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菜市場

冬天的菜市場八點(diǎn)多，天灰蒙蒙，臟臟的。間隔的幾場小雪，半死不活地積在水泥地和泥地上。商戶們也懶，只把自家店鋪門口的雪鏟一下，亂糟糟堆在一邊，滿眼的凌亂不堪。冷的緣故，人縮手縮腳都起得遲。幾輛準(zhǔn)備卸菜的大卡車，凌晨三四點(diǎn)才到，滿車好像都蒙著一層冰冷。一會兒，幾個男人走過來，不大情愿的樣子，裹在舊軍大衣栽絨領(lǐng)子里的臉，一律使勁向下縮著，半遮半露的，手也都縮在大衣的袖子里。有誰大聲吆喝，幾個人的臉才從大衣領(lǐng)子里面拱一下，手也磨磨蹭蹭從大衣袖子里伸出來。幾個人圍著車，散開，吱啦吱啦，解了固定篷布的繩子。這邊解開了，再將繩子扔到卡車那一邊。那邊解開，復(fù)又扔了過來。繩子解完了，一個人爬上去，拽一下帆布帳篷，帳篷紋絲不動。一路的寒冷早就將半濕的帳篷凍得硬邦邦了。有人上去，試圖把篷布揭起來。那人用力揭了一下，吱啦，只揭起篷布的一個角。那人的手松開以后，篷布的一個角硬撅撅地翹著。那人揭的時(shí)候，我聽到了那塊凍硬了的篷布，浸透了冰雪的沙啦沙啦的聲音。再上去一個人，從另外一面揭，吱啦吱啦的。前面上去的那個人，也接著揭，也是吱啦吱啦的。隨后，兩個人把揭的亂七八糟的帳篷，從車上掀了下來。帳篷落地的聲音，“?E”地一下，半軟半硬的。過來幾個人，穿著大頭鞋，藍(lán)色或者是軍綠色的棉大衣，都縮著手，圍著，看菜，低聲、大聲地說什么。很快，已經(jīng)有人上去了，搬起一筐筐菜，往下遞。市場，已經(jīng)有點(diǎn)隱隱約約喧鬧起來。太陽漸漸升起來，落下薄薄一層暖。昨夜過來的東西，稍稍不冷，可一會兒，里面的冷還是濕冷冷透了出來。太陽要暖透，得到下午，可是下午稍晚一點(diǎn)，太陽又要落了，又該冷了。又多了幾個人卸車，卸下來的菜，碼在一邊，漸漸高起來。沒人注意，地上那塊支棱著的帳篷，慢慢的，軟了，有水滴下來，洇濕了邊上的泥地。開三輪車的男人，是來這兒批菜的。他的車上已經(jīng)裝好了菜，粗略看看，有七八種。我看到這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的時(shí)候，他正在街邊和一個圍著厚圍巾的女人說什么。他要轉(zhuǎn)身過來的時(shí)候，那個女人忽然拉住他，把他的棉大衣領(lǐng)子立了起來。他走過來的時(shí)候，才發(fā)現(xiàn)他身材高大，挺拔，只是一條腿不大好，有些拖著，但是不仔細(xì)就看不出來。不知是因?yàn)橥燃?，還是因?yàn)殚_著沒有棚子的車，寒冷的原因，他的雙腿裹著厚厚的棉裹腿。棉裹腿又厚又硬，看起來不只是續(xù)了棉花，還應(yīng)該有一層羊毛氈。棉裹腿的開口，原先是一排扣子，但是現(xiàn)在沒有扣，直接用寸許寬的布帶纏裹了，又熨帖又暖和。他走到三輪車跟前，有點(diǎn)笨拙地將腿跨了上去，又戴上又厚又長的手套，按了按頭上的棉帽子。他發(fā)動了車，排氣管“嘣嘣”地響著，忽地一下，開走了。