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語》中光源氏形象的塑造

《源氏物語》中光源氏形象的塑造

一“光君”與“源氏”紫石系的源氏形象創(chuàng)作于1001年至1008年。比中國的《水滸傳》早了300年,比莎士比亞戲劇早了600多年。1966年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將《源氏物語》的作者列為“世界偉人”。千百年來,在日本形成專門的學問——“源學”,改寫和模仿之作,層出不窮?！对词衔镎Z》全書共54帖(豐子愷先生翻譯為54回),涉及到光源氏的篇幅有41帖。作者將自己的閱歷和對社會現(xiàn)實的所思所想,灌注于她心中幻化出的理想人物——白馬王子光源氏身上。她以女性細膩的觀察視角和柔美的心理感應,塑造了“華蓋如玉、蓋世無雙”(P14),立體豐滿、有情有義,既具有藝術家天賦,又兼有政治家胸懷,還富于慈善家心腸的正面形象——光源氏。以至于后來琾屋太一在其所著的《創(chuàng)造日本的十二個人》中,將光源氏評價為“高貴的政治家的原型”。作者筆下的光源氏是桐壺天皇的次子,生母是出身不太高貴的更衣。外祖父早逝,缺乏高貴的外戚做后援;三歲時,生母遭嫉成疾,抑郁而終;外祖母也在他六歲時撒手人寰,光源氏成為孤兒。在這一點上與作者紫式部有相似之處。他“七歲開始讀書,聰明穎悟,絕世無雙……多才多藝,如果一一列舉起來,簡直如同說謊,教人不能相信”(P11)。父皇疼愛他,請朝鮮高明相士為其看相,結論為“照這位公子的相貌看來,應該當一國之王,登至尊之位。然而若果如此,深恐國家發(fā)生變亂,己身遭逢憂患。若是當朝柱石輔佐天下政治呢,則又與相貌不合”(P12)。父皇思考再三,與其讓他做個沒有外戚做后援的無品親王,還不如讓他做個臣下,于是“降為臣籍,賜姓源氏”。因為相貌比深受父皇寵愛的藤壺“更加光彩煥發(fā),艷麗動人,因此世人稱他為‘光華公子’(光君)”(P14)。為使他將來仕途上有所成就和依靠,父皇親自為他選定左大臣之女葵姬為妻,“結婚儀式之隆重,又是世間無比”(P15)。成年后的他更是風姿飄逸,“即使是無情的草木,也沒有不傾倒的”(P158)。貴族女子為能夠一睹其風姿,預先設置看臺,以至于形成交通阻塞;“牙齒脫落的老太婆,以手加額,仰望源氏大將的容姿,目瞪口呆,竟像發(fā)癡一般”;更有人“看到他的雄姿,自慚形穢,背人嘆息”(P159)。各色人等的不同表現(xiàn),烘托出光源氏出類拔萃的美?！绊毮ワL景優(yōu)美,大家心向往之。聞得了源氏大將謫居于此的消息,那些多情的青年女郎雖然籠閉在船中,也都紅暈滿頰,裝模作樣起來”(P265)。源氏之美由此可見一斑。這種側面描寫的運用,足顯作者的高明。更令人感慨的是,光源氏的美除了“教人看了自會面露笑容而忘卻人世一切苦勞”外(P527),還具有祛病延年令人神清氣爽的神奇功效?！疤戳怂娘L度,覺得這個人不像塵世間的凡人,心中贊嘆不已。因此病苦也忽然減除,坐起身來”(P473)。光源氏不僅有高貴的血統(tǒng)和艷麗的容貌,更有舞蹈家的修養(yǎng)、詩人的氣質、畫家的天賦。在第七帖《紅葉賀》中描寫了他特有的歌舞才能和收到的藝術效果?！霸词现袑⒌母柙佊葹閯勇?簡直像佛國里的仙鳥迦陵頻伽的鳴聲,美妙之極,皇上感動得流下淚來”。“使觀者感動得不寒而栗,幾疑此非人世間現(xiàn)象。