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狼藉畫眉闊”瑣議

1、杜甫“狼藉畫眉闊瑣議詩中以白描手法勾勒人物情態(tài)栩栩如生者，在唐代首推杜甫。杜甫在其名篇?北征?中寫小女仿效母親畫妝，廖廖三十字，便將一幅亂世里苦中作樂的天倫圖躍然紙上：“瘦妻面復(fù)光，癡女頭自櫛。學(xué)母無不為，曉妝隨手抹，移時施朱鉛，狼藉畫眉闊。對于杜甫此處看似直白的“狼藉畫眉闊一語，在釋讀過程卻有不同的說法，造成分岐的原因那么在于對于開天之際的女性化裝時尚有不同的認(rèn)識。落實(shí)到詩中就是對于“闊的不同理解：畫眉闊在這里是什么意思，是因?yàn)楫嫷美墙宥冮熌?，還是畫眉本來就要闊，只是畫得狼藉而已?還是因?yàn)楸緛懋嫷煤糜珠?，只是后來不小心弄得狼藉?有人認(rèn)為這與唐代流行闊葉眉(亦稱桂葉眉)的習(xí)尚相關(guān)，也就是說

2、杜甫女兒本身就是要描出兩道闊葉眉，只不過是沒有畫好而已。有人那么認(rèn)為“狼藉畫眉闊與時尚無關(guān)，開天之際并沒有流行闊葉眉，流行的是柳葉眉。所以此處杜甫意在描寫女兒天真爛漫情態(tài)，描眉手法和姿勢均不正確。致使眉毛又粗又亂：“故狼藉變闊，恰與此女意中所追求的眉樣相反，故詩人以為戲謔。這兩種釋讀終究誰更為接近本來面目?？赡苓€得從唐代的風(fēng)俗方面入手，才能找到真正的答案。從杜甫詩中來看，假設(shè)當(dāng)時本來就流行闊葉眉，杜甫的小女兒也想畫出闊葉眉，但由于手腕不準(zhǔn)，闊倒是闊了，卻非常紊亂，不整齊，這是可以理解的。假設(shè)當(dāng)時并不流行闊葉眉而流行的是柳葉眉或修眉，小女孩在以母親眉毛為范本之時卻把修眉畫成了混亂的闊眉，那么似乎

3、于常理頗難相通，縱然是“曉妝隨手抹，也頂多是畫得彎彎曲曲，而不致于畫得又粗又闊吧。我們知道少女對畫妝一事是有著天生的摹仿才能的，這對她們而言，幾乎是一種本能的反響。那么開天之際倒底有沒有闊葉眉的風(fēng)氣呢?我們的答復(fù)是肯定的。盛唐詩人中有不少寫到闊葉眉風(fēng)俗的，如景龍中登進(jìn)士第，后從岐王范游的張諤，在?岐王席上詠美人詩?中就有這樣的句子：“半額畫雙蛾，盈盈燭下歌。而更為直接的是遺存下來的盛唐繪畫作品。如敦煌壁畫樂廷瓌夫行雪圖中之女子，其眉毛皆闊而短，樂廷瓌?wù)窃陂_元天寶時出任太原都督的。武后之后不久的李重潤墓石槨刻官裝婦女，其眉毛寬闊，如有桂葉。傳為中唐時代周防所畫之?簪花仕女圖?，圖中仕女之眉為“

