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詩歌、引詩解釋學(xué)論

春秋詩歌、引詩解釋學(xué)論

春秋是一個用詩歌的時代，也是一個使用豐富的詩歌的時代?！对姟吩谀莻€時代諸侯國中所具有的“國際化”地位和“普世性”價值是我們今天難以想象的。據(jù)董治安先生列表計算,今本《左傳》、《國語》稱引詩三百包括賦詩、歌詩等情況的記載,多達317條。其中見于《左傳》的279條,《國語》38條,應(yīng)該說是一個相當(dāng)可觀的數(shù)字。作為一種特殊的文本接受和闡釋現(xiàn)象,我們有必要對春秋時期稱《詩》的方法、原則、特征、性質(zhì)、動機、目的及其解釋學(xué)價值與效果進行全面梳理和探析,旨在充分揭橥它對后代的解釋思想和方法所產(chǎn)生的意義與影響。一、斷章取義的依據(jù)據(jù)《漢書·藝文志》載:“古者諸侯卿大夫交接鄰國,以微言相感。當(dāng)揖讓之時,必稱《詩》以喻其志,蓋以別賢不肖而觀盛衰焉。故孔子曰:‘不學(xué)《詩》,無以言也?！呵镏?周道浸壞,聘問歌詠,不行于列國?！痹婿壬J為,“稱《詩》”一般包括賦詩和引詩兩種形式:前者通常是在盟會、朝聘、宴饗等場合通過吟誦他人詩篇來表達自己的意見;后者是在言說和著述中援引《詩》里的部分章句以作為支撐自己觀點的依據(jù)(P23)。我們先來看《左傳·襄公二十八年》的一段重要記載:齊慶封好田而耆酒,與慶舍政。則以其內(nèi)實遷于盧蒲嫳氏,易內(nèi)而飲酒。數(shù)日,國遷朝焉。使諸亡人得賊者,以告而反之。故反盧蒲癸。癸臣子之,有寵,妻之。慶舍之士謂盧蒲癸曰:“男女辨姓,子不辟宗,何也?”曰:“宗不辟余,余獨焉辟之?賦詩斷章,余取所求焉,惡識宗?”這就是一直保留到現(xiàn)代漢語中的“斷章取義”一語的元典所在。楊伯峻先生對此注云:“古禮同姓不婚,故云男女辨姓。慶氏與盧蒲氏皆姜姓,同宗,故云不避宗。賦詩斷章,譬喻語。春秋外交常以賦詩表意,賦者與聽者各取所求,不顧本義,斷章取義也?！?P1145-1146)盧蒲癸為攀附慶舍,竟然不顧周代同姓百年不婚的禮制。我們需要注意的是,他給自己婚姻的合理性尋找到了類比依據(jù),這就是春秋賦詩斷章的現(xiàn)象。顯然,能夠作為一種類比和證據(jù)使用,則足以說明賦詩斷章在那個時代風(fēng)行的程度,盡管盧蒲氏并沒有在這里給我們舉出一個斷章取義的例子。實際上,這種根據(jù)具體情況而靈活變通地擇取于己有用之處的思想,在春秋人物身上較為普遍,這可能也是斷章取義之法為何能在春秋盛行的一個原因?！蹲髠鳌ざü拍辍酚衷?鄭駟歂殺鄧析,而用其《竹刑》。君子謂子然:“于是不忠。茍有可以加于國家者,棄其邪可也?！鹅o女》之三章,取彤管焉?！陡挽浮贰我愿嬷?取其忠也。故用其道,不棄其人?！对姟吩?‘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计淙?猶愛其樹,況用其道而不恤其人乎?子然無以勸能矣?！贬槍︸啔N殺鄧析卻采用其制定的刑律一事,君子的觀點是取其益而棄其邪,就像《邶風(fēng)·靜女》雖為男女私約之詩,但其中提及的可作書寫之用的彤管之筆卻不能因此也被厭棄。