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說新語》編撰原因新探

《世說新語》編撰原因新探

學(xué)術(shù)界對《世說新語》的編纂原因有如下看法。政治原因。周一良認為,劉義慶“為了全身遠禍,于是招聚文學(xué)之士,寄情文史,編撰了《世說新語》這樣一部清談之書?！鄙鐣L(fēng)氣。寧稼雨認為:“《世說新語》之所以能夠在劉宋時期編纂,很大程度上決定于劉宋時期從王室到文人階層(對魏晉名士風(fēng)流普遍仰慕)的興趣習(xí)好和社會風(fēng)氣。”統(tǒng)治需要和精神需要。寧稼雨認為,劉宋王朝不可能“很快形成屬于本階級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所以他們只能繼續(xù)依靠和提倡以往的門閥貴族文化?！瓘倪@個角度來理解作為寒族出身的劉義慶將充滿門閥士族精神的名士風(fēng)采作為《世說新語》的主要的旋律應(yīng)當(dāng)是順理成章的?！庇终f:“……作為漢代清議活動蛻變的魏晉名士風(fēng)流,雖然是面臨嚴(yán)酷政治環(huán)境下化解現(xiàn)實矛盾的一種被動選擇,然而卻是一種人生的藝術(shù),一種生活的哲理,也是一種解脫方式。劉義慶文人的修養(yǎng)氣質(zhì),使他與魏晉名士有了較為相似的境遇感受,因而取得了精神上的溝通和契合。這種個人的境遇和感受與劉宋王朝自上而下對魏晉精神的仰慕潮流不謀而合,這就是劉義慶對魏晉名士風(fēng)流情有獨鐘,不惜工本地組織人力編纂《世說新語》一書的原因所在?！濒斞刚J為是為“賞心而作”,“遠實用而近娛樂”。以上這些觀點都未能揭示劉義慶編撰《世說新語》的真正原因。試申論之。第一,宋文帝不是一個殘暴的皇帝,他在位期間的政治環(huán)境是相對寬松的。在專制統(tǒng)治下的皇權(quán)爭奪斗爭,歷來就是慘烈的。只不過在朝代更替頻繁的魏晉南北朝時期,這種殘酷的皇權(quán)爭奪斗爭顯得更為突出些罷了。但是,我們應(yīng)當(dāng)看到,劉義慶主要活動在文帝劉義隆統(tǒng)治時期,而這一時期是劉宋王朝,也是整個南北朝時期社會相對穩(wěn)定、經(jīng)濟相對繁榮、政治相對開明的時期。劉義慶編撰《世說新語》時(元嘉十六年或稍后),正是劉宋王朝的鼎盛時期?！端螘の牡郾炯o(jì)》有這樣一段話:“及(文帝)正位南面,歷年長久,綱維備舉,條禁明密,罰有恒科,爵無濫品。故能內(nèi)清外晏,四海謐如也。昔漢氏東京常稱建武、永平故事,自茲厥后,亦每以元嘉為言,斯固盛矣?！?103頁)1雖有些溢美,但基本上還是符合實際情況的。廢除少帝,完全是王弘、謝晦等人在皇太后的支持下實施的。王弘等人為了能讓劉義隆繼位,又殺害了廬陵孝獻王劉義真。所有這些事,劉義隆并不知曉。當(dāng)傅亮等人去迎接他繼皇位時,他還感到疑惑不安。又《宋書·傅亮傳》:“少帝廢,亮率行臺至江陵奉迎太祖?！鎸⑾?引見亮,哭慟甚,哀動左右。既而問義真及少帝薨本末,悲號嗚咽,侍側(cè)者莫能仰視。亮汗流沾背,不能答?！?1337頁)文帝在位期間,皇族中僅誅殺了彭城王義康一人。而劉義康被誅時,劉義慶已去世四年了。劉義慶在世時,宋文帝并沒有誅殺任何一個皇室成員。第二,宋文帝是一個比較寬厚仁愛的皇帝,他對兄弟和皇族是關(guān)愛和器重的。