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守敬《水經(jīng)清水注》成書時間新證

楊守敬《水經(jīng)清水注》成書時間新證

《水景筆記》是清末著名學(xué)者楊守敬和他的學(xué)生熊會珍之間寫的一篇大型地理杰作。他在中國學(xué)術(shù)研究史上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學(xué)術(shù)界長期以來一直為它所贊賞。但有關(guān)此書楊守敬始撰的起因及時間,卻存在著不同說法,迄無定論。因此,值得進一步的探討。一對于楊守敬撰寫《水經(jīng)注疏》的原因,學(xué)術(shù)界的看法大致有以下數(shù)說:1.判定趙、戴相襲案說。這是以往最通行的一種觀點,是由胡適先生最早提出的。1947年,胡適從陳垣先生處抄得楊守敬致梁鼎芬的兩封信札,次年他就根據(jù)信的內(nèi)容寫成一篇《跋楊守敬論<水經(jīng)注>案的手札兩封》2.立意作《疏》兼及輿地之學(xué)說。倡此說者是汪辟疆先生。汪在《楊守敬熊會貞傳》3.治輿地之學(xué)進而作《疏》說。提出此說的是香港吳天任教授。吳氏在所撰《楊惺吾先生年譜》其實,楊守敬疏證《水經(jīng)注》的原因應(yīng)該是源于他自己所說的“好讀酈書”楊守敬的老家是湖北省宜都縣陸城鎮(zhèn)。鎮(zhèn)北有兩江流過,一條是長江,一條叫清江(古稱夷水),這兩條河流在鎮(zhèn)的東北方匯合在一起。由于清江水色清照,長江含沙量較多,因此在清江流入長江之處便呈現(xiàn)出清濁分明的涇渭之觀。對此,酈道元《水經(jīng)·清水注》做了精采的描繪:夷水又逕宜都北,東入大江,有涇渭之比?！?jīng)皆石山,路無土岸。其水虛映,俯視游魚,如乘空也。淺處多五色石,冬夏激素飛清,傍多茂木空岫,靜夜聽之,恒有清響。百鳥翔禽,哀鳴相合,巡頹浪者,不覺疲而忘歸矣。這段如詩如畫的描述對于身為宜都人的楊守敬來說無疑會引起共鳴。而更為重要的是,楊家當年的宅院(今已改建為“楊守敬紀念館”)就恰好建在距兩江匯合處不遠的高高的清江南岸之上,站在岸邊,就可以隨時欣賞到酈道元所贊嘆不已的“激素飛清”的壯麗景象。獨有的地理位置加上酈書優(yōu)美無比的文句無疑是楊守敬最初“好讀酈書”的直接原因。根據(jù)現(xiàn)有資料,楊守敬起碼在二十多歲時就對酈書有了一種特殊的偏愛。同治六、七年(1867—1868)間,楊守敬編著過兩部金石學(xué)著作,分別名為《激素飛清閣評碑記》和《激素飛清閣評帖記》。同治九年(1870),楊守敬開始編著他的另一部金石學(xué)著作《望堂金石文字》值得注意的一個問題是,“望堂”之名在楊守敬一生所著八十多種著作中僅此用了一次,而“激素飛清閣”也主要用在金石學(xué)的著作名稱之中。金石學(xué)是楊守敬學(xué)術(shù)生涯中早期研究的重點。同治二年(1863),楊氏第一次進京會試,就開始搜求金石碑拓。盡管《水經(jīng)注》中酈氏記載的歷代碑銘多達357種對于輿地學(xué),楊守敬也是很早就開始涉獵。據(jù)楊氏自訂的《鄰蘇老人年譜》記載,咸豐八年(1858),馀杭人鄭蘭避亂到宜都,住在楊家。楊守敬就曾借鄭氏所藏六嚴《輿地圖》影繪二部,由于逼真,受到鄭蘭的“激賞”。