這個男人過著什么樣的生活呢？有時(shí)候會想，假若自己是另外一個男人，會過著什么樣的生活呢？車走遠(yuǎn)了，那個女人，還在那兒站著。那個女人是他的什么人呢？也許，是喜歡他的一個女人？也許不是。一天忙下來，收拾了剩下的沒賣完的菜，那個男人會回到一個什么樣的家里呢？那個家里也是不會太整潔的。他推開家門的時(shí)候，家里的燈會亮著，桌子上有熱乎乎的菜嗎？女人見男人回來了，趕緊倒熱水，遞毛巾，讓他洗臉洗手。男人洗干凈了，一碗面也煮好了嗎？孩子則在一邊小桌子上，埋頭寫作業(yè)。男人調(diào)了辣子和醋，呼嚕呼嚕大口吃面，吃得滿頭汗。也許，還會喝上一小杯酒。女人則一聲不響，數(shù)著男人帶回來的一大堆零錢。電視里，幾個古裝人物，滿世界打來打去。九點(diǎn)、十點(diǎn)、十一點(diǎn)，天晚了。女人端來熱熱的洗腳水，被子也鋪好了。男人洗完，女人也就著熱水洗了腳，擦干了腳，“嘩”地潑在門外。爐子也壓好了。女人去把門反鎖了。燈關(guān)了，兩個人鉆在被窩里，一會兒就睡熟了。賣魚的，抬出三四筐沉甸甸的活著的鰱魚。鰱魚裸著，筐里沒有水，讓人覺得鰱魚裸著一樣。天氣寒冷，讓人由鰱魚覺出自己身上凜冽的冷。街邊等著的人，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架子車。幾個人合力將幾筐鰱魚一一摞在架子車上，絲毫也不理會鰱魚的冷。上面的筐子里，天氣冷的緣故，鰱魚有點(diǎn)凍僵了一樣，跳不動，只是不時(shí)動彈一下。下面的幾只筐子，鰱魚裝得滿滿的，給上面的筐底壓得死死的。那些鰱魚不疼么？裝好了魚的架子車往西走，在一間門面前停了下來。那兒的地上早準(zhǔn)備好了幾只長方形的大鐵盆。幾個人將鰱魚一筐筐倒進(jìn)鐵盆里。那一瞬忽然想起冬天濕了水，手粘在寒冷的鐵上的感覺。一個女人用塑料桶接了同樣寒冷的自來水，“嘩嘩”地倒在里面。路不遠(yuǎn)，鰱魚還活著，只有很少的幾條，在水里不動，許是死了。那個女人，把死了的鰱魚從鐵盆里面撈出來，一只手摁在地上，一只手用窄窄的刀子刮魚鱗。有的鰱魚似乎還沒有死透，疼的緣故，便使勁弓起身子，或是翹起尾巴。可是這個女人摁著，刮著，毫不理會。一地的泛著銀白的鱗片，叫我周身的冷痛。刮完了鱗，那個女人找出一把鋸子，把刮了鱗的鰱魚放在一小塊骯臟的木板上，一一鋸下那些鰱魚的頭。我才知道火鍋店里的那些鰱魚頭，原來是這樣來的。用鋸子鋸魚頭，簡直……尤其這些魚頭鋸?fù)炅耍擞謴牡昀锬贸鰜硪恍┛磥硎亲蛞挂呀?jīng)死了，凍得僵硬的鰱魚，依舊用那柄鋸子鋸著。這些魚凍得僵硬，鋸起來，聲音木木的，像是鋸木頭一樣，讓人忽然想起魔術(shù)里面的大解活人。奇怪的是，在這里轉(zhuǎn)了半天，很少見到好看的女人，倒是有不少的男人，濃眉大眼，有幾分英氣。四三只狗。一只靜靜立著，似乎在想些什么，另外兩只來回跑著，追逐著，亂咬。狗與狗之間的咬，大約總是玩耍，不肯真正下嘴的。一個店家的半大小子，不時(shí)在中間攔一下，罵幾句，攔不住，就用腳踢?？晒肥遣焕頃?