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唐代官員行狀的演變

論唐代官員行狀的演變

在唐代社會，作為一個努力學(xué)習(xí)、想要升職的學(xué)者，他們不可避免地融入了龐大的國家機(jī)器中，生命的各個方面都受到現(xiàn)有制度的限制。即使生命結(jié)束后，國家也會使用一些程序來規(guī)范繼承人的預(yù)后處理，通過捐贈官員、頭銜、神道碑文和家族史傳記，決定死者及其后代的榮譽(yù)，并通過各種手段確定死者的后代聲譽(yù)，這反映在君主制度中，君主對君主沒有預(yù)料到的最終控制。因此唐代官員,尤其是上層官員在去世之后,朝廷與喪家之間如何互動,官方又通過怎樣的方式對死去的臣子展示其無所不在的強(qiáng)大影響力,唐代的制度都有著詳細(xì)的規(guī)定。而在社會實踐的層面,這些制度的運作過程同樣深受現(xiàn)實政治與意識形態(tài)左右,而這一切的合力最終塑造了官方話語系統(tǒng)中死者的身后形象。本文即擬通過對唐代大臣去世之后一系列制度、程序的梳理,結(jié)合史料中這些制度的運作實況,展示君臣體系下以皇帝為代表的國家體制如何在官員生命的終點對其一生的功過加以最終而且影響深遠(yuǎn)的背書,而身處其中的官員及其家屬又如何在制度的縫隙間輾轉(zhuǎn)騰挪,爭取更多的話語空間以塑造符合當(dāng)事人利益的身后形象。這種君臣上下在官員身后的一系列互動在相當(dāng)程度上構(gòu)建了我們今日所看到的唐代歷史。一、門生故吏行狀的真實再現(xiàn)唐代官員去世之后,從赴闕報喪到最終下葬立碑都有一定的禮儀與制度,而在這一系列儀式制度之中,行狀是喪家與官方溝通的樞紐性文書,在整個喪葬制度中扮演著極其重要的角色。行狀在東漢薦舉時代是指舉薦官員奏上朝廷的載錄被薦者生平家世及功德的履歷,1至南朝時漸漸演變?yōu)楣賳T死后記錄其一生行事供朝廷定其謚號的公文。2到了唐代,行狀職能更趨多樣,除請謚、定謚之外,它還是官員碑銘及史傳撰作過程中最重要的材料來源。3唐代官員請謚定謚制度襲自東晉南朝,4規(guī)定職事官三品以上,散官二品以上有資格請謚。5如果考慮到死后贈官等因素,6有資格請人撰寫行狀者會非常多。因此可以說唐代相當(dāng)一部分中高層官員去世之后,家屬都會撰寫行狀并上奏。因此行狀是官員死后家屬對其生平所作的第一次全面描述。由于行狀最終將上奏朝廷,唐代行狀有其獨特的公文形態(tài),最顯著者為篇末有獨立一段抬頭為“尚書考功”的文字。7這是由于唐制規(guī)定,行狀必須先交至尚書考功:諸職事官三品已上、散官二品已上身亡者,其佐吏錄行狀申考功,考功責(zé)歷任勘校。8考功郎中的主要職責(zé)便是負(fù)責(zé)內(nèi)外文武官吏之考課,《唐六典》規(guī)定:凡應(yīng)考之官,皆具錄當(dāng)年功過、行能,本司及本州長官對眾讀,議其優(yōu)劣,定為九等考第,各于其所由司準(zhǔn)額校定,然后送省。9由此可見,歷年的考課記錄由考功作為檔案保存,因此行狀首先必須申奏考功,令其檢覆存檔的歷次考課的功過記錄,以保證行狀所載事跡的真實。10正是由于有著這樣須經(jīng)官方審核的制度保證,雖然行狀出于門生故吏之手,以親故私家的立場記述死者生平,但其對于死者一生中種種未必體面的事跡卻是無法回避的。以殷亮撰《顏真卿行狀》為例,文中敘及顏真卿因與當(dāng)時著名酷吏敬羽交往而遭貶斥之曰:上元元年秋,時御史中丞敬羽,徂詐險慘,班列皆避之,公曾與之語及政事,遂遭誣貶蓬州長史。