4、濃暈蛾翅眉，寬大如同飛蛾的翅膀(而不是飛蛾的觸須)。此圖經(jīng)沈從文先生考證，蓋為宋人據(jù)唐人舊稿增飾而成，并非周防原作。圖中婦女眉式為開元天寶之際所有：“濃暈蛾翅眉和蓬松大髻加步搖釵，成熟于天元天寶之際。寬如蛾翅的闊葉眉之風(fēng)盛行開元天寶之際，至元和之時，時風(fēng)一變，由濃暈蛾翅眉轉(zhuǎn)變?yōu)榘俗质降惋A細(xì)眉，與闊葉眉相較，別有一種纖柔的病態(tài)之美。白居易新樂府中有?元和時世妝?：“時世妝，時世妝，出自城中傳四方。時世流行無遠(yuǎn)近，腮不施朱面無粉。烏膏注唇唇似泥，雙眉畫作八字低。妍蚩黑白失本態(tài)，妝成盡似含悲啼。時尚往往是一面神奇的鏡子，從中可以折射出時代精神的影子，僅就女性眉毛式樣的變化而言，與盛唐闊大、安康的氣象

5、相比，中唐已顯出幾分蕭索和悲涼。?梅妃傳?為宋人托名唐代曹鄴而作，中有梅妃所作詩：“桂葉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污紅綃。長門盡日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因此書為宋人所作，許多論者以為詩中所涉及之“桂葉雙眉缺乏為據(jù)，而且在?唐人說薈?中又寫作“柳葉雙眉久不描，因此并不能以此來說明當(dāng)時的時尚。此詩?全唐詩?卷五仍作“桂葉雙眉，據(jù)傳末所記載，是宋人據(jù)唐宣宗時史事“略加修潤而成。并非全為宋人杜撰，?全唐文?卷九八收錄有梅妃(江采蘋)的?樓東賦?，蓋從?梅妃傳?中錄出，賦文抒寫女性被遺棄的悲哀與寂寞，其真切動人之處，不在王昌齡?宮怨?之下，亦絕非宋人憑空虛構(gòu)之詞。而從當(dāng)時闊葉眉流行趨勢來看，詩中之“雙眉，極

6、有可能是“桂葉而非“柳葉。論者用以反對開天之際曾流行闊眉時妝時，常舉白居易?上陽人?為據(jù)：“小頭鞋履窄衣裳，青黛點(diǎn)眉眉細(xì)長天寶末年時世妝。其實(shí)“天寶末年的“時世妝是青黛細(xì)眉，卻并不能說明開天盛世時的時妝亦是如此，恰恰相反，從白居易此詩所表達(dá)的意思來看，正說明時風(fēng)至天寶末年已悄然一變，天寶末年的時妝已與開天之際的時妝完全不一樣了，白居易所描寫的這種天寶末年的眉妝，恰恰是由天開時代的桂葉闊眉向元和時代的八字修眉過渡時的一種時妝。盛唐時代是一個開放且較自由的時代，就眉妝式樣而言，如前所述，亦是多種多樣，修闊并舉。唐張泌?妝樓記?：“明皇幸蜀，令畫工作十眉圖，橫云、斜月皆其名。這十種眉式是哪十種，張泌

7、并沒有說明，后來明代的蜀人楊慎在其?丹鉛續(xù)錄?中作了進(jìn)一步的說明：十種眉式有數(shù)種當(dāng)屬闊眉，如橫云眉、倒暈眉(當(dāng)即濃暈蛾翅眉)等即是。宋蘇軾?眉子硯歌贈胡誾?詩：“君不見。成都畫手開十眉。橫云卻月爭新奇。這種對眉式的新奇追求之風(fēng)，至宋代仍有延緩，陶谷在?清異錄?中有一那么記載：一個叫瑩姐的平康妓，畫眉日作一樣，唐斯立戲之曰：“西蜀有十眉圖，汝眉癖假設(shè)是，可作百眉圖。盛唐時眉式雖多，但總的風(fēng)格那么是安康而充滿生氣的，并無拖泥帶水之感，在服飾方面均是如此。而至中唐以后，那么有萎靡頹唐之嫌，眉式過分修長，服裝亦過分寬大，有的衣袖那么大過四尺，衣長拖地四五寸，所以李德裕任淮南觀察使時曾上書，請朝廷用法令