其弟劉義季嗜酒成性,他多次下詔勸戒:“誰能無過?改之為貴耳。此非唯傷事業(yè),亦自損性命”,“汝飲積食少,而素羸多風(fēng),常慮至此,今果委頓。縱不能以家國為懷,近不復(fù)顧性命之重?可嘆可恨!”(《宋書·衡陽王劉義季傳》,1654頁)關(guān)愛之情,溢于言表。其弟劉義恭將出外任,他修書誡之說:汝以弱冠,便親方任。天下艱難,家國事重,雖曰守成,實亦未易?！窦确謴?言集無日,無由復(fù)得動相規(guī)誨,宜深自砥礪,思而后行。開布誠心,厝懷平當(dāng),親禮國士,友接佳流,識別賢愚,監(jiān)察邪正,然后能盡君子之心,收小人之力。……汝性偏急,袁太妃亦說如此。性之所滯,其欲必行,意所不在,從物回改,此最弊事。宜應(yīng)慨然立志,念自裁抑?！翊质枋?dāng)?shù)事,汝別時可省也。遠大者豈可具言,細碎復(fù)非筆可盡。禮賢下士,圣人垂訓(xùn);驕侈衿尚,賢哲所去?；磉_大度,漢祖之德;猜忌偏急,魏武之累?！纹?。行己舉事,宜深鑒此?！?《江夏文獻王義恭傳》1641頁)修身、立德、為政,乃至日常生活起居,文帝都給弟弟予以周詳?shù)母娼?令人感佩。文帝對皇族也是寬容的。其族叔遵考“為政嚴(yán)暴,聚斂無節(jié)。五年,為有司所糾”,文帝不予追究。元嘉二十一年,“坐統(tǒng)內(nèi)旱,百姓饑,詔加賑給,而遵考不奉符旨”,(1481頁)文帝僅免了他的官,但不久又委之以重任。劉義康被文帝疏遠,是由于他不存“君臣行跡,率心徑行”,“專總朝權(quán),事決自己”,以致于“朝野輻湊,勢傾天下”。這從“四方獻饋,皆以上品薦義康,而以次者供御”(《宋書·彭城王劉義康傳》,1790頁)一點就可以看出。劉義康被誅的直接原因是他默許、縱容擁戴他的人謀反。至于劉義慶,文帝對他很賞識且委以重任。綜上所述,劉義慶不是生活在一個惶恐不安的環(huán)境中,憂生畏禍不是劉義慶編撰《世說新語》的原因。第三,劉宋不是生活在一個崇尚、仰慕魏晉名士風(fēng)流成風(fēng)的時代;相反,在當(dāng)權(quán)者壓制名士和復(fù)興儒學(xué)政策影響下,士人們的興趣、志向已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繼東晉之后的劉宋,社會風(fēng)氣自然多少會受魏晉的影響,這是不容置疑的。但如果說,“劉宋時期從王室到文人階層”對“東晉名士的風(fēng)流時尚一直頂禮膜拜和談?wù)摬恍荨?且“仰慕魏晉風(fēng)流成為劉宋時人的普遍風(fēng)尚”,則不符合實際。因為,我們從長達一百卷的《宋書》中,只能找出十來條劉宋時人欣賞魏晉名士風(fēng)流的記載和二十來條與魏晉名士風(fēng)流風(fēng)貌基本相符的言行。這實在難以讓人感受到那撲面而來的名士風(fēng)流氣息。實際上,針對晉代“浮偽成俗”、“仕貴遺務(wù)”的社會風(fēng)氣,劉義隆早在晉安帝統(tǒng)治期間就有整頓、革新的打算。他一登上皇位就下詔書說:“……其有犯鄉(xiāng)論清議,藏汙淫盜,一皆蕩滌洗除,與之更始?！?《宋書·武帝本紀(jì)》,52頁)表示了他整頓浮偽世風(fēng)的決心。他打擊豪強地主,削弱名士賴以生存的經(jīng)濟基礎(chǔ);大力起用寒門士人,抑制名士提升社會地位的熱情;倡導(dǎo)儒學(xué),貶抑莊老,鏟除名士的思想基礎(chǔ)。