11與奸臣酷吏“語及政事”,可謂顏真卿政治生涯中并不太光彩的一個橋段,《行狀》對此的處理是低調(diào)的,但基本事實仍是清楚的。作為對比,我們可以看到此事在令狐峘所撰《神道碑》中被記述為:御史中丞敬羽,詐佞取恩,惡公剛直,乃以謗語陰中之。天威[赫]然,責(zé)命斯極,貶蓬州長史。12令狐峘將顏真卿因與敬羽交往而遭貶一事敘述成了敬羽構(gòu)陷顏真卿,致使其遭到貶逐,完全扭曲了《行狀》所敘之事。神道碑在相當(dāng)程度上代表了官方的立場(詳下),如此敘事其后有其政治目的在焉,而出于私家的行狀卻由于將受到官方的檢核而無法回避逝者一生中那些并不太光彩的事件。由此我們可以看到,出于門生故吏的行狀雖難免有所虛美,但基本事跡是詳盡可靠的,其中所展現(xiàn)的個人形象與歷史細(xì)節(jié)應(yīng)更近于真實。然而當(dāng)行狀呈遞朝廷之后,國家權(quán)力便通過制度與慣例對行狀中尚可謂近于真實的死者形象開始了一系列修正與塑造,而這一番重塑最重要的目的便是隱去某些事件的真相,使當(dāng)時與后世的歷史敘述保持官方所認(rèn)可的口徑。而這一番重塑的第一步便始于議謚。二、議語言,定號碼?！豆饩w朝考》載行狀最基本的功用便是朝廷議謚的依據(jù)。謚號淵源于西周,是國家對后妃、王公及一定品級的官員身后的一字褒貶,不僅代表著官方對其一生的定評,而且欲以此昭示后代,以為勸誡,故謚有美惡,即使美謚亦有等級之分。13身后尊榮的美謚掩飾了官員生前的種種瑕疵,更使其在生命消逝后仍享有榮名和美譽(yù),所謂“樊噲市井徒,蕭何刀筆吏。一朝時運會,千古傳名謚”,14故而將美號謂之官員最后的欲望亦不為過。德宗時代的太常博士李虞仲在奏書中所謂“謚者所以表德懲惡,春秋褒貶法也。茆土爵祿,僇辱流放,皆緣一時,非以明示百代,然而后之所以知其行者,惟謚是觀”,集中代表了官方對于謚號的認(rèn)識。因此定謚在當(dāng)時即被視作“國家之大典”,即使少數(shù)官員如令狐楚等遺命家屬死后不得請謚,但朝廷仍要求其家“守彝章”、“準(zhǔn)舊例”進(jìn)行請謚,而不必在意死者的遺愿。15由此可見,請謚與否早已超越個人私事,成為國家塑造官員身后形象的重要步驟。從家屬請謚、太常擬謚、尚書議謚到最終定謚,唐代對于官員謚號的確定與控制有著嚴(yán)格的制度?！短屏洹酚涊d開元時代的制度云:其謚議之法,古之通典,皆審其事以為不刊。諸職事官三品已上、散官二品已上身亡者,其佐吏錄行狀申考功,考功責(zé)歷任勘校,下太常寺擬謚訖,覆申考功,于都堂集省內(nèi)官議定,然后奏聞。贈官同職事,無爵者稱子,若蘊德丘園、聲實明著,雖無官爵,亦奏賜謚曰先生。16從實際運作上來看,大抵太宗時期太常定謚之后,諸朝官都可糾駁,17至高宗咸亨年間,許敬宗去世之際,議謚者似已僅限于尚書省官員。18此后這項制度始終嚴(yán)格貫徹,至五代北宋仍舊施行。行狀在交付尚書考功審核合格后,便移交太常禮院,由太常博士撰寫謚議,并初步擬定謚號。謚議必須敘述逝者一生重要事跡作為擬定謚號的依據(jù),考功移交來的行狀則是撰寫謚議的當(dāng)然的材料來源。今以謚議與行狀并存的韓滉與獨孤及為例,《獨孤及謚議》所敘事跡皆見于《行狀》,19而韓滉之《行狀》與《謚議》皆出自顧況之手,20其淵源可知。太常初步擬定的謚號在覆申考功后,須經(jīng)過尚書省官員的評議。