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在大門口的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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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記憶最深的，是奶奶站在大門口等我們的情景。

不管什么時候回家，無論哪條路上歸來，只要能看見老家的大門，就貌似能看到等在大門口的奶奶。踮著的小腳，期待的表情，那手背上突起青筋的瘦手里，永遠拄著一根黑色的彎頭拐杖。

拐杖是爸爸從XX買回來的。打從到手后，奶奶就再也沒離開過它。用著的時候拄著，用不著的時候提著，白天傍著身子，晚上靠著枕頭，一旦有人問起，她就會莊重地介紹：兒子在XX給我買的，臉上寫滿驕傲。

老家的大門由土門變成木門，由木門變成鐵門，唯獨不變的是奶奶幾十年如一日的等待。在這個大門口，她等了我們四輩人幾十年。青年時，她等在外邊打工的爺爺歸來；

中年時，她等爸爸和幾個姑姑；

老年時，她等的人多了我和她的其他孫子和外孫；

到了特別老的時候，她等的人又多了一茬重孫子輩的娃娃們。

在幾十年的等待中，她把鹼畔上的槐樹由幼苗等成大樹，把坡洼的冰草等得綠了又黃黃了又綠，把一頭濃密的黑發(fā)等得稀疏花白，把一個年輕的婦女等成七老八十的老太太。

奶奶就爸爸一個兒子，她疼爸爸疼得要命。舅爺給我陳述一段奶奶和外老太（舅爺?shù)哪赣H）的對話，感動得我差點流出眼淚。奶奶給外老太說：“劉家媽，我從東路（榆林）到西路（吳起），就為了我樹義（爸爸的名字）。樹義一出門，我的心就跟著走了，他不回家，我就由不得急，由不得在大門口等，直到把他等回來了我才能睡得著覺。〞

后來我問爸爸，爸爸說：“你舅爺說的一點不錯：我年輕的時候，但凡一出門，你奶奶就放心不下。不管天陰雨濕，不管月黑風高，她都等在大門口，我不回來她不睡覺。后來出門，我回家都對比準時，生怕你奶奶費神。〞

我小的時候，奶奶一直帶著我。由于我們家是吊莊戶，所以感到孤單的我總喜歡在外面野。有時候趁奶奶不注意，便領著貓、帶著狗，向野外走去。奶奶的眼睛不好，稍微遠點就看不見，一看不見我了就慌張地召喚，我不允許她召喚不停。后來召喚得多了，連過路人都知道我們家有個小孩兒叫紅衛(wèi)。看到我回來了，她就拉著我的手，說山里有大灰狼，有麻猴猴，交代我再不敢往外面跑。可幼小還不懂事的我，根本不會把她的話放在心上，只要一有空，繼續(xù)背著奶奶往外跑。

我被奶奶等，也陪奶奶等過別的家里人。夏秋季節(jié)，山里勞動的父母沒回來，奶奶就抱小的領大的帶著我們兄妹等在大門口，有時要從太陽落山等到北斗高懸。這時候，鹼畔外蟬鳴柳梢，坡洼底蛙鬧河壕，奶奶怕我們瞌睡，就搜腸刮肚地給我們講一些農(nóng)村特有的童話故事。在黃鼠狼偷雞、孫猴子捉鬼的故事中，我們兄妹幾個逐漸睡熟在她的懷里或腿上。

可能是長孫的原因，在眾多孫子外孫子當中，奶奶最疼我。家里來了親戚探望她，送一包餅干或面包，她總是把多數(shù)留給我。出門走個親戚，她總要給我?guī)Щ攸c好吃的。我有個頭疼腦熱，她比自己患了病還慌張還難受，焦慮得團團亂轉(zhuǎn)。肚子疼了她給我揉，腦袋燒了她給我敷，不揉不敷時也要坐在我跟前不讓我孤獨，恨不得把我的病轉(zhuǎn)移到她的身上頂替我難受。那時候東西缺，做飯時，她就打一顆雞蛋，用鐵勺在灶火口炒著讓病了的我吃。妹妹和弟弟饞得大哭大叫，她也只是從鐵勺邊上刮一點燒焦的、殘存的邊角料給他們。多少年過去了，那鐵勺炒雞蛋的特別香味和奶奶對我的偏愛，令我一想起來就眼眶子發(fā)熱。

