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續(xù)與轉變:清朝統(tǒng)治者對云南邊疆民族的認知_第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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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續(xù)與轉變清朝統(tǒng)治者對云南邊疆民族的認知

清朝初期,顧祖禹曾稱云南“為古蠻瘴之鄉(xiāng),去中原最遠。有事天下者,勢不能先及于此”,但是他也強調“云南之于天下,非無與于利害之數(shù)者也”。[1]顧祖禹此語表明云南雖然地處西南邊疆,但經過長期發(fā)展,其與國家大勢之演變已然產生密切的關系。滿族入關后,清朝雖然很快實現(xiàn)了對北方的基本統(tǒng)一,但云南等部分區(qū)域仍為農民軍或南明政權控制。順治十六年(1659)正月,清軍占領昆明,此后清朝才逐步開始了在云南的直接設治經營。清朝時期的云南,雖被視為邊疆民族地區(qū),但它卻是王朝國家西南疆域穩(wěn)定的重要根據(jù)地,如康熙時期的三藩之亂、乾隆時期的征緬之役、晚清時期的中法戰(zhàn)爭及西南邊疆危機等,都對清王朝的國家政治形態(tài)、疆域形態(tài)產生了重要影響。清朝在云南經營兩百余年,對云南邊疆民族的認知既有一以貫之的思維,也有在社會政治形態(tài)變化過程中的調整。關于清朝對云南邊疆民族的認識或治理,學術界研究成果雖然已較豐富[2],但觀察清朝對云南邊疆民族認識的調整或變化歷程及其時代因素等,尚有進一步探索的空間,已有成果似尚未能完整地呈現(xiàn)出這一變化的具體歷程與復雜形態(tài)。筆者擬在既有研究基礎之上,謹就視野所及,對清代統(tǒng)治者關于云南邊疆民族的認知歷程試作梳理,并對其調整變化的內在理路試作簡析,以期呈現(xiàn)出清代云南邊疆社會多維面相中的細致形態(tài)。不足之處,敬請方家批評指正。一延續(xù)中的調整:清代前期統(tǒng)治者對云南邊疆民族的認知與理路滿族入關后,直至順治十六年才占領昆明,此前,云南一直處于大西軍及南明政權控制之中。清朝初期,統(tǒng)治者忙于穩(wěn)定黃河流域等地區(qū)的局勢,對云南暫時力有不及。但滿族入關后即自視其政權為正統(tǒng),消滅農民軍及明朝殘余勢力是鞏固其政權的必然步驟,自然要將云南納入控制范圍,因而統(tǒng)治者的視野之中一直謀劃著統(tǒng)一西南的策略。順治元年(1644),山東萊州府知府黃紀啟就建言:“征廢將,連鄉(xiāng)勇,號召土司與在籍諸臣秦良玉等,戮力前進。不惟窮寇成擒,西蜀底定,滇、黔、楚、粵之間,不煩一旅而定矣。”攝政王多爾袞也曾詔蜀中舊弁陳聯(lián)芳等人到內院“面詢方略具啟”[3]。1659年,順治帝在令大軍征討云南等地時言:“朕以南服未定,特命王等率大軍進討?!盵4]在統(tǒng)一滇、黔后,順治帝又“以滇、黔底定,遣官祭告天、地、太廟、社稷”[5]。這表現(xiàn)出清朝對云南的征討,是以傳統(tǒng)的中央王朝統(tǒng)一地方的思維認知與禮儀模式進行的。