都堂議謚會議的具體程序與儀制,唐代似無直接記載,北宋龐元英所撰《文昌雜錄》中載錄的宋元豐時期制度或可作為參證:禮部黃尚書上言:伏睹覆定臣僚謚議,其法:質(zhì)明入內(nèi),廢務(wù)一日。假故既頻,事易停壅,欲乞自今集官覆謚,午刻入省。敕依,乃罷酒食。故事:尚書省集,請謚之家,自設(shè)醪饌,舊從官給,今方罷之。21十六日都省覆王韶已下謚議。左仆射王公式假,右仆射蔡公服藥。傳宣召左仆射赴省,左丞對席,右丞獨坐于西偏。尚書侍郎、郎中、員外分左右曹,東西各重行。考功郎中、監(jiān)儀御史坐北向。酒九行。仆射秉筆,有司贊揖。22然則在元豐年間更改會議時間之前,議謚會議都在清晨開始,持續(xù)整整一天。會議由考功郎中主持,參加者系尚書省所有官員,由左右仆射執(zhí)筆寫定。唐代的議謚儀制當(dāng)去此不遠(yuǎn)。這樣嚴(yán)正的與會陣容與長達(dá)一天的會議時間顯示了國家對于定謚這一塑造官員身后形象的關(guān)鍵步驟給予了相當(dāng)程度的重視。對于某些舉足輕重或富有爭議的逝者而言,這一集中了數(shù)十位清要官員的議謚會議往往成為各方政治勢力的角力場與其生前恩怨的展示臺,所有的一切都將在這總結(jié)逝者一生功過的會議上爆發(fā),紛競的結(jié)果,有時候甚至驚動天聽,最終由皇帝親自調(diào)停,方得以了事。以張說為例?！锻ǖ洹酚涊d了議謚之際左司郎中楊伯成的駁議:(開元)十八年,太常寺謚贈太師燕國公張說為文貞。左司郎中楊伯成駁曰:“謚者德之表、行之跡,將以激勵風(fēng)俗,檢束名教,固無虛稱,是存實錄。準(zhǔn)張說罷相制云:‘不肅細(xì)微之人,頗乖周順之旨。’又致仕制云:‘行虧半古,防闕周身,未免瓜李之嫌,而喧眾多之口。且玉之有瑕尚可磨也,人之斯玷,焉得逭諸?！u曰文貞,何成勸沮!請下太常,更據(jù)行事定謚?！惫げ渴汤蓮埦琵g又立議,請依太常為定。未決。玄宗為制碑文,賜謚曰文貞。23張說自玄宗在東宮時即為侍讀,在迫使睿宗讓位的關(guān)鍵時刻進(jìn)言勸立太子監(jiān)國,最終促成了玄宗的上位,又勸玄宗早除太平公主,故此在玄宗誅殺太平、最終掌握政權(quán)之后,立即征拜中書令,封為燕國公。其后撫同羅、平黨項、征河曲、置彍騎、掌集賢、校圖書,文治武功,彪炳史冊,開元時期的安定局面,張說可謂有功。開元中,宇文融得勢,檢括天下逃戶,張說以其擾人不便,遂多抑其奏請,故與宇文融不協(xié)。時中書主事依仗宰相勢力招賄納財,又私度僧,往來與張說占卜吉兇。開元十四年,宇文融遂與崔隱甫、李林甫以此為借口,彈奏張說招引術(shù)士,夜解天象及招引賄賂。與卜筮之人交通觀象,在當(dāng)時是非常嚴(yán)重的罪名,殺身甚至滅族都是可能的結(jié)果。因為高力士的求情,張說被免去了中書令一職,而宇文融等仍恐張說復(fù)用,遂繼續(xù)密奏毀之,次年,玄宗遂詔張說致仕,開元十八年卒。24張說去世之時,而當(dāng)年彈劾他的宇文融已于上年貶昭宗樂平尉,崔隱甫因丁憂去官,李林甫羽翼尚未豐滿,朝中已無張說政敵,而玄宗得知張說死訊之后“憯惻久之,遽于光順門舉哀,因罷十九年元正朝會”,并于贈張說太師的詔書中對張說一生的功績褒貶有加,25實際上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玄宗對當(dāng)時罷免張說事件的追悔。故而太常初謚“文貞”,很可能代表了玄宗的立場。