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備墓志》與中古時期的粟特教信仰

《安備墓志》與中古時期的粟特教信仰

《安備墓志》是隋時期洛陽出土的地方志。具體挖掘時間和地點不詳。此后該墓志以及墓葬中相關文物被西安大唐西市博物館征集收藏,也算是不幸中之萬幸。葛承雍率先對該墓志做了研究,考證了安備的家世和仕宦經(jīng)歷,指出安備是一名信仰祆教的入華粟特人后裔。文章還對安備墓出土石榻上具有祆教色彩的圖像進行了細致的分析,并對北朝時期入華粟特人中祆教的傳播進行了重新認識。另外,該墓志拓片曾在“2009年洛陽第二屆民間收藏精品展”上展出,拓片圖版還收入了《洛陽民間收藏精品集》一書。該墓志銘共18行,每行18字,共315字,魏體,有界格。字數(shù)雖然不多,但其中蘊含的歷史訊息卻非常豐富。這里筆者服膺葛氏文章對于祆教石榻以及安備祆教信仰的分析考證。只是葛氏文中該墓志銘的錄文及相關考證尚有可議之處。而筆者長期從事洛陽隋唐外來移民研究,故結合洛陽以往出土的石刻史料,對于安備家族及其仕宦經(jīng)歷以及晚年生活、安葬地點再做考釋,庶幾對該問題研究有所補益。墓志銘全文如下:故開府長兼行參軍安君墓志銘/君名備,字五相,陽城縣龍口鄉(xiāng)曹劉里人。其先/出于安居耶尼國,上世慕中夏之風。大魏入朝/,名沾典客。父知識,齊車騎大將軍、直蕩都督/、千乘縣散男。君種類雖胡,入夏世久,與漢不殊。此/即蓬生麻中,不扶自直者也。善于白圭之術,蘊/而不為,玄高之業(yè),棄而不慕。訥言敏行,唯事安/親。室名龍駒,鄉(xiāng)號指南。孝悌之響,聞于邦國。武/平之末,齊許昌王莫府初開,牒為長兼行參軍/。一參府寮,備經(jīng)驅(qū)使。雖未執(zhí)斷,小心恭奉。時輩/之中,謙直遜順。屢展懃誠,漸望昇進。但事與愿/遠,遇周統(tǒng)齊,許昌失寵,歸于廉之第。君便義絕/,遂還舊廬。斂志東罼,歸田二頃。忽縈疾,醫(yī)僚無/工。大命運窮,奄從朝露。時年卅有四,以大隋開/皇九年歲次己酉十月辛酉朔廿四日甲申葬/于瀔水之南、張分橋側?？稚桔謺r移,乃為銘曰/:門標貴胄,世代高良。比蘭斯馨,譬蕊能芳。弱冠/釋褐,奉事君王。年始過立,奄歸元常。據(jù)墓志記載,安備字五相,陽城縣龍口鄉(xiāng)曹劉里人。陽城北魏屬陽城郡,隋初屬河南郡,治所在今天河南登封市東南的告成鎮(zhèn)。安備“其先出于安居耶尼國”,根據(jù)目前學術界的研究認為,中古時期漢地的安姓都是來自中亞粟特地區(qū)的城邦國家——安國,其具體位置在今烏茲別克斯坦布哈拉一帶。安國在北魏時代稱為忸密,《魏書》卷102《西域傳》載“忸密國,都忸密城,在悉萬斤西,去代二萬二千八百二十八里?！扁蠲茉缭诒蔽簳r期就曾向北魏政權朝貢,《魏書》卷8《世祖紀》記載“宣武帝永平二年(509)春正月,忸密和其他西域國家遣使朝貢”。到了隋唐時代,忸密在史書中被稱為安國。如《新唐書》卷221《西域傳》記載“安者,一曰布豁,又曰捕喝,元魏謂忸蜜者?！睋?jù)記載,玄奘西行取經(jīng)經(jīng)過這里時中安國稱喝捍國,西安國稱捕喝國,東安國稱屈霜你迦國。墓志中安居耶尼國應該指的就是安國,只是這個稱謂在北朝隋唐時期的文獻資料中從未出現(xiàn)過,屬于僅見。自東漢魏晉以來,由于中原政權和西域關系的日漸密切,許多西域胡人已經(jīng)來到了洛陽。根據(jù)目前的考古資料來看,安姓粟特人早在西晉年間已經(jīng)居住在當時的洛陽城了。