清朝初期,在統(tǒng)治者的視野之中,云南屬于僻居邊遠的區(qū)域。順治帝曾言湘、川、黔、滇等地“所有土司等官,及所統(tǒng)軍民人等,皆朕遠徼臣庶”[6];云南乃“遠徼重地”[7]??滴醯垡喾Q“云南地屬遠疆”[8]?!斑h徼臣庶”“遠徼重地”“地屬遠疆”之語,表現(xiàn)了將云南等地區(qū)視為王朝領域內邊遠區(qū)域的認知。長期以來,因地理位置、文化、經濟諸方面因素之影響,云南一直被內地王朝視為蠻荒之地。如明人張志淳就強調“天下莫遠于滇……其去中國遐絕矣”[9]。自《史記·西南夷列傳》記載始,云南長期被視為極邊區(qū)域,清初統(tǒng)治者的這一認識系延續(xù)前代之認知。對于清初的統(tǒng)治者而言,云南不僅是地理上的邊遠區(qū)域,也是蠻夷為主的區(qū)域。順治十年,鑒于“湖南、兩廣地方雖漸底定,滇、黔阻遠,尚未歸誠”[10],清廷于是以洪承疇經略湖廣、廣東、廣西、云南、貴州等五省,加快了統(tǒng)一云南的步驟。洪承疇曾言:“云貴地處要荒,與西北各邊、腹里各省迥別,各邊士馬征發(fā)猶易,各省民人遷徙甚難。云貴則山川竣阻,林叢深密,大路僅通一線,四圍盡屬險峒,苗蠻族多,民人絕少,風俗全然不同,性情殊不相類,古稱反復難治之國”,并強調“進取云貴,兵威宜先震懾,恩信尤加綏懷,必先得土司苗蠻之心,而后可為一勞永逸之計”。[11]對于清朝如何統(tǒng)一云南的軍事戰(zhàn)略,本處不作探討,然洪氏認為云南屬“要荒”之地、地方“苗蠻族多,民人絕少”、控制云南必須取得“土司苗蠻之心”、與“腹里”不同的認識,在當時應屬普遍。其時,云南籍的官紳亦多以“漢夷”之論來闡述云南邊情。明末官員、降清后在順治朝曾官至戶部尚書、太子太保的云南永昌府人王弘祚就言在地方利病、民生疾苦等方面,“臣鄉(xiāng)與他省不同”,強調“滇省崇岡嶻嵲,漢少夷多”。[12]這些表明了云南為“蠻夷”之地的認知在當時是相當廣泛的,當然也體現(xiàn)了清朝視統(tǒng)一云南為天經地義之事,表現(xiàn)了經過元明兩朝的經營,云南與王朝中央的關系密不可分。云南正式納入清朝統(tǒng)治秩序后,清朝統(tǒng)治者并未改變之前對云南的認知,仍多以“蠻酋”等語來看待云南邊疆民族。順治十八年,時任云南巡撫的袁懋功在陳述如何治理云南地方時就言:“云南兩迤土酋,狡性叵測,叛服不常,欲其歸附,最難固結。”[13]康熙十二年(1673),在討論撤藩問題時,康熙帝召開議政王大臣會議,相關大臣亦稱“云南地方有土司,苗、蠻雜處”[14]。平定吳三桂后,康熙二十一年(1682)任云貴總督的蔡毓榮則稱“滇省漢土交錯”,“土人種類不一,大都喜剽劫,尚格斗,習與性成。……故從來以夷治夷”,“然清之之法,行之郡邑衛(wèi)所地方則甚易,行之僰、夷、苗、倮地方則甚難”。[15]繼蔡氏之后任云貴總督的范承勛亦稱:“滇省地處極邊,苗倮錯雜?!盵16]康熙四十四年(1705),云南巡撫佟毓秀在報告云南收成的奏疏中稱滇南為“苗夷邊境”[17]??滴跷迨辏?711),云南巡撫吳存禮則在奏疏中稱:“滇省萬里天末,幅員最廣,其間漢彝雜處”[18];翌年,吳存禮又稱“滇南一省,遠居天末,而鶴慶、順寧、永昌、永北四府,又在滇省之極邊,鄰逼蒙番,接連中甸,外即烏斯藏之地,甚為緊要”[19]。在吳存禮的其他奏疏中仍不時出現(xiàn)“各屬民夷”[20]等稱呼云南民眾的用語。