提出反對意見的楊伯成,僅在開元二十三年議改五服制度之時參與過意見,26從現(xiàn)存史料來看,本身并無黨附某派的嫌疑,他在此時提出駁議可能僅僅由對于禮制的精熟與執(zhí)著。但一旦當(dāng)年的政治斗爭被擺到臺面上,尤其是當(dāng)時罷相與致仕制書中具有譴責(zé)意味的評語被再次提起,是否應(yīng)該給張說“文貞”這樣的美謚,立刻便成為了一個問題。即使身任工部侍郎的張九齡大力主張依從太常所定謚號,但仍未能主導(dǎo)會議的方向?？梢韵胍?當(dāng)時會議之上,數(shù)十尚書省官員議論紛紛,逝者一生的功過再次被反復(fù)咀嚼。正反雙方,各持己見,以致最終也未能在會議上定下張說的謚號,直到玄宗為張說御制神道碑文,賜謚“文貞”,方才最終平息了這場謚號之爭。但是所謂“賜謚”或許反映了“文貞”兩字只是皇帝特別的恩典,它并不代表包括整個官僚機(jī)構(gòu)在內(nèi)的官方對逝者的定評。透過這一事件,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逝者生前一旦卷入政治斗爭之中,其所造成的后果仍將以各種方式在逝者身后對議謚會議起著相當(dāng)?shù)挠绊憽Ｗh謚中的紛爭除了受到死者生前恩怨所影響外,家屬在其中的作用亦不可小覷。謚號的美惡自然會關(guān)系到家族的榮譽(yù),一旦得到的謚號不佳,家屬便會通過申訴迫使官方改謚,成功與否則仍舊取決于逝者生前的政治影響。許敬宗謚號的更定便是唐代此類事件中典型的一例。(顯慶)三年薨……太常將定謚,博士袁思古議曰:“敬宗位以才升,歷居清級,然棄長子于荒徼,嫁少女于夷落。聞詩學(xué)禮,事絕于趨庭;納采問名,唯聞于黷貨。白圭斯玷,有累清塵,易名之典,須憑實行。按謚法:名與實爽曰繆,請謚為繆。敬宗孫太子舍人彥伯不勝其恥,與思古大相忿競,又稱思古與許氏先有嫌隙,請改謚官。太常博士王福畤議曰:謚者飾終之稱也,得失一朝,榮辱千載,若使嫌隙是實,即合據(jù)法推繩,如其不虧直道,義不可奪,官不可侵,二三其德,何以言禮?福畤忝當(dāng)官守,匪躬之故,若順風(fēng)阿意,背直從曲,更是甲令虛設(shè),將謂禮院無人,何以激揚雅道,顧視同列?請依思古謚議為定?！睉舨可袝髦恋轮^福畤曰:“高陽公任遇如此,何以定謚為繆?”答曰:“昔晉司空何曾薨,太常博士秦秀謚為繆丑公。何曾既忠且孝,徒以日食萬錢,所以貶為繆丑,況敬宗忠孝不逮于曾,飲食男女之累有逾于何氏,而謚之為繆,無負(fù)于許氏矣?！睍r有詔,令尚書省五品已下重議,禮部尚書袁思敬議稱:“按謚法:既過能改曰恭,請謚曰恭?！痹t從其議。27許敬宗在高宗立武后之時,大力贊成其事,并與李義府誣構(gòu)長孫無忌、褚遂良、韓瑗,致其貶死。自掌國史,又任愛憎為史傳,當(dāng)時飽受譏議,加之為財嫁女于蠻酋,因彥伯父昂與其寵婢私通而奏請流昂于嶺外,袁思古謚之為“繆”,可謂得實。28而彥伯不滿于袁思古所定謚號,訴于有司的同時,竟至“于路上欲邀擊之”,29事情鬧大之后,當(dāng)然引起了高層的關(guān)注。戶部尚書戴志德早于麟德二年同平章事,行事往往“推美于君”,30故高宗、武后皆對其深加器重,31其對于王福畤的“高陽公任遇如此,何以定謚為繆?”的質(zhì)問,不僅是中書門下受理其訴請后的例行公事,在一定程度上也代表了高宗、武后的意見,顯示了即使在許敬宗去世之后,高宗、武后對其仍頗為念舊,終究否定了代表朝廷輿論的太常所擬定的謚號。在這一事件中,許家的申訴是改謚的由頭,但最終在其中起作用的仍是其生前的政治資源。