無知無識的平民,也都麇集在樹旁、巖下,夾雜在山木的落葉之中,觀賞舞樂,其中略解情趣的人,也都感動流淚”(P130)。在第12帖《須磨》中,更有聽到他琴聲的描寫,“忽聞琴聲遠遠地隨風飄來。四周風景的清麗、彈者風姿的優(yōu)美,以及琴聲的凄涼哀怨,并作一團,使得有心人都流下淚來”(P235)。將自己哀怨凝聚于指端,以琴聲傾訴心聲,沒有爐火純青的高深修養(yǎng)和高超的演奏技藝,是難以達到震撼人心、催人淚下的藝術境界的。第八帖《花宴》中,記述了他在賽詩會上的才華?！懊孔x一句,贊嘆之聲四起。諸文章博士亦皆真心感佩”,以至于連見多識廣的左大臣也不由得發(fā)出驚嘆,“老夫如許高齡,歷仕四朝明主,也算閱歷得多了,卻從來不曾見過此次那樣清新警策的詩文”(P152)。盡管不排除左大臣的奉承之嫌,但能夠得到眾多人的認可,也足以說明光源氏確實具有諸藝皆通的真才實學。在第12帖《須磨》中,描述了光源氏在寂寞無聊中戲筆作畫的場景,當看到他隨意畫出許多優(yōu)美的圖畫時,隨行的人發(fā)出了“應該召請當今有名的畫家千枝和常則來,教他們替這些畫著色才好”(P233)的感慨。作者通過對光源氏多種技藝才華的描寫,未加任何評論,以無可辯駁的事實,確立起一個立體的藝術家形象。二藤算法與源氏對待愛情,光源氏不是簡單的逢場作戲,“凡是與他有過交往的女人,即使經(jīng)過多年,他還是不能忘懷”(P431)。表現(xiàn)出有教養(yǎng)的貴族公子應有的博愛情懷。平安王朝時期,有文化教養(yǎng)的貴族男子追求女性,不單單注重肉體享受,更看重精神的價值。“世間萬事,唯始與終特有意趣。男女之情事,亦復如是也。豈可謂唯一味盡情相會始為戀情耶?或不得相會而憂戀事之不終,或悲嘆無常多變之戀,或長夜間只身待至天明,或寄思緒于遠地,或身棲荒居而緬懷昔日,唯此方可通曉好色之真諦也”(P233)。平安王朝時期,多角的男女關系絕非偶然,與當時的婚俗和風尚有著密切的關系。平安王朝時期,日本的婚俗正經(jīng)歷由娶婿制向娶婦制過渡時期,結婚后的男子既可以居住在自己家中,也可以居住在岳父家中。日本是一個信奉神道的國家,不贊成儒家人為地壓抑人的自然欲望的做法。這都是造成上述戀情狀況的外在客觀因素。日本的文藝評論家本居宣長評論到作品中男女相戀時認為,“以儒佛觀點對文學上的善惡進行褒貶,作出道德性的解釋是極其牽強附會的”(P175)。先看光源氏與藤壺的戀情。藤壺進宮之時,光源氏從別人口中,知道“藤壺女御相貌酷似母親,這幼年公子便深深戀慕,因此常常親近這位繼母”(P13)。表現(xiàn)出光源氏對母愛的渴求。實際兩人的年齡僅相差5歲,孩提時的懵懂使得兩人兩小無猜、青梅竹馬,隨著年齡的增長,當演奏音樂之時,“隔簾吹笛,和著簾內的琴聲,借以傳達戀慕之情。有時隱約聽到簾內藤壺妃子的嬌聲,聊覺慰情”(P16),足以說明兩人是情相悅、心相通的。在現(xiàn)實將桐壺天皇和光源氏兩個男性放在藤壺這個絕代美女的心靈天平的時候,向光源氏傾斜是她的必然選擇。后來趁著藤壺回娘家休養(yǎng)之機,兩人完成了結合。藤壺回宮之后,桐壺天皇不時招光源氏進宮演奏樂器,兩人一個“努力隱忍”,一個“好生憐惜”(P96)。藤壺足月分娩,生出“相貌酷肖源氏公子,簡直如同縮圖,一望而知”(P135)的冷泉。源氏欲見而不得,“悲嘆哭泣之相,教旁人看了也很難過”(P135)。這說明兩人間的愛戀并非僅為滿足肉體的欲望,而是一種心的交流和默契。兩人以詩傳情的書信,更能說明這一點:“將花比做心頭肉,難慰愁腸淚轉多(藤壺)。