其子文帝繼位后,也一直堅持這些政策。這在一定程度上打擊了名士。一個明顯的成效,就是它促使士人的興趣、志向轉(zhuǎn)向文章和學(xué)問。《宋書·宗慤傳》說:“時天下無事,士人并以文義為業(yè)?！?1971頁)《南齊書·劉讞傳》說:“晉世以玄言方道,宋氏以文章閑業(yè)。”《宋書》第五十五卷,贊曰:……養(yǎng)序?qū)W校之士,傳經(jīng)聚徒之業(yè),自黃初至于晉末,百余年中,儒教盡矣。高祖受命,議創(chuàng)國學(xué),宮車早晏,道未及行。迄于元嘉,甫獲克就,雅風(fēng)盛烈,未及曩時,而濟濟焉,頗有前王之遺典。天子鸞旗警蹕,清道而臨學(xué)館,儲后冕旒黼黻,北面而禮先師,后生所不嘗聞,黃發(fā)未之前睹,亦一代之盛也。(1553頁)這是對劉宋王朝重視并致力于復(fù)興儒學(xué)的肯定與贊揚。武帝永初三年,詔曰:古之建國,教學(xué)為先,弘風(fēng)訓(xùn)世,莫尚于此……宜博延胄子,陶獎童蒙,選備儒官,弘振國學(xué)……。(《宋書·武帝本紀(jì)》,58頁)文帝元嘉十九年正月,詔曰:夫所因者本,圣哲之遠教;本立化成,教學(xué)之為貴。故詔以三德,崇以四術(shù),用能納諸義方,致之軌度。盛王圣世,咸必由之?！?《宋書·文帝本紀(jì)》,89頁)“三德”見于《周禮·地官》:“以三德教國子:一曰至德,以為道本;二曰敏德,以為行本;三曰孝德,以知逆惡。”“四術(shù)”見于《禮記·王制》:“樂正崇四術(shù),立四教,順先王《詩》、《書》、《禮》、《樂》以造士?！逼渫瞥缛鍖W(xué)的意向是十分明顯的。元嘉十九年十二月,又詔曰:胄子始集,學(xué)業(yè)方興。自微言泯絕,逝將千祀,感事思人,意有慨然。奉圣之胤,可速議繼襲?！?《宋書·文帝本紀(jì)》,89頁)元嘉二十三年,文帝“車駕幸國子學(xué),策試諸生,答問凡五十九人”(《宋書·文帝本紀(jì)》,94頁)可見,劉宋王朝倡導(dǎo)的是儒家意識形態(tài),而不是魏晉名士的意識形態(tài)。《宋書》記載了諸多諳熟儒家經(jīng)典并踐行儒家思想的人物。劉穆之……少好《書》《傳》,博覽多通。(1303頁)臧濤……少好學(xué),善三禮。貧約自立,操行為鄉(xiāng)里所稱。(1543頁)(裴)松之“學(xué)通《論語》、《毛詩》,博覽墳籍,立身簡素”,高祖稱其為“廊廟之才”。(1698頁)謝莊“能屬文,通《論語》”。(2167頁)雷次宗“篤志好學(xué),尤明《三禮》、《毛詩》”,文帝“使為皇太子諸王講《喪服》經(jīng)”。(2292,2294頁)至于《宋書》所載錄的表、疏以及官宦和士人的言談中,對儒家思想的稱引和推崇之處更是比比皆是。相反,《宋書》對“老莊”思想的記載卻寥寥無幾。這種現(xiàn)象還可以從《隋書·經(jīng)籍志》所記載的書目得到印證?！端鍟そ?jīng)籍志》中,標(biāo)明為劉宋時人著的儒家經(jīng)典著作就達三十一種,五百九十多卷;而道家方面的,則僅有處士王叔之撰的《莊子義疏》三卷。第四,謝靈運在劉宋王朝的遭遇,昭示了魏晉名士沒落的命運。他的被誅,宣告了魏晉名士時代的終結(jié)。在劉宋王朝大力倡導(dǎo)儒學(xué)和抑制名士清談之風(fēng)政策的影響下,加之佛教的廣泛流行,清談之風(fēng)已漸趨衰歇。