從上述張說與許敬宗議謚過程中的曲折可以看到,謚號的議定是包括最高權(quán)力者——皇帝及高層官僚機(jī)構(gòu)在內(nèi),各方面政治力量碰撞、角力、妥協(xié)的結(jié)果,一字褒貶背后,沉淀了逝者生前數(shù)十年間的政治經(jīng)歷與人事恩怨,而它們最終在他死后凝結(jié)為謚號,塑造了其人留給后世的基本形象。三、唐后期官方將碑文予以肯定,并注意其材料來源中國古代,立碑從來不是一件隨隨便便的事。碑之起源,上追古帝皇之封禪,下及宗廟之祭祀,所追求的是萬古不朽。官員身后,立于墓前,記述其家世功業(yè)者謂之神道碑。高聳于墓道前的神道碑,屬于紀(jì)念碑的一種,它以其宏偉的高度在公共空間中形成注目的焦點,其文字同樣會對觀者造成強(qiáng)烈的印象,因此神道碑的建立往往帶有強(qiáng)烈的昭示天下的政治意味。32故而碑自誕生之始便帶有強(qiáng)烈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有資格立碑者必須有功業(yè)、德政或者高行可稱。唐代制度直接規(guī)定了有資格立神道碑者的官位品級。《唐會要》云:舊制,碑碣之制,五品已上立碑螭首龜?shù)?上髙不過九尺,七品已上立碑圭首方趺,趺上不過四尺。若隱淪道素,孝義著聞,雖不仕亦立碣。33作為官員的特權(quán),記載死者生平功業(yè),具有強(qiáng)大的展示與宣傳功能的神道碑,理所當(dāng)然地受到了官方嚴(yán)格的控制。《新唐書·百官志》云:考功郎中、員外郎,各一人,掌文武百官功過、善惡之考法及其行狀.若死而傳于史官、謚于太常,則以其行狀質(zhì)其當(dāng)不;其欲銘于碑者,則會百官議其宜述者以聞,報其家。唐前期大臣多官為立碑,碑文亦往往詔名家撰作,如杜如晦、王珪碑文皆由虞世南所作,裴行儉碑則為張九齡所作,魏征、張說碑更系太宗、玄宗御制。34唐后期至五代,神道碑“詔撰”、“官立”的記載較少,但官方并未放松對神道碑文的控制:(后唐愍帝)應(yīng)順元年三月,故忠武軍節(jié)度使孟鵠男遵古上言,乞立先臣神道碑。詔今后藩侯帶同平章事已上薨謝者,并差官撰文宣賜。未帶相印35及刺史以令式合立碑者,其文任自制撰,不在奏聞。36孟鵠官至忠武軍節(jié)度使,未帶平章事,準(zhǔn)此詔,如孟鵠輩,今后立碑可不經(jīng)奏聞。那么可以推測,此前凡所欲立碑者,應(yīng)皆上奏,碑文或官撰,或須經(jīng)過官方核準(zhǔn)。此條雖系五代材料,但考慮到五代,尤其是后唐,基本承襲了唐后期制度,可以認(rèn)為,唐后期對于官員神道碑之控制大抵亦如此。那么受到官方嚴(yán)格控制的神道碑文應(yīng)有怎樣的規(guī)范,《文心雕龍》對此亦有精當(dāng)?shù)年U釋:夫?qū)俦w,資乎史才,其序則傳,其文則銘。標(biāo)序盛德,必見清風(fēng)之華;昭紀(jì)鴻懿,必見峻偉之烈,此碑之制也。37劉勰特別指出“屬碑之體,資乎史才”,這是由于神道碑文必須對于逝者一生的事跡功業(yè)有詳細(xì)的敘述,那么神道碑文中的這些內(nèi)容必須有可靠的依據(jù),而其材料來源即是逝者的行狀。實際上,唐代文士在記述其為逝者撰寫碑文的緣起之時,行狀是常常出現(xiàn)的重要道具:述其行狀,訪余以銘勒之事。38以真卿天祿校文,叨太仆之下列;憲臺執(zhí)簡,承諭德之深知。雖青史傳信,實錄已編于方冊;而豐碑勒銘,表墓愿備于論譔。