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散文風格

當今散文的總體格局是多元而瑣碎，繁茂而蕪雜，貼近生活而缺少超越，思路活泛而氣魄局限性。在這一總體格局中，梁衡的散文以其題材的大，氣魄的雄，以及思考的遠和開拓的深，越來越引發(fā)散文界的矚目?！犊缭桨倌甑拿利悺穼懙氖蔷永锓蛉?，由于1998年是居里夫婦發(fā)現(xiàn)放射性元素鐳100周年。這篇文章打破以往科學家題材的“春蠶到死絲方盡”的敘述俗套，重點從居里夫人的“美麗”下筆，寫出“舊木棚里這點美麗的淡藍色熒光，是用一種美麗女子的生命和信念換來的”。文章多次涉筆居里夫人對相貌和儀表的態(tài)度，寫“為了不受美麗的干擾，她故意把一頭金發(fā)剪得很短”，寫在巴黎求學時，“這個高額頭，藍眼睛，身材修長的異國女子，很快成了人們議論的中心”，寫居里夫人在法國科學院的講臺上，“穿著一襲黑色長裙，白凈端莊的臉龐顯出堅定又略帶淡泊的神情”，寫居里夫人原來“完全能夠換另外一種活法，她能夠乘著年輕貌美如當代女孩吃青春飯那樣，在欽羨和禮贊中活個輕松，活個痛快”，寫“她從一種美麗的小姑娘，一種端莊堅毅的女學者，變成科學教科書里的新名詞‘放射線’，變成物理學的一種新計量單位‘居里’，變成一條條科學定理，她變成了科學史上一塊永遠的里程碑”。在這個基礎(chǔ)上，文章升發(fā)到“大智之人，不耽于形，不逐于力，不持于技”的哲理層次，寫出居里夫人這樣的偉人，能夠“自由地駕馭規(guī)律，而永葆一種理性的美麗”。這篇佳作頗能代表梁衡現(xiàn)在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他不回避寫名人要事，不故作清高假裝淡雅，他甚至故意去寫名人要事，故意去挑戰(zhàn)“雅人”們紛紛回避的重大題材。但他在寫名人要事之時，一不是歌功頌德的“臺閣體”(明朝永樂至成化年間，文壇上出現(xiàn)一種所謂“臺閣體”詩。臺閣重要指當時的內(nèi)閣與翰林院，又稱為“館閣”。它的出現(xiàn)，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種倒退，由于它只追求所謂“雍容典雅”，內(nèi)容大多比較貧乏，多為應(yīng)制、題贈、酬應(yīng)而作，題材常是“頌圣德，歌太平”，)，二不是義憤填膺的控訴會或者大批判，而是把名人首先當作普通人，寫他們?nèi)绾螐钠胀ㄈ顺蔀槊?，寫他們作為名人的普通之處和不普通之處。這樣，文章就自然含有了超越具體對象的普遍人性意義，雖寫一人一事，而能夠引發(fā)讀者對多人多事乃至本身命運的思考。即如《跨越百年的美麗》一篇，就能夠使人思考什么是真正的美麗，如何長久地保持美麗，如何看待美麗，什么樣的女性是真正值得尊敬和愛戴的女性，什么樣的人生是真正有價值的人生等問題。像這樣的文章，在梁衡的筆下，有一種頗為可觀的系列。他從周恩來寫到列寧，從諸葛亮寫到范仲淹，每一篇都既讓人感到大氣磅礴，又感到耳目一新。梁衡為什么會有這樣與眾不同的創(chuàng)作追求呢？梁衡在《報刊需要好文章》中的幾句話值得注意：“許多東西，看過就忘，記不住，有的也不必要記。”“讀者是檢查報刊質(zhì)量的權(quán)威。”這幾句普普通通的話，與梁衡一貫倡導的大散文思想是互為表里的。它使人油然聯(lián)想到當今許多報刊的千篇一律和淡乎寡味，令人不禁深有感慨。