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論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胡不歸陶詩飲酒第五首尤有韻致：“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yuǎn)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文選卷三十六臣注：“向曰：菊，香草，黃華可以泛酒；悠然逺皃，此得性自縱逸也。翰曰：日暮山氣蒙翠，所謂佳也；飛鳥晝游，而夕相與歸于山林，此得天性自任者也。而我欲言此真意，吾亦自入真意也，故遺忘其言，而無言也?！本芭c意會，興致悠然，這種超脫塵俗、化于自然之境界是后代詩人無從達(dá)到的。開篇四句，頗有理趣，向?yàn)槿朔Q賞。蘇軾自書陶淵明結(jié)廬在人境詩并跋：“陶公此詩，日誦一過，去道不遠(yuǎn)矣。”（孔凡禮蘇軾佚文匯編拾遺卷下）黃山谷書贈俞清老：“陶淵明云：此中有眞意，欲辯已忘言。夫眞處蓋可為知者道，難為俗人言也?！保ㄔフ曼S先生文集卷二十五）范正敏遁齋閑覽：“王荊公在金陵作詩，多用淵明詩中事，至有四韻詩全使淵明者。且言其詩有奇絕不可及之語，如結(jié)廬在人境云云，有詩人以來無此句也。然則淵明趨向不羣，詞彩精拔，晉宋之間，一人而已?！辈虊翦龆殴げ坎萏迷娫捑硪唬骸皰惺略挘禾諟Y明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采菊之際，無意于山，而景與意會，此淵明得意處也。而老杜亦曰：夜闌接軟語，落月如金盆。予愛其意度閑雅，不減淵明，而語句雄健過之。每詠此二詩，便覺當(dāng)時(shí)清景盡在目前，而二公寫之筆端，殆若天成，茲為可貴。”陳巖肖庚溪詩話卷下：“王荊公介甫辭相位，退居金陵，日游鍾重，脫去世故，平生不以勢利為務(wù)，當(dāng)時(shí)少有及之者。然其詩曰：穰侯老擅關(guān)中事，長恐諸侯客子來。我亦暮年專一堅(jiān)，每逢車馬便驚猜。既以丘壑存心，則外物去來，任之可也，何驚猜之有，是知此老胸中尚蒂芥也。如陶淵明則不然，曰：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yuǎn)地自偏。然則寄心于遠(yuǎn)，則雖在人境，而車馬亦不能喧之。心有蒂芥，則雖擅一壑，而逢車馬，亦不免驚猜也?！饼彵筇諟Y明集校箋：“心遠(yuǎn)地自偏之義乃屬魏、晉玄學(xué)之范疇。魏、晉隱逸之風(fēng)極盛，玄學(xué)改變了隱居乃逃于江海之上以避世之舊觀念，指導(dǎo)人們不執(zhí)著于外在形跡，而去追求心境之超然無累。倘內(nèi)心超脫，則隱于市朝與隱于巖穴無異。如王康琚反招隱詩云：小隱隱陵藪，大隱隱朝市。周續(xù)之亦稱：情致兩忘者，市朝亦巖穴耳。不難發(fā)現(xiàn)，心遠(yuǎn)地偏之義，正是魏、晉隱士追求的勝義。”“采菊”二句，蘇軾題淵明飲酒詩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因采菊而見南山，境與意會，此句最有妙處。近歲俗本皆作望南山，則此一篇神氣都索然矣。古人用意深微，而俗士率然妄以意改，此最可疾?！庇謺T集改字：“近世人輕以意改書，鄙淺之人，好惡多同，故從而和之者眾，遂使古書日就訛舛，深可忿疾?？鬃釉唬何岐q及史之闕文也。自予少時(shí)，見前輩皆不敢輕改書。故蜀本大字書皆善本。蜀本莊子云：用志不分，及疑于神。此與易陰疑于陽、禮使人疑汝于夫子同。今四方本皆作凝。陶潛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采菊之次偶然見山，初不用意；而境與意會，故可喜也。今皆作望南山。杜子美云：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蓋滅沒于煙波間耳。而宋敏求謂予云：鷗不善沒。改作波字。二詩改兩字，便覺一篇神氣索然也?！保ㄌK軾文集卷六十七）晁補(bǔ)之題陶淵明詩后：“以一字論工拙，如身輕一鳥過、身輕一鳥下，過與下，與疾與落，每變而每不及，易較也。如魯直之言，猶碔砆之于美玉，是已。然此猶在工拙精觕之間，其致思未白也。記在廣陵日，見東坡云：陶淵明意不在詩，詩以寄其意耳。采菊東籬下，悠然望南山。則既采菊又望山，意盡于此，無余蘊(yùn)矣，非淵明意也。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則本自采菊，無意望山，適舉首而見之，故悠然忘情，趣閑而景遠(yuǎn)，此未可于文字精粗間求之。以比碔砆美玊不類?！保u肋集卷三十三）詩話總龜前集卷七：“淵明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采菊之次，偶見南山，初不用意，而景與意會，故可喜也。今皆作望南山。子美云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蓋滅沒于波間耳。而朱敏求謂予曰：鷗不解沒，改作波字。改此，覺一篇神氣索然。”蔡寬夫詩話：“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此其閑遠(yuǎn)自得之意，直若超然邈出宇宙之外，俗本多以見字為望字，若爾，便有褰裳濡足之態(tài)矣。乃知一字之誤，害理有如是者?！保ㄜ嫦獫O隱叢話前集卷三引）沈括續(xù)筆談：“陶淵明雜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往時(shí)校定文選，改作悠然望南山，似未允當(dāng)。