謹(jǐn)憑吏部員外郎盧僎所上行狀,略陳萬一,多恨闕遺。39右威武上將軍佶……持故吏行狀,托余斯文,是以敘而銘之。40其軍司馬武功蘇遇……請銘于禮部侍郎宗閔。宗閔承命惶恐,辭不敢當(dāng),伏念百吏于宰相,皆僚屬也,又何敢讓。退視公行狀而著其語。41唐人行狀與神道碑皆保存下來的僅顏真卿、獨孤及、董晉、韓愈四人。細(xì)審四人行狀與神道碑,可發(fā)現(xiàn)兩者所敘基本事跡大致相同,而神道碑銘作為展示于公開場合的讀本,則往往略其實事而多作夸飾,其中對逝者生平刻意的去取與議論,多可體現(xiàn)官方意志,其位高權(quán)重者尤甚,碑文中的掩飾尤多。令狐峘所撰《顏真卿神道碑》則典型地表現(xiàn)了官方為政治目的在這一具有宣示意味的文本中對歷史事件的變形。在《顏真卿神道碑》中,有關(guān)顏真卿殉國日期竟然詭異地出現(xiàn)了兩個不同的記載:有唐名臣贈司徒魯郡文忠公顏公……今上興元元年八月三日,蹈危致命,薨于蔡州之難。貞元二年春,蔡州平,冬十一月二旬有三日,嗣子櫟陽尉頵、秘書省正字碩銜恤奉喪,歸于萬年縣之舊原。皇帝徹懸震悼,乃冊贈上公,詔有司具鼓吹羽儀送于墓所,遣中謁者吊祭,賻錢五十萬,粟三百碩,命太?？夹姓C德,謚曰文忠。貞元初,希烈陷汴州,是時公幽辱已三歲矣,度必不全,乃自為墓志,以見其志。是年遇害于汝州之龍興寺,春秋七十有六。前一段引文出現(xiàn)在碑文的起首,這部分對顏真卿死后哀榮的記述,充分展示了碑文所體現(xiàn)的國家意志,這里所記錄的言之鑿鑿的興元元年,應(yīng)該可以理解為官方在這一問題上的表達(dá)。而文章后半部分“貞元初”這一含糊而曖昧的時間指向,卻直接否定了前者。這一矛盾在宋留元剛為顏真卿所編年譜中就已經(jīng)指出,并有詳密的考證,今迻錄如下:(貞元)二年丙寅,四月,希烈為牙將陳仙奇所殺,蔡州平。十一月,奉公喪歸葬于萬年縣之鳳棲原。公之死也,《舊史·紀(jì)》云貞元元年正月始間廢朝贈謚,《傳》乃謂死于興元元年八月?！缎率贰ぜo(jì)》以為貞元元年之八月?！渡竦辣非皶氯胀杜f傳》,后又云貞元初遇害。希烈之誅,《新》、《舊史·紀(jì)》作今年四月,《舊史·傳》復(fù)云貞元元年仙奇護(hù)公喪歸,考之《移蔡帖》:“貞元元年,自汝移蔡?！薄缎袪睢芳八貌芡醺蕖侗怼?、柳珵《常侍言旨》并云:是年八月,賊命辛景臻等,于蔡州龍興寺縊公。明年,希烈死,仙奇歸喪。則《舊史》紀(jì)傳不但書公之死先后失次,而平蔡歸喪之年亦復(fù)差互。42的確,由其故吏殷亮所作,很可能是顏真卿身故后第一份生平資料的行狀記載了與《神道碑》不同的殉國日期:貞元元年,河南王師復(fù)振,賊慮蔡州有變,乃使其將辛景臻于龍興寺積薪,以油灌,既縱火,乃傳希烈之命,若不能屈節(jié),自即裁之。公應(yīng)聲投地,臻等驚慚,扶公而退。希烈審不為已用,其年八月二十四日,又使景臻等害于龍興寺幽辱之所,凡享年七十七。眀年三月,希烈為麾下將陳仙奇所殺,淮西平,仙奇遣軍將營送公神櫬于京師……后江西節(jié)度嗣曹王皋上表曰:“臣見蔡州歸順腳力張希璨、王仕顒等說:去年八月二十四日,蔡州城中見封,有鄰兒不得名字,云希烈令偽皇城使辛景臻、右軍安華于龍興寺殺顏真卿,埋于羅城西道南里,并立碑?！边@里所引錄的曹王皋上表真切地記錄了蔡州平定日唐廷訪查顏真卿下落的情狀,應(yīng)是對顏真卿死期最直接的記錄。同時留元剛年譜中提到的《移蔡帖》即顏真卿于貞元元年自汝州移蔡州之時所作,其全文曰:貞元元年正月五日,真卿自汝移蔡,天也。