梁衡的散文，題材種類諸多。現(xiàn)有“名山大川”，也有“人杰鬼雄”。梁衡給人印象最為深刻的，也正是他的那些“大散文”。例如《覓渡，覓渡，渡何處？》，《大無大有周恩來》，《武侯祠：一千七百年的沉思》，《晉祠》，《壺口瀑布》等。在這些以“大人物”、“大景觀”為書寫對象的文章里，梁衡第一不是濫情地描繪什么“到處鶯歌燕舞”的一派大好形勢，第二不是故做“獨醒”的標新立異，以大做翻案文章來嘩眾取寵。他就從人們所熟知的某些基本領(lǐng)實入手，把文章的重點放在挖掘人物的心靈，探究歷史的沉浮，思考文化的變遷上。梁衡曾在基層當記者，他自稱“對我來說是新聞孕育了文學”，“我既把文章當藝術(shù)，就時時向往著一種新高度，就時時苦尋著通向這個高度的路。語不驚人死不休，篇無新意不出手?！睂τ凇靶赂叨取钡淖杂X追求，是梁衡散文始終能夠保持高質(zhì)量和大氣魄的內(nèi)在本源。所謂“新高度”，涉及“新”和“高”兩個重要元素。“新”，就規(guī)定不人云亦云，規(guī)定發(fā)人之所未發(fā)，既不追逐時髦，也不復(fù)制自我?！案摺?，則規(guī)定高屋建瓴，高瞻遠矚，從大處著眼，從宏觀落筆，無論描寫人物事件還是山川景物，皆應(yīng)當含有廣闊的空間感和悠遠的時間感。例如《武侯詞：一千七百年的沉思》一篇，是寫諸葛亮的，這個題材已經(jīng)很難再寫出什么新意和高度了。梁衡則第一是寫出了歷代帝王嫉妒武侯祠的香火之盛，從不許建祠，到下令廢祠，再到君臣合廟，而人民卻不顧統(tǒng)治者的禁令和詭計，從野外設(shè)祭，到以廟為祠，大門匾上明明大書“昭烈廟”幾個字，可人民非要叫它“武侯祠”，從而寫出了真正的歷史是書寫在人民心中的這一千秋真理。第二又指出了諸葛亮的意義并非體現(xiàn)在忠于誰，反對誰，而體現(xiàn)在他“是要實現(xiàn)自己的治國抱負，是在實踐自己的做人規(guī)范，他在試著把聰穎才智發(fā)揮到極限，蜀、魏、吳之爭但是是這三種實驗的一種載體?！边@樣，文章自然透出新意，顯出高度，這完全得益于作者能夠借助歷史的長鏡頭來對人物和事件進行多側(cè)面聚焦，因此這“一千七百年的沉思”才顯得那般有分量，有深度。進入90年代以來，由于小說詩歌等類型的相對岑寂，散文多次受到人們格外關(guān)注，所謂“散文熱”始終不曾大幅度降溫。但是這股“散文熱”更多的體現(xiàn)為出版者的爭相炒作，而在讀者一方，并沒有熱到令人熱血沸騰，心神俱爽的地步。因素在于，十年來的散文，大致是以標榜閑適為主流的。閑適的散文并非就不好，周作人、林語堂一路的閑適文章也是有其審美價值和文化蘊涵的。問題在于，現(xiàn)在的所謂閑適散文大多拘于格局和氣魄都比較小的那一種，一言以蔽之，能夠叫做“小散文”。這樣的成千上萬的小散文，一篇篇局部看去，也不乏一定的意義和情趣，但是整體上看來，則不免體弱氣虛，器量狹小，它和我們這個波濤滾滾的轟鳴的時代頗有幾分不協(xié)調(diào)，或者能夠說，散文沒有充足運用時代所提供應(yīng)它的營養(yǎng)和條件，它的總成績落在了時代總成績的背面。面對這一局面，某些學者作家迫切呼喚時代所需要的大散文的出現(xiàn)，能夠說是理之必然。而梁衡的作品，恰是尚未引發(fā)足夠重視的“大散文”的代表之一。梁衡對“大散文”有著蘇醒的自覺意識和建構(gòu)熱情。他曾發(fā)表過一篇《倡導寫大事、大情、大理》的文章，指出“凡歷史變革時期，不僅有大政大業(yè)，也必有大文章好文章?！