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書信的藝術特色

魯迅書信的藝術特色

魯迅留下了近1600封信，像魯迅的小說、散文和詩歌一樣。這是文壇大師的寶貴文化財產(chǎn)。劉勰曾說優(yōu)秀的書信“條暢以任氣,優(yōu)柔以懌懷”,“文明從容”,自然曉暢。魯迅的書信可謂是劉勰這一論述的恰切例證。魯迅的書信是魯迅“偉大心靈的回聲”(朗加弩斯語),是魯迅豐富博大精神世界的生動寫照,它是魯迅“生活的一部分的痕跡”,是他“輾轉(zhuǎn)而生活于風沙中的瘢痕”。從魯迅的書信中我們可以深刻、由衷感受到作為大師和作為普通人的魯迅的憤激、痛苦、歡樂和追求,進而領略魯迅精湛的語言藝術風采和精深的文化藝術修養(yǎng)。1.所犯罪行是否為人所害劉勰云:“書者,舒也。舒布其言,陳之簡牘,又說:“詳總文體,本在盡言,言之散郁陶,托風采”。正因為友人間無須過多顧忌、諱飾,因此書信往往充分、詳盡地舒展、顯露著作家喜怒哀樂的真實情感,記錄著作者的心靈軌跡,使得我們可以從中看到一個完整、坦率、立體的作者。嚴家其曾指責魯迅心胸比較狹隘,不容異見,說他是一個偉大的文學家,但不是偉人。然而讀過魯迅的書信,不難發(fā)現(xiàn)此說的謬誤。從魯迅的書信中我們可以領略到魯迅的寬容大度、深沉坦蕩,看到他忍辱負重的品格、謙虛平易的作風。如他在1933年6月18日致曹聚仁的信中說:“古之師道,實在也太尊,我對此頗有反感。我以為師如荒謬,不妨叛之,但師如非罪而遭冤,卻不可乘機下石,以圖快敵人之意而自救。太炎先生曾教我小學,后來因為我主張白話,不敢再去見他了,后來他主張投壺,心竊非之,但當國民黨要沒收他的幾間破屋,我實不能向當局作媚笑。以后如相見,仍當執(zhí)禮甚恭(而太炎先生對于弟子,向來也絕無傲態(tài),和藹若朋友然),自以為師弟之道,如此已可矣。”魯迅一生,歷經(jīng)坎坷,遭受到各類黑暗勢力的迫害,撤職、通緝、污蔑、恐嚇此起彼伏,紛至沓來。然而最令魯迅痛心的倒不是來自敵人方面的迫害,而是自己營壘里的誤解、排斥甚至污蔑,尤其是一些原先進步的青年人,在黑暗勢力面前退卻了,甚至見利忘義,對魯迅暗中陷害。對此,魯迅感慨到:“今之青年,似乎比我們青年時代的青年精明,而有些也更重目前之益,為了一點小利,而反噬構陷,真有大出于意料之外者,歷來所身受之事,真是一言難盡,但我總?cè)缫矮F一樣,受了傷,就回頭鉆入草莽,舐掉血跡,至多也不過呻吟幾聲的?！币恍┣嗄暌驗槭詹坏紧斞傅幕匦?每每產(chǎn)生誤解,以為魯迅恃才傲物,在擺架子,對此,魯迅平靜地辯白道:“大約因為我們的年齡,環(huán)境……不同之故罷,我們還很隔膜。譬如回信,其實我也常的失寫的,或者以為不必復,或者失掉了住址,或者偶然擱下終于忘記了,或者對于質(zhì)問,本想查考一番再答,而被別事岔開,從此擱筆的也有。那些發(fā)信者,恐怕在以為我是以‘大文學家’自居的,和你的意見一定并不一樣?！睂τ谛涡紊墓?魯迅也絕非如有些人所說的那樣睚眥必報,他在1934年6月2日致鄭振鐸的信中說:“近來時被攻擊,慣而安之,縱令評我以可死之罪,亦不想置辯,而至今亦終未死,可見與此輩講理,乃反而上當耳。例如鄉(xiāng)下頑童,常以紙上畫一烏龜,貼于人之背上,最好是毫不理睬,若認真與他辯論自己之非烏龜,豈非空費口舌?！濒斞傅臅?大都樸素平易,淺近流暢,在批評中顯然露出率真,在自剖中洋溢著坦誠。