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傳統(tǒng)、自由主義和當下中國政治走向

儒家傳統(tǒng)、自由主義和當下中國政治走向

——解讀姚中秋《國史綱目》在中國歷史的變革時代，在促進中國歷史政治的文明演進上，儒家和自由主義應(yīng)該攜起手來，面對共同的變革問題，克服共同的制度阻礙，反對共同的左派激進主義。1中國的自由主義還沒有形成自己的歷史觀、國族觀和政治觀2在政治與文明等核心問題上，自由派與新儒家之間沒那么大的敵對性3新儒家應(yīng)勇于揭示中國歷史政治的制度痼疾，推陳出新，這才是活的正統(tǒng)4儒家和自由主義應(yīng)攜手克服共同的制度阻礙、反對共同的左派激進主義《國史綱目》姚中秋著高全喜（北京航空航天大學法學院教授）秋風（姚中秋，筆名秋風）的這本書我在去年就認真讀過，對秋風的思想我也不陌生。記得當時讀這本書時，我是感到非常震撼和刺激的。為什么呢？我覺得這本書無論是從史學方法論，還是從歷史正義的立論與敘事，乃至作者的雄心，都展示了秋風所代表的或者接續(xù)的這一脈中國當今政治儒學的歷史觀和賡續(xù)傳統(tǒng)中國文明的正義論，以及他們對于未來世界格局中的主體性自我期許和定位，貫穿著一套比較自覺與明確的價值指向。這樣的一部《國史綱目》為什么對我構(gòu)成了某種刺激呢？因為站在我所服膺的自由主義的思想立場來看，這些年來，我一直就有某種感慨或隱痛，即中國的自由主義理論，包括社會理論、經(jīng)濟理論、政治理論、法治理論等，大多只是停留在一種對于基本觀念的常識普及和價值啟蒙，以及對現(xiàn)行體制的某種批判上。當然，這些工作和訴求都很正確，現(xiàn)時代的中國社會亟需這些真知灼見和理論批判，從事這些思想理論上的工作，沒有什么錯，可謂厥功甚偉。但是，我要說的是另外一個方面，即中國近百年的自由主義一直缺乏厚重的、縱深的歷史性的探索，用我的話來說，就是缺乏一種基于歷史主義或者歷史正義的從中國文明自身傳統(tǒng)中發(fā)育成長出來的屬于中國自由主義的理論敘事、理論話語和理論思想，也就是說，中國的自由主義還沒有形成一套自己的歷史觀、國族觀和政治觀。我認為，缺乏這樣一個基于政治共同體的歷史發(fā)育中形成的歷史觀，就很難使得自由主義在中國，乃至在整個世界格局中，找到自己恰當?shù)牡匚?，并樹立自己的階段論和線路圖。到目前為止，中國的自由主義如果說有歷史觀的話，那也基本上是批判主義的，與左派的歷史觀共享著一個關(guān)于傳統(tǒng)中國的批判性認知。主流的左派認為傳統(tǒng)中國是封建專制社會，中國革命就是要推翻三座大山，建立一個社會主義（共產(chǎn)主義）的新中國；而主流的自由主義也是認為傳統(tǒng)中國社會是專制社會，未來社會將是一個與傳統(tǒng)中國迥異的自由民主的新社會。由此可見，兩種價值立場截然不同的思想理論，在對中國歷史傳統(tǒng)的認識上卻有著驚人的相似性。我一直認為，這種認知表現(xiàn)了中國自由主義思想理論的政治不成熟。相比之下，我們看到在西方的政治思想中，無論左右各派，即便是自由主義大譜系內(nèi)部諸派，均有強大的歷史主義理論傳統(tǒng)，或秉有各自的縱深一脈的歷史觀，無論是英美的，還是法德的。我不久還撰寫過一篇《文明何以立國？》的長文，曾經(jīng)指出，即便是美國，開國歷史雖不悠久，但它也有自己的“通三統(tǒng)”，也就是說，美國的政治敘事大致說來也秉有三個大的歷史文明傳統(tǒng)，即來自于英格蘭《大憲章》的自由傳統(tǒng)，古代羅馬共和國的憲制傳統(tǒng)，以及中世紀以降的基督教新教傳統(tǒng)，美國的政治歷史可謂三個傳統(tǒng)的熔爐之冶煉以及文明演進之證成。我覺得通三統(tǒng)是個好詞，但被甘陽之類的新左派搞偏了，像美國這樣一個不足三百年歷史的現(xiàn)代國家，其思想理論和政治實踐的過程，不啻于文明演進的最好佐證。至于歐洲與北美各國，其歷史主義的發(fā)生與文明演進，必有其內(nèi)在的生命力。所以，反觀中國的自由主義，一直或缺文明演進的歷史觀，這不能不說是一個短板，早年胡適一脈的自由主義，我們暫且不說，僅就改革開放以來，我感覺這個歷史觀依然是匱乏的。為什么秋風的《國史綱目》給了我很大的刺激？這里暫且不管秋風的觀點對錯與否，但他至少拿出了一套基于儒家義理的中國歷史觀。過去的馬克思主義中國史學，也有一套所謂三段論、五朵金花之類的史觀，現(xiàn)在新儒家又搞出了一套。我要問的是，中國的自由主義有一套基于文明演進的歷步入憲政民主之坦途。所以，我覺得秋風此書采用的是減法原則，把中國政治歷史中的很多制度弊端以及邪惡本性遮蔽掉了。檢點中國歷史，諸如皇權(quán)專制、官制腐敗、法制不昌、草菅人命，等等，觸目驚心，俯拾皆是。而這一切秋風的《國史綱目》全都沒有提及，他只說好的，不說壞的，這不是一個從容治史的態(tài)度。