2004年,考古工作者在洛陽偃師首陽山鎮(zhèn)北的邙山上發(fā)掘了西晉支伯姬墓,墓中出土的墓志磚銘文曰“永康元年二月廿一日安文明妻支伯姬喪”。支伯姬應是月氏人,永康是晉惠帝年號,即公元300年,安文明此時就居住在洛陽。只是永嘉之亂后,北方陷入長期的戰(zhàn)亂,洛陽遭到嚴重破壞。北魏時期,隨著北方的統(tǒng)一,北魏國力日趨強大。太武帝拓跋燾時期,開始經(jīng)營西域,他數(shù)次遣使臣出使西域,北魏與西域的交往逐漸頻繁。魏孝文帝遷都洛陽后,日趨繁榮的洛陽成為中外文化交流的中心。許多西域使臣前來朝貢,所謂“蕃貢繼路,商賈交入,諸所獻貿(mào),倍多于常。”因此來到洛陽的西域人數(shù)量相當大。《洛陽伽藍記》卷3記載了當時胡族來華的盛況,“自蔥嶺已西,至于大秦,百國千城,莫不歡附。商胡販客,日奔塞下。所謂盡天地之區(qū)已。樂中國土風,因而宅者,不可勝數(shù)。是以附化之民,萬有余家?！甭尻柍鐾恋摹钝吩鹿饽怪尽酚涊d鄯月光是車師國前部王車伯生兒子的妻子,既然鄯月光葬于洛陽,車師王子當然也居住在洛陽?！钝非怪尽酚涊d其是鄯善王鄯寵的孫子,其父鄯視在太平真君六年歸附北魏,因而他們成為洛陽洛濱里人。鄯乾就在北魏做官,先后任員外散騎侍郎、城門校尉、安定內(nèi)史等職,鄯乾死后葬于洛陽邙山,鄯月光和鄯乾都是西域鄯善國來到洛陽的貴族。北魏文成帝的妃子于仙姬“西城(域)宇闐國主女也”,則來自于闐國。雖然目前洛陽還沒有發(fā)現(xiàn)北魏進入洛陽的粟特人墓志,但從洛陽以往出土的唐代粟特人墓志的追述來看,這一時期來到洛陽的粟特人數(shù)量也不少,如《康婆墓志》載“本康國王之裔。高祖羅,以魏孝文世,舉國內(nèi)附,朝于洛陽,因而家焉,故為洛陽人也?！薄栋察o墓志》載“魏皇統(tǒng)歷,胤華胄于周南”,周南指的就是洛陽,說明其祖上也是在北魏時期來到洛陽的。而《安備墓志》記載“上世慕中夏之風,大魏入朝,名沾典客?！眲t安備先輩也是在北魏時期來到洛陽的粟特人,正因為如此,他擔任了典客的職務。北魏有典客署,其長官是典客監(jiān),負責接待外來使臣、蕃客的職官?；蛟S安備祖上就是前面提到的宣武帝永平二年(509)來到洛陽的,并在典客署任職。安備的父親安知識,史書無載。據(jù)墓志記載,他曾任北齊車騎大將軍、直蕩都督、千乘縣散男。車騎大將軍職位很高,屬二品。關于直蕩都督,在北魏、北齊隸屬禁衛(wèi)軍系統(tǒng)的左右衛(wèi)府。直蕩都督是其屬官,為從四品。是禁衛(wèi)軍中步游蕩隊和馬游蕩隊中的將領。安知識爵位是千乘縣散男,散男是北齊爵位中的最后一等,品級是從五品下。有趣的是,墓志記載安備“君種類雖胡,入夏世久,與漢不殊。此即蓬生麻中,不扶自直也”,說明安備家族雖然是胡人,但是他自認已經(jīng)在漢地生活了很久,受到漢地地域文化氛圍的影響,已經(jīng)漢化,和當?shù)氐臐h人沒有什么區(qū)別了。后一句典出《荀子·勸學》,用在這里表明當時入華粟特人的心態(tài)。安備“善于白圭之術,蘊而不為。玄高之業(yè),棄而不慕。”白圭是戰(zhàn)國時代著名的商人,玄高即弦高,則是春秋時代鄭國的商人,兩人都以經(jīng)營商業(yè)而聞名,這表明安備有商業(yè)經(jīng)營的才能。眾所周知,位于中亞交通要沖的粟特人就是以經(jīng)商而著稱的群體,《舊唐書》卷198《西戎傳》記載粟特地區(qū)的康國人,“生子必以石蜜納口中,明膠置掌內(nèi),欲其成長口常甘言,掌持錢如膠之黏物。俗習胡書。善商賈,爭分銖之利。