為花灑淚襟常濕,猶自愛花不忍疏(源氏)?！?P137)如果源氏僅僅是為了滿足個人欲望的逢場作戲,此時他完全可以放任不管,斬斷情緣,但是他沒有做這樣的薄情男子,而是一如既往地“縱能仰望云端相,憂恨綿綿無絕期”(P145)。隨著冷泉皇子年齡的增長,愛子之情超越了男女之愛,藤壺為兒子的前途考慮,有意疏遠與光源氏的關系。一方如火,一方似冰,放在一般人身上一定會因愛生恨,但光源氏沒有這樣做,而是借助一切可以利用的機會,向對方表露自己的情愫。桐壺天皇歸天之后,源氏更是“無微不至地照拂藤壺皇后,即使是些小事,也極關心”(P197)。受社會世俗影響,藤壺立志出家,源氏得知消息,“忽念今后須為這出家人準備用品,便命令從人趕速調度,務須于年內完成”(P205)。如果說光源氏僅僅是出于獵艷的目的,此時的他完全可以置身事外不管不問,但是他也沒有這樣做?！皠枕殹眱蓚€字寫出他此時讓從人準備物品完全是自覺自愿的,表明藤壺在他心中的地位并沒有因時過境遷而變化。光源氏流放須磨之前,更是到北山與藤壺話別,一個“悲傷之極,一時不能答語”,一個“傷心之極,掩面而泣”(P224)。話別情景催人淚下,令人沉思?？梢哉f光源氏對藤壺的愛是純潔、至深至誠的。一個偶然的機會光源氏北山治病,偶然窺見由外祖母撫養(yǎng)的紫姬,了解到她的身世,“是我那意中人的侄女,所以面貌相像”(P87)。愛屋及烏,采取先禮后兵的方法,將年僅10歲的紫姬搶進了二條院,“是什么力量促使他做出這驚人之舉?是愛,是純潔的愛”(P94)。這愛是對藤壺之愛的延伸和發(fā)展,因為此時的藤壺已經(jīng)生下冷泉(被立為太子),將被冊封為皇后,為兒子、為藤壺都不允許他繼續(xù)糾纏,但內心深處對藤壺的思念又無時不有、無處不在,與藤壺有血緣關系、相貌酷似的紫姬就順理成章地成為寄托對藤壺之愛的載體。由于阻隔而無法向藤壺訴說的知心話他可以向紫兒毫無遮掩地訴說,當然對有些話紫兒是漠然無知的。經(jīng)過3年時間,他和紫姬發(fā)展到真正地將對方視為自己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源氏在處理個人私事和公事的閑暇之余首先想到的是紫兒,在流放須磨之前更是“自侍從人等以至萬端事務,都托付紫姬掌管。領地內莊園、牧場以及各處領地的契券,亦皆交與紫姬保藏”(P233)。由此可見,源氏已將自己與紫兒完全地融為一體。同時也可以看出源氏深沉的用意:將來東山再起,這里將是自己穩(wěn)固的后方陣地。須磨流放期間,同樣是給遠在京都的親朋寫信,唯獨在給紫姬復信時“不能順利寫下去,寫了數(shù)行,便放筆拭淚”,以至于“他們都看出公子對紫姬特別寵愛”(P250)。返京后的源氏將在須磨明石浦的作為毫不保留地告訴了紫姬,可見其行為的坦誠和敢作敢為。步入順境的光源氏在后來的生活中,更是將紫姬作為他處理公事和私事以及為人處世的賢內助。為排遣紫姬因無法生育的孤獨,把明石姬生育的女兒交由紫姬撫養(yǎng),足見對她的信任、體貼和關愛。因為他知道在紫姬的撫養(yǎng)下這個孩子一定可以出人頭地,后來的事實證明了源氏預見的正確。成為太上皇之后的源氏更是對紫姬恩愛有加,總是想法設法讓她高興,“彼此毫無隔閡,成了一對親睦的伴侶。心中略有一點隱情,便覺異常不快”(P550)。紫姬偶爾生病,光源氏“心如刀割”,愁眉不展,多方寬慰,“親自向神佛禱告,乞賜早日痊愈”,延請醫(yī)生、方士為她袪疾消災,凡是與救助紫姬有關的事情,總是親自過問和操持,以至于“紫夫人死而復生之后……源氏晝夜憂愁悲嘆,弄得神思恍惚,面龐也稍稍瘦削了”(P623)。