奶奶最喜歡的事，是我給她撓背。由于氣候枯燥或受涼受熱，奶奶背上經(jīng)常發(fā)癢，一癢就讓我給她撓。她經(jīng)?！肮院濞曃遥骸澳愕男∈质志d綿軟軟的，像兩只小老鼠，撓著，奶奶特別安逸！〞可我對這件事不怎么感興趣，在撓的過程中多是簡化程序、草率了事。當然也有主動的時候，譬如想吃點好的、想要點小玩藝，或遇到奶奶生瘡害病時，就主動湊過去給她撓癢癢。奶奶這時候也不一定需要，可她總是愉快地摩挲著我的頭，緊緊地把我摟在懷里。

我上小學了，奶奶操的心更多了。上學時，她在大門口送我出發(fā)；

放學了，她又在大門口等我歸來。在奶奶跟前，我貌似有撒不完的嬌：“奶奶我上學去了。〞“奶奶我回來了。〞“奶奶我考了第一名。〞“奶奶我……〞好像這學是給奶奶上的。每天回來，奶奶都會用她的瘦手焐熱我的小手，撫摸我的腦袋，接過我的書包，拉著我顫顫巍巍地往家里走。一到家，我準能得到一顆煮雞蛋或是一塊白面餅的犒賞，好像打了勝仗從前線歸來的英雄一樣。

我上小學的時候年齡小，經(jīng)常受氣，不是干糧被同學搶吃，就是衣服或書包被伙伴弄臟，有時還和伙伴們發(fā)生打架和爭吵。只要一聽到我受了委屈，奶奶就急得大嚷大叫，怒罵這些欺負我的小孩兒，找他們的父母評理，嚇得村里的孩子沒一個敢欺負我。就是爸爸媽媽由于我做錯了什么事批評時，奶奶也要找各種理由護著我，有時由于我竟和父母吵得面紅耳赤。

稍大一點，我就和爺爺奶奶住在一個窯洞，給他們煨炕、焐被子，端洗臉水、倒尿盆。奶奶十分愉快，總給我說這說那，給我講過去的事，講爸爸和姑姑們小時候的故事，說她對村里人的一些看法，有時還問我們學校的事兒。我總是在她輕聲慢語中甜甜入睡。在睡夢中，經(jīng)常聽到她一聲聲的咳嗽和喘息，聽到她摸索著穿衣、下地、開門出去，然后又摸索著閂門、上炕、脫衣，接著咳嗽和喘息。直到奶奶逝去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不管是睡在阿里的公寓里，還是躺在家里的床鋪上，貌似還能聽到奶奶黑暗中的咳嗽和喘息，還能感覺到她摸索著出門的響動。

后來我回家勞動了，每天從地里干活回來，總看到奶奶站在大門外張望。看到我們從山里回來了，她才扭身回去，把早就準備好的飯菜從鍋里端出來，讓我們一回家就能吃一口熱乎的飯菜。

就在等我們從地里回來的這一會兒工夫，奶奶也手不失閑。春天轉(zhuǎn)著線坨捻毛線，夏天抱著籃子捏杏核，秋天端著笸籮削梨果，冬天提一筐子玉米棒子剝。天熱了，她由向陽處倒到背陰處；

天冷了，她從背陰處挪在向陽處。實在累得不行了，就便靠在大門框上瞇一小會兒。她一睡，花貍貓就臥在她懷里打盹，大黑狗躺便在她身邊酣睡，只有那群饞嘴的母雞愛搗亂，總會趁機把頭探進奶奶手里的筐子或籃子里偷吃一嘴兩嘴，把奶奶一次次從睡夢中驚醒。

我們家活多，一家人總是起雞叫睡半夜地勞作。奶奶怕耽擱大家的活計，自己的活總是自己干，譬如冬天時摟柴禾煨炕。我在遠處的山梁上干活，在對面的溝渠里放羊，往往看到奶奶彎著腰身，跪在地上，在驢圈里掃糞沫，在草垛下?lián)Р窈?，然后艱苦地提著一筐煨炕柴往回挪，挪幾步歇一下，雙手拄著拐杖或托著筐系，面對天空深深地呼吸。