同治七年,楊守敬在京師與歸善鄧承修共同起草《歷代輿地沿革險要圖》,這部圖集草稿是目前已知的楊氏輿地著作中最早的一部,據(jù)該圖光緒五年(1879)刊本后饒敦秩跋文載:“其中自正史而外,有歷代割據(jù)及十六國等圖,較江陰六氏《沿革圖》為翔實?！蓖伟四?楊守敬刊刻《論語事實錄》及《三毫考》合訂本,其中《三亳考》是現(xiàn)知的楊氏最早面世的輿地學(xué)論著。所有這些,都可以說明楊守敬對《水經(jīng)注》的熟知與認識是超出了激賞文句的范疇。因而,他所謂的“好讀酈書”到他三十歲左右的時候應(yīng)該是包含著研究輿地的傾向,而這種傾向?qū)嶋H上為他以后撰著《水經(jīng)注疏》奠定了思想基礎(chǔ)。楊守敬是從何時開始疏證《水經(jīng)注》的?早在四十多年前,胡適在他那篇《跋楊守敬論<水經(jīng)注>案的手札兩封》的文章中就指出:“楊守敬的《水經(jīng)注疏》是光緒十九年四月十一日借讀了合校《水經(jīng)注》之后才發(fā)心著作的。”據(jù)現(xiàn)有資料表明,楊守敬真正開始疏證《水經(jīng)注》是在光緒三年(1877),而促成楊氏動筆撰寫的直接原因其實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光緒三年,荊州知府倪文蔚組織人力續(xù)修府志,延請楊守敬為“編纂員”言水道者,《禹貢》、《漢志》尚矣。其次?！督?jīng)》、酈《注》,多所依據(jù),但轉(zhuǎn)經(jīng)傳寫,《經(jīng)》、《注》混淆,錯簡訛字,不可卒讀,古今異名,莫知其鄉(xiāng)。今為疏之如左。文字雖不多,但有關(guān)中國輿地學(xué)的起源,《水經(jīng)注》的價值以及版本的缺陷,卻都說的很明白。尤其值得重視的是,序文最后楊守敬明確提出要對《水經(jīng)注》“疏之如左”,盡管原稿只是疏證了荊州段部分,但毫無疑問同樣為判定《水經(jīng)注疏》的始撰時間提供了十分確鑿的證據(jù)。而且,從原稿《經(jīng)》、《注》、《疏》文的書寫體例及內(nèi)容上考查,也可以看出與后來面世的《水經(jīng)注疏》稿本有明顯的前后承繼關(guān)系。試舉三例證之:其一,原稿《經(jīng)》、《注》、《疏》文的書寫格式是,《經(jīng)》文頂格,《注》文另起一行低一格,《疏》文雙行小字,這與后來北京、臺灣影印的《水經(jīng)注疏》稿本之格式是完全一樣的。其二,原稿通篇以戴震“殿本”為底本,《經(jīng)》、《注》混淆之文及脫、衍、錯、訛之字一般均依“殿本”改訂,并一一引據(jù)戴氏原校語作證。唯一例外的一處是原稿首句“江水又東歷荊門、虎牙之間”,殿本作《注》文,楊守敬作《經(jīng)》文處理,但在此句《疏》文中明確指出:“戴本以此十一字作《注》?！敝猿霈F(xiàn)這種情況,估計與開篇有關(guān),因為既然是疏證《水經(jīng)》及《注》,起首一句當然以《經(jīng)》文為好,而《水經(jīng)注》荊州段第一句即是“江水又東歷荊門、虎牙之間”,正象楊氏《疏》文所說:“今宜都與東湖分界于此。”故此處未按殿本作《注》,而依朱謀瑋《水經(jīng)注箋》本作《經(jīng)》文。從原稿《疏》文內(nèi)容來看,楊守敬當時是很相信殿本的,一般是以殿本之是非為是非,有時還在《疏》文中做進一步闡述,如“江水又逕南平郡孱陵縣之樂鄉(xiāng)城北”,戴校云:“此十五字原本及近刻并訛作《經(jīng)》。”楊按:“南平郡,晉置。樂鄉(xiāng)城,吳筑?！