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建社會概念辨析

1、1封建社會概念辨析在中國史學界，長期以來一直有“封建社會”的稱謂。大約從上世紀30年代的中國社會性質大討論開始，“封建社會”的提法在學界漸次普及。到 50年代，歷史分期問題的研討，也涉及到封建社會這一概念的內(nèi)涵問題。近年 來，史學界對“封建” 一詞的討論再次受到關注，有助于深化這一問題的研究。一、“封建”爭論的由來近年來關于“封建”爭論的焦點，是西歐封建制、中國西周封建制、秦漢大一統(tǒng)封建制之間的交錯和歧義問題。中國傳統(tǒng)有“封建” 一詞，其淵源來自商周。即所謂“封邦建國，以藩宗周”。說文釋“封”曰：“從土，熏聲”，“封，爵諸侯之土也。從之土，從寸。寸，守其制度也。公侯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

2、”周初大分封為史學界所熟知，后來對中國歷史影響重大的各諸侯國，從春秋五霸到戰(zhàn)國七雄，都出自周初大分封。而這種分 封，來自于商周時期的部族社會性質。如果要與西歐的封建制度比較，我們不難看出，西周分封制的建立，與生產(chǎn) 力的發(fā)展水平并無直接關聯(lián)，尤其是生產(chǎn)工具，西周同商代相比，從考古發(fā)現(xiàn)和文獻記載來看，差異不大。所謂封 建，是周室分遣本族子弟統(tǒng)治四方的基本手段。簡而言之，西周封建是以宗法制度為核心，把部族統(tǒng)治推向勢力所 及地區(qū)的政治舉措，其社會意義大于經(jīng)濟意義。對于這一點，學界已經(jīng)有較多認識，其中許倬云西周史說之較 詳。本文從略。1西歐的feudalism，有一個長期演化過程，同中國西周的封建制迥然

3、有別。對此，法國年鑒學派的馬克布洛赫，在其名著封建社會一書中有著詳盡的詞源學考證。2Feudalism 來源于fief，即封土，其最主要的含義是產(chǎn)權。英語中的 fee , feoff , feu , feud , fie , field 等，都與fief 同源同根，而且含義互相交錯。西方學者 多數(shù)認為，西歐的封建制，最初起源于羅馬帝國和日耳曼部落的結合部，在法蘭克王國得到了充分發(fā)展，諾曼征服 把這種封建制推廣到了英倫三島。這就是領主分封制。這種分封制的核心，是以產(chǎn)權界定領主與附庸的權利義務關 系，而同中國西周的宗法式分封完全不同。如果說中國西周的分封制是由政治出發(fā)而影響經(jīng)濟，那么歐洲的分封制

4、則是由經(jīng)濟出發(fā)而影響政治。所以，歐洲在很長時間內(nèi)，feud屬于與產(chǎn)權相關、進而與權利義務相關的法律用語。用布洛赫的話來說，就是屬于“律師的行話”。到18世紀，feud在英國才演變出形容詞feudal，用來指稱政府或社會體制。19世紀，西方思想界進入了“建立體系的時代”，各種主義層出不窮，-ism成為流行時尚，feudalism最終形成。隨著近代的西學東漸，最先把feudal翻譯為“封建”的是日本學者。在1873年的英日詞典英和字匯中，feudal的對應日文就是 “圭寸建的”。把圭寸建制這一詞匯用在中國歷史研究上，首推梁啟超和嚴復。梁啟超在1899年寫了論中國與歐洲國體異同，1902年又寫了中國

5、專制政治進化史論，采用了封建社會這一概念。他把中國社會歷史的演變概括為四個時期，稱：“自黃帝以至周初，為封建未定期。自周以至漢初，為封建全盛期。自漢景武以后至清初，為封建變相期。自康熙平定三藩以后，為封建全滅期?！痹谠撐闹?，梁啟超顯然以歐洲范式對中國傳統(tǒng)的“封建” 一詞做了變通。他把漢代到清代的制度形式稱為“封建變相期”，就說明他不是把封建看作單純的西周式“封邦建國”，而是看作一種社會政治體制。對于為何中國封建起源遠遠早于歐洲而未能發(fā)展至近代，他的 解釋是歐洲有市民自治而中國沒有。他在該文附論中稱：“封建之運，東西所同也。中國有之，日本有之，歐洲亦有之。然歐洲日本，封建滅而民權興，中國封建滅而

