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一棵向日蓮

1、曾有一棵向日蓮 京東有塊平原，平原有個小鎮(zhèn)，鎮(zhèn)里有座破舊的“望星塔”塔，塔旁有戶人家，這戶人家里有個四十歲的女人第一次生了孩子。人們?yōu)榇烁械讲町悾号耸哪荛_懷，婚姻相當，一切正常，怎么會到了四十歲才突然間生個孩子呢？哦，恐怕這孩子不是好來頭吧？果然，那收生婆子告訴大家：“我清楚地看見東南方向有顆帶尾巴的星星劃過去了，等我走到屋里，這孩子正好落地”嘖嘖，人們一致斷言：那帶尾巴的星星是災星！它一出現(xiàn)，年景不好，百姓遭殃。凡此時出生的孩子便為災星轉(zhuǎn)世。一也許她真的是災星轉(zhuǎn)世，因為她媽生下她第二天就死了。有人說是受了風，但更多的人都指責她：“瞧瞧，剛生下來就把她媽給克死了，這不是災星是什么？本來咱鎮(zhèn)

2、上從沒有過四十歲的女人才開懷的事兒?！彼恢肋@個世界不歡迎她，她只知道無顧忌的哇哇大哭，似乎在向人們宣布：我來了！從此，她就像石縫中的小草，在人們的擠壓、責難和嫌棄中艱艱難難而又歪歪扭扭地活過來了。她從很小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大人們都不喜歡她，當她對世事懂得一知半解之時，她似乎明白了：我是災星轉(zhuǎn)世？因為孤獨，她便常去爬那“忘星塔”。她很膽大，總是一個人，在滿天星斗的時候。每當她拾級盤旋而上，爬至塔頂，看見滿天繁星密布，曠野無聲，她就會感到充實而輕松。她曾對著星星心想：哪顆星星是我呢？世上為什么會有災星呢？就因為她總愛爬上塔頂看星星，所以她知道天上有條銀河，銀河兩邊有牛郎和織女，東邊有啟明性星，頭上有

3、三星，北邊有北斗星。當然，她最想找到的就是那顆帶尾巴的星，可她就是找不到。慢慢的，她在尋找?guī)舶托切堑娜兆永镩L大了。這期間，她小小年紀卻先后為爺爺、奶奶和父親戴了三次孝?！凹摇绷艚o她最深刻的印象就是白色孝帶和黃土堆起的墳塋。二她真的長大了，竟然長的出奇的苗條出奇的俊俏，方圓幾十里，再也找不出如此眉眼的姑娘了。嬸子大媽都說：真跟仙女下凡一樣啊。她太美了，人們嫉妒她的美，懷疑她的美。他們不明白：凡人哪有長這等模樣的??？很多男人都想娶她，因為她很美。很多男人又不敢娶她，因為她過于美了。人們猜測：不是災星轉(zhuǎn)世，何以長得這樣與眾不同？對于那些女人，她就像一面鏡子，幾乎每個女人都能從她的身上找出自己的不足

4、。后來，鎮(zhèn)上有個教書的先生看上了她，非要娶她，果真就娶了她，因為他家有錢有勢。娶她那天，八抬八吹的花轎隊伍一眼望不到尾。很多人都想在她身上找到不同于別的姑娘的地方，終于，那個做喜娘的找到了：別的姑娘上轎時都哭，可她卻沒掉一滴眼淚。那些喝酒的男男女女便紛紛竊竊私語：是啊，姑娘上轎怎么能不哭呢？當他與她拜天地時，空中就飄起了鵝毛大雪，親戚朋友就嘀咕：瞧這天兒，昨個還好好的，今兒個就成這個樣子了，不是她妨的是什么？洞房里，她問他：“人家都說我是災星轉(zhuǎn)世，難道你不知道嗎？”他聽后便耐心的告訴她：“天上的星星是自己長出來的，就跟地上的蘋果和空中的燕子一樣，人是人類自己一代一代生出來的。天上的星星跟地上的

5、人無關，誰也不關誰的事?！彼牶鬁I如泉涌，這才知道自己嫁了一個好男人。越是這樣想，她就哭得越傷心，越傷心她哭得聲音就越大。外面聽房的人就說：“你瞧，不該哭的時候她卻哭了，真跟別人不一樣啊?！逼牌胖来耸潞笠残÷暩煞蜞止荆骸叭攵捶渴呛檬掳?，哭的哪家子呢？真不吉利”從此她做了富家的少奶奶，就如一朵美麗的花兒就該開在花園里一樣?？伤齾s不懂得爭艷，也不知道。不管有什么情她往往都是自己動手，從不會指使旁人。婆婆見了很不高興，看著她扭動的背影搖搖頭說：“到底是小家子里出來的姑娘啊，天生一副干活的命。”男人很理解，就給她講一些這方面的道理，她明白后很聽話，再也不干那些粗活了，閑時就在期盼丈夫的歸來中慢慢與