端?jīng)》不應(yīng)有之,戴說是?！焙髞?盡管楊守敬在趙、戴相襲公案中是擁趙貶戴的,但對殿本的價值正像他自己所說是“無雌黃之議”其三,據(jù)統(tǒng)計,原稿中楊氏撰寫的《疏》文共有119條。按:酈氏所稱南江者,洲南之江也;所稱北江者,洲北之江也。后儒以‘虎渡口’為《禹貢》南江經(jīng)流,藉口酈氏有南江之目,不知非酈意。北京本在此句下,楊守敬先引趙一清《水經(jīng)注釋》文,隨后《疏》道:守敬按:酈氏言分為南、北江者,以下有故鄉(xiāng)、龍、寵、邴里、燕尾諸洲在江之中,故分為南、北江。觀下“江水斷江通會”將所引的這兩段《疏》文對照,可以明顯地看出前后繼承關(guān)系,且后一條更有深度,也更具說服力,針對性更強?！缎Ｕ?lt;水經(jīng)注·江水篇>》一文,雖然是應(yīng)編纂《荊州府志·輿地志》的需要而撰寫的,但畢竟證明早在光緒三年,楊守敬已經(jīng)開始研究并部分地疏證了《水經(jīng)注》,而且這部分《疏》文的近一半后來經(jīng)過改訂后,也已經(jīng)收入《水經(jīng)注疏》之中。因此,說楊守敬始撰《水經(jīng)注疏》的時間是在光緒三年,應(yīng)該說是符合事實的。三寫到這里,有一個問題不得不提出來探討一下,就是光緒五年潘存寫的“敘語”是不是楊守敬“捏造”的。為敘述清楚起見,先將原“敘語”照錄于下:楚北楊君惺吾,博覽群籍,好深湛之思,凡所論述,妙悟若百詩,篤實若竹汀,博辨若大可。尤精輿地之學(xué),嘗謂此事,在漢以應(yīng)仲遠為陋,在唐以杜君卿為疏,此必有洞見癥結(jié),而后敢為斯言,所謂眼高四?？諢o人者也。所撰《歷史輿地圖》,貫穿乙部;《隋書地理志考證》,算及巧歷;而《水經(jīng)注疏》神光所照,直與酈亭共語,足使謝山卻步,趙、戴變色。文起梅村,未堪比數(shù),霾蘊歲久,煥若神明,曠世絕學(xué),獨有千古,大雅宏達,不我河漢。這段文字中引起后人懷疑的主要是《歷史輿地圖》、《隋書地理志考證》及《水經(jīng)注疏》的著述時間問題。胡適在跋文中就曾明確質(zhì)疑道:“光緒己卯(五年),他(指楊守敬——引者按)只有四十一歲,他剛到武昌做賣書生意,何處有《歷史輿地圖》!何處有《隋書地理志考證》!更何處有《水經(jīng)注疏》!”這里胡適顯然是把《歷史輿地圖》以及《隋書地理志考證》、《水經(jīng)注疏》二書的草稿與楊守敬后來編繪的三十四巨冊的《歷代輿地圖》及《隋書地理志考證》刊本、《水經(jīng)注疏》稿本全都等同起來看待了。的確,如果僅據(jù)《鄰蘇老人年譜》等的記載,《歷代輿地圖》是從光緒三十年(1904)才開始編繪出版的,整部圖集直到宣統(tǒng)三年(1911)才全部出齊?！端鍟乩碇究甲C》楊、熊在光緒十二年(1886)才共同起草,到光緒二十二年(1896)才刊成一個存在“大疵繆”其實,對于潘存的這段話不能做機械地理解。首先,“敘語”中的《歷史輿地圖》是不是一定指《歷代輿地圖》,二名雖只有一字之差,但當非指一圖。實際上,《歷史輿地圖》極大可能是指前面提及的那部《歷代輿地沿革險要圖》。這部地圖集是光緒五年的夏季由東湖士紳饒敦秩出資刊刻印行的,集后有饒氏跋文一篇,敘述了增補刊行的過程。而據(jù)《鄰蘇老人年譜》四十一歲條記載,就在這一年的九月,楊守敬應(yīng)山西冀寧道王鼎丞之約攜眷入都,時潘存住京師雷陽會館,楊“遂依之”。