6、軍權強。何也？曰：歐洲有市府，而中國無有也；日本有士族， 而中國無有也?！?3梁啟超的觀點，可以看作中國現(xiàn)代通行的“封建社會”這一概念的濫觴。2正式把feudalism 翻譯為封建制的，是嚴復。他對西學的精通程度遠遠高于梁啟超，深知中西封建的不同。在所譯原富的按語中，嚴復明確指出：“案考歐史，知歐洲諸種，大抵皆自西域安息流徙而西，其先皆游牧民，降而后有耕稼，隨畜薦居，藩生日眾。其建國本始之事如此，非必有錫土胙茅若中國也。”所以，以追求信雅達而著稱的嚴復，在最初翻譯feudal時，采用音譯方式，譯為“拂特”。到1903年翻譯社會通詮時，開始以 “封第1頁建”稱之?？梢姡瑖缽蛯χ形鳌胺饨ā钡牟町愂?/p>

7、清楚的，然而，在找不到更準確的名詞時，他經(jīng)過深思熟慮，多方推敲，最后采用了 “封建”這一譯名。馬克思主義傳入中國后， 人們把“封建制”作為人類社會歷史發(fā)展中的一個階段，給這一詞匯注入了新的內(nèi)涵。經(jīng)過長期的討論，現(xiàn)今學界所說的“封建社會”，其概念既不同于中國傳統(tǒng)的西周封建制，也不同于歐洲中世紀的領主封建制。其命名邏輯，與梁啟超、嚴復的考慮大體一致。有些論者不察，把“封建社會”的廣泛使用單純歸之為馬克思主義史學的影響，這有失偏頗。梁啟超和嚴復，都不能說是受馬克思主義的影響而采用這一詞匯。而他們 不約而同都采用了這一譯名。由此可見，把feudalism 翻譯為封建主義，不完全是政治因素或者意識形態(tài)因

8、素決定的，其中有著學術性的考慮。在關于采用“封建”這一詞匯的過程中，值得重視而且具有代表性的是嚴復的觀點。他以甄克思的觀點解釋社會發(fā)展史，認為人類社會要經(jīng)過圖騰社會、宗法社會、軍國社會幾個階段。4所謂圖騰社會，與現(xiàn)今所說的原始社會大體相當；所謂軍國社會，與現(xiàn)今所說的民族國家大體相當；惟有宗法社會，存在著較為復雜的情況。以甄克 思的邏輯推論，西歐的領主封建制，是由宗法社會轉向軍國社會的過渡形態(tài)。正是這一理論背景，促使嚴復采用了 封建社會這一詞匯。因為在中國，商周尤其是西周，已經(jīng)是典型的宗法社會。而秦始皇推行郡縣制后，并未能完全 放棄宗法制，“家天下”正是宗法的表現(xiàn)形式。所以，嚴復認為，秦朝的體制

9、，宗法居其七，軍國居其三。近代的 夏曾佑，更是把宗法制與君主專制緊密聯(lián)系起來，稱“君權存，宗法亦隨之而存”（嚴譯社會通詮夏曾佑序）。所以，嚴復最終采用的這一譯名，恰恰包含了中國的君主專制社會形態(tài)。二、中國封建社會的特點采用封建社會這一詞匯，并不表明我們就會完全接受西方的歷史研究模式，恰恰相反，學術界經(jīng)過多年討論，對于中國封建社會的內(nèi)涵和特點，有著較為一致和深刻的揭示。概括起來，中國封建社會具有以下特點。這些特點，明顯地反映出了中西社會歷史發(fā)展進程的差異。1. 皇權專制和等級制度從西周的禮制開始，中國社會的等級制度就建立了起來。禮制有許多功用，劃分社會等級并確定社會秩序就是其功用之一。即所謂“君

10、臣朝廷尊卑貴賤之序，下及黎庶車輿衣服宮室飲食嫁娶喪祭之分，事有宜適，物有節(jié)文。”（史記禮書）這種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等級秩序，一直到后來發(fā)展演變出來的綱常倫理，構成了中國封建社會的基本體系。隨著秦漢大一統(tǒng)國家的形成，皇帝成為操縱一切、大權獨攬的最高統(tǒng)治者，乾綱獨斷，凌駕于所有社 會等級之上，建立了世界歷史上少見的集權制度。中國封建社會是一個等級森嚴的社會，而皇權則是這種社會形態(tài) 的支配力量。因此，中國封建社會的皇權主義成為它的特色之一。漢宣帝所謂的“以王霸之道雜之”，充分反映了中國封建社會的這一特色。其中的王道來自于周公的制禮作樂，霸道來自于秦皇的君主獨斷。2. 社會的階級與階層結構中國封建社會