6、時光流失。她的男人有個嗜好，特別喜歡向日蓮。每年谷雨前后他家的院子里就會種很多很多的向日蓮。院子里種滿了還不算，房前屋后也會全種上。每當向日蓮花開時，陽光一照，滿院金黃。老遠望去，就像一景。她曾問他：“你為啥這樣喜歡向日蓮呢？”男人就告訴她：“是祖上傳下來的，我們家人都喜歡。家中有祖訓，凡是娶進林家的人，也都必須喜歡向日蓮?！彼龁栠@是為什么。男人告訴她：向日蓮籽曾經(jīng)救過林家老祖宗的命。一個熟透了的向日蓮花盤幫助林家的老祖宗度過了八天水米未進的日子。這個林家的老祖宗活過來之后就立下一個規(guī)矩：林家院子里必須有向日蓮；林家的人必須會種向日蓮；林家的子孫必須善待向日蓮。從此，她就每天坐在窗前看那向日蓮

7、如何長大，如何開花，如何結籽，直到秋風掃盡最后一片蓮葉。有時男人故意逗問：“你咋喜歡它呢？”她就乖乖地把男人對她講的一字不差的學說一遍，男人聽了好開心。婆婆聽了卻不高興，并總是說什么紅顏禍水，特別是她那一副嬌媚的容顏和憂憂的樣子總是讓婆婆感到別扭。婆婆常訓斥她：“你就不行喜興些嗎？”然而，身居高宅大院的她，雖然滿身綢緞日食佳肴，但內(nèi)心就是無法愉悅。她總覺得自己是生活在夢里。當然，她也有笑的時候。每到向日蓮花開時，男人就會與她一起欣賞陽光下向日蓮那金燦燦的樣子，月光下閃閃爍爍的風姿。漸漸的，她忘卻了滿天星斗，忘卻了娘家的墳塋和孝帶，取而代之的是滿院金黃的向日蓮和夫妻恩愛的富家日子。三自古都是天不

8、遂人愿，薄命找紅顏。那是她與丈夫結婚后的第四年頭，男人病了，四處求醫(yī)問藥均不頂用。眼見病情日日加重，看著她天天以淚洗面的情景，有人便又想起了她的身世。但她不服氣，自己去找“陰陽先生”問卦。她真誠地問：“再沒有救他的辦法了嗎？”那個陰陽先生不愿讓她失望，就說：“你去閻王廟里向閻王求情吧，托他向壽星老許個愿，把你的壽命借給你丈夫?！彼龁枺骸澳芙瓒嗌倌昴?？”那陰陽先生告訴她：“你愿意借多少年就借多年吧?！彼骘L風火火地趕到閻王廟里，虔誠跪在閻王像前許愿說：“我原把自己所有的壽命全部借給他”當她如釋重負般往家里趕時，也正是她男人咽氣之時。婆婆見她終于回來了，帶著憤怒問：“你干啥去了？”她跪在床前怯怯

9、的回答：“我去為他借壽了了啊?！逼牌胚吙捱厰?shù)落：“我們林家不該娶你進門。我的兒子好命苦啊，都是叫你這個災星給克的，”她一邊哭一邊怯生生的爭辯：“他跟我說過，星星跟人連不到一塊兒，?！笨墒?，沒有人同情她，更沒有人理解她。幾乎所有奔喪的人都一致認同：林先生就因為娶了她才過早的喪了命。她在婆家又一次看到了白色的孝帶，看到了在娘家就很熟悉的用黃土堆起來的墳塋。她哭的不肯離開，她承認自己把世上最好的人給克死了，她還說自己來到這個世界是個錯誤，她還說她要和自己的男人一起走。婆婆見拉她不起，就呵斥說：“還沒完沒了的嚎個啥呀？不許你死，你死了林家又費一口棺材！”男人的死，叫她猛然驚醒般的想起了那“忘星塔”。屈

10、指算來她已有好幾年沒到那塔上去了。她又想起了人們曾經(jīng)對她說過的話：“凡是災星轉(zhuǎn)世的人只能等到下一顆災星出現(xiàn)時才能免去自身的晦氣?！彼妥哒煞蚰翘煲估铮坪跤种厣職?，獨自一人迎著呼呼的北風，穿著滿身白孝，扭著一雙小腳，再次爬上那高高的望星塔。站在塔上，她悲涼的怒視夜空，對著曠野高喊：“天那，你為啥把降落人世？”守孝第三天，她突然大吐不止暈到在地。婆婆斷定她肚里有喜了。想到她這如花一般的摸樣和如水一樣的身段，公婆就暗地里請來了一個算命占卜的先生。那先生收下公婆給的禮物后便搖頭晃腦的說：“生兒留守，從一而終，必有后福。生女再嫁，仍是守寡，落得殘花。”婆婆故意對所有在場的人大聲說：“林家的女人沒有不