天之昭明,其可誣乎!有唐之德則不朽耳!十九日書。43顯然,《行狀》所載顏真卿被害時間為貞元元年八月二十四日是正確的,而曹王皋的上表亦表明朝廷很清楚地知道顏真卿真實的殉國時間。那么《神道碑》的起首,也就是在官方的話語系統(tǒng)中,為何要鄭重其事地書寫興元元年八月二十四日這一時間呢?這其中實際有著相當(dāng)復(fù)雜的政治原因。除了興元元年和貞元元年兩個時間之外,《舊唐書·德宗紀(jì)》還記載了另一個時間:(貞元元年)癸丑(17日),始聞太子太師魯郡王顏真卿為希烈所害,追贈司徒,廢朝五日,謚曰文忠,仍特授男頵、碩等官。44據(jù)唐代慣例,大臣薨卒,一般輟朝一日至三日,“廢朝五日”意味著超乎一般的痛悼與哀榮。在此之前,只有開元二十九年寧王憲薨,輟朝十日;45魏征、張說、郭子儀去世廢朝五日。46以顏真卿宣慰李希烈的品級與功業(yè),并不夠“廢朝五日”的資格。德宗之所以如此震動,并給予這樣超乎尋常的哀榮,是因為顏真卿以七十五歲高齡宣慰淮西,從制下之初便引起了滿朝的震動,并且輿論一致認(rèn)為,這一事件乃系盧杞對顏真卿的陷害。而顏真卿甫臨李希烈軍中,即遭扣押,此后一年多的時間里,他從許州被移到汝州,又從汝州被移到蔡州。47而這段時間中,李希烈與唐廷始終處于戰(zhàn)爭狀態(tài),雙方互有攻守。李希烈軍于建中四年十二月攻占汴州之后,勢力達(dá)到頂峰,此后唐軍進(jìn)入了反攻階段,李希烈頹勢漸漸顯現(xiàn)。至顏真卿死訊傳至朝廷的貞元元年初,唐軍全面轉(zhuǎn)敗為勝,李希烈節(jié)節(jié)敗退,不得不放棄汴州等地,退守汝、蔡老巢。48在這種情況下,他必須將具有人質(zhì)性質(zhì)的顏真卿帶在身邊。49在多次轉(zhuǎn)移之后,即使李希烈一方的軍民可能都已不知顏真卿的生死,而正在此時,以為必死的顏真卿自撰了墓志以及遺表。50兵荒馬亂之際,這些文字一經(jīng)流傳,無疑使外界確信顏氏已經(jīng)被李希烈所殺害。于是在顏真卿被轉(zhuǎn)移到蔡州的十二天后,顏氏殉國的假消息傳抵了朝廷。而就在當(dāng)天,德宗正動念將一年前迫于輿論壓力外貶為新州司馬的盧杞升為饒州刺史,為將來召其回京奠定基礎(chǔ)。然而口宣遭到了當(dāng)值草詔的給事中袁高的拒絕。后雖另請中書舍人草成詔書,但又為其封還,以致引起持續(xù)數(shù)日的朝野議論與騷動。以袁高為代表的諸大臣上奏中所謂“退斥忠良”,51無疑包括了盧杞置顏真卿于死地之事。終于,德宗在顏真卿死訊傳來10天以后(壬戌),將剛剛擔(dān)任吉州長史的盧杞貶為澧州別駕。在德宗與群臣博弈的10天之中,顏真卿適時而來的死訊很可能成為群臣的一個重要砝碼,從而迫使德宗最終放棄了盧杞。然而當(dāng)貞元二年淮西平定之后,顏真卿的靈柩被運至京師,顏真卿遇害的真實日期逐漸浮出水面。當(dāng)所有人發(fā)現(xiàn),一年多之前滿朝為顏真卿遇害而震動痛惜,甚至被利用成為貶斥盧杞的砝碼的時候,顏真卿還根本沒有死。事情至此,朝廷的尷尬是毋庸置疑的,掩飾是此時的當(dāng)務(wù)之急。而顏真卿的葬禮無疑是一個絕好的機(jī)會。于是在令狐峘為顏真卿所作神道碑的起首鄭重其事地書寫興元元年這一時間的背后有著深刻的政治考量。然而作為顏真卿的故吏,令狐峘也許并不愿顏氏的真正殉國日期就此湮沒,故而在碑文的結(jié)末隱晦地出現(xiàn)了貞元元年這一更近于真實的日期,于是在同一篇碑文中就此出現(xiàn)了兩個矛盾的時間。