11、的階級和階層結構具有自己的特色。經(jīng)過春秋戰(zhàn)國的動蕩變化，中國古代社會形成了“士農(nóng)工3商”四民，構成基本社會群體。梁漱溟把這種社會結構概括為“職業(yè)分途，倫理本位”。他的這種概括是為了彰顯中國古代社會的自身特色，以“職業(yè)分途”對應西方的階級對立，以 “倫理本位”對應西方的個人本位。這種概括并不完全符合實際，但其注重中國社會自身結構問題的思路，則為學界所普遍重視。在中國封建社會的發(fā)展中，處 處可見地主與農(nóng)民、 豪強和小民、士族和庶族、商賈和士人、縉紳和百姓的分野和沖突。 即使在某一社會群體內(nèi)部, 也有著不同集團的交錯變化。反映在政治上，表現(xiàn)為“朋黨之爭”和“清濁之辨”等等。在中國歷史的發(fā)展中，既有這

12、種群體與集團之間的沖突和斗爭，又有其相互交織與融合。尤其是察舉制、科舉制等制度設置，為社會群體之 間的流動變化提供了途徑，即“官無常貴而民無終賤”；經(jīng)濟上的析產(chǎn)繼承制和產(chǎn)權交易，為社會財富的重新配置提供了條件，即俗語所謂 “富不過三代”。馬克思主義的階級分析方法，又從階級對抗的角度對這種社會矛盾進行 了新的解析。新舊史學家從不同角度對中國古代的階級與等級問題進行過多方面的探討，其中雖有分歧，但也有若 干相同點。中國歷史上的階級和階層的自身特色，是中國歷史與歐洲歷史發(fā)展走向差異的一個重要方面。3 政教分離和思想變化中國封建社會中，一般來說，政教分離，沒有形成像西歐中世紀那樣的宗教黑暗時期。因而，

13、中國的學術思想 以探究社會問題為主，具有明顯的經(jīng)世致用傾向。從漢代起，儒家的經(jīng)學成為傳統(tǒng)社會的主導思想?；蕶嘟y(tǒng)治以經(jīng) 學作為武器，民間以經(jīng)學作為維系社會關系的價值準則。歷代的官方正版經(jīng)籍、社會啟蒙讀本、民間鄉(xiāng)約村規(guī)，在 思想觀念上都同經(jīng)學有關。經(jīng)學自身也通過不同的注釋和解讀獲得不斷的發(fā)展。中國封建文化中既有維護皇權的正 宗思想，也有制約皇權的民本思想。中國古代文化的發(fā)展特點，在于其繼承傳統(tǒng)的同時通過不斷予以新的闡釋而加 以發(fā)展，同時又善于融合不同學派和異域的思想文化，由此形成思想文化上的繁榮局面。而且，政教分離使中國在 近代社會中有一點與西方存在重大差異，就是中國無需對封建社會的政教合一體制進

14、行世俗化改造，但卻需要培育 認知世界、探究自然的理性意識。4.國家統(tǒng)一和民族融合。中國封建社會同國家統(tǒng)一有密切關系，而民族之間的融合對中華民族的形成與發(fā)展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早在先 秦，中國就形成了占據(jù)主流的大一統(tǒng)思想。從秦漢開始，中國走上了統(tǒng)一國家的道路。之后，盡管有戰(zhàn)亂分裂，但 統(tǒng)一的背景下，不同民族追求和諧共處，在民族的融合中創(chuàng)造了具有特色的燦爛文明（包含政治文明）。這種民族國家的統(tǒng)一與民族的融合，既有戰(zhàn)爭與沖突，更有和平交往。歷代封建王朝，既有少數(shù)民族建立的全國政權采取的 漢化措施，也有漢族政權對少數(shù)民族的特殊政策。在國家管理上，先后為民族融合創(chuàng)立了朝貢制度、羈縻制度、土 司制度等因地制

15、宜的統(tǒng)治方法。這些，都對中國社會的歷史發(fā)展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依據(jù)以上簡要的說明，可以看出，在 20世紀，當史學家（并不限于馬克思主義史學家）運用“封建制度”這一范疇來思考中國古代社會的歷史時，并沒有和西方中世紀混同，反而彰顯出了中國封建社會的特色。三、圭寸建制討論中相關問題的探討在關于封建制的討論中， 有不少學者進行了廣泛的資料爬梳，分析辯證。這對于深化學界的認識具有積極意義。但是，我們認為有幾點需要注意。第一，詞匯中的“言不盡意”問題。語言文字是用來表達現(xiàn)實的，但是現(xiàn)實總有一些難以言說的東西，尤其是 人類的思想，抽象的概念，不可能得到充分完滿的表達?！暗揽傻?，非常道”就是對言不盡意的最早表述，