若作望南山，則上下句意全不相屬，遂非佳作?！睆?fù)齋漫錄：“東坡以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無識者以見為望，不啻碔砆之與美玉。然余觀白樂天效淵明詩有云：時(shí)傾一杯酒，坐望東南山，然則流俗之失也久矣。惟韋蘇州答長安丞裴說有云：采菊露未晞，舉頭見南山。乃知真得淵明詩意，而東坡之說為可信。”（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三引）葛立方韻語陽秋卷四：“韋應(yīng)物詩擬陶淵明而作者甚多，然終不近也。答長安丞裴說詩云：臨流意已凄，采菊露未晞。舉頭見秋山，萬事都若遺。蓋效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此懷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之句也。然淵明落世紛深入理窟，但見萬象森羅，莫非真諦，故因見南山而真意具焉。應(yīng)物乃因意凄而采菊，因見秋山而遺萬事，其與陶所得異矣?！睆埬宪幉删胀ぴ娨唬骸疤站腹?jié)人品甚高，晉宋諸人所未易及。讀其詩，可見胸次灑落，八窓玲瓏，豈野馬逰塵所能棲集。前建安丞張君，精力未衰，即掛冠，家于瀏陽有年矣。葺小園為，亭面南山，來求予名。予名之曰：采菊亭。取靖節(jié)所謂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嗚呼，靖節(jié)興寄深逺，特可為識者道耳。詩曰：陶公千載人，高標(biāo)跨余子。豈無濟(jì)時(shí)念，斂蔭獨(dú)知止。歸來臥衡門，無慍復(fù)何喜。九日天氣佳，東籬擷芳蕋。舉頭見南山，佳處政在此。地偏心則逺，意得道豈否。”（詩話總龜后集卷十引）王夫之姜齋詩話卷一：“采采芣苢，意在言先，亦在言后，從容涵泳，自然生其氣象。卽五言中，十九首猶有得此意者。陶令差能彷佛，下此絕矣。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非韋應(yīng)物兵衛(wèi)森畫戟，燕寢凝淸香所得而問津也。”按李白玉階怨云：“卻下水精簾，玲瓏望秋月?！币共磁ｄ緫压牛骸暗侵弁镌?，空憶謝將軍。”（李太白文集卷二十）柳宗元與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華親故：“若能化得身千億，散向峰頭望故鄉(xiāng)?！保ㄈ圃娋砣逡唬┚形抑?，故用“望”字；若陶詩及孟郊洛橋晚望：“榆柳蕭疏樓閣閑，月明直見嵩山雪?！保ň砣吡┠藷o我之境，宜用“見”字。此中大有禪意，所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者，可能就是此類詩句。王國維人間詞話：“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煽肮吗^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有我之境也。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古人為詞，寫有我之境者為多，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樹立耳。無我之境，人惟于靜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動之靜時(shí)得之。故一優(yōu)美，一宏壯也?！卑赐跏现摚鎰e有我無我之境，舉例以明之，甚善。然細(xì)味詩意，此處作“望”字亦通。辛棄疾賀新郎（甚矣吾衰矣）：“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yīng)如是。”雖用“見”字，卻有“望”意在其中，此“望”有玩之意味，兼弄之情懷，非愛山者不能望，非得山水之樂者亦不必望。淵明徘徊東籬之下，已采菊盈把，雖無意于山而山不能不排闥而至，舉頭望之，望而玩之，玩而樂之，亦不失仁者悠然自得之味。不過，他經(jīng)?！耙滥细R以嘯傲”，對此“老情人”之一顰一笑，對其綠色裙裾的每一道皺褶自然是熟稔的，若再刻意去望，便著了形跡，因此相比之下，用“見”字更見此“老小孩”神趣。正所謂“既欣得此奇觀，山水有靈亦當(dāng)驚知己于千古矣！”此詩乃陶集壓卷之作，王士禛古學(xué)千金譜云：“通章意在心遠(yuǎn)二字，真意在此，忘言亦在此。從古高人只是心無凝滯，空洞無涯，故所見高遠(yuǎn)，非一切名象之可障隔，又豈俗物之可妄干。有時(shí)而當(dāng)靜境，靜也，即動境亦靜。境有異而心無異者，故遠(yuǎn)也。心不滯物，在人境不虞其寂，逢車馬不覺其喧?；h有菊則采之，采過則已，吾心無菊。忽悠然而見南山，日夕而見山氣之佳，以悅鳥性，與之往還，山花人鳥，偶然相對，一片化機(jī)，天真自具，既無名象，不落言詮，其誰辨之？”溫汝能陶詩匯評：“淵明詩類多高曠，此首尤為興會獨(dú)絕，境在寰中，神逰象外，遠(yuǎn)矣。得力在起四句，奇絕妙絕，以下便可一直寫去，有神無跡，都于此處領(lǐng)取，俗人反先賞其采菊數(shù)語何也。至結(jié)二句則愈真愈遠(yuǎn)，語有盡而意無窮，所以為佳。”此詩乃悠然而見之作。陸逰雖懂“文章本天成”、“工夫在詩外”之理，但并不能如淵明一樣“心遠(yuǎn)地自偏”，“飛鳥相與還”，忘情淡性于山水田園之間，一晨一夕，一稼一禾，均使他走向一條通往詩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