上列之論,表現(xiàn)出當時的統(tǒng)治者基本是以夷夏思維來看待云南邊疆民族的。雍正、乾隆時期,清朝統(tǒng)治者的華夷分野認知并未發(fā)生根本變化,然在一些邊疆民族問題的方略上卻漸有變更。雍正初年,云貴總督高其倬在奏疏中多次以漢夷之別來看待云南邊疆民族。例如,雍正元年,高其倬在言及云南的廣南府時稱:“云南廣南一府,山深瘴重,漢少夷多?!盵21]云南巡撫楊名時也強調云南系“云南漢夷雜處之區(qū)”[22]。雍正八年,云南巡撫沈廷正的奏報中稱“烏蒙系新辟苗疆,界連黔蜀,峻嶺密箐,苗猓(倮)出入無時,是以特設重鎮(zhèn)”,“彝眾繁多,亦由涼山、川蠻勾結”。[23]云南“漢夷雜處”或“漢少夷多”,一直是清朝前期的普遍性認知。乾隆帝曾在諭旨中稱云南系邊遠地方,為“苗疆”之地;乾隆時任云貴總督的張允隨在奏稿中也多次稱云南事務為“邊疆苗倮事務”[24]。不過,要觀察到的是清朝統(tǒng)治者在以夷夏思維來看待云南邊疆民族時,因其本身屬于少數(shù)民族政權,其對少數(shù)民族的一些認識事實上與其他王朝存有差異。先秦時期,中國逐漸形成“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一“大一統(tǒng)”天下觀,同時人們對民族的認識理論也逐步成熟起來,這就是《禮記·王制》中所言的“夷夏觀念”:“中國、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東方曰夷……南方曰蠻……西方曰戎……北方曰狄……中國、夷、蠻、戎、狄,皆有安居、和味、宜服、利用、備器,五方之民,言語不通,嗜欲不同。達其志,通其欲,東方曰寄,南方曰象,西方曰狄鞮,北方曰譯?!痹凇按笠唤y(tǒng)”及“夷夏”觀念的指導下,為解決華夏與夷狄之間的關系,先秦時期逐步確立了以服事制理論為特點的統(tǒng)治理論和制度。[25]服事制理論即先秦時期的政治家所提出的“五服”與“九服”學說。東漢班固曾言:“先王度土,中立封畿,分九州,列五服,物土貢,制外內,或修刑政,或昭文德,遠近之勢異也?!盵26]班固此語是先秦服事觀在漢代語境下的再闡述。班固還強調夷夏之別:“是以《春秋》內諸夏而外夷狄,夷狄之人貪而好利,被發(fā)左衽,人面獸心,其與中國殊章服,異習俗,飲食不同,言語不通,辟居北垂寒露之野,逐草隨畜,射獵為生,隔以山谷,雍以沙幕,天地所以絕外內也?!盵26]這種夷夏分野思維,隨著漢代以后儒家經典的神圣化,而被更加強化,對秦漢以后歷朝處理邊疆民族關系影響極大。有學者指出,以漢人為主體建立的王朝,突出的表現(xiàn)就是反對直接經營邊疆民族地區(qū),主張中央王朝對“四夷”實施“統(tǒng)而不治”,即用武力或其他方式統(tǒng)一“四夷”地區(qū)后不采取積極有效的直接管理,而是實施羈縻統(tǒng)治;而后,隨著歷史的演進,又產生通過文化的傳播達到化“夷”為“夏”的“用夏變夷”思維。[27]客觀上,夷夏思維自秦漢以來一直影響于中國歷代王朝。但誠如清人趙翼所言:“義理之說與時勢之論往往不能相符,則有不可全執(zhí)義理者。蓋義理必參之以時勢”;[28]不同時勢下夷夏觀念的表述及其具體運用是存在差別的。入主中原后,順治帝就強調“以文德綏懷”[29],“方今天下一家,滿漢官民,皆朕臣子”[30]。