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夫人賈尼絲如是說

“兔子”夫人賈尼絲如是說

摘要：在《兔子，跑吧》中，主人公“兔子”哈里?安斯特朗三番五次離家出走，其妻賈尼絲似乎都難逃其咎。家庭生活的不和諧，賈尼絲的懶惰愚笨，成為兔子應對世人指摘的護身符，而賈尼絲則成了整個事件的“替罪羔羊”，被評論家稱作“兔子終生難以擺脫的障礙之一。”從敘事學的角度分析造成這種不公平印象的原因，指出由于兔子這個人物有著根深蒂固的男權(quán)意識，他無法和女性達成和諧的關(guān)系，注定在兩性生活中無法尋得平衡點。

關(guān)鍵詞：敘事學；女性形象；男權(quán)意識

《兔子，跑吧》是美國當代著名作家約翰?厄普代克的成名作和代表作。正如書名所暗示，“小說主人公兔子時不時出走，他跑離妻子、家庭、工作甚至所生活的城市”。［1］評論家們從不同角度解讀了兔子逃跑的原因，許多評論家認為兔子的這一行為主要緣于“他生活中一對對無法調(diào)和的沖突，其中最明顯的是過去與現(xiàn)在的沖突”。［2］兔子中學時曾是全縣的名人，他在籃球場上叱咤風云，擁有教練的賞識、隊友的欽佩、漂亮姑娘的愛慕。然而朝鮮戰(zhàn)爭改變了這一切，兔子應征入伍，情人離他而去。退伍后，他結(jié)識了富家少女賈尼絲，后因為賈尼絲的意外懷孕而結(jié)婚。與戰(zhàn)前光輝歲月相比，兔子現(xiàn)在的生活沉浸在失落中。兔子沒有驕人的事業(yè)，家庭生活也不美滿。理所當然，大部分評論家把兔子家庭生活的不如意歸咎為他的妻子賈尼絲。賈尼絲被不少評論家稱作兔子“終生難以擺脫的障礙之一”以及“一生災難的重要根源”［3］。然而賈尼絲真如評論家所言是個災星嗎？本文力圖結(jié)合小說的敘事策略，指出正是由于這些特定敘事技巧的使用，賈尼絲才成為整個事件的“替罪羔羊”，在此基礎(chǔ)上，筆者進一步剖析哈里出逃的根本原因，指出問題的癥結(jié)在于哈里身上根深蒂固的男權(quán)意識。

厄普代克在《兔子，跑吧》中結(jié)合全聚焦和內(nèi)聚焦敘事模式來展開情節(jié)。在全聚焦模式中，敘述者所掌握的情況不僅多于故事中的任何一個人物，知道他們的過去與未來，而且活動范圍也異常之大，用羅朗?巴特的話來說：“敘事者既在人物之內(nèi)又在人物之外，知道他們身上所發(fā)生的一切但又從不與其中的任何一個認同?！保?］而在內(nèi)聚焦模式中，敘述著好像是寄居于某個人物之中，借著他的意識與感官在視、聽、感、想，所知道的和人物一樣多。［5］這也叫“意識中心”敘事方式，即小說中的敘述、描寫都從這個角色的觀察和認識出發(fā)，敘述細節(jié)都必須通過這個“意識中心”人物思想過濾。在《兔子，跑吧》中，敘述者一方面掌握著全局，對故事中的人與事不斷作著全景式的描寫；另一方面一旦描寫的聚焦鏡對準某個人物并且這個人物出現(xiàn)內(nèi)心活動時，敘述者就悄無蹤影了。此時，對故事的全景透視讓位于人物自己的意識活動。