兩年之后紫姬病逝,源氏的精神支柱轟然倒塌,“悲傷得神志昏迷,勉強鎮(zhèn)靜,料理喪葬事宜”(P719),盡職盡責地完成作為丈夫的重任。為紫姬送葬時,“悲傷得如醉如夢,靠在人肩上來到葬地。見者無不感動,連那些無知無識的愚民,也都灑下同情之淚”(P719)。紫姬的飄然而逝,帶走了源氏的理想和情趣,也帶走了他的生命之魂。作者也被深深地感動,無力再詳細描述源氏在紫姬病逝后的一切,只好用“云隱”這個題目(沒有內容),單獨為一帖,讓人們根據(jù)自己的生活常識,多視角地去體會、揣測這個千百年來見仁見智形象的最后歸宿。作者的戛然而止使讀者重新回味前面章節(jié)中“愛侶如煙縷,方向盡相同。我獨先消散,似夢一場空(紫姬)。海角天涯客,浮塵身世哀。青衫終歲濕,畢竟為誰來(源氏)?”(P273)的酬唱畫面。在任何詞語都顯得蒼白的恩愛語境中,一對貌相若、情相牽、意相投、魂相連的絕代佳人的形象,深深地烙印在人們的腦海中。愛得太深,愛使雙方各自將自己投射在對方身上。愛成了永無休止的盡其所能的關愛和給予,一方不存,另一方豈能茍活?這究竟是源氏的悲劇?還是時代的悲劇?三源氏所代表的是女性形象的理想模式當然,不可否認在源氏的愛的連線上,始終跳動著一些不和諧的音符,但這并非光源氏有意而為之,而是那個時代的習俗和觀念造成的。日本平安王朝時期是多種觀念和習俗此消彼長的時代。在思想意識方面,本土的神道教所推崇的“現(xiàn)世觀”與外來的佛教提倡的“來世觀”同時并存,“欲賴三寶之靈威,乾坤相泰,修萬代之福業(yè),動置咸榮”(P45)。所以當時的男女,一旦遇到生活的不如意,要么長吁短嘆、悲天憫人;要么皈依佛門、祈求來生。日本學者村田升說得好:“紫式部受《古事記》、《日本書紀》的民族信仰的影響,同時又受《往生要集》的影響,全身心地體驗,并在《源氏物語》中將它們形象化。”(P145)其次,平安王朝時期,貴族男子一夫多妻成為慣例。其最大特點就在于無法將“妻”的地位永久的固定在一個女性身上,也無法在制度上將一個女性與其他女性作明顯的區(qū)分。這種“一夫多妻制”并不意味著妻子之間的完全平等。在現(xiàn)實生活中還是有所區(qū)分的,甚至還流傳有一種“打后妻”的習俗,即“先入為主”,有權對后結婚的妻子表示自己的嫉妒和憤怒。女子在這種世風的浸染之下也率性而為,比如在《源氏物語》第10帖中寫道,因仰慕源氏的美貌,“朧月夜情不自禁,不顧一切地偷偷寫詩派人送來……諸如此例,來信訴怨的女子,不計其數(shù)”(P203)?？梢姰敃r并非只有男子好色,女子也戀色。此時的日本還缺少中國儒家道德禁忌的束縛,又沒有全盤地吸收佛教舍棄自然欲望成為超人的理念,所以作者在作品中對男女情事是肯定、同情的。紫式部為什么將源氏塑造為理想的男主人公形象?以筆者看來無外乎這幾個方面:首先紫式部與光源氏經(jīng)歷相似,都經(jīng)歷了幼年喪母的童年不幸,拉近了兩人間的心靈距離;再加上婚姻的不幸,紫式部與丈夫藤源宣孝盡管年齡懸殊,但畢竟度過兩年的夫婦酬唱的甜蜜生活。丈夫的突然病逝徹底地改變了她的命運,“那些年,我望著那索然無趣的樹叢,冥思苦想,心煩意亂,過著無聊乏味的生活。留心花色鳥鳴、春秋交替、天空景色、冷月之影、霜降雪落。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