陳寅恪說:《世說新語》……其書上及漢代者,不過追溯原起,以備完備之意,惟其下迄東晉之末劉宋之初迄于謝靈運,固由其書作者只能述至其所生時代之大名士而止,然在吾中古思想史,則殊有重大意義。蓋起自漢末之清談適之此時代而消滅,是臨川康王不自覺中卻于此建立一劃分時代之界石及編完一部清談之全集也591。岡村繁說:前此一直支撐著貴族虛榮的清談之風(fēng),自劉宋以后急遽衰退,徒剩形骸。謝靈運的確是名士在劉宋王朝走向終結(jié)的一個標(biāo)志性人物。他生于晉末,出身名宦世家,加上他風(fēng)流倜儻的才性氣質(zhì),這使他成為了名士的代表。其族叔謝混稱贊他說:“康樂誕通度,實有名家韻?！比欢?到了劉宋時期,他們的境遇便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這從謝靈運的遭遇和他內(nèi)心的苦悶可以推知。入宋后,謝靈運喜歡臧否人物的習(xí)性受到了其族兄的委婉勸阻?！端螘ぶx瞻傳》說:靈運好臧否人物,(謝)混患之,欲加裁折,未有方也,謂瞻曰:“非汝莫能?！蹦伺c晦、曜、弘微等共游戲,使瞻與靈運共車,靈運登車,便商較人物,瞻謂之曰:“秘書早亡,談?wù)咭嗷ビ型??！膘`運默然,言論自此衰止。(1558頁)對謝靈運打擊更大的是,劉宋王朝并沒有重用他。武帝降了他的爵位,文帝又僅僅把他當(dāng)作狎玩文人。《宋書·謝靈運傳》說:“靈運……既自以為名輩,才能應(yīng)參時政,初被召,便以此自許,既至,文帝唯以文義見接,每侍上宴,談賞而已?！睂Υ?謝靈運很感不平,但又無可奈何。他曾作《山居賦》以明心跡:“仰前哲之遺訓(xùn),俯性情之所便。奉微軀以宴息,保自事以乘閑。愧班生之夙悟,慚尚子之晚研。年與疾而偕來,志乘拙而俱旋。謝平生于知游,棲清曠于山川?！?1756頁)謝靈運隱居后,便失去了往日名士所不可或缺的社會地位和名望,因此也就喪失了名士的資格。由于狂放,他先不為劉義真所容,后又被同僚彈劾,最終被文帝下詔誅殺。謝靈運的遭遇,真實地反映了劉宋王朝抑制、打擊名士的現(xiàn)實情況,也反映了名士和名士精神走向衰亡的歷程。他的被殺,宣告了名士風(fēng)流時代的終結(jié)。實際上,在劉宋初,處于社會上層的士人就已深切感受到了名士處境的艱難?！端螘じ盗羵鳌份d傅亮《演慎》,其中的話語便反映了這一心態(tài)。夫以嵇子之抗心希古,絕羈獨放,五難之根既拔,立生之道無累,人患殆乎盡矣。徒以忽防于鐘、呂,肆言于禹、湯,禍機發(fā)于豪端,逸翩鎩于垂舉。……其懼患也,若無轡而乘奔;其慎禍也,猶履冰而臨谷。……非知之難,慎之惟艱,慎也者,言行之樞管乎!”又說:“故語有之曰,誠能慎之,福之根也。曰是何傷,禍之門耳。言慎已矣。(1339頁)又如,顏延之因言辭得罪權(quán)貴,便作《五君詠》述竹林七賢以自況:詠嵇康曰“鸞翮有時鎩,龍性誰能馴”;詠阮籍曰“物故可不論,途窮能無動”;詠阮咸曰“屢薦不入官,一麾乃出守”;詠劉伶曰“韜精日沉飲,誰知非荒淫”。結(jié)果,激怒了劉義康和文帝,被貶黜。顏延之又作《庭誥》說:若呻吟于墻室之內(nèi),喧囂于黨輩之間,竊議以迷寡聞,妲語以敵要說,是短算所出,而非長見所上。適值尊朋臨座,稠覽博論,而言不入于高德,人見棄于眾視,則慌若迷途失偶,厴如深夜撤燭,銜聲吁茹氣,腆默而歸,豈識向之所夸慢,祗足以成今之沮喪邪。此固少壯之廢,爾其戒之。(1895頁)名士那種孤高狂放、傲然獨立的氣度已蕩然無存。