如果說他對自己的剖析近于刻薄、嚴苛,那么對他人的批評,特別是對友人和青年人的批評則極有分寸,客觀公允,一分為二,如促膝談心,娓娓道來,令聞者為之動容,心悅誠服。如他在1935年6月16日和9月19日致李樺的信中表達了自己對于木刻的精辟見解,批評了李樺木刻技藝上的缺憾,但信寫得很中肯、平和,毫無盛氣凌人、強加于人之嫌。其他如致張?zhí)煲?、葉紫等人的信也俱都坦率平易。他在1934年8月13日致曹聚仁的信中談到了林語堂:“語堂是我的朋友,我應以朋友待之,當《人世間》還未出世,《論語》已很無聊時,曾經(jīng)竭了我的誠意,寫一封信,勸他放棄這玩意……我的意見,在語堂看來是暮氣,但我至今還自信是良言,要他于中國有益,要他在中國存留,并非要他消滅。”字里行間流露出了對老友的一片情誼和無限遺憾。2.裝腔作勢,真表現(xiàn)在內(nèi)容上魯迅的書信,大多寫得簡潔、洗練,淺顯明晰,但又于簡潔中顯露出博大,淺近中透射出深沉,往往一語中的,入木三分,令人警醒,發(fā)人深思。如他在1918年8月20日致許壽裳的信中談到:“大約將來人道主義終當勝利,中國雖不改進,欲為奴隸,而他人更不欲用奴隸,則雖渴想請安亦是不得主顧,止能亻宅傺而死,如是數(shù)代,則請安磕頭之癮漸淡,終必難免于進步矣?！绷攘葦?shù)語,卻令人茅塞頓開。又如他在1925年9月30日致許欽文的信中談到安特萊夫說:“安特萊夫。全然是一個絕望厭世的作家,他那思想的根柢是:一、人生是可怕的(對于人生的悲觀);二、理想是虛妄的(對于思想的悲觀);三、黑暗是有大威力的(對于道德的悲觀)?！痹掚m不多,卻語出驚人,直指本質(zhì),令人折服于他超卓的眼力。其他如他在1934年4月9日致姚克的信和魏猛克的信,也每能于簡短中寓深邃,令人有豁然開朗的感覺。魯迅的書信,雖頗有高屋建瓴的大家氣度,往往一語道破天機,令人有“一語魂飛,心靈冉冉”之感,卻少有晦澀冷僻之弊,寫得自然曉暢,深入淺出,真可謂“看似平凡最奇崛”。如1934年6月2日致鄭振鐸的信中談到:“小品文本身無功過,今之被詬病,實因過事張揚……于是反感隨起?？傊?裝腔作勢,是這回的大病根。其實,文人作文,農(nóng)人掘鋤,本是平平常常,若照相之際,文人偏要裝作粗人,玩什么‘荷鋤帶笠圖’,農(nóng)夫則在柳下捧一本書,裝作‘深柳讀書圖’之類,就要令人肉麻。現(xiàn)已非晉,或明,則《論語》與《人間世》作者,必欲作飄逸閑放語,此其所以難也?！毙形臏\顯而不失深刻。又如1935年6月29日致唐英偉的信中說:“人是進化的長索子上的一個環(huán),木刻和其他的藝術也一樣,它在這長路上盡著環(huán)子的任務,助成奮斗,向上,美化的諸種行動。至于木刻,人生,宇宙的最后究竟怎樣呢,現(xiàn)在還沒有人能夠答復。也許永久,也許滅亡。但我們不能因為‘也許滅亡’就不做,正如我們知道人的本身一定要死卻還要吃飯也?！睂⒁粋€深刻的文化問題闡發(fā)的通俗明白,令人嘆為觀止。3.對對方的信,民法主要說即為魯迅的書信能針對通信對象的身份及與自己的親疏靈活自如地調(diào)整語辭、腔調(diào)、稱謂、格式等,往往因人施文,不拘一格,而又恰到好處。他給前輩蔡元培、胡適和老友許壽裳的信,因?qū)ο蠖际俏膲奕?學養(yǎng)厚實,大多寫得恭謹、典雅。而給錢玄同、李小峰等朋友的信,則因為對方性格活潑、幽默,熟不拘禮,大都無拘無束,談笑從容,詼諧風趣。寫給胡風、蕭軍、蕭紅、葉紫等晚輩的信,則坦誠中肯,頗多指點、勖勉之情。而寫給母親的信,則真誠平易、恭敬嚴肅。寫給許廣平的信活潑自然,天南海北,娓娓而談。