同樣,依《召南·甘棠》之意,既然思念召公,對與他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的杜梨樹也不要輕易去毀壞。這種對待外物取舍有度的辯證方法我們在其后董仲舒的經(jīng)權(quán)、常變的思想里也能看到,這其間的承續(xù)關(guān)系值得深思。總之,取其有益,為我所用,這種態(tài)度就是支撐春秋賦詩、引詩斷章行為的內(nèi)在理念。我們隨意選擇一則春秋引詩斷章取義的個案作代表?！蹲髠鳌べ夜辍?晉大子圉為質(zhì)于秦,將逃歸,謂嬴氏曰:“與子歸乎?”對曰:“子,晉大子,而辱于秦,子之欲歸,不亦宜乎?寡君之使婢子侍執(zhí)巾櫛,以固子也。從子而歸,棄君命也,不敢從,亦不敢言?！彼焯託w。富辰言于王曰:“請召大叔。《詩》曰:‘協(xié)比其鄰,昏姻孔云?！嵝值苤粎f(xié),焉能怨諸侯之不睦?王說。這里所引《詩》出自《小雅·正月》第十二章“彼有旨酒,又有嘉肴。協(xié)比其鄰,昏姻孔云。念我獨兮,憂心殷殷”?！缎⌒颉分^此詩主旨為“大夫刺幽王也?！笨追f達對此章疏曰:“毛以為言幽王彼有旨酒矣,又有嘉善之肴矣,禮物甚備足矣。唯知以此禮物協(xié)和、親比其鄰近之左右,與妻黨之婚姻甚相與周旋而已,不能及遠人也。王既不能及遠人,國家將有危亡,故念我獨憂王此政兮,憂心殷殷然痛也?！?卷十二)顯而易見,《左傳》此處所引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怨刺和憂政的本義,只是借用這兩句詩的字面義指出了協(xié)調(diào)諸侯國關(guān)系的重要意義。楊伯峻先生對此注云:“富辰引詩之意,謂先與左右鄰近之人團結(jié)親附,然后昏姻親戚得以甚為友好?！?P394-395)而且,原詩中“協(xié)比其鄰”的做法是被諷刺和否定的,但這里卻從貶義變成了肯定?？梢哉f,像這樣將詩句從原來的語境和意義中截取并解放出來,在臨時的特定情境中賦予它們以新的意義和情感色彩,在《左傳》用詩活動中非常普遍。明代鐘惺說:“夫《詩》,取斷章者也。斷之于彼,而無損于此。此無所予,而彼取之?！?卷二十三《詩論》)春秋人物可能不太顧及斷章對原詩意義的損害,他們主要考慮的是《詩》篇作為“義之府”必須具有“此無所予,而彼取之”的文本特性,從而保障引詩者能夠從中找到自己需要的意義來應(yīng)用于當(dāng)下。實際上,斷章取義者往往只從詩句的表層意義著眼,這樣就使得他們可以不假思索地隨意稱引而不必顧慮重重。顯然,正是斷章取義之法的簡便易行才導(dǎo)致它在春秋用《詩》活動中廣為流行。朱自清先生認為,春秋賦詩“往往斷章取義,隨心所欲,即景生情,沒有定準(zhǔn)。……斷章取義只是借用詩句作自己的話。所取的只是句子的文義,就是字面的意思;而不管全詩用意,就是上下文的意思?！?P17)因為可以隨心所欲且只取字面之義,這就大大方便了斷章作為一種稱《詩》方法的迅速推廣。不僅如此,周裕鍇先生還認為:“斷章取義可以說是中國古人發(fā)明的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讀詩方法,這種方法極大地拓展了詩意的空間,拓展了詩歌的文化功能和審美價值?！?P259)這無疑是對斷章取義方法的解釋學(xué)定位,其關(guān)注重心在《詩》文本,而不是春秋用《詩》活動本身。我們不禁要問,任意斷章而取義需要遵循的原則是什么?