男子年二十,即遠之旁國,來適中夏,利之所在,無所不到?！倍室仓赋鲞@里“風俗澆訛,多行詭詐,大抵貪求,父子計利?！苯Y合前面墓志的記載,筆者頗疑安備家族就是一個粟特商人家族,安知識也可能是胡商。北齊后期,胡商與上層統(tǒng)治者關系密切,頗受信用,許多胡商因此進入北齊政權的上層,安知識或許就是其中的一個。但安備對于商業(yè)卻并不感興趣,甚至放棄了這個職業(yè)。反而是“訥言敏行,唯事安親。室名龍駒,鄉(xiāng)號指南。孝悌之響聞于邦國。”他非常孝敬父母,在地方上孝悌之行頗著,以至于被認為是“龍駒”、“指南”,成為地方上的才俊和楷模,說明安備盡管有商業(yè)的背景,但在行為方式上卻受到儒家深深的影響。據(jù)墓志記載,北齊末年的武平年間,“許昌王莫府初開”,莫府即幕府,而墓志中的許昌王史書失載,而葛氏前引文亦失考。但爬梳史料,許昌王是有蹤跡可尋的。據(jù)洛陽出土的隋《馮忱妻叱李綱子墓志》中記載其祖“長叉,齊侍中、許昌王,周少司徒,隋信州總管、相州刺史、上柱國、新寧密公?！边忱钣肿鳌斑沉小?《北齊書》卷20《叱列平傳》記載其子長叉“武平末,侍中、開府儀同三司,封新寧王。”《北史》卷53《叱列平傳》也有相同記載。趙萬里根據(jù)前引墓志援引《隋書》卷2《高祖紀下》開皇十七年詔令中“新寧公長叉”的記載,指出《北齊書》本傳中將叱李長叉隋朝的封爵誤為北齊末年所封。對于叱李長叉在北朝隋初的宦跡,趙萬里考訂甚詳,可參看。由此確證,叱李長叉在北齊武平年間的封爵應是許昌王。另外,洛陽師范學院近年收藏葬于開元六年(718)的《唐臧君夫人臨?？h君叱李氏墓志》記載其先祖“長又,齊尚書令,周大司徒,封許昌王。”長又即長叉之誤,盡管墓志對叱李長叉在北齊、北周的仕宦情況由于時間久遠而有誤,但其曾封許昌王應無疑義。這樣《安備墓志》中提及的許昌王就是叱李長叉。叱李長叉開府置僚屬之后,可能由于安備品行出色,他被任命為開府長兼行參軍。這樣安備進入了仕途,根據(jù)后面安備的卒年推斷,其在武平末年正好20歲,因而墓志銘中說他“弱冠釋褐”。根據(jù)北齊官制,開府長兼行參軍為從八品,地位并不高。有意思的是安備雖出身商胡,但在叱李長叉幕府卻勤勤懇懇,表現(xiàn)出色,因而墓志記載“一參府寮,備經(jīng)驅(qū)使。雖未執(zhí)斷,小心恭奉。時輩之中,謙直遜順?！贝藭r在叱李長叉幕府擔任此職務并非安備一人,據(jù)《李元暨妻鄧氏墓志》記載,“齊開府儀同叱列長叉坐樹論功,盛開莫府。虛襟待士,側席思人。引君為開府行參軍。辭不獲免,解巾斯任?！眲t李元也曾任叱李長叉開府長行參軍。北周滅北齊后,叱李長叉地位下降,因此墓志載“遇周統(tǒng)齊,許昌失寵,歸于廉之第。”廉之第不可解,或許有脫文。安備也“君便義絕,遂還舊廬?！倍瑫r代的李元也在此時“畢志丘園”。安備本是商胡,并沒有深厚的家族背景,年紀輕輕就回歸田園也就不足為奇了。這里需要指出的是,前引葛承雍文章認為安備去官后生活在陽城,筆者認為證據(jù)尚不充分。盡管墓志記載安備是陽城縣龍口鄉(xiāng)曹劉里人,但并不能因此說明安備去官后就居住在陽城。筆者認為陽城可能是安備先輩進入中原地區(qū)的著籍地,著籍地和居住地不相同在隋唐墓志中也是常有的現(xiàn)象。而墓志中卻明確記載安備退職后“斂志東罼,歸田二頃?！睎|罼應指東漢洛陽城的東罼圭苑,據(jù)《后漢書》卷8《靈帝紀》記載:光和三年“作罼圭、靈昆苑。”注文稱“罼圭苑有二,東罼圭苑周一千五百步,中有魚梁臺,西罼圭苑周三千三百步,并在洛陽宣平門外也?！