，尤其小狗，要比大狗頑皮很多，轉(zhuǎn)一個圈子，回來，又咬在一起，轉(zhuǎn)一個圈子，還是咬在一起。那個半大小子，出乎意外地有耐心。兩只小狗咬在一起的時(shí)候，他依舊是過去攔一下，攔不住，就罵，就踢，可是踢得很輕。五本來白嫩的藕，現(xiàn)在是灰黑色，還凍著。很難想象那些雪白的女孩兒胳膊樣兒的藕，會變成這般。地上，滿是泥，給凍住了的泥。腐爛了的菜葉，此刻它們也是冰，黃綠色的冰。冰似乎美化了它們。冬天的最大好處，是聞不到爛菜葉的氣味。夏天的時(shí)候來過這里，那個時(shí)候到處是腐爛的氣味，爛白菜、爛紅薯、爛菠菜、爛蔥。尤其是爛蔥的氣味，幾欲叫人嘔吐。還有那些殺雞的人，門里門外堆著的雞毛的味兒、雞內(nèi)臟的味兒、雞屎的味兒。殺雞的人，往往是兩口子，晚上就住在門臉里。那樣的氣味，怎么能睡得著呢？路邊，腐爛了的菜葉，給行人踩得看不出樣子的菜葉，給寒冷凍得堅(jiān)硬的，夾雜著冰雪，甚至有幾分凜然。六才初五，賣早點(diǎn)的攤子，很少。這里除了一家賣牛肉面的以外，就只有這一家賣熱晶糕的。賣熱晶糕的，是陜西人。晶糕是用上好的糯米，冷水浸透后，鋪在籠里，糯米中間夾一層紅棗。大火的籠，幾個小時(shí)蒸了，糯米爛爛的，棗子也爛爛的，淺棕色的棗子的糖汁早浸透了白玉似的糯米。賣晶糕的陜西人，有人沒人不時(shí)粗喉嚨啞嗓子喊一聲：熱一一晶糕！或是：晶糕！切晶糕的刀子是自制的，薄鐵皮，可是很寬。在一碗水里蘸一下，掀開熱氣騰騰的苫布，側(cè)臉避著籠里的熱氣，薄薄切下一片，說：一塊錢（讀錢的聲音介乎錢和殘之間）！一片晶糕就在碟子里了。另用一把小勺子舀了白砂糖，散散地撒在上面。這家也順帶著賣灰豆子。灰豆子是用炒了的豌豆，加了紅棗和蓬灰（一種植物燒制后的灰，可以起到食用堿的作用），在大砂鍋里面慢火熬上一夜，豌豆和棗子爛爛的。吃的時(shí)候，加一勺白砂糖。一個買了熱晶糕的女人，一只手托著小碟子，走得搖搖曳曳的。她是買給誰吃的呢？七小生意人的午飯簡單。生意小，可是瑣碎，瑣碎了就忙，一半棵白菜，三幾個洋芋，都得應(yīng)付，顧客挑挑揀揀，錙銖必較，稱高稱低，他們顧不上。中午時(shí)候，要快一點(diǎn)了，才能將就吃上午飯。手還是臟的，男女都一樣，并沒有因?yàn)槭桥耍透筛蓛魞舻?。也有干凈的女人，可是極其少。那么一個女人，珍珠一樣撒在塵土里，是看不見的。擺攤的地方都沒有水，沒法兒洗，只是在身上蹭一下，有的只是兩只手掌對著搓搓，拍打一下。飯都吃得簡單。有人去邊上最近的館子端一碗牛肉面，或是炒面。長久做生意的緣故，中午得吃點(diǎn)熱乎乎的湯湯水水的，胃里舒服。偶爾來賣點(diǎn)東西的，帶著大餅，有碗水就行。也有忙的，提前說好了，館子按點(diǎn)送來。手里端著大碗的面，吃幾口，有顧客來，就停下來，口里還嚼著，嗚嚕嗚嚕的說不清楚，可是顧客還是聽清楚了。顧客走了，接著吃。有時(shí)候一碗面，會擱下三四回。女人也吃面和盒飯，有時(shí)候會要一碗釀皮子。釀皮子是用洗出面筋的小麥粉的面汁，薄薄地一層層蒸好的。