8、限制婦人衣袖過長者。最早關(guān)于女性好闊眉的記載，是?漢書張敞傳?：(敞)又為婦畫眉，長安城中謠云：城中好廣眉，四方且半額。說明漢代即已流行闊眉式樣。但把闊眉真正當(dāng)做一種時尚在社會中廣為流行者，那么始自盛唐開天之際。盛唐闊眉的流行，或與胡風(fēng)有關(guān)。傳世的一件唐三彩中，有一個胡姬眉式那么為闊眉。對于這種推測，我們還能在浩瀚的敦煌圖像及文字遺存中找到更多證據(jù)。敦煌雖地處西北僻地，由于當(dāng)時它所處的獨(dú)特位置，在絲綢古道上舉足輕重，因此敦煌與中原文化水乳交融，不斷互相浸透影響，胡風(fēng)在敦煌也表現(xiàn)得更為熱烈和率真。一些學(xué)者甚至認(rèn)為敦煌文化的靈魂是蘊(yùn)藏于其中的濃烈的鄉(xiāng)土之情、熾烈的中原情結(jié)以及二者的交融為一。“狼藉

9、一語出自?史記滑稽列傳?：“?史記，滑稽列傳?述：“齊國州間之會，男女雜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壺，相引為曹，握手無罰，目眙不禁；前有墮珥，后有遺簪，日暮酒闌，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織，杯盤狼籍。堂上燭滅，羅襦襟解，微聞薌澤。?風(fēng)俗通?引?蘇式演義?說：狼所臥處草皆披靡，故狼藉。引申為散亂破敗之意。杜甫詩中除此處使用狼藉外，還有三處出現(xiàn)過狼藉一語：勅廚倍常差，杯盤頗狼藉。(?鄭典沒自施州歸?)亂波紛披已打岸，弱云狼藉不禁風(fēng)。(?江雨有懷鄭典沒?)藥餌虛狼藉，秋風(fēng)灑靜便。(?秋日夔州詠懷寄鄭監(jiān)李賓客一百韻?)趙次公評亂波弱云句云：于波言紛把，于云言狼藉，此公之新奇者。而更為新奇者是杜甫于畫眉闊用

10、狼藉，古今詩人，唯杜甫一人而已。這種用語方式，是杜甫式的造句，表達(dá)了杜甫個體的獨(dú)特經(jīng)歷所在。詩歌既是個人的，也是社會的，但首先是個人的，至少在創(chuàng)作階段是如此。杜甫此處旨在寫亂世中的天倫之樂，小女兒之行為，既可看做實(shí)寫，亦可看做虛寫。因此，我對“移時施朱鉛，狼藉畫眉闊一語作出了第三種釋讀。杜甫看到的畫眉狼藉可能只是因?yàn)椤耙茣r過后的令人忍俊不禁的結(jié)果，其眉毛修闊與否，與狼藉不狼藉無關(guān)，狼藉并非造成眉式寬闊的原因，只要是小孩子不小心弄亂了眉毛，不管是修眉還是闊眉。都可能變得狼藉起來。因此，詩人更可能描寫的是這樣一種情形：杜甫的小女兒早晨起來很認(rèn)真地向母親學(xué)習(xí)畫妝，刻意(或許畫桂葉闊眉意味著妻子和小女兒一種特殊的對杜甫歸來表達(dá)喜悅和隆重的方式?)畫出了甚為濃重的桂葉闊眉。但過了一陣卻因?yàn)椴恍⌒谋Ｗo(hù)，或因?yàn)橐粫r的忽略大意而弄臟或弄亂了自己精心描畫的眉樣隨手抹事實(shí)上這樣的事情即使在成年人中亦時有發(fā)生。我們認(rèn)為這樣的釋讀或許更合情合理一些，詩中不僅傳達(dá)了小女兒的活潑與得意，更通過母女濃妝畫眉的細(xì)節(jié)，表達(dá)了離亂中的家人重逢是如此的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