16、莊子對此有進一步發(fā)揮。到了魏晉，言與意的關系成為一個重要的玄學命題。在現(xiàn)代哲學中，言與意的關系依然是非常重4要的內(nèi)容之一，有人把這一命題概括為“所指”和“能指”的關系問題。在關于封建制的討論中，我們應當看到，循名責實、追求語言的邏輯一致性是必要的，但過分苛求就有可能背離討論宗旨。我們所要追求的，是人們對封建 制這一詞匯的理解和掌握，而不是追求這一詞匯與歷史現(xiàn)象掐尺等寸式的卯合。在關于封建制的討論中，有些學者反復推敲“封建”的古義和西義，對西周封建制和西歐封建制都有較多的論證，而忽視了這一詞匯經(jīng)過學者的抽象后所具有的超越了具體封建形式的社會形態(tài)意義。第二，概念表達中的優(yōu)化問題。由于抽象詞匯的“言

17、不盡意”，所以，就有了改進和發(fā)展相應詞匯概論的可能。如果我們能夠找出更好的詞匯來準確地表達相應概念，這當然是學術上的進步。然而，我們必須承認，在各種主觀 條件和客觀條件的限制下，我們不是總能找到這一途徑的。即便是一個已經(jīng)有著缺陷的語句，當我們找不到比它更 好的語句時，則只能使用它。何況封建制這一詞匯在現(xiàn)階段并未頁現(xiàn)出重大缺陷。所謂語言的重大缺陷，是指它在 使用中有可能產(chǎn)生或促成明顯的誤解。而在中國，人們很少對封建制這一詞匯產(chǎn)生重大誤解。稍有常識者，都不會 把中國封建社會等同于西歐的領主封建制，或者等同于西周的分封制。所以，貿(mào)然改變它反而有可引起混亂。一個 學科，沒有習以為常的關鍵詞匯就無法形成

18、規(guī)范的知識體系。封建制已經(jīng)是現(xiàn)有歷史學科的一個關鍵詞匯，在沒有 重大誤解的前提下，除非學科體系發(fā)生根本性變化，不可能被輕易拋棄。即使這一詞匯存在明顯不足，如果加以改變，還要看能不能找到更好的替代詞匯。從目前的學術討論來看，在 相關論文和著作中， 那些不贊同封建社會一詞的學者，所提出的替代性詞匯， 尚無取代這一詞匯的優(yōu)勢。 歸納起來，這些取代封建社會的提法，有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世紀社會、宗法地主專制社會等等。但是仔細思考，這些詞匯，反 而有可能引起學術界的混亂。例如，傳統(tǒng)社會的提法，顯然過于籠統(tǒng)，不足以反映出中國封建社會的特征。而中世 紀的概念，本身就是研究西方尤其是研究歐洲的一個專用詞匯，是以希

19、臘羅馬為代表的古典時代和文藝復興以后的 近代作為參照體系的，移植到中國，缺乏西方式的參照系，會使其形成歧義。稍有不慎，還有可能產(chǎn)生把中國歷史 同歐洲歷史簡單比附的現(xiàn)象。馮天瑜提出的宗法地主專制社會的5似乎考慮較為全面，但其核心在“地主” 一詞,而且他提出可以把 “宗法地主專制社會”簡稱為“地主社會” 6。近代以來長期使用的地主一詞是與農(nóng)民相對的， 人們在使用習慣上，地主不包含普通農(nóng)民。而要作出這樣的解釋和界定，又有可能帶來新的爭論。比如，為何不能 稱為“農(nóng)民社會” ？即使大家都接受了 “地主社會”的概念，能否反映出中國古代社會的基本內(nèi)容和特征？傳統(tǒng)中 的“士農(nóng)工商”，只強調(diào)“農(nóng)”能否反映社會全貌？顯然，在這些問題得不到很好解決的前提下，改變封建社會的 概念，并不能推動史學學科的發(fā)展。第三，學術發(fā)展中的繼往開來問題。學術研究中，推陳出新、繼往開來是學術生命力的表現(xiàn)。如果死守傳統(tǒng)， 就會失去活力；而如果只強調(diào)創(chuàng)新，又可能迷失本原?！袄^往”同“開來”是相聯(lián)系的，“推陳”和“出新”是相統(tǒng)一的。如果把二者對立起來，就會失去辯證法的本意。封建制這一詞匯，從它的自身演變來看，也是在歷史進程 中不斷變化的。承認這種變化，在研究中不斷賦予其符合時代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