11、從一而終的。我看誰敢破了這個規(guī)矩？”她聽后雖然想到自己從此孤苦零丁無人疼愛，但心里卻很坦然，因為她根本就沒有想到過改嫁。從此她小心地呵護自己的肚子。當清明節(jié)那天她給丈夫上墳回來后，就獨自一人在院中種了好多好多的向日蓮。婆婆見了高興的說：“這才像我們林家的媳婦啊。”當向日蓮長到一尺多高時，她精心的給它們澆水、松土、施肥。她盼著它們早日開花。因為她知道等到向日蓮結籽時，她就知道自己肚里的孩子是男是女了。這期間，她曾幾次偷偷的去爬那“望星塔”，當然，她并不是去找那顆災星，而是去祈求上天保佑自己再不要把誰給克死了。向日蓮終于開花了，圓圓的花盤，橘黃色的花瓣，面向太陽，滿滿的一大園子，太陽一照金光閃爍。

12、當向日蓮結下成熟而又飽滿的花籽時，她生下了一個兒子，取名叫“根兒”。這一年，她剛滿二十二歲。四從此，婆婆總像獵犬一樣監(jiān)視著她，而且動不動就嘮嘮叨叨地說：“自從把你娶進門，家里就沒安穩(wěn)過。這日子呢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庇幸换厮既宦牭焦鶎ζ牌判÷曕止菊f：“這你不要怨她。你沒聽外邊人整天喊打倒地主嗎？這是世道要變了?！逼牌藕懿桓吲d的反駁說：“怎么？你竟敢偏向她？”不久，兩個大伯子都帶上家小和很多值錢的東西逃到什么城里去了，家里只剩下公婆、她和幼小的兒子。當兒子會滿院玩耍時，婆婆升天了。臨死時婆婆仍然睜大倆眼，抬手直直地指著她，那樣子似在告訴人們，是她這個災星轉(zhuǎn)世的兒媳克死了她。其實呢，婆婆是看見

13、村里的窮人分搶自己家里的東西氣憤而死的。她再次來到林家的墳地。數(shù)著林家祖上排下來的每個墳塋，看著漂浮的紙灰，聞著那股不斷漫延的氣味，她歉疚的感到自己對林家犯下了罪，對這個世界犯了罪，對自己所有的親人犯了罪。仔細一想，自己生下來確實從未給誰帶來過什么好運。她只好又來爬那座“望星塔”，因為有人告訴她：只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次登上塔頂跪拜，那災星轉(zhuǎn)世的人才能免區(qū)晦氣，才能看到另一顆災星的出現(xiàn)。她虔誠地乞求蒼天：我別無所求，只要上蒼保佑我的根兒平安長大，我愿天天登塔跪拜一萬次。從此，這昔日顯赫的宅院里似乎只有那些彎腰翹首的向日蓮還有生機。祖孫三代人，一個飯桌上吃飯，兩個屋里度日。她成了地主家的小寡婦；公爹

14、成了剝削窮人的老地主；根兒就成了林家的狗崽子。因為她家是地主成份，族人大都各奔東西了，宅院也被分得七零八落，留給她家的是原來一所老舊的小偏宅。昔日顯赫的家族一敗涂地。然而，她那樣一個年輕美貌的女人還深深留在人們的記憶深處。這樣就總有好事的婆子來找她：“走了算了，和一個光棍子公公過日子，叫啥呢？沒事也會叫人家整出事來的。”她很平靜的回答：“我還有兒子呢?！比思矣终f：“那就把根兒帶上，人家不會嫌棄的。”她不同意：“怎么能扔下他爺爺一個人呢？”那人就說：“這怕啥。反正他也是個老地主啊，還是被專政的對象呢?？赡阕詮倪M了他家門，從沒剝削過人，你娘家也是中農(nóng)戶，還是被團結的對象呢。干脆早日和他家劃清界線得

15、了。”她還是搖搖頭，堅決的回絕了。那說媒的婆子只好悻悻的走了。剛一出大門便扭頭呸了一口唾沫：“呸！克父克母又克夫命，人家不見得要呢，她還拿捏著。”又有人來勸她：“還是往前走一步吧，剛剛這把年紀。往后的日子還長著呢。”她還是搖搖頭：“我就是這個命，咋能忍心再去克另一個呢？再說，女人還是從一而終的讓人夸道。”她不肯改嫁，人們有些不相信。那樣花團兒的一個女人，竟然能守得了空房？說不定是個假正經(jīng)。有人如此關心她，當然就會有人暗中查訪。有一次一個好事的婆子扒在墻上朝院里張望，正好被踏看見了，她嚇一跳，不解其意，就問：“嬸子，你在那兒干啥呢？”那個拔墻頭的婆子很難堪地干笑兩聲，結結巴巴地說：“我我嘿嘿，我