寫給已經(jīng)疏遠或分道揚鑣的舊友或不懷好意的政敵的信,則或客客氣氣,敬而遠之,或辛辣尖銳、針鋒相對。如此種種,不一而足。在此,僅略舉幾例。如他在1923年12月28日致胡適的信:“〈小說史略〉竟承通讀一遍(頗多誤字,擬于下卷附表訂正。),漸愧之至?！本皖H嚴肅恭謹。而1934年5白4日致林語堂的信寫到:“先生自評《人間世》,謂談花樹春光之文太多,此即作者大抵能作文章,而無話可說之故,亦即空虛也,為一部分人所不滿者,或因此歟”就頗冷竣、尖刻。4.信筆所見,為人類“做什么事,我的”魯迅的書信更少一些其小說、雜文的修飾雕琢,更多一些自然隨意的機趣,往往信筆揮酒,一氣呵成,親切自然,如話家常。從1930年2月22日他致章廷謙的信中便可看出這一點:“海嬰,我毫不佩服其鼻梁之高,只希望他肯多睡一點,就好。……疑古玄同,據(jù)我看來,和他的令兄一樣性質(zhì),好空談而不做實事,是一個極能取巧的人……語絲派的人,先前確曾和黑暗戰(zhàn)斗。但他們有一地位,本身又便變成黑暗了,一聲不響,專用小玩意,來抖抖的把守飯碗?！贝诵艔募揖蝇嵤碌轿膲瘎討B(tài),洋洋灑灑,海闊天空。但魯迅的書信雖是信筆所之,卻又嚴謹精當,至情至理,毫無散漫之嫌。如1918年他致錢玄同的信中說:“人類將來總當有一種共同的言語……現(xiàn)在不過是革創(chuàng)時代,正如未有汽船,便只好先坐獨木小舟,倘使因為豫料將來當有汽船,便不造獨木小舟,或不坐獨小舟,那便連汽船也不會發(fā)明,人類也不能渡水了……我的意見,以為灌輸正當?shù)膶W術文藝,改良思想,是第一事;討論Esperanto,尚在其次;至于辯難駁詰,更可一筆勾銷?！濒斞傅牟簧贂派鷦踊顫?富于生活氣息,但卻又不流于凡俗,往往機警靈動,讀后令人久久難忘。如他1936年2月17日致孟十還信中說:“從三郎太太口頭,知道您頗喜歡精印本《引玉集》,大有‘愛不忍釋’之慨。嘗聞‘紅粉贈佳人,寶劍贈壯士’,那么,好書當然該贈書呆子。寓里尚有一本,現(xiàn)在特以奉贈,作為孟氏藏書,待到五十世紀,定與拙譯《死魂靈》都成為稀世之寶也?！闭\摯而又風趣。又如1935年1月25日致增田涉的信,信中寫到:“檢查官中頗有些摩登女郎,彼女流輩對我的文章看不懂就動手,刪的叫人不舒服。高明的勇士,一刀便擊中要害,置敵于死地,然彼女流輩手持小刀,對著背上或屁股的皮膚亂刺,流著血,樣子也難看?！痹谟哪溨C中別有辛辣精警。5.化使用,重筆輕言魯迅學養(yǎng)厚實,才華過人,尤其是對于中國古典文化有著極深的造詣。在魯迅書信中名言佳句、俗語典故往往隨手拈來,毫不費力,卻又無賣弄炫耀、故意堆砌之嫌,往往給人一種不經(jīng)意的自然隨機之感,令書信頓時增光添輝。如1924年5月26日他致李炳中的信中說:“但即令見面,恐其不得要領,仍與未見無異,‘既見君子,云乎不喜’,非此之謂也。”反用《詩經(jīng)》陳句,愈顯辛辣。他在1933年7月14日致黎烈文的信中說:“曾太少真太脆弱,而啟事事尤可笑,謂文壇污穢,所以退出,簡直與《伊索寓言》所記,狐吃不到葡萄,乃詆之為酸同一方法。”既妙趣橫生,又入木三分。又如1934年3月29日他在致陶亢德信中說:“向來本不能文,亦不喜作文,前此一切胡謅,俱因萬不得已,今幸逢昭代,賜緘口舌,正可假公濟私,輟筆而念經(jīng),撰述中無名,刊物上無文,皆夙愿也,沒齒無怨?！被么尥俊秵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