我兒子出生后，奶奶喜為有了一個重孫子愉快得不得了，一有工夫就抱在懷里。白天，她抱著重孫子在大門口的樹蔭下乘涼；

夜晚，她抱著重孫子坐在磨盤上看星星看月亮；

有時，她還給重孫子唱些古老的兒歌。這些兒歌曾經(jīng)給我和妹妹、弟弟唱過，也確定給父親和姑姑們唱過，歌聲如舊，只是唱歌人越來越老，腰越彎越深，牙齒越來越少。

后來我工作了，回家的機遇就少了。但每一次回去，總能看到她等在大門外。多日不見，她顯然是想我了，看我的身體瘦了沒有，看我的氣色是好是壞？晚上睡在炕上，她一遍又一遍地問我在外面的狀況，吃苦了沒有？受氣了沒有？學到了什么？直到我瞌睡得不再回復了她的問題，她才輕聲地叨叨：“看把娃娃累成啥了〞，然后自個兒地睡了。

我們家有幾棵蘋果樹，到了秋天蘋果熟透的時候，黃的元帥、紅的五星、青的國光滿果樹搖曳，可園子飄香，惹得一家人眼饞。奶奶誰都不讓摘，等著在外面工作的我回來后才“開園〞。

良善是奶奶最顯明的特征。對公婆父母，她是個好兒媳好女兒；

對妯娌姐妹，她是個好嫂子好弟妹；

對子女侄子，她又是個好母親好嬸嬸；

對莊鄰院舍，她更是個好鄰居好幫手。只要誰家有個七災八難，奶奶總會伸手援助，陪人家嘆氣，替人家抹淚。她從嫁給爺爺后，一生經(jīng)歷了九次搬家，走到那里都能和鄰居和氣相處，都能落個好名聲。家里來了討吃要飯的，哪怕自己不吃，奶奶也要給他們一些。她經(jīng)常說：“寧省千糧萬斗，不省討吃的一口！〞對人如此，對牲口甚至鳥鳥雀雀也是如此。冬天下雪后，怕鴉雀無處覓食，就在大門外掃出一塊空地，撒一些秕糧讓它們充饑。

奶奶一直多病，又是腸胃疼痛，又是咳嗽氣喘，但怕花錢從不去看病，硬是拿身體抗著。家里人一說請醫(yī)生給她看病，她就生了氣，先是批評我們無事生事，接著就竭力顯示自己的健康，并掙扎著起來干活，真的像沒病人一樣。可一到晚上，我就能聽到她痛楚的呻吟。我們背著她買點藥回來，她總要埋怨半天。

奶奶年齡越大越喜歡人。家里來個親戚鄰居，她就喜歡和人家拉話，問人家長短。正月里，一過初三，她就站在大門外等她的四個女兒和女婿。女兒和女婿們領著外孫子來了，她愉快得像個孩子一樣；

等不見了，她就灰溜溜的，顯得有點失落。看著她心里憂傷，我便湊過去和她拉拉話，遞給她一些好吃的東西，以此把她想女兒、想女婿和想外孫子們的注意力分散。

爺爺去世時，奶奶當時表現(xiàn)得十分冷靜，不住地安慰她的兒孫女婿：“不要傷悲，順心老人，誰也會有這一天！〞好像不怎么憂傷似的?？墒潞蟮囊惶?，我在對面山上干活，莊子后面的拐溝里傳來一個女人的哭聲?？蘼曤m小，但剛好使我能夠聽到，那是奶奶撕心裂肺的嚎啕。我知道，她是不想把自己的痛楚傳遞給家人。和她相濡以沫、生死與共的老伴離她而去了，她能不傷悲嗎？在一家人都出山勞動時，她一個人待在和爺爺住了幾十年的窯洞里，看爺爺用過的東西，想爺爺說過的話，心里該是怎樣的一種滋味？所以，她一個人的時候，就找了這么一個沒人看見、沒人聽到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嚎哭一場，不然她心里憋得慌。