16、看你家的向日蓮都說熟了，想跟你討些籽兒，明年我也想種些?！彼犃诵乓詾檎?，高興而又爽快地找出剪刀，搬住一棵老粗老壯的向日蓮，兩剪子就把那大若臉盆的花盤剪了下來，然后雙手托著舉到墻頭：“拿去吧。明年清明節(jié)時種上，好著呢。秋后打籽炒了吃，可香了”人們沒有她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很不甘心，就又湊到一起猜測，想來想去，終于有人一拍大腿：“咱們都是傻娘兒們兒過日子，只知道鍋臺炕頭吃了香，卻不知道偷雞摸狗也舒服。她那個老公爹不就是個現(xiàn)成的男人嗎？怪不得她不肯走呢，敢情有人陪著。熟人兒熟門兒的，好事啊。嘖嘖，咱們咋就沒想到這兒呢？嘻嘻”后來，竟有人拽住根兒，教他回家給娘學說一遍旁人編的順口溜.根兒還不足10歲,

17、也不知善惡美丑,回到家就用稚嫩的口氣給娘學說了一遍.她聽了,頓時好象云從天邊起,雷在頭上鳴,兩眼一黑暈倒在地上.公爹見了,扶她不是,抱她也覺得不妥,最后一跺腳,只得去求鄰居的女人過來幫忙.她大病了一場,好了只后就再也不肯與公爹在一個桌上吃飯了。不是熟了叫根兒和爺爺一塊兒先吃，就是自己端了碗回自己屋里去吃。洗衣縫補之事也是叫根兒去傳話，沒有特殊情況，她十天半月也不與公爹說上一句話。公爹不知何故，細問根兒，根兒就又把旁人教預的話學說一便。公爹驚訝之余，顫著倆腿癱坐在地上。隔了幾日，公爹站在屋外對著她的窗子說：“我知道外邊有人瞎說什么了。你若有心，就尋個好人家，愿意把根兒帶上就把根兒帶上，不愿意帶就

18、留給我也行，你已經(jīng)對得起我們林家了。再說，如果尋個好人家，也根兒的福氣啊。省得你們娘兒倆跟著我們林家受人家的白眼，過日子都矮別人三分。”她不吭聲，只是抱住根兒躲在自己屋里悄悄落淚。從此，她更加深居簡出，時光就在她那雙纏過足的小腳下快速流過。只有每年開春時播種向日蓮是她一年中最莊重的事情，也是燃起她每年新希望的開始。每年秋天，她都要收獲很多很多的向日蓮籽，有的炒了吃，但更多的則是拿到集市上去賣錢。她就這樣護著根兒與年邁的公爹悄無聲息的勤儉度日，她知道寡婦門前是非多的道理，因此院門兒從不輕易敞開，任憑門外是非曲直，任憑門外風雨飄搖。五時光流逝，光陰如梭。一日，忽然有人來她家敲門。她忙去開門，門剛剛

19、打開一縫兒，那人就急急忙忙閃進來告訴她說：“我說林家的，你快去外邊瞧瞧，熱鬧著呢。那戲唱的叫人心里酸溜溜的”細聽窗外的鑼鼓聲，用心感覺門外的腳步聲，她終于經(jīng)不住門外的誘惑，用心打扮了自己之后，真的領上根兒到鎮(zhèn)西空場兒瞧戲去了。旁人見了，頓覺新鮮：“她也出來瞧戲了？”歲數(shù)大的男人眼睛都直了，歲數(shù)小的后生更使心顫：“咱這地方還有這樣的漂亮女人呢？”她聽的清清楚楚，嚇得眼皮不敢多抬，只好領著根兒離眾人原遠遠的，找一處亂石堆，站在上面，費勁的聽那戲詞。她這才知道，那戲里唱的女子叫劉巧兒，劉巧兒自己膽大包天地找了一個婆家戲還沒唱完，她就羞紅了臉趕快拉上根兒回家了?；氐郊液?，她的心再也無法平靜了。根兒睡了