傅亮的《演慎》、顏延之的《庭誥》與謝靈運的《山居賦》的基本思想是一致的,都反映了一種失勢后對自己任性放言的反悔,以及收斂言行、不敢炫耀張揚的心態(tài)。在這種心態(tài)之下,士人們不可能再去張揚名士風(fēng)流了。因此名士風(fēng)流也不可能成為劉宋時期的普遍社會風(fēng)尚。更何況,劉宋時期的士人的興趣已轉(zhuǎn)向了文章和學(xué)問。所以,認為劉義慶是為迎合劉宋時期普遍盛行的名士風(fēng)流而編撰《世說新語》的觀點是站不住腳的。第五,從劉義慶的身份地位、個性特點和當(dāng)時上層社會的一些荒誕風(fēng)氣以及魏晉名士風(fēng)流的危害來看,他編撰《世說新語》是為了宣揚儒學(xué),以革新風(fēng)俗、鞏固統(tǒng)治。劉義慶作為一個頗受劉宋武帝、文帝器重的皇族,既沒有佯狂而遺棄世務(wù),也沒有謀反的野心;而且位居高官,多次接受重任。于情于理,他都會出自真心地為劉宋江山的穩(wěn)固做些實實在在的事情。在劉宋王朝致力于復(fù)興儒學(xué)的時代,他不會編撰一部反儒家思想的書。假如我們承認劉義慶生活在一種憂生懼禍的環(huán)境之下,那他就更沒有膽量來編撰這么一部違反王朝政策的書了。從歷史記載看,劉義慶對本家王朝是采取積極合作態(tài)度的。《宋書·劉義慶傳》說:劉義慶“撰《徐州先賢傳》十卷,奏上之。又?jǐn)M班固《典引》為《典敘》,以述皇代之美?！薄端螘は槿鹬尽酚涊d了他多次向皇上奏報祥瑞之喜。劉義慶是一個平易、簡素的人。他處世謙和,不張狂;處事能權(quán)衡利弊,依理而定。《宋書·劉義慶傳》說他:“為性簡素,寡嗜欲,愛好文義。才詞雖不多,然足為宗室之表。”元嘉十二年,文帝下詔命官員舉士。劉義慶上表說:……伏見前臨沮令新野庾寔,秉真履約,愛敬淳深。息在母憂,毀瘠過禮,今罹父疚,泣血有聞。行成閨庭,孝著鄰黨,足以敦化率民,齊教軌俗。前徵奉朝請武陵龔祈,恬和平簡,貞潔純素,潛居研志,耽情墳籍,亦足鎮(zhèn)息頹競,獎勖浮動。(《臨川烈武王道規(guī)傳》,1477頁)我們可以看出他很賞識那些踐行孝道、虛心好學(xué)、為人謙和的人,我們也可以體會到他希望“敦化率民,齊教軌俗”的志向和為政理念。劉義慶不僅自身沒有魏晉名士的行跡,而且也反對他的親屬以及親近的人有類似魏晉名士的舉動。據(jù)《宋書·王僧達傳》記載,王僧達是劉義慶的女婿,他“性好鷹犬”,為人放誕。一次,王僧達“與閭里少年相馳逐,又躬自屠?！?(1951～1952頁)劉義慶得知后,便派人去查問。劉義慶招聚的文士中有一個叫何長瑜的人,寫詩取笑劉義慶的州府僚佐:“陸展染鬢發(fā),欲以媚側(cè)室。青青不解久,星星行復(fù)出?！?1775頁)后被輕薄少年鋪染流傳。劉義慶大怒,上奏文帝。結(jié)果,何長瑜被文帝貶到廣州做曾城令。劉義慶之所以如此憎惡這些輕浮的舉動,還有其現(xiàn)實原因。這就是當(dāng)時一小部分新貴和少數(shù)皇族做出一些貌似名士實際卻非常惡劣的事。對此,錢穆分析得頗為精辟:“南朝的王室,在富貴家庭長養(yǎng)起來,(但是并非門第,無文化的承襲。)他們只稍微熏陶到了一些名士放情肆志的風(fēng)尚,而沒有浸沉名士的家教與門風(fēng),又沒有領(lǐng)略到研討的玄言與遠致。在他們面前的路子,只有放情胡鬧。由名士為之則為夜雪訪友,無知識,無修養(yǎng),則變?yōu)檫_旦捕鼠。