顏真卿神道碑文中的矛盾顯示了政治化書寫與作者個人情感之間的矛盾,但無論令狐峘怎樣曲筆傳遞真實,他仍舊必須在顯眼位置書寫官方的立場。無疑在顏真卿神道碑的書寫事件中,官方又一次刻意塑造了逝者身后形象,并且這一形象通過其載體——神道碑顯豁地展示于公眾面前,從而在相當(dāng)程度上固化了社會輿論對其人的觀感,同時也傳遞了官方希望傳遞的信息,而歷史的某些真實便因此淹沒于這一喧囂的展示行為之中。四、“史館”:交付史館的“并序”毫無疑問,今日我們對于古代社會的了解,絕大部分來自肇端于《史記》的正史系統(tǒng),而正史最重要的材料來源,則系歷朝歷代所修撰的本朝國史。國史修撰有著古老的傳統(tǒng),同時也是歷朝歷代構(gòu)建意識形態(tài)的重要環(huán)節(jié)之一,因此每一個時代的統(tǒng)治者都必須精心設(shè)計一系列制度來保證國史的修撰。由于太宗不甚光彩的繼位方式,唐代的國史修撰在一開始便受到了太宗的高度重視,此后國史的修撰屢次成為各方政治勢力角力的重要陣地。因此唐代國史,尤其是止于德宗初年的紀(jì)傳體國史中的傳記無疑是官方對于官員形象的直接塑造。由于五代所撰《舊唐書》,其德宗之前部分直接取材于唐代的紀(jì)傳體國史,我們將這部分人物傳記視為出于唐代史官之手,當(dāng)無大誤。那么唐代史臣利用何種材料撰作了這些傳記,對于材料的去取之間是否有特別的政治含義,厘清這些頭緒,無疑有助于我們理解當(dāng)時官方對于史傳中人物的刻意塑造。與謚議和神道碑一樣,史傳亦淵源于官員家屬上報至尚書考功的行狀。曾任史官的劉知幾與李翱對此都有明確的論述。翱以史官記事不實奏狀曰:“臣謬得秉筆史館,以記注為職。夫勸善懲惡,正言直筆,紀(jì)圣朝功德,述忠賢事業(yè),載奸臣丑行,以傳無窮者,史官之任也。凡人事跡,非大善大惡則眾人無由得知,舊例皆訪于人,又取行狀、謚議以為依據(jù)。”52從文書的實際運作來看,韓愈所撰《董晉行狀》文末云:“伏請牒考功,并牒太常議所謚,牒史館請垂編錄?！崩畎克俄n愈行狀》亦云:“謹(jǐn)具任官事跡如前,請牒考功、下太常定謚,并牒史館?！?3無疑,行狀最終將交付史館,成為國史列傳最直接的藍(lán)本。從宋王明清《揮麈錄》所載宋代國史撰修的制度與實況,大抵可知唐代史館的運作情形:徐敦立語明清云:凡史官記事所因者有四:一曰時政記,則宰執(zhí)朝夕議政,君臣之間奏對之語也;二曰起居注,則左右史所記言動也;三曰日歷,則因時政記、起居注潤色而為之者也,舊屬史館,元豐官制屬秘書省國史案,著作郎、佐主之;四曰臣僚墓碑行狀,則其家之所上也。……臣僚行狀于士大夫行事為詳,而人多以其出于門生子弟之類,以為虛辭溢美,不足取信。雖然其所泛稱德行功業(yè),不以為信可也,所載事跡,以同時之人考之,自不可誣,亦何可盡廢云。度在館中時見重修《哲宗實錄》……據(jù)逐人碑志,有傳中合書名,猶云公者,讀之使人不能無恨。54徐敦立,名度,宰相徐處仁之幼子,55其所記北宋史館中據(jù)徑錄碑志以為傳記,唐代史官為時人作傳,行狀則是其最基本的材料?！杜f唐書》德宗前有傳諸臣,今尚有行狀傳世者,高宗時宰相薛元超為其中之一。薛元超,薛收子,薛道衡孫,《舊唐書》本傳與楊炯所撰行狀,可以發(fā)現(xiàn)薛振本傳所記諸事完全節(jié)錄自楊炯所撰《行狀》,可知當(dāng)日交付史館的行狀的確成為國史列傳重要的材料來源。然而在另一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