讀者不難發(fā)現(xiàn)，厄普代克把兔子作為小說的“中心意識”，讀者的很多所見所聞都是通過這個角色過濾后得到的。從始至終，小說的其他人物只有偶爾的心理描寫。回到小說伊始，哈里在籃球場上和一幫孩子們打籃球，這讓他憶起了往昔的光輝歲月，也激發(fā)了他對生活的向往。他感覺“萬物復蘇，空氣中充滿了生機?！保?］可是，回到家里，“打開房門，他發(fā)現(xiàn)妻子端著一杯威士忌酒，坐在扶手椅子里看電視，電視機的音量調(diào)得很低?！碑斔┫律碜尤ノ瞧拮拥念~頭時，他似乎覺得，“他是昨天開始變得不再漂亮了。她的嘴角添了兩條皺紋，給人以一種貪婪的感覺，她的頭發(fā)也稀疏了。”而他開的玩笑，沒有得到妻子的一絲回應。妻子仍然呆坐在椅子上看著兒童節(jié)目。妻子向他要煙抽時，他表示正想戒煙。妻子卻冷嘲熱諷地說，“你不喝酒，現(xiàn)在又把煙給戒了，你這不成了圣人了？”接著，他又得知妻子把孩子送到了他母親家看管，跑去和岳母逛街。結(jié)果是，他還得去岳母家取車，到母親家接孩子。更糟的是，懷孕的妻子居然在三月份就替自己買好了泳衣。然而屋子里“簡直是雜亂無章—裝雞尾酒的杯子滿是污垢；椅子扶手上的煙灰缸里推滿了煙頭；地毯弄得亂七八糟；一推廢報紙歪歪斜斜地，一碰就會滑下來；孩子的玩具到處都是，有的已破破爛爛，堆在一起，這兒一條玩具娃娃的腿，那兒一張折皺的紙板，上面還粘著早餐盒上剪下來的圖案；暖氣片下的灰塵已結(jié)成了團。真可謂滿目瘡痍-這一切如同一張收攏的網(wǎng)，粘在他的背上。”最令他寒心的是，妻子還讓他帶包煙回來?；@球場上帶來的激情，頓時消失地無影無蹤，他“覺得自己掉進了陷阱”。通過哈里的視角，讀者不難得出賈尼絲是個年長色衰，愚笨慵懶，不善家務的妻子。但值得注意的是，以上是哈里的視角得出的結(jié)論。在這里，我們難以獲得那種通常情況下可能由作者提供的對于被敘述對象的某種明確的評價指向，因此文本產(chǎn)生的閱讀效果也變得更加復雜了。同時，讀者很少能看到從賈尼絲的視角出發(fā)的描寫。讀者能聽到的只是賈尼絲和哈里的幾句對白。讀者僅知道，當哈里開門進來之后的賈尼絲端著一杯威士忌坐在電視機面前，而讀者卻無從知道賈尼絲此前在干什么，此刻在想什么。讀者只知道賈尼絲正眼都不看哈里，無神的黑眼睛因電視看得太久而紅紅的。面對哈里善意的玩笑，她也無動于衷。對不明內(nèi)情的讀者而言，我們很容易認同哈里的觀點，認為她是個對丈夫不聞不問，遲鈍麻木又不解風情的妻子。

哈里的眼中，賈尼絲不但不開竅，而且還無法溝通。例如，在女兒的葬禮上，他感覺一股奇異的力量注入了他的體內(nèi)。他仿佛一直在洞里爬啊爬，當他終于見到了一線光明，他轉(zhuǎn)過身，見到的卻是賈尼絲的臉，那臉擋住了那剛露出來的一線光明。他試圖向眾人解釋女兒的死不能怪他，也不能怪不小心溺死女兒的妻子。可是妻子去“絕望地扭過臉去?！彼麑Z尼絲的厭惡陡然而生，“他討厭妻子的那張臉，可她卻不明白這一點。剛才原本是次機會，她可以和他分享真理，那是極其簡單實實在在的真理，可她卻把臉扭了過去?！弊罱K，一陣令人窒息的委屈感使他頭暈目眩，不知怎么才好。他只好本能地轉(zhuǎn)過身，跑了起來。讀者看到這里不禁會暗中譴責賈尼絲的愚笨使得夫妻之間錯失了溝通良機，并輕易原諒哈里的第三次出逃?？墒?，哈里的整個心路歷程只有讀者才能有幸分享，哈里所謂的真理自己也才剛領(lǐng)悟到，又怎么讓賈尼絲理解呢，又何談溝通呢？鏡頭完全被哈里搶占，讀者很難體會賈尼絲此刻絕望的心境。丈夫指著自己說，“你們老以為是我干的。那時我根本不在場。是她干的?！弊銎拮邮Ｏ碌闹荒苁钦痼@了。正像哈里所看到的“她一臉的呆滯，像是讓人扇了耳光似的，絕望地扭過臉去。”此刻，賈尼絲心中充滿了對丈夫的鄙視和憤怒。聽到這番話，我們不能奢望賈尼絲能體會到哈里一廂情愿的寬恕和分享真理的“好意”了。