20、，夜也深了，她獨自一人坐在那面曾映出她和男人一雙笑臉的鏡子前。她用手指摸摸眼角，眉梢便輕輕一動，再用兩手拂拂臉，薄薄的嘴唇便慢慢啟開。她回想起那時的花轎那時的燭光，她回味他那細長的手指和瘦瘦的腰身。慢慢的，從眼角滾下一串淚珠，流到嘴角，她用舌尖輕輕舔了去夜里，她竟然夢見了那戲中的劉巧兒。過了幾天，她領著根兒來到林家的墳地。她先給祖宗及婆婆磕了頭，燒了紙，然后拉過根兒跪在男人的墳前說：“根兒，你要記住，這就是你爸的墳啊?！彼薜幕杼旌诘?，當黃昏來臨，她才領著根兒紅著眼睛回家了。第二天，她穿了件印花粗布小褂，第一次大大方方地站在公爹面前說：“爹”剩下的話還沒有說出口，她的眼淚就象斷線的珠子滾落下來

21、。公爹心里明白，就頭也不抬的說：“去吧去吧。根兒有我看著呢?！彼ハ嘤H了。男方是一個長了一嘴長牙的男人，他主動而又熱情的跟她打招呼。她的心跳速度突然加快，當媒人剛剛出去，那個男人就湊上來。她急忙跺開了，并且很生硬的說：“規(guī)矩點兒，剛剛認得。”那男人聽了一瞥嘴，：“咳，裝啥正經(jīng)啊？你這俏寡婦在家里規(guī)矩過嗎？我總比你那老公爹強多了吧。”她驚詫之后極其憤怒的朝那人吐了口吐沫，含淚搖搖擺擺的奔回家去。她關上大門，無力的靠在門上。第二天，她站在院子里，仰望蒼天，蒼天萬里無云，偶而有雀兒飛過，她的心也隨雀鳴一起一掠而過。她對天發(fā)誓：今生再提那種事情了。當公爹知道了那件事情的原委后，楞楞地站在院子中，好久好

22、久不肯離開。第二天早上，突然有人驚慌失措地跑來告訴她：“我說林家的，你快去那望星塔瞧瞧，根兒的爺爺爬上去了?？礃幼硬皇巧逗檬?。”她聽了扔下根兒直奔村里那望星塔，爬上去后一把拽住將要往下跳的公爹哀求著說：“爹呀，您不能這樣?。　惫蠝I橫流，顫抖著雙唇說：“我活著給這個家造孽，死了也好讓你落個清白啊”她大聲喊著：“沒有的事！沒有的事！”那聲音從望星塔上傳下來，撕人心肺，鎮(zhèn)上好多人都聽到了。六那是中國農(nóng)村百姓都吃大鍋飯的年月。她家也和所有的人家一樣，一日三餐都到村里規(guī)定的食堂打飯。每次輪到她時，那個掌勺的人就故意磨磨蹭蹭，不是把飯給稱灑了，就是故意把湯灑到她的衣服上。有一天早上，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窗

23、臺兒上放有一碗粗糙的棒子面。她詫異的問公爹，公爹看了之后說：“別管它，吃就是了?！碑斕焖婢桶涯峭氚糇用姘境芍?，一家祖孫三代都吃了，竟然沒有中毒。以后每隔三天五日，她家的窗臺兒上就會有一些吃的東西，不是菜團子就是棒子面，偶爾還會有些米。一次竟然奇跡般的有一小瓶棉籽油，為此，她天天夜里朝天磕頭，感謝蒼天保佑。一天夜里，突然從窗外跳進一個人。那人進來后一下子把她壓在身下急促而又小聲地說：“你跟我吧，我不嫌你。那些吃的東西都是我從隊里食堂偷來的?！蹦侨艘贿呎f一邊就要扯她的衣服。她用盡全力扭打著，快速從枕頭底下抽出一把剪刀，嘴里大聲喊著：“根兒！根兒！”那人見狀只好又從窗子跳出跑了。就著月光她看清了

24、，就是那個在隊里食堂管掌勺的人。第二天早上，她發(fā)現(xiàn)院里的向日蓮被踩倒了好幾棵。她無奈的搖搖頭，竟然沒有悲傷也沒有憤怒，知識默默地把那幾棵歪倒的向日蓮扶正栽好后回到屋里。根兒問她：“媽，你黑夜里干啥來著？”她平靜的回答：“打狗來著?！比兆泳瓦@樣過了好幾年。忽然間鎮(zhèn)子上開始有人拉隊打架，今天你一幫，明天她一派，不是你說我不對就是我說你更糟，鎮(zhèn)子里的各種墻上也均貼滿了紅綠大紙，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兒，就問根兒，根兒告訴她說：“那是階級斗爭一抓就靈的打字報和宣傳專欄?！边@天，鎮(zhèn)上的高音喇叭叫：“全體社員注意啦，請馬上到鎮(zhèn)西空場兒開大會！”她正想，開什么大會呢？突然間有人拍著她家的大門高喊：“林寡婦你也必