薄凹热簧剿e情都可入文，生活小事都可入文，政治大事，萬民所注的事為什么不能夠入文呢？”梁衡此論可謂一語破的?；叵?0年代，大散文小散文同樣生機勃勃，現(xiàn)有大江東去，也有曉風殘月。何以到了90年代，不聞大江流日月，只見小犬吠陰晴呢？是90年代沒有大事可寫，沒有大情可抒，沒有大理可論嗎？答案與否認的。90年代，國家有國家的大事大情大理，民眾有民眾的大事大情大理，能夠?qū)懗纱笊⑽牡念}材數(shù)不勝數(shù)。從港澳回歸，到國際風云，從下崗分流，到洪水肆虐，從社會治安，到體制改革，這些都是民眾經(jīng)常議論的“焦點話題”，它們以“口頭散文”的形式，在街頭巷尾，在客廳臥室，被不停分析著，判斷著，然而它們卻恰恰被我們多數(shù)的散文家給無視了。這些小散文家們熱衷于寫一次酒會，一封情書，一場艷遇，一枕春夢；寫家里貓狗打架，寫鄰居退休種花，寫當年做“逍遙派”，逃避了抄家批斗，寫奶奶有關(guān)節(jié)炎，每天喝一盅黃酒。我們的散文家，自動與社會大潮脫鉤了，隔絕了。魯迅先生當年是由于不準談風云，因此佯做談風月，事實上談的還是風云。而當今的眾多散文家則是自動規(guī)避風云，惟恐錯過風月。應(yīng)當說，這實在有愧于我們的散文傳統(tǒng)，有愧于我們的文化傳統(tǒng)。放棄了憂患意識，就等于放棄了文化工作者的使命。所謂“生于憂患，死于安樂”，對于文人是特別靈驗的。即如有人津津樂道的“文化散文”，也是能夠依憑“風云”與“風月”的原則而為之劃分良莠的。梁衡的文章，不在字面上標榜“文化”，而是將“文”，化入筆下的風物人情，在談天說地中傳達出憂患意識和入世激情。沒有這一類的文章，我們的文壇就會徹底暴露出物種失衡的窘態(tài)。

二十年來，由于思想解放浪潮帶來的歷史反思，使得人們普遍對極左時代的假大空文風產(chǎn)生了強烈的反感。當今那些“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假冒小女子的散文，則經(jīng)常容易犯“小而假”、“小而空”的毛病，而我們又決不能說“假小空”就比“假大空”要好。文風不振，不僅關(guān)系到散文本身的發(fā)展，它也會影響到整個藝術(shù)心態(tài)，文風與世道人心是息息相通的。物質(zhì)產(chǎn)品的假冒偽劣還比較容易識別和改正，精神產(chǎn)品的假冒偽劣不僅容易混淆視聽，并且往往為害深遠，產(chǎn)生連鎖的負面效應(yīng)。稍做探究可知，造成遍地文章“假小空”的因素之一，是人們對政治生活的隔閡厭倦和心有余悸。然而政治原來就是生活的集中體現(xiàn)，你能夠不關(guān)心政治，但政治每時每刻都在或直接或間接地左右著你的生活。梁衡指出：“如果把文學藝術(shù)看作是政治的奴仆，每篇文章都要與政治上綱掛線，文學必須為政治服務(wù)，固然不對。過去也確曾這樣做過。但是如果文學遠離政治，把政治題材排除在寫作之外，敬而遠之，甚至鄙而遠之，也不對?！笔聦嵣希瑥某鲎廛囁緳C，到幼兒園阿姨，誰個不在談?wù)撜?？政治一向就沒有退出過日常話語?！靶〉老ⅰ笔钦?，“道路以目”也是政治。因此說，排除了政治，事實上也是部分地排除了日常生活。文學批評家林非先生在評論梁衡的散文時，特別推崇其散文不僅能“捕獲住自然或人文景觀令人神往的妙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