睋?jù)《河南志》記載:東漢洛陽城城東有三門,其中的南門稱為耗門,又稱宣平門、望門。這樣安備晚年應居住在洛陽城東,而不是登封。安備去世的具體時間,墓志沒有記載。僅記載他在開皇九年(589)十月二十四日被安葬。按常理度之,安備應該卒于此前的一段時間,如以開皇九年計,其卒年僅三十四歲,可謂英年早逝,因此墓志銘稱“年始過立,奄歸元常?！边@樣他生在北齊天保六年(556)。由于安備墓志是被私人挖掘出土的,因而葛氏前引文僅提到該墓位于河南某地。實際上安備安葬的地點在墓志中有明確的記載,即“瀔水之南,張分橋側?！睘k水即谷水,葛氏錄文“瀔”誤為“潔”。北魏時期的谷水從洛陽城西北流入,在洛陽城西北角分流,由此向東、南分流繞城并有部分支流進入城中。而墓志中提到的張分橋是漢魏洛陽城一處非常有名的處所,張分橋位于漢魏洛陽城西清風鄉(xiāng)。楊衒之《洛陽伽藍記》卷4載“出閶闔門,城外七里有張分橋。朝士送迎,多在此處?！笨梢娺@里在漢魏時期是迎送賓客故舊的重要場所。楊衒之在其下小注云:“中朝時,以谷水浚急,注于城下,多壞民家,立石橋以限之,長則分流入洛,故名張分橋?；蛟茣x河間王在長安遣張方征長沙王,營軍于此。因為張方橋也。未知孰是。今民間語訛,號為張夫人橋?！笨梢?當時此橋就有多種稱謂。這在文獻和石刻中都能得到印證。如《魏書》卷58《楊椿傳》載其告老歸鄉(xiāng)之時,“群公百僚餞于城西張方橋”。洛陽出土的《張禮暨妻羅氏墓志》記載張禮夫婦“葬張方橋北二里,卻背邙足,前眺洛川?！睆慕陙砺尻柕貐^(qū)新出土隋墓志來看,此地在隋代名稱還是多種多樣,《張顏墓志》則記載其開皇三年(585)十月葬于張方橋西北二里。《王夏墓志》記載其在仁壽四年(604)葬于清風鄉(xiāng)張方橋馮村之北一里。而《張盛墓志》記載張盛開皇十二年(594)葬于“邙山之南,張分橋之北?！薄丁豕饽怪尽酚涊d他在開皇元年(583)六月葬于“張夫人橋西北二里”。實際上都是一地?？磥磉@里是隋代前期未遷址之前洛陽城市居民主要的葬區(qū)之一。有意思的是,《張禮暨妻羅氏墓志》與《安備墓志》中所記載的安葬于張分橋附近的時間居然是同一天,即開皇九年(591)十月廿四日。據(jù)郭玉堂《洛陽出土石刻時地記》記載:《張禮暨妻羅氏墓志》民國十八年(1929)陰歷六月出土于洛陽城東大馬村東下黃村北。而前述《張顏墓志》據(jù)載出土于洛陽東郊白馬寺鎮(zhèn)朱村北約三百米。二村相距不遠,可見東下黃村向南、朱村東南不遠就是古張分橋所在。因此,安備的墓地在當時漢魏洛陽城城西張分橋附近。另外,張分橋所在的洛陽城西是隋代前期洛陽百姓重要的葬區(qū),如隋虎賁郎將關明、洛州宗衛(wèi)長史楊暢、御仗隊副橋紹等都葬在這里。筆者以為,正因為安備晚年居住在洛陽,他死后葬于城西張分橋也就不難理解了。最后,關于安備的宗教信仰,墓志中沒有反映。葛承雍根據(jù)其墓中出土的石榻上祆教色彩的圖案認為安備是一名信仰祆教的粟特人后裔。筆者認同這一論斷。值得關注的是,建國前洛陽曾出土過葬于隋大業(yè)十一年(615)的《翟突娑墓志》,翟突娑是來自于粟特地區(qū)并遷居到洛陽的胡人后裔,他居住在嘉善里,而翟突娑也具有祆教信仰。這表明隋代洛陽有一定數(shù)量信仰祆教的粟特人,而且洛陽地區(qū)粟特移民的祆教信仰一直延續(xù)到唐前期。根據(jù)《唐兩京城坊考》卷5以及張《朝野僉載》卷3的記載,此時祆教祠廟分布在洛陽的會節(jié)坊、立德坊及南市西坊等處。粟特人還經(jīng)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