25、須去開會，不許躲在家里與貧下中農(nóng)為敵，！”她乖乖的去了，并很快被人們拉扯著推到臺前。這時她才猛然看清公爹正彎腰站在那新搭起的高臺上，脖子上掛了一只破鞋，頭上頂著一個高高的用白紙做的大帽子，帽子上寫了很多黑字。她不是識字，問別人那上邊寫的都是啥？很多人都避開她裝作每聽見或是也搖搖頭，最后有個半大孩子高聲念給她說：“白天懷抱變天帳，夜里跟兒媳婦睡大覺！”她聽了頓時眼冒金星如五雷轟頂。后來有人把她的兒子喊來，根兒把娘背回家里。她一夜沒有合眼，院中那兩扇老舊的木門在夜風中咣鐺咣鐺響了一宿。直到天亮公爹也沒有回來。她突然想起了什么，猛然翻身坐起大聲喊來根兒：“快，快快去找你的爺爺去?！备鶅喝チ?，不多時就

26、回來了?；貋砗蟪脸恋母嬖V她：“媽，我爺爺從望星踏上跳下去了?！彼牶蟛活櫢鶅旱膭褡瑁ぶ浑p小腳急急趕到望星塔下。只見公爹的腦漿迸裂，那鮮血也流了一大片。她又一次來到林家的墳地，與從前不同的是沒有白孝帶飄擺，沒有紙灰飛揚，也沒有黃土堆起的墳塋。因為那個掌勺的當了村里的干部，他下令說那些都是四舊，都是迷信活動。那天，她跪在那里，抓起濕乎乎的泥土慢慢撒在用破席卷蓋的公爹身上。她不看旁人自言自語地問：“這是因為我嗎？”旁人不語。她就拽住一位婦人說：“你說，我真的是災星轉(zhuǎn)世嗎？”那個婦人有些不滿地回答：“連你自己都不清楚的事我怎么會知道呢。”在回家的路上，她老遠就發(fā)現(xiàn)那座“望星塔”下有很多人在揮锨舞鎬

27、。她似乎明白了什么，馬上如發(fā)瘋一般掙脫了兒子，用一種驚人的速度奔塔而去。等眾人明白過來時，她已經(jīng)爬到塔的頂上去了。只見她望星塔的豁口處，沖著塔下的人群喊：“你們不能拆它??！”有人在塔的下面大叫：“拆了它！這是四舊。我們要破四舊，立四新！”她聽后立刻登紅了雙眼用力揮著雙手朝著人群大聲喊道：“你們拆吧！我不下去。我是災星轉(zhuǎn)世，我要降災給你們所有的人！”塔下的老人們就紛紛說：“不該拆不該拆，這么多年都沒人敢拆??！”也有人說：“本來就不該拆啊，這是神物。咱們鎮(zhèn)子多虧有了這個塔才百年無大災啊?！笨粗驹谒系臉幼?，人們議論說：“或許她真是什么星星下界，不然她怎么會如此的視塔如命呢？”人們漸漸都散去了，

28、只有她仍然還披散著頭發(fā)站在望星塔上。從此，人們更加確定她就是災星轉(zhuǎn)世。很多想打她主意的人再也不敢輕易去碰她了。那座破舊的“望星塔”呢，從此依舊安然矗立在那里，雖然無人能說清它為何而來，始建何年，但他們認定這塔與天上的災星密不可分，并且是毫無異議的。人們不能或者說不敢把她怎么樣，只好對她種的那些向日蓮倍加關注。有人說那是資本主義的尾巴，必須割掉。當幾個要割資本主義尾巴的人闖進她家院里時，他們頓時都驚呆了。因為他們還從未見過長得如此強壯、如此美麗、如此種植情景的向日蓮呢。那向日蓮的桿兒粗壯筆直；那向日蓮的葉子碧綠而又肥大；向日蓮的花盤大似臉盆。它們個個歪著頭，恰似張張對著蒼天燦爛微笑的臉。它們齊刷

29、刷挺立在院中，高過墻頭，也高過了房頂。那矮小陳舊的宅院與這些透出勃勃生機的向日蓮形成了明顯的反差。當她發(fā)現(xiàn)有人要砍她栽種的向日蓮時，憤怒之余她以少有的速度從灶間抄起菜刀高高舉在手中大聲嚷道：“誰想砍我種的向日蓮，那就先把我砍了吧?。俊边@是她有生以來對世人說的最硬氣最仗義的一句話。人們聽了，紛紛竊竊私語。他們之中的一位老者搖搖頭嘆口氣說：“她已經(jīng)種了這么多年了，從沒人反對過，娘兒倆過日子挺不容易的，孤兒寡母的多可憐啊。興許她真的不是凡胎肉體，不然她怎么會種出如此少見的向日蓮呢？”結果是向日蓮沒有砍成，資本主義的尾巴也沒有割掉，人們很掃興地走了。當人們再提起她時，不僅慢慢淡忘了她的身世，同時也慢慢

