔深微,引就淺顯,實無倍于彥和之旨。至推本原理,疏陳現(xiàn)象,不雜主觀,足令近日言文者偏激之爭渙然冰釋,或于學者讀書立言不無小補歟!王希杰先生(2009)輕信了這些話,提出了王易著作“繼承和發(fā)揚《文心雕龍》的研究”的新觀點:王易是章門弟子,國學大家,他高高地舉起了劉勰《文心雕龍》的大旗。臺灣修辭學家沈謙的博士學位論文題目是《文心雕龍與現(xiàn)代修辭學》,是非常成功,可惜的是沒有對王易《修辭學通詮》的繼承和發(fā)揚《文心雕龍》的研究。現(xiàn)在的一些修辭學史家,把中國現(xiàn)代修辭學分為“新派”和“舊派”,往往拔高新派而貶低舊派。那么,自稱高舉《文心雕龍》大旗,用例全部取自古代的《修辭學通詮》是舊派的著作么?對某些修辭學史家將《修辭學通詮》歸為舊派的做法的批評是十分精準的,但將其和劉勰的《文心雕龍》聯(lián)系起來則屬無稽之談。我們期待著真的能將中國傳統(tǒng)修辭思想的精華和西方現(xiàn)代語言理論完美結(jié)合起來的著述,但王易的著作顯然不能歸入此類范疇。王希杰先生為當代中國修辭學界很有影響的學者,也是我們多年來十分敬佩的前輩。近年來他對于修辭學研究中的學風問題也發(fā)表了多篇宏文,如《重讀李安宅〈意義學〉談學風問題》、《胡懷琛的修辭學研究及其爭論》、《從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修辭學談學術(shù)規(guī)范和學術(shù)腐敗》(和何偉棠合作)等,無不振聾發(fā)聵,引人深思。但王先生在提及學風不正的王易時,缺乏深入細致的調(diào)查研究②2,可能還摻雜進了一些個人情感(同姓?校友?等等),從而歪曲了事實真相。雖然這絲毫無損于他的學術(shù)地位和學術(shù)形象,但我們相信作為大家的王希杰先生能夠?qū)嵤虑笫?勇于承認并糾正這些小小的偏誤。王易在戰(zhàn)火紛亂中,也曾在西遷的復旦大學任教過③3。作為一名在復旦執(zhí)教多年的中年講師,我雖然十分愛護母校的聲譽,但仍覺得自己十分有責任把這位著名校友的越軌行為“再次”公諸于世。這種行為不論是按照今天的還是過去的學術(shù)尺度,它都是越軌的,都是不能被接受的。而我們廣大修辭學研究者也應該拿王易做一面鏡子,認真思考在漢語修辭研究中如何吸收、引進外來理論的課題。面對西方的種種炫人的理論和方法,我們不能像王易那樣迷失自己,丟失傳統(tǒng),生吞活剝甚至全盤抄襲。如果能努力做到洋為中用,哪怕是土洋結(jié)合,半土半洋,中國修辭學也“幸甚至哉”!王希杰先生說,在“民國期間江西的三大文人”中,“王易則是兼而有之,講課談笑風生,娓娓動聽,著作別具一格,簡潔明快,活潑生動。他是修辭學家,也是修辭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