由名士為之則為排門看竹,無知識,無修養(yǎng),則變?yōu)橥聫R偷狗吃?！泵鎸@一小部分新貴和少數(shù)皇族們的荒誕不經(jīng),一心要使劉宋江山永固的劉義慶,自然憂心忡忡。也許有人會問:劉義慶編撰《世說新語》,是不是想把它當(dāng)作這些放蕩的新貴和皇族的教材,以便讓他們?nèi)W(xué)習(xí)真正的魏晉名士的風(fēng)流呢?當(dāng)然不是。因為,一方面這與劉宋倡導(dǎo)的儒學(xué)政策相違背;另一方面從劉義慶一生的事跡來看,他肯定深知名士崇尚虛玄、不務(wù)世事的實質(zhì)和危害。魏晉名士以行為放誕、遺棄世務(wù)、言語虛玄為表征,其核心內(nèi)容是清談。清談對安邦治國幾乎是沒有益處的。柳詒徵把魏晉名士分為三類:“有志世事,橫受誣污,以其清高,目為浮華,一也。故作曠達,以免誅戮,不守禮法,近于佯狂,二也。風(fēng)氣既成,自衿領(lǐng)袖,一倡百和,以言取名,三也。”陳寅恪則在時間上和清談內(nèi)容方面對魏晉名士作了區(qū)分:當(dāng)魏末西晉時代即清談之前期,其清談乃當(dāng)日政治上之實際問題,與其時士大夫之出處進退至有關(guān)系,蓋籍此以表示本人態(tài)度及辯護自身立場者,非若東晉一朝即清談后期,清談只為口中或紙上之玄言,已失去政治上之實際性質(zhì),僅作名士身份之裝飾品也578。與政治密切相關(guān)之名士有反動的傾向;務(wù)尚虛談、遺棄世務(wù)的名士對當(dāng)權(quán)者也是有害無益的;至于以此作為博取名聲、撈取功名利益的名士,就更不用說了。無論如何,統(tǒng)治者是不會歡迎的,更談不上倡導(dǎo)和支持了。歷朝的有識之士,對名士的清談之風(fēng),都作過嚴(yán)厲的批評。《晉書·裴秀傳》記載,裴頠“深患時俗放蕩,不尊儒術(shù)”,作《崇有論》。其中說:……立言籍于虛無,謂之玄妙;處官不親所司,謂之雅遠;奉身散其廉操,謂之曠達。故砥礪之風(fēng),彌以陵遲。放者因斯,或悖吉兇之禮,而忽容止之表,瀆棄長幼之序,混漫貴賤之級。其甚者至于裸裎,言笑忘宜,以不惜為弘,士行又虧矣1775?！稌x書·儒林傳序》:“有晉始自中朝,迄于江左,莫不崇飾華競,祖述虛玄,擯闕里之正經(jīng),習(xí)正始之余論,指禮法為流俗,目縱誕以清高。遂使憲章弛廢,名教頹毀,五胡乘間而兢逐,二京繼踵以淪胥。運極道消,可為長嘆息者矣?！?346干寶《晉記總論》:風(fēng)俗淫僻,恥尚失所:學(xué)者以莊、老為宗,而黜《六經(jīng)》;談?wù)咭蕴摫檗q,而賤名檢;行身者以放濁為通,而狹節(jié)信;進仕者以茍得為貴,而鄙居正;當(dāng)官者以望空為高,而勤恪。其依仗虛曠,依阿無心者,皆名重海內(nèi)。顧炎武《日知錄》:講明《六經(jīng)》,鄭玄、王肅為集漢之終;演說老莊,王弼、何晏為開晉之始。以至國亡于上,教淪于下,羌戎互僭,君臣屢易,非林下諸賢之咎而誰咎哉?更有諷刺意味的是,清談家王衍因羯族石勒而被抓捕,臨刑之際,環(huán)顧左右而悔恨地說:“嗚呼!吾曹雖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虛,戮力以匡天下,猶可不至今日?！泵壳逭?、放縱對于王朝政權(quán)以及社會風(fēng)氣的危害之烈,可見一斑。身為統(tǒng)治階級且被皇帝器重的劉義慶,怎么可能去編撰一部清談之書來煽起名士的清談之風(fēng)呢?