例如，書中把秦制視為中國政制之邪惡的根源，但卻簡單地通過一個短暫的大轉(zhuǎn)型就把中國政治史上這個了不得的大事件騰挪掉了，此后新儒家們關(guān)于漢宋君臣共治之滔滔不絕的言辭，給人以這樣的假象，似乎中國的古典政制就真的進入了儒家憲政之格局，其實誰都知道，這些不過是些儒家的義理，三代的理想。秋風的問題在于，以虛為實，或化虛為實，在《國史綱目》中真的描繪與勾勒了這樣一個歷史景觀，企圖把三千年大一統(tǒng)的皇權(quán)專制的制度結(jié)構(gòu)以及諸種惡劣行徑一筆勾銷，這多少有些顯得過于輕巧，甚至不負責任。我們固然不贊同把中國歷史政治說成一片黑暗，但它也絕不是一朵燦爛的花，尤其是在經(jīng)歷了晚清以降的百年中西古今之碰撞與挫敗之后，回過頭來重新審視中國歷史，就更不能一味禮贊三代、處亂不驚了。我一直認為，新儒家應(yīng)該秉有更大的勇氣與智慧，把中國歷史政治的制度痼疾揭示出來，推陳出新，這才是活的正統(tǒng)。遺憾的是，《國史綱目》在這方面做得并不好，僅僅旨在美化歷史，這是我的第一個質(zhì)疑。第二，我剛才說經(jīng)史兼?zhèn)?，這是我的褒揚，秋風是這樣做了，但從更高的標準來看，這種結(jié)合并沒有達到中庸之道的境界。《國史綱目》給人的感覺是史的部分偏少，經(jīng)的部分偏多，既然是國史，當以史為中心才說得通。這個史當然不能是雞零狗碎之史料匯編，而是貫穿著史識的洋洋之信史，但秋風卻非如此，而是以經(jīng)解史，六經(jīng)注我。他的歷史觀不是源自歷史的，而是源自經(jīng)學的，這也恰好佐證了《國史綱目》的特色，秋風是帶著解經(jīng)學的偏見來解釋歷史的，這樣才有他的三代理想之推崇，儒家憲政之高標，并以此裁量歷史，劃分時段，臧否人物，彰顯道義，一部中國史綱變成了一曲中國儒家的憲政與治理之綱目的獨唱。更有甚者，秋風的《國史綱目》還超越古代，旨在當下，近觀秋風近來的表述，我覺得此人有點陌生了。且不說美化時政，陳辭過早，即便是就思想理論來看，如何在當今全球化的世界格局之下，擔綱中國文明，發(fā)軔歷史傳統(tǒng)，為三千年之中國的文明主體性，尋找一個具有正當性的歷史依據(jù)，這顯然不是簡單地復(fù)古華夷之辨，或改頭換面的現(xiàn)代民族主義，或另外一種中國中心主義，就能解決的。當然，我們反對西方中心主義，百年中國歷史所經(jīng)受的苦難這里不復(fù)多言。問題在于，我們在悲情之下，更要防止中國思想走向另外一個極端激進的中心主義，即盲目自大的文明優(yōu)越論和價值主體論，此外，再加上制度特色論，就很可能形成一股抗衡普世文明的大合唱，拒斥、批判、詆毀“被西方化”的制度價值和文明道義。在這一關(guān)鍵點上，我要對秋風提出，他的《國史綱目》隱含著某種過分膨脹的力量，致使在處理中國主體性與人類普世性的關(guān)系問題時，可能偏離正道?！笆澜鐨v史的中國時刻”，這個議題很好，是我們共同商議推舉出來的，但我與秋風的理解是有所不同的，我并不認為，中國時刻是與世界歷史以及普世價值相背離的，而是共同塑造，相互包容。提倡保守主義，主張自由思想的保守化，這也是我的觀點，最近的幾篇文章，我們一直都在為中國社會變革中的一些積極因素，鼓掌和加油。但是，問題在于我們是否意識到，現(xiàn)代中國史的這一頁究竟怎么翻呢?！秶肪V目》通篇是制度史和政治史，它是否觸及到，當一個政治社會如此糟糕不堪的時候，人民的抵抗權(quán)是有正當性的。所以，雖然我們服膺保守主義，但應(yīng)該是自由主義的保守主義，是洛克、休謨意義上的政治正義論，中國未來變革的政體革命和憲制構(gòu)建這條道路，不能完全堵死。在這個意義上，我覺得中國的自由主義與新儒家是相通的，只是在如何看待自由秩序與文明特質(zhì)的關(guān)系方面有所不同，因此，在中國歷史的變革時代，在促進中國歷史政治的文明演進上，儒家和自由主義應(yīng)該攜起手來，面對共同的變革問題，克服共同的制度阻礙，反對共同的左派激進主義。至于走出歷史三峽之后的交匯與論爭，則是另外一個故事了?？傊镲L的《國史綱目》寫得可圈可點，對中國的自由主義無疑是一個強有力的刺激。我希望不久的將來，能夠有人寫出一部中國自由主義版本的《國史綱目》來，并與新儒家的版本相互對勘，以饗讀者。書評人介紹：高全喜，北京航空航天大學法學院教授，人文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院長。哲學博士（師從賀麟先生）。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教授，法學研究所研究員。研究領(lǐng)域為西方政治哲學、法哲學和憲政理論。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