也有不洗面筋直接蒸的，叫高擔(dān)釀皮。切成長條的釀皮子，調(diào)了紅紅的辣椒油、蒜汁、芝麻醬、鹽、醋，還有草果、八角、茴香煮制的調(diào)料汁，辣而香，沒有食欲見到了也眼饞。甚至有女人要一碗涼粉的，同樣澆了又紅又辣的汁，就著半塊大餅，吃得煞香。有時(shí)候，賣家不在近處，不方便拿著碗走，就用塑料袋提回來。吃的時(shí)候，一手托著，筷子搛著，嘴湊著，吃得滿嘴紅。釀皮子下去了，餅子也下去了，喝一大口塑料杯子里的熱水，出一口氣，真是舒服。租了門臉的，會在門邊支一個燒煤的小爐子。煤和劈柴不知從哪兒弄來的，亂糟糟不成樣子，只是湊合著能做這點(diǎn)午飯。也有用煤油爐子的。米飯?jiān)缇蛺灪昧?。菜簡單。大多只是市場里最便宜的菜，比如白菜、蓮花菜、洋芋絲、番瓜之類。也會在蔬菜里面炒一點(diǎn)肉絲肉片。熗鍋的紅辣椒，紅紅的，有幾分好看。也有揪面片的。菜炒好了，不出鍋，直接添了水，水開了，把和好的面，切成長條，一片一片揪在鍋里。做好了，調(diào)上辣子和醋，每人一碗端在手里吃，小門臉里沒地方放桌子。走過這樣地方，偶爾有幾分感嘆，這些人才是實(shí)實(shí)在在的生活，眼睛能清楚看見，腳下能踩住的生活。我的呢？有些虛幻嗎？我真的不知道我過的究竟是什么樣的生活，以及它的意義所在。我這樣說的時(shí)候，其實(shí)也是虛偽的。叫我去過眼前這樣的生活，是不能忍受的。路過這里，仔細(xì)看的時(shí)候，會看見那個揪面片的女人，手指上纏著骯臟的創(chuàng)可貼。真是擔(dān)心那些騰起的熱氣，會拂動紙片一樣，讓創(chuàng)可貼落入煮面的鍋里。我甚至知道，即便是真的落到鍋里，男人看見了，那個女人也仍會撈起來扔了，接著煮面，就像沒有發(fā)生過一樣。男人呢？也不會問什么，面煮好了，大碗吃就是了。一邊的小桌子上，一個孩子，趴在上面寫作業(yè)，臉都快抵到作業(yè)本上了。孩子也不會問。孩子沒看見。孩子吃面的時(shí)候，依舊是用大人那樣的大碗，只不過盛了小半碗而已。吃完飯，大人拾掇了。孩子呢？作業(yè)還沒有寫完（也許就是老師昨天布置的作業(yè)），在小桌上接著寫，一會兒，瞌睡的趴著睡著了。大人呢？忙，沒看見。八穿著棉拖鞋的男人，戴著褪了色的粉紅色膠皮手套，慢騰騰地從鋪?zhàn)永锬ゲ涑鰜?。他真的很臟，渾身都臟，甚至叫人覺出他的眼神也是污濁的。他站在鋪了瓷磚的臺階上，似乎還沒有完全睡醒，拿著團(tuán)臟毛巾，慢慢擦著他的小店門外墻上貼著的白瓷磚。毛巾太臟，也太濕的緣故，每擦一下，白瓷磚的墻上就是一道黏糊糊的臟印子。可這個男人不管，只是擦。男人似乎也并不想把這面墻擦干凈，擦一會，停下來的時(shí)候，他會看看手里的臟毛巾，想些什么，然后接著擦。黏糊糊的臟印子，直的、弧線的，滿墻。天氣很冷，滴水成冰，盡管他戴著膠皮手套，可還是覺到了寒冷。最后那一會，他忽然加快了速度，幾乎是倉促地擦了幾下。他再次停下來，看看滿墻的印子，進(jìn)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