在統(tǒng)一貴州、云南后,順治帝再言“云、貴新入版圖,百姓皆朕赤子”[31],“大兵開服滇、黔,業(yè)成一統(tǒng),皆賴上天眷命”,[32]表現(xiàn)出其以儒家文化思維構建統(tǒng)治合法性的思維??滴醯垡惭裕骸白怨诺弁鮼V安海宇,衽席生民,必使逆孽無有稽誅,庶幾治化遐宣,兵民休息,此歷代之隆規(guī)也。我世祖章皇帝宅中定鼎,混一四方?!盵33]此語也表現(xiàn)出一種傳統(tǒng)帝王儒家思維的認知。作為少數(shù)民族入主中原的政權,不可避免地面臨著夷夏之辨的問題。雖然順治、康熙時代不斷加強滿族統(tǒng)治合法性的構建,但客觀上反滿或反清復明的活動卻一直存在,更因滿族系邊疆少數(shù)民族,反清者遂以夷夏之辨觀念來建構其反清學理體系,以雍正時的曾靜案最為典型。為此,雍正帝曾就夷夏體系進行了論述。雍正帝強調自古帝王占有天下,“莫不由懷保萬民,恩如四海,膺上天之眷命,協(xié)億兆之歡心,用能統(tǒng)一寰區(qū)”,“惟有德者可為天下君”,清朝之建立,乃為“仰承天命”。雍正帝認為,“普天率土之眾,莫不知大一統(tǒng)之在我朝”,清朝系“中外臣民之主”,“何得以華夷而有更殊視”,“尤不得以華夷而有異心”。雍正帝再言:“本朝之為滿洲,猶中國之有籍貫。舜為東夷之人,文王為西夷之人,曾何損于圣德乎?”以舜、文王為例證,強調滿洲本屬中國,巧妙地支持了清朝統(tǒng)治的合法性建構。雍正帝還言“夷狄之名,本朝所不諱”,但這“本其所生而言,猶今人之籍貫耳”,并非歧視。他進一步強調:自古中國一統(tǒng)之世,幅員不能廣遠,其中有不向化者,則斥之為夷狄,如三代以上之有苗、荊楚、狁,即今湖南、湖北、山西之地也。在今日而目為夷狄可乎?至于漢唐宋全盛之時,北狄、西戎世為邊患,從未能克服而有其地,是以有此疆彼界之分。自我朝入主中土,君臨天下,并蒙古極邊諸部落俱歸版圖,是中國之疆土開拓廣遠,乃中國臣民之大幸,何得尚有華夷中外之分論哉![34]這正是前述有學者強調的傳統(tǒng)夷夏觀念中“用夏變夷”思維的體現(xiàn)。正如有學者所論,“對中國的歷史加以觀察,即可發(fā)現(xiàn)這個多面相的以中國為中心的世界秩序,是在不同的時期,由許多真假程度不同,有時甚至子虛烏有的‘事實’構建的一個神話”。[35]事實上很難將中國傳統(tǒng)的世界秩序用現(xiàn)代語言來表述清楚。[36]正因此,先秦時期形成的夷夏體系,在不同時代的表現(xiàn)各有差異。順治、康熙兩帝強調要“以德綏懷”來治理邊疆與民族,雍正帝承認夷夏觀念的存在,但強調夷夏僅為地域方位之區(qū)別,而非民族歧視的內容,其出發(fā)點自然是為了加強清朝統(tǒng)治的合法性建構。錢穆就言:“清室對待漢人,無論其為懷柔或高壓,要之十分防猜”;清朝一進中原,即“開科取士,公開政權,依照著中國傳統(tǒng)政體的慣例作實際的讓步”。[37]以少數(shù)民族入主中原,為構建統(tǒng)治的合法性而強調“用夏變夷”,其內外理路及其施行的具體過程,實值得深入思考。事實上,清朝統(tǒng)治者雖試圖淡化夷夏之辨的認知,然本質并未否認華夏中心觀念,清朝否認滿洲與內地的夷夏之別,其目的是為強調滿人也系華夏正統(tǒng);然清朝中后期的歷史表明,當華夏體系之外的西方列強勢力入侵中國之時,清朝統(tǒng)治者的夷夏之防觀念仍是相當強烈的。