眾所周知,一種非常靈活自由的方法如果沒有必要的原則來框束,很容易因泛濫無序而導(dǎo)致方法失去可操作性。《左傳·襄公十六年》云:“晉侯與諸侯宴于溫,使諸大夫舞,曰:‘歌詩必類?！R高厚之詩不類。荀偃怒,且曰:‘諸侯有異志矣?！怪T大夫盟高厚,高厚逃歸?！笨梢钥闯?所謂“歌詩必類”就是賦詩斷章應(yīng)該堅守的原則。晉杜預(yù)注“歌詩必類”為“歌古詩,當(dāng)使各從義類”(卷三十三)?！蹲髠鳌冯m然沒有明確指出何為“不類”、何為“義類”,但是可以推想,每一次事先約定好的外交活動一般都有預(yù)設(shè)的話題,相當(dāng)于今天我們所說的會議主題,所有與會者必須圍繞相應(yīng)的主題來即興歌賦,才能讓其他聽眾容易理解他的意思。而多數(shù)賦詩者所稱之詩的意義就自然而然地構(gòu)成了一個臨時的語義場,這個與此次交往主題大致相近的語義場就是每個人應(yīng)當(dāng)遵守的“義類”,也是一個衡量的標(biāo)準(zhǔn)?，F(xiàn)代的哈貝馬斯就曾說:“誰想理解,他就必須遵循共同的標(biāo)準(zhǔn),根據(jù)這種共同的標(biāo)準(zhǔn),參與者可以決定,是否可以達到意見一致?！?P158)那個高厚就是因為沒有按照共同的義類標(biāo)準(zhǔn)去歌詩,故而被其他諸侯大夫懷疑心存異志而被迫狼狽逃歸。此外,外交活動的參與者所賦之詩也必須合符周代的禮樂制度。具體而言,就是所賦之詩、所奏之樂都要與賓主雙方的身份、地位和交往層次相適合,否則就是違禮,輕則不歡而散,重則引發(fā)戰(zhàn)事?！蹲髠鳌の墓哪辍份d:“衛(wèi)甯武子來聘,公與之宴,為賦《湛露》及《彤弓》。不辭,又不答賦。使行人私焉?！卞肝渥又詫ξ墓馁x詩既不辭謝,亦不答賦,搞得文公不明就里,只好派人私下探問因由。原來,按照《小序》所言,《小雅·湛露》和《小雅·彤弓》是“天子燕諸侯”和“天子錫有功諸侯”的詩樂,諸侯間的來往若賦此詩是不合禮制的?？梢?交往的合理性取決于歌賦的合“禮”性,而歌賦的合“禮”性也屬于“歌詩必類”原則的應(yīng)有要素。當(dāng)然,“斷章取義”方法的前提和“歌詩必類”原則的基礎(chǔ)就是上述提及的,所有交往者都必須擁有共同的教育背景和一定的知識積累,尤其是對于《詩》的知識。像《襄公二十七年》記載的那個連“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為”都聽不懂的齊國慶封,最后落得個遭人恥笑的下場,也是咎由自取。二、對前引者的意義認識不一春秋時期諸侯國眾多,各國之間的交往非常頻繁,各種層次的外交活動都常以賦詩、引詩作為對話交流的方式,這些特定情境和語境中的用《詩》行為在《左傳》和《國語》里屢見不鮮。可以說,無論是《詩》篇的字面義還是引申義,當(dāng)時的上層社會成員都能夠隨手拈來,運用自如,其對《詩》內(nèi)容耳熟能詳?shù)某潭燃幢阄覀兘裉斓膶I(yè)研究者也自嘆弗如。不僅如此,更重要的是,《詩》的意義已經(jīng)整體性地進入到當(dāng)時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成為國際間政治、禮樂活動的規(guī)范和標(biāo)準(zhǔn)。