30、淡忘了與公爹如何如何的傳言，取而代之的時林寡婦種的向日蓮怎樣怎樣七她的根兒真正長大了，那身塊兒要比當年他爹強多了，也英俊多了。雖然出身地主家庭，雖然被村里人稱為地主子女，雖然不如貧下中農(nóng)的孩子揚眉吐氣，但他那壯實的體魄和憨厚的人格仍然吸引那些年輕的姑娘們。俗話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雖然那個特殊的年代有很多出身在“四類”分子家庭中的小伙子搞不上對象或取不上媳婦，但她的根兒卻無比幸運的相遇了一個臨村的姑娘，并且終于要結婚了。她拿出自己的全部積蓄，用自己的勤勞和節(jié)儉給兒子辦了一次在那個年代還算講究的婚禮。兒子很過意不去，可她卻說：“咱們林家過去是大戶，是這個鎮(zhèn)上最體面的人家，只是到了我這輩兒才敗家的

31、無論怎樣，我也要對得起你那沒有見過面的爹啊?！碑攦合苯K于被娶進家門之后，她就開始變得越發(fā)精神倍增起來，一天到晚都是樂呵呵的。每當她和兒媳待在一起時，總會情不自禁地嘮嘮叨叨：“這個家給你了，這個家給你了。” 每天早晨起來，她都要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有時還悄悄往頭發(fā)上抹一些自制的向日蓮籽油。那發(fā)絲雖然再不如當年那樣烏黑誘人，卻依然光澤柔順；那身段雖然不象當年那樣苗條多姿，但還依然透著幾分利落。兩眼角的魚尾文滿了，兩腮酒窩不見了，而那柳眉鳳眼還留有當年的風韻。她看著兒媳走進走出，心里甜甜的：我做婆婆了。當她再抬頭瞧那座“望星塔”時，心中倍感欣慰：災星轉(zhuǎn)世的人也有熬出頭兒的時候啊！可是，有一件事始終

32、叫她不悅，那就是兒媳對她種的向日蓮從不關心，也不喜歡。她曾把那有關向日蓮的故事耐心的講給兒媳聽，可兒媳聽了卻笑笑說：“媽，那都是我爸逗您玩兒呢，您咋還真信??？”之后的有一天兒媳竟然站再院中對兒子大聲說：“啥時把這院里的向日蓮都砍了，咱倆也壘個豬圈，養(yǎng)兩頭豬”她聽了突然心緒一落千長。她這才明白，兒媳根本不像自己年輕時一樣。有天夜深了，她出屋去小解，無意間聽見兒媳對兒子說：“瞧你媽整天打扮得跟走親戚一樣，怪不得人家都那樣說你媽呢?！眱鹤泳蛦枺骸叭思艺f我媽啥了？”兒媳責怪說：“你還跟我裝啥糊涂啊。我結婚后第六天就有人告訴我了?！薄案嬖V你啥了？快說呀?！眱鹤又钡膯??！罢f你媽年輕時跟你爺爺好唄?！迸?！

33、兒子重重地打了兒媳婦一巴掌。只聽兒媳婦立刻大聲哭了起來：“你干嗎打人？做了事還怕人家說嗎？”她一下子氣倒在地。只來的及看一眼天上的星星，很快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當她醒來時，忽然看見眼前有無數(shù)個黑影兒在晃動，那些影子都是高高的身子大大的頭。她以為是林家的鬼魂來叫她了，心里就說：“死了好，死了好?！边呎f邊就真的又合上了眼睛。一陣涼風吹過，她竟然再次睜開眼睛，仔細一看，哪有什么鬼魂晃動，那些晃動的黑影原來都是在風中搖擺的向日蓮。月光下，她悄然無聲地爬進自己的小屋。 八她開始感覺兒子不如從前了，兒媳看她的眼神里似乎有一種輕蔑。她心里很難受，就有意在兒子和兒媳面前說：“人站的多正，影子也有歪的時候，做人做

34、的問心無愧就行了。”她曾私下里對兒子說：“根兒，你媽拍心窩兒說可是對得起你爹的呀！”兒子就安慰說：“媽您說些啥，是不是我哪里做的不好了？”她激動得眼含淚花抱住兒子說：“只有我的根兒知道我的心”兒子和兒媳恩恩愛愛，她看了笑在臉上，喜在心頭。她想，自己終于熬出頭了，禁不住想去那望星塔看看，他要懷著感激之心去叩謝蒼天賜予她晚年的福氣。她問兒子根兒：“我聽人說那望星塔有塌了的地方，你不能去修一修嗎？”兒子很為難的說：“它太高了。再說，那是公家的事情，不用咱個人管理?！彼軅?，為那座無人問津的望星塔而落淚。但她很快又轉(zhuǎn)悲為喜，因為那天中午兒媳站在院中對她說：“媽，您的這些向日蓮是挺好看的?！彼@喜之余