關于清前期云南各民族或族群的具體情況與分布,清朝統(tǒng)治者在相關奏折奏疏中較少直接言及,多以“苗蠻”“夷倮”等詞泛稱;當然,也有一些報告具體事宜的奏折中直接言及當?shù)氐淖迦海缭颇峡偠郊婀苎矒崾碌膹堅孰S在乾隆十一年曾奏稱:“云南永順東南徼外有蠻名卡瓦,其地北接耿馬,西接外域木邦,南接生卡瓦,東接孟定土府界,距永昌一十八程,地方二千余里,自號‘葫蘆國王’?!盵38]張允隨還奏稱:“滇省鶴慶、大理、永昌三府所屬之維西、云龍、騰越等廳、州邊外,有蠻名力些,一名傈僳,又名赤發(fā)野人,原分生熟二種?!盵39]這些奏折,涉及了一些具體地域的族群分布問題。在乾隆十六年(1751),乾隆命令沿邊各省督撫,把他們所管轄區(qū)域內的各少數(shù)民族或族群以及外國民族的衣冠服飾,繪成圖像,送交軍機處,由大學士傅恒等于乾隆二十八年(1763)編輯成《皇清職貢圖》。每幅少數(shù)民族的圖繪之后,皆附有文字說明,簡要地介紹此民族與清王朝的關系,以及當?shù)氐娘L土民情。其中,《皇清職貢圖》卷七為云南部分。所列云南的少數(shù)民族或族群及其主要分布區(qū)域如下:有黑玀玀(云南等府)、白玀玀(云南等府)、干玀玀(云南等府)、妙玀玀(廣南等府)、僰夷(曲靖等府)、白人(景東等府)、狆人(曲靖等府)、沙人(廣南等府)、儂人(廣南等府)、蒲人(順寧等府)、俅人(鶴慶等府)、羅婺蠻(武定等府)、土獠(臨安等府)、窩泥蠻(元江等府)、苦聰蠻(臨安等府)、撲喇蠻(臨安等府)、撒彌蠻(云南等府)、莽人(普洱等府)、傈僳蠻(姚安等府)、摩察蠻(武定等府)、扯蘇蠻(楚雄等府)、牳雞蠻(臨江等府)、么些蠻(麗江等府)、古宗番(鶴慶等府)、峨昌蠻(大理等府)、海猓玀(曲靖府)、阿者玀玀(廣西府)、魯屋玀玀(曲靖府)、麥岔蠻(武定府)、嫚且蠻(姚安府)、利米蠻(順寧府)、普岔蠻(開化府)、縹人(永昌府西南界)。[40]《皇清職貢圖》中的這些關于云南少數(shù)民族或族群分布的粗略記述,基本上反映了當時各族群的主要分布情況,清朝中后期或在一些具體族群的稱呼上有所變化,但主要分布區(qū)域大致沒有太大變動。二變局中的轉變:清代中后期對云南邊疆民族認知的調整誠如有學者分析所言,亞洲東部是一個相對獨立及封閉的地區(qū),在這一區(qū)域,華夏文明取得了較其他文明的優(yōu)勢地位,“奉華夏為宗主與文明中心的觀念,在很長的時期被其他文明的擁有者認同,以此為基礎東亞地區(qū)形成通告的天下秩序”。長期以來,中原王朝將華夏之外的其他文明稱之為“蠻夷”,它們或為受中原王朝管轄的邊疆民族,或為接受中原王朝羈縻的徼外勢力,或為通過朝貢與中原王朝交往的遠方他國;而“蠻夷”的地理范圍則可由邊疆向外部延展。[41]在這個以中國為中心的天下體系中,“中國是內部的、宏大的、高高在上的,而蠻夷是外部的、渺小的和低下的”;然而,雖然中國在東亞確實“扮演著領導角色,但是不能就此認為,中國概不承認世界上的其他文明民族”[42]。這種復雜而多維的“以中國為中心的”天下體系觀念,以及傳統(tǒng)的夷夏觀念,在1840年之后,因世界政治格局的變化,其在文化、心理及政治現(xiàn)實之間,彼此交織聯(lián)系,并處于異常復雜的調整與變化形態(tài)。