由于視點總是通過某個人物做出，而這個人物在作品世界中的“現(xiàn)實性”又使他的行動有很大的客觀限制，不僅不能夠像上帝那樣全知全能，而且還得受到這個人物的身份、性別、社會地位與文化教育、職業(yè)等等的影響，不能有任何越界行為。這樣，它對生活的反映不僅會留下許多空白，而且還存在許多盲區(qū)。假若厄普代克處理得更公道些，多賦予賈尼絲一些話語權(quán)的話，讀者也許能了解到賈尼絲的憤懣與不平。賈尼絲真如哈里眼中如此不堪，還是她的舉動乃是對丈夫不滿的潛意識的宣泄呢？通過二人的心理畫面，我們得知賈尼絲在中學畢業(yè)后兩年就因為懷孕而和哈里結(jié)婚，而她那時幾乎還沒成年。這一切哈里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對婚姻生活的準備不足加上出生于富裕家庭，讀者就不因?qū)Z尼絲給與些許諒解嗎？從賈尼絲外貌和精神狀態(tài)上看，婚姻生活很可能非但沒有給賈尼絲帶來幸福，而且還摧殘了她，使她過著周而復始的千篇一律的生活?？晒镞€用“家庭主婦”來打趣她，這個對哈里而言包含著“諷刺，同情和喜愛的字眼”，賈尼絲看來意味著更多貶義。如此一來，哈里認為他妻子“不開竅”的評論，是不是有欠公平呢？此外，賈尼絲眼中的丈夫是個怎樣的男人呢？因為敘述者很少從外部描寫和評述“意識中心”人物。我們只知道他的工作是在布魯厄市周圍幾家小商品店里做廚具操作示范，而這活兒他還只干了一個月。從他們的回憶片段，讀者推測此前哈里曾在商場里做搬運工。這說明哈里除了那段輝煌的籃球生涯，并無其它偉業(yè)。她妻子不免會認為他是個做事沒有長性，而又沒有一技之長、自以為是的男人。這一推測可以從后文中得到證實，“他丈夫卻是個驕傲自負的家伙，父親說他這個人什么也不會干，讓他一人獨處稍微喝點兒酒，倒還好些。雖說酒不見得能改變一個人，卻能使他在酩酊陶然中變得溫和些、有情趣些?！边@段話是哈里第二次棄家出走后，賈尼絲喝著威士忌回想著哈里時的心理。在賈尼絲看來，丈夫不喝酒，還準備戒煙，是個沒有情趣的人。難怪當哈里宣布戒煙時，她不禁失聲叫道：“喔唷，我的天！你不喝酒，現(xiàn)在又把煙戒了，你這不是成了圣人了？”正是因為哈里事業(yè)上無所成就，生活上又像個清教徒，才使得賈尼絲壓抑不堪，而對哈里也失去了戀愛時的激情。

通過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哈里作為聚焦人物的心理和意識活動得到了很好的展示，由此更容易引起讀者的共鳴。而關(guān)于賈尼絲的聲音受到了限制，意識也被剝奪了，我們能得到的信息是哈里的主觀判斷的加工品。至于賈尼絲的所思所想，我們很少能得到片語只言。賈尼絲的形象通過哈里折射后，難免失真。當分析哈里逃避責任和家庭的原因時，我們不免會把天平傾向于哈里，而讓賈尼絲承擔哈里的部分指責。這樣，他筆下的女性形象受到了偏見和歧視。也許只有小說中的人物能為賈尼絲說上些公道話。當哈里告訴妓女魯思自己的老婆是“災星”是，魯絲還擊道，“你自己才是個災星”。一直竭盡全力試圖拉哈里回正軌的牧師埃斯克斯也曾憤怒地說，“你真自私得可怕。”