繼而楊、王因意見不合而鬧崩,潘存在經(jīng)濟、精神上全力支持楊守敬,使他深受感動,在《年譜》中楊守敬特意記道:“孺初(潘存的字——引者按)以窮京官自顧不暇,而嗇衣減食,以濟吾困,此情此境,不堪回首,記之以告吾子孫,其恩不可忘也?！痹谶@種情形下,楊守敬拿出剛出版的《歷代輿地沿革險要圖》贈給潘存,請他質(zhì)正,應(yīng)該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情?！稓v代輿地沿革險要圖》雖然只有一冊、六十七幅地圖,但上自“《禹貢》九州”,下至“元、明四裔”,除繪有歷代正史《地理志圖》外,還兼及歷代割據(jù)及十六國等圖,確實象“敘語”中所說是“貫穿乙部”的。這一點,饒敦秩在他的跋文中也恰好提到,他說:“敦秩弱冠,讀乙部書,苦于地理不知共鄉(xiāng),又今古異名,尤費稽考?！搜有饰嶂劣嗉?與之鉤稽排比而成之?！坏谝钥脊艦樽x史助也?！币粋€說是“貫穿乙部”,一個說是“為讀史助”,這其中隱約表露出一種內(nèi)在的關(guān)聯(lián)。因此,與其說《歷史輿地圖》就是指《歷代輿地圖》,倒不如說潘存一時疏忽,把《歷代輿地沿革險要圖》寫成了《歷史輿地圖》,這恐怕更符合事實。其次,雖然從《鄰蘇老人年譜》等資料顯示,光緒五年楊守敬確實是沒有完成《隋書地理志考證》和《水經(jīng)注疏》,但也并不能據(jù)此就認定當時楊氏連草稿都沒有,實際上,這點也是有史料可以證明的?！端鍟乩碇究甲C》光緒二十二年刊本后有楊守敬于該年七月撰寫的一篇后記,記中說:“余少壯之年,有志斯學(xué),……溯自草創(chuàng)之初,迄今繕寫之日,稿凡五易,時閱卅年?！庇晒饩w二十二年上推三十年,正值同治六、七年間,此時楊氏年齡尚不滿三十,剛好屬少壯之年。這表明早在同治中葉,楊守敬就已著手對《隋書·地理志》進行考證了。至于《水經(jīng)注疏》的始撰情況,已見前述,茲不贅。從某種意義上講,潘存的確是有恩于楊守敬的,但這種恩惠絕不僅僅限于經(jīng)濟上,而更令楊氏沒齒不忘的是潘存在學(xué)識上對他的指點和提攜,這在楊氏自訂《鄰蘇老人年譜》及有關(guān)文字中都有記敘。如《年譜》二十五歲條載:同治二年(1863),楊守敬首次進京應(yīng)會試,由陳一山介紹得識潘存,在以后的交往中,“得聞緒論,智識日開”。又三十歲條記載:是年在京師,“常與孺初相往還,凡學(xué)問流別及作文、寫字,得其指授為多。”光緒四年,楊守敬刊成《楷法溯源》一書。這部著作實際上是楊氏在潘存初稿的基礎(chǔ)上整理而成的,這在該書“凡例”中記之甚詳。而楊守敬急于刊成此書的目的是因為潘存老病,不久就要歸居故里,所以要“刻期成之,以慰其懷”?？梢?楊守敬對潘存確實是敬重有加,把他當作恩師看待的。也正由于此,楊守敬在問學(xué)過程中,很自然地會把自己研究《隋書·地理志》、《水經(jīng)注》的草稿拿出來請潘存指教,甚或二人還可能就撰寫體例、書名等問題做過一番探討,而時間應(yīng)該就在光緒五年九月,楊守敬入都以后的一段日子里。綜上所述,可以說光緒五年,潘存對《歷代輿地沿革險要圖》、《隋書地理志考證》、《水經(jīng)注疏》起碼有初步了解,因此于當年十二月寫出那段“敘語”也就不足為怪了。當然,正象楊守敬自己所說的,這段話確實是有點“過情之譽”,但楊守敬之所以把它刻在《水經(jīng)注疏要刪》的卷首公之于眾,實在是因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