在東亞政治格局不斷演變的歷史進程中,中國傳統(tǒng)的夷夏觀念在元明清時期也漸次發(fā)生變化,以往中原王朝廣義視角下的蠻夷,開始較明顯地分為邊疆蠻夷與鄰邦蠻夷。[43]清朝前期,邊疆蠻夷與鄰邦蠻夷是其蠻夷觀念的主要構成,但在中后期則有了新的變化。前述內容表明,清代前期統(tǒng)治者對云南邊疆民族的認知可歸屬于其蠻夷思維中的邊疆蠻夷一類。乾隆八年(1743),云南總督張允隨奏稱:“開化一府,懸處極邊,界連外域,外控安南,內制土夷?!盵44]乾隆二十二年(1757),云南巡撫劉藻奏稱:“滇省二十三府屬,或鄰外域,或接夷疆,即腹里地方,亦大率夷多漢少?!_化、普洱、永昌等府,皆與交趾、南掌、緬甸諸國為鄰,年來外夷內訌,多有自相攻擊之事。雖距內地甚遠,不足致問,惟在嚴飭文武員弁,于沿邊要隘,加謹防范,則邊民安堵,中外肅清。此夷情邊境之大略也?!鼻〉叟唬骸八娨训霉8?,強力為之以實可也?!盵45]清晰地表現(xiàn)清朝統(tǒng)治者認為云南地屬邊疆、夷多漢少,但同時也是與鄰邦外夷交接之地。在其后的征緬之役中,乾隆帝多次稱緬甸為“緬夷”“緬匪”“緬尊”等,正是典型的鄰邦蠻夷認知。嘉慶時期,清朝統(tǒng)治者的這種認知也沒有明顯變化。嘉慶十四年(1809),時任云貴總督的伯麟曾向嘉慶帝奏稱:“邊外野夷仇殺沿邊土弁所管地方夷民?!盵46]“邊外野夷”其實就是指邊界線一帶的鄰邦之民,“沿邊土弁所管地方夷民”即是云南的少數(shù)民族。對于鄰邦蠻夷,相關文獻的記載頗多。嘉慶二十二年(1817),皇帝諭令軍機大臣稱:“確查臨安邊外夷匪滋事情形……逆夷高羅衣膽敢自稱窩泥王,并將附從漢奸等偽封官職,裹脅至萬余人,搶擄江外土司地方,復率眾搶渡,窺伺內地,實屬罪大惡極。”[47]同年,嘉慶帝又諭軍機大臣:“臨安邊界與南掌、越南境壤毗連,如逆夷高羅衣及其伙匪被官兵剿捕窮蹙,越境逃竄,該督預期檄知該國,令其各守本境,一有竄入該國之賊,即行攔截縛送,交該督軍營,事屬可行。但不可令該兩國帶兵出境幫同剿辦。即該國王等以此為請,該督當正辭謝卻,斷不可令其前來,方為得體?!盵48]從中可以觀察出,其蠻夷觀念大致仍是邊疆蠻夷與鄰邦蠻夷,不過作為一個文化觀念主導的認知,雖然強調中國并無明確邊界,但事實上在統(tǒng)治者的觀念世界中也有一個大致的控制范圍。當然,這種疆界認識并不精準。民國有學者就認為:“過去于‘邊疆’(邊防)的記載,不外是戎狄的侵擾和藩屬的變亂……我人先民的‘中國’觀,是‘覆載之內,日月所臨,華夏居土中,生物受氣正’?!盵49]雖然論述的是歷代王朝的夷夏觀念與邊疆認知,但也符合清代前期的現(xiàn)實。對于邊疆蠻夷、鄰邦蠻夷與王朝國家的關系,清王朝是有不同要求的,并且二者之間的界線亦較為清晰。乾隆十五年(1750),張允隨奏稱:“云南省開化、廣南二府,毗連交趾。乾隆四年,該國高平等處構兵,有內地沙儂土夷潛出附和,當即設法招回?!堧吩摱?、撫轉飭所屬,將沙儂土夷嚴加約束,毋許潛出外域。”[50]乾隆三十七年(1772),云貴總督彰寶奏稱:“拿獲騰越州沿邊居民李葉然等,于關外擺夷地方,販賣棉花、鹽斤,現(xiàn)在嚴究治罪”;對此,乾隆帝下諭:“越界販賣,雖系土司所屬地方,但當關禁嚴密之時,輒敢偷越邊口,顯有私通貿易情事,自應嚴行根究,盡法征治?!鴤髦I彰寶于沿途一帶,實力緝查。如有內地民人在土司地界逗留者,立即嚴拿究治?!