35、忙說：“以后我來教你種。”果然，第二年春天，兒媳挺著個大肚子和兒子根兒一起幫助她種了滿滿一院子的向日蓮。夜里，她翻來覆去睡不著，月光穿透窗紙映在她的臉上。她想象著將來自己做了奶奶。忽然，兒子和兒媳的對話從對屋鉆進她的耳朵，雖然聲音很小，但她聽的清清楚楚。兒媳說：“瞧你媽多大歲數(shù)了，頭發(fā)不白，牙也不掉，眼也不花，這樣的人不好，命硬?！眱鹤诱f：“別聽人家瞎說。我媽是個命苦的人，從小就沒了爹和娘?！眱合庇终f：“那是你媽命硬。老輩兒人都說，人老頭不白，兒女他（她）管埋?！币魂囂煨剞D(zhuǎn)之后，她撲通一聲栽倒栽炕沿下，不巧，磕掉了一顆門牙。疼痛之余，她含淚咽下一口略帶腥味兒的吐沫，黑暗之摸起那顆掉在地上的門

36、牙，然后用力把它握在掌心。早上起來，她故意在 兒媳面前自言自語：“哎，真是老了。不知不覺牙就掉了?！睆拇耍团沃约嚎煨┑粝碌诙w，第三顆，她更盼著自己的頭發(fā)快些白了。然而卻也邪性，她盼來了白白胖胖的孫子，可她的頭發(fā)依然柔順黑亮，除了有些稀疏，再也找不出歲月的痕跡。人們提起她時總說：“你瞧那林家的寡婦，越來越年輕?！?九世人最后肯定：她就是一顆災星轉(zhuǎn)世。那一年秋天，兒子根兒再修建水庫的工地上，被一塊從山上滾下的石頭給砸死了，留下了個才兩歲的兒子和二十五歲的媳婦。全村人感到痛惜，多少人為此落淚?？墒牵龥]有哭，她只是緊緊地摟抱著幼小的孫子勸兒媳：“別哭了，別哭了。人死不能復活”兒子就要被送往火

37、化場了，人們不叫她去送，勸她說：活著的長輩不送死了的晚輩?！彼砸环N超常的堅定態(tài)度說：“我偏要送我的根兒，看老天把我怎樣？”到了火化場，她眼瞅著兒子被推進那通紅的爐膛，仍然沒有掉一滴淚。她仰望那高高的煙囪吐出的黑煙，看那黑煙如何飄起，再看那黑煙如何散開。有人搖搖她：“林家的，你別瞧那煙了。還是哭兩聲兒吧?！彼豢?，仍舊那樣地一動不動，眾人覺得不對勁，忙上前給她活動四肢，她這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喊出了第一聲：“我的天啊！”那干澀而無淚的聲音叫人聽起來撕心裂肺。兒子根兒徹底的走了，她三天三夜未吃一口飯，可卻又精氣十足地照看兒媳和孫子。她勸慰兒媳說：“如果能尋個合適的人，就去尋吧。我知道，女人沒了男

38、人，一輩子都難做人。”她摸摸孫子的頭又說，“這孩子也帶上，反正到哪兒他都是林家的血脈。你若是不想離開這個家呢，就把女婿招進來，現(xiàn)在有很多人這樣做了，我是贊成的”兒媳抹著眼淚，感到這個婆婆心地非常善良，也和自己一樣的可憐。她不辭辛苦，扭著一雙小腳步行來到兒媳的娘家。她對親家說：“給她找一個好人家，幫她再往前走一步吧，現(xiàn)在是新社會。再不要像我似的?！庇H家說：“怎么著也要守孝三年??？”她異常開明地講：“哪條兒王法上這樣規(guī)定的??？”老天不睜眼罷了，干啥自己個兒還要合著眼呢？”到了第三年，兒媳終于答應招一個女婿進門，她高興的拍手說好。 十這天，她把院里所有的向日蓮都砍了。一邊收拾那些熟透的花籽一邊對兒媳說：“以后著玩意兒你喜歡就種，不喜歡就別弄它了。”兒媳聽了忙說：“我喜歡，明年我來種?！彼犃艘陨儆械拈_心告訴兒媳：“其實我才不是為了林家的祖訓才種它的，我是喜歡它開的花兒。這東西不僅能當花兒看，這籽兒也人人都愛吃。鬧糧荒那年，它可幫了咱們家的大忙了，聽根兒他爸說，這花籽還救過林家老祖宗的命呢。我自從邁進林家的門，年年種這東西?！眱合鳖^一次聽她講林家的過去，便主上前和她一起收拾花籽，篩選種子。她告訴兒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