如果說兔子的逃離不能歸咎于其中的女性人物的話，而哈里每次出逃都與女性相處不來有關(guān)，那么形成他與女人之間的那堵墻又是什么呢？這和哈里根深蒂固的男權(quán)意識有關(guān)。哈里本性自卑敏感，試圖從與女性的交往中的獲得自信。我們知道哈里從孩提時代就得到了“兔子”這個綽號，也許這正暗示哈里馴服、弱小和善良的本性。如果說中學時代叱咤風云的籃球生涯曾給他帶來過短暫的自信的話，失去籃球的哈里就一直沉浸在失落的生活中。首先他中學時代的女友瑪麗?安在他服兵役期間結(jié)了婚，感情受挫的哈里從此放蕩起來。之后，他在工作的商場結(jié)識了賈尼絲。賈尼絲是個靦腆害羞的女孩，他們成了情侶并結(jié)了婚。哈里選擇“嬌小、長相平平、臉蛋黑黑的”賈尼絲作女友，一個主要原因是賈尼絲給了哈里某種優(yōu)越感。在小說中，我們多次看到當賈尼絲顯出楚楚可憐之態(tài)時，總能博得哈里的憐愛。例如，在哈里第一次離家前的爭吵中，當哈里看到賈尼絲那“熱乎乎的呼吸和紅紅的、含淚的眼睛，使他覺得她是那樣可愛動人。頓時憐愛之情涌上心頭。賈尼絲突然說：‘哈里，我愛你，別離開我；’他沒想到她還是這樣的柔順和虔敬?！笨梢姟叭犴樅万础币恢笔枪镧娗橛谫Z尼絲的重要原因。當哈里離家兩個月后第一次在產(chǎn)房見到賈尼絲，此時的賈尼絲溫柔可人，對哈里戀戀不舍。這時的哈里立即把收留自己的情人魯思忘了個干凈，改邪歸正回了家。在醫(yī)院哈里和賈尼絲一起看節(jié)目時，有這么一幕：“他坐在椅子上時，肩膀與床一般高，他喜歡和女人間保持這種奇特的關(guān)系—就好像把她扛在肩上，卻又沒有分量。”這段話恰好一語道破了哈里所向往的兩性關(guān)系。他需要一個柔順而恭敬的女人以成就他的男人氣概，同時，他不喜歡這個女人給他太多的負擔。正因如此，哈里才會三番五次地離開賈尼絲。在小說中，哈里與妓女魯思的關(guān)系也如出一轍。哈里離家后，巧遇妓女魯思。哈里把魯思想象為“美人魚”，這不僅僅是因為魯思的美，也因為魯思的善解人意、富于犧牲的美好品質(zhì)。在魯思那兒，哈里感覺自己被愛著，被需要著。而他也“屈尊俯就”地以妻子的禮遇待她。在爬山時，哈里不禁把魯思稱為女王、寶馬。而“寶馬”更貼切地暗示了他和魯思的關(guān)系。也如后來哈里自己所供認的，“他總覺得自己生來就是她的主人，可以駕馭她。”

牧師埃斯科斯曾憤怒地指出：“你真自私得可怕。你是個懦夫。你連是非都不顧，你什么都無所謂，只有你那卑鄙的本能欲求?！惫锏挠蠛艽蟪潭壬鲜菍π缘目是??！锻米?，跑吧》充斥著大段大段的性描寫。有評論家認為厄普代克青年時期經(jīng)歷了一次嚴重的精神危機，并終于在克爾凱郭爾和巴特的存在主義的幫助下得以擺脫。很可能是他在這兩位哲人的指引下通過和女性的交往治愈了創(chuàng)傷。因此他就在作品中不厭其煩地描寫和探討性愛的價值。而在小說藝術(shù)中，性愛象征著兩性關(guān)系的最后溝通，并暗示著這種溝通，作為一劑良藥，在解決精神壓力時的重要作用。但令讀者失望的是，哈里的性愛與評論家所稱的“溝通手段”相去甚遠，稱其為“征服手段”更為恰當。或許哈里熱衷性愛的原因是想通過征服異性以重新回味男子漢的氣概和自我生存的意義。我們注意到，令哈里最念念不忘的是與中學時代女友瑪麗?安的性愛經(jīng)歷?！八偸乔由臉幼?，不敢有什么動作，他則大膽得多，必然是個勝利者。他以進攻者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她面前，這種感覺打那以后就不再有了。同樣，她是女人中最令他滿足和快樂的，因為她給予他的最多。”對哈里而言，女人存在的部分意義是在征服她們的過程中重新回味男人漢的氣概和自我生存的意義。不難預料，帶著“征服”意識的性愛是無法達成兩性的溝通的。

由此可知，不管是對賈尼絲還是魯思，哈里期望的都是一種駕馭與服從、憐憫與奉獻的關(guān)系。受父權(quán)主義影響的他無法平等地對待女性，他需要女性對他的崇拜。一旦他身邊的女性發(fā)現(xiàn)這個男人的真面目并對他產(chǎn)生蔑視時，哈里又開始逃跑了。

參考文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