盵51]于此可以觀察出,清朝是把邊疆蠻夷地區(qū)作為疆域的組成部分而嚴格加以管理并控制的,鄰邦蠻夷則是藩屬區(qū)域,對于藩屬區(qū)域,則只需要禮儀恭敬。例如,乾隆五十八年(1793),乾隆帝就下諭:“向來安南、緬甸、南掌等國個俱有例進象只,因其遠道抒忱,均予收納”,但現(xiàn)在所進為數(shù)已多,豢養(yǎng)不敷,“著傳諭云貴、兩廣督、撫等,嗣后外藩所獻方物內……除別項貢品俱準其呈進外,所有象只不必收受送京”,實為兩便。[52]然而,這種傳統(tǒng)的天下中心觀念,在1840年之后因受到強烈的外部沖擊,漸次產生變化。蔣廷黻在1934年曾分析認為,“嚴格說來,歷上古與中古,中西各自成一個世界、一個文化體系”,但新航路開辟后,“自16世紀到現(xiàn)在,世界史的最重要方面之一是東西的合化;或者我們應該說,是全世界的歐化”。[53]自16世紀的這種世界性變化發(fā)展至19世紀中期,使中國產生了“數(shù)千年未有之變局”的形態(tài),清政府內政、外交處境艱窘,邊疆危機形勢嚴重。此時,清政府的夷夏觀念仍存,除了邊疆蠻夷與鄰邦蠻夷外,遠隔重洋的西方列強也被視為夷狄之輩。在西方列強的沖擊之下,邊疆危機重重,云南邊疆也莫能外,清朝對云南邊疆民族的認識又產生了新的內容。當法國對越南侵略日益加深時,光緒帝諭令岑毓英等地方督撫應“擇要扼守,妥籌防范,固不宜深入越境,必不可稍有退扎,以期固邊疆而維大局”[54];要求他們加強防務,“在我保護屬邦,固守邊界,均關緊要,亟應妥籌備豫”。[55]而在此之前,對于這一危機的應對,岑毓英就向朝廷奏稱:“臣等以為攘外必先安內,擬擇其紳耆、酋長分類編查,嚴加約束。此種夷人,皆臣毓英昔年結以威信,茲復籠絡為用,無事則耕鑿相安,有警則各自為守,庶無內顧之虞,得以?;I御侮,于防備實有裨益?!盵56]這些表明,清朝此時雖然仍視云南邊疆民族“界連外域,蠻夷雜處”[57],但視其為維護國家疆域的重要力量,表現(xiàn)了在西力沖擊下更加重視云南邊疆蠻夷在維護國家疆域問題中的重要作用的認知。其實,前述乾隆、嘉慶時的相關奏折或諭令,都已表現(xiàn)了此點。道光元年,云南巡撫韓克均奏稱:“滇省為西南邊徼巖疆,與緬甸、暹羅、南掌、越南諸為接壤,內地則漢、夷錯處,情偽百出,撫馭防閑,俱關緊要?!盵58]此時邊疆蠻夷作為邊防的重要管控對象,其針對的主要對象是鄰邦蠻夷,但1840年之后針對的對象則轉變?yōu)槲鞣揭牡遥袕姡?882年,光緒帝給軍機大臣的諭令,或更清晰地表現(xiàn)了邊疆蠻夷、鄰邦蠻夷、西方夷狄(列強)之間的復雜關系,表現(xiàn)了重視云南邊疆民族而防備西方列強以固邊防的意圖。光緒在諭令中稱:越南孱弱已甚,如果法人意在并吞,該國萬難自全。論藩屬之義,中國即應派兵救援,而在我既鞭長莫及,在彼又弱不能支,揆度情形,勢難籌議及此。惟越南北圻各省,多與滇、粵毗連,若法盡占北圻,則藩籬全撤,后患將無窮期。強弱安危,關系綦重,何可坐失事機,致成不可收拾之局?……法國意在由富良江通商云南,保勝一帶實為扼要之地,防務尤為緊要。著劉長佑、杜瑞聯(lián)懔遵迭次諭旨,嚴密防維,相機因應,以杜窺伺而固邊疆。[59]此語在一定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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