三姑父遭遇不幸時，我又一次聽到奶奶在同一個地方大放悲聲。三姑有右胳膊殘疾，一直是奶奶的牽掛。和三姑父結(jié)婚后，由于傳統(tǒng)觀念，為了要一個兒子三姑生了五個女兒，一家人的生計只能靠三姑父來維系。三姑父一走，這個家就等于塌了天。奶奶聽到這一消息，怎能不是一個晴天霹靂？奶奶的哭，哭三姑父的不幸遭遇，哭三姑姑的凄涼命運，哭三姑父留下這么一堆婆姨娃娃誰來照應？隨著奶奶的哭聲，我看到糜谷的眼圈漸漸潮濕，花草的臉頰淚水流淌，玉米高粱滴下豆大的淚珠。我聽到，山風低低的抽泣，山鳥哀哀的哽咽，不知不覺中，兩行熱淚便順著我的臉頰漫延。

打這以后，我發(fā)現(xiàn)奶奶突然老了好多，呆了好多，很顯然她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沒人的時候，她就不由得站在大門向遠處看，呆呆地一站就是大半天，把一頭華發(fā)任西風吹，把一臉滄桑任夕陽曬。有時候我們誰過去招呼一聲，她老半天沒有反應。吃飯時，我經(jīng)?？吹剿侄兜媚貌环€(wěn)筷子，一塊菜幾次挾不到碗里，一口飯幾次喂不到嘴邊，我們吃完好一陣了，她還端著一碗飯在盤子前顫抖。我突然覺得，奶奶的靈魂已隨著爺爺?shù)碾x去和三姑父的不幸到了冥國。她大約怕他們在陰間太孤獨，嫌他們對塵世太牽掛，所以就想著到另一個世界把他們陪伴。但我沒想到的，是奶奶走得竟是那么的突然。

那是一個春節(jié)前夕，住在本村的堂兄弟結(jié)婚，請我?guī)兔Ξ嬒渥?。走時，奶奶有點感冒，我順路還叫了當?shù)氐某嗄_醫(yī)生去我們家給她看看。在我去大伯家的第三天，也就是箱子就要畫成的時候，弟弟從家里趕來，說奶奶歿了，讓我趕回去準備抬埋奶奶的后事。

離開大伯家往回趕，老遠望見鹼畔上站了好多人，墻頭上搭放著被褥（老家歿了人的一種風俗），一股青煙直沖沖地在腦畔升騰。透過煙霧，我貌似看到了站在大門口的奶奶——一個個子高大、一臉慈祥，拄著一根彎頭拐杖的老太太凝目向遠處張望。她一定在等我。她最疼愛的大孫子還沒有回來，你怎么說走就走了呢？直到院子里一陣陣哭聲傳來，我才知道那個最心疼我最關心我的奶奶，我再也見不到了。

多少天，甚至多少年之后，我總覺得那是一場夢？奶奶并沒有逝去，奶奶只是像平時一樣，在家里的那個窯洞里坐著，或是在柴草垛掃煨炕柴，在玉米堆剝玉米，在大門口等著我回來，在炕頭上給我說她的過去……這樣想著想著，奶奶的慈容笑貌就閃現(xiàn)在我的眼前。她仍舊踮著小腳，拄著彎頭拐杖，笑笑地向我走來。

和奶奶一塊逝去的，是我的一顆童心。有奶奶在的時候，我一直覺得我是個孩子，愉快了給奶奶笑，凄愴了給奶奶哭，不喜不悲時和奶奶海闊天空地聊。盡管自己后來有了孩子，但我的孩子氣還在。那個叫奶奶的我被我遺棄在童年和青年，永遠地長不大長不老了。奶奶去世后，我才感到了有奶奶時的那種幸福，無奶奶時的那種孤獨。沒有了奶奶，還有誰會把我當個孩子？那個被奶奶疼著寵著的我，在奶奶離開人世的那一刻也離開了，活在人世間的那個我大約是我的另一部分。

我的兒子和女兒每逢清明和過年我?guī)е丶疑蠅?，給老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