而且《世說新語》并沒有提供多少清談的具體內(nèi)容,它所提供的只是一些條文中的清談形式。劉義慶為何不去渲染清談的具體內(nèi)容呢?這是值得我們深思的地方。這恐怕與他編撰《世說新語》的指導(dǎo)思想有關(guān)。最后,我們來考察一下《世說新語》文本。首先,《世說新語》的體例具有明顯的崇儒思想?！妒勒f新語》是摘取人物的片言只行,分類編撰而成的,這說明劉義慶無意為名士作傳。編者用分類編撰的體例,把屬于一類的言行集中在一起,能讓讀者更清楚地分辨出言行的善惡美丑。如果用紀(jì)傳的形式一人一人去寫,褒貶的效果就要差一些。如嵇康,《任誕》、《簡傲》篇反映了他的曠達與傲然,《德行》篇反映了他的謹(jǐn)慎小心,《雅量》篇反映了他的超然和憧憬。可以說,劉義慶對書中所記載的言行是有強烈的褒貶意味的。侯忠義指出,《世說新語》的“贊揚或貶斥,即對人物及其行為的臧否、褒貶,不是通過語言直接加以評論,而是由分類的名稱表示出來的。《世說》的體例,是以類相從,把內(nèi)容分別歸于三十六個門類中……體現(xiàn)了作者鮮明的立場和傾向性?！边@清楚地說明了《世說新語》的分類編排是有意味的?！妒勒f新語》的前四類,德行、言語、政事、文學(xué)是按孔子“四教”的順序編排的。盡管其中有些條目的內(nèi)容與先秦時期的儒家思想有出入,這只能說明儒家思想隨著時代的變化而融入了新的內(nèi)容,卻不能從根本上動搖這四類是以儒家思想為主體的地位。這種編排形式,集中體現(xiàn)了劉義慶的尊儒思想。其次,劉義慶采用了寓褒貶于言行的方法。他不作直接評論,但我們卻能真切地感受到他對善惡、美丑的態(tài)度。宋劉應(yīng)登說:“臨川善述,更自高簡有法,反正之評,戾實之載,豈不或有?”264王世貞說:“《世說》之所長,或造微于單辭,或徵巧于只行;或因美以見諷,或因刺以通贊,往往使人短詠而躍然,長思而未罄?！?10如《汰侈》三:武帝嘗降王武子家,武子供饌,并用琉璃器。婢子百余人,皆綾羅绔鑼,以手擎飲食。蒸豚肥美,異于常味。帝怪而問之,答曰:“以人乳飲豚?！钡凵醪黄?食未畢,便去。王石所未知作。西晉傅咸《上皇帝書》說:“侈汰之風(fēng),甚于天災(zāi)?！弊髡哂谄揭椎挠洈⒅?展示了王武子的窮奢極侈。錢謙益在《鄭氏清言敘》中稱劉義慶是“遷、固之后,變史法而為之者”,稱《世說新語》為“史家之書”?？芍^獨具慧眼。綜觀《世說新語》全書,劉義慶的褒貶態(tài)度,是很明確的。從《德行》第一至《寵禮》第二十二,以褒揚為主;從《任誕》第二十三至《仇隙》第三十六,以貶斥為主。其三,從內(nèi)容方面看,《世說新語》也呈現(xiàn)出濃厚的儒家色彩。岡村繁《〈世說新語〉所見詞語用典考》一文,談及《世說新語》的規(guī)范之用典時,分了以下六類:(一)呈現(xiàn)道德規(guī)范者甲.呈現(xiàn)人性道德規(guī)范者。如《德行》:荀巨伯遠看友人疾,值胡賊攻郡。友人語巨伯曰:“吾今死矣,子可去?！本薏?“遠來相視,子令吾去。敗義以求生,豈巨伯所行邪?”乙.呈現(xiàn)社會性道德規(guī)范者。如《德行》:梁王趙王,國之近屬,貴重當(dāng)時。裴令公歲請二國租錢數(shù)百萬,以恤中表之貧者?；蜃I之曰:“何以乞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