長期形成的《詩》文本的權(quán)威地位使得稱《詩》不光是符合國際通行慣例,更能夠增強稱引者言說的正確性和有效性。來看這樣一個事例?！蹲髠鳌は骞哪辍吩?夏,諸侯之大夫從晉侯伐秦,以報櫟之役也。晉侯待于竟,使六卿帥諸侯之師以進。及涇,不濟。叔向見叔孫穆子,穆子賦《匏有苦葉》,叔向退而具舟?！对姟ぺL(fēng)·匏有苦葉》的首章是:“匏有苦葉,濟有深涉。深則厲,淺則揭。”依晉杜預(yù)注:“古者禮會,因古詩以見意,故言賦詩斷章也。其全稱詩篇者,多取首章之義?！?卷十五)這里叔孫穆子所賦《匏有苦葉》,也是取該詩的首章之義。所謂“深則厲,淺則揭”本來是指戀人相見心切,河水深則連衣而涉,水淺則提衣而過。當(dāng)穆子賦完此詩,叔向就明白了他渡河的決心。看來,在春秋人物眼里,《詩》篇的意義所指都不是鐵定的,用《詩》者可以隨時根據(jù)當(dāng)前需要而將詩句從原來的語境中分離,二者只要存在哪怕非常微弱的關(guān)聯(lián)即可,譬如該例中的渡河之意。顧頡剛曾說,這些賦詩者要表達的意思,都是“借了賦詩說出來,所賦的詩,只要達出賦詩的人的志,不希望合于作詩的人的志,所以說賦詩言志”(P336)。所謂“賦詩言志”當(dāng)然言的是賦詩者的己意己志,就像蕭華榮所指出的,《左傳·襄公二十七年》中范文子提出“《詩》以言志”,但“‘《詩》以言志’實為‘以《詩》言志’,用前人之成篇,言自家之志意;借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P3),僅此而已,至于作詩人之志和詩篇之本義是無暇顧及的。本來,春秋時期人們的“作者意識”就很淡薄,詩三百中明確標(biāo)明作者姓名的只有寥寥幾篇,當(dāng)時人們的注意力也都集中在以《詩》來興觀群怨等實際應(yīng)用上,正如清人勞孝輿所言:“蓋當(dāng)時只有詩,無詩人。古人所作,今人可援為己詩;彼人之詩,此人可賡為自作。期于言志而已。人無定詩,詩無定指。”(卷一)既然別人的作品可以當(dāng)作自己的詩來對待,那么賦詩者就會無所顧忌,自家的東西當(dāng)然可以自由處置。從解釋學(xué)的旨趣來看,春秋賦詩、引詩活動的解釋學(xué)特征是什么?《國語·魯語下》中師亥的話可以啟示我們:“善哉!男女之饗,不及宗臣;宗室之謀,不過宗人。謀而不犯,微而昭矣。詩所以合意,歌所以詠詩也。”可以說,春秋用《詩》的全部解釋學(xué)意趣和理論特征就是“詩所以合意”,或者是“以詩言志”。無論是僅僅截取詩句的字面之義,還是對原有詩意作隱喻、暗示、象征、反諷等比興引申,其最終祈向就是使所賦、所引之詩合于己意,表達己志。清魏源對此歸結(jié)道:“賦詩與引詩者,詩因情及,雖取義微妙,亦止借其詞以證明之,蓋己情為主而詩從之,所謂興之所之也?！币驗槭恰凹呵闉橹鞫姀闹?當(dāng)然就“不必問作《詩》之事如何”,也“不必用乎作《詩》者之本意”(《毛詩明義二》)。這種主體性高度張揚,一切皆為用《詩》者服務(wù),且己意己志己情遠重于《詩》文本和《詩》作者的接受行為,一旦以顯赫的話語方式表述出來,只能是“詩以合意”或后來的“《詩》無達詁”之類了。德國哲學(xué)家伽達默爾是20世紀(jì)公認的對詮釋學(xué)作出巨大貢獻的人物,他這樣說:“一切個別與整體的一致性就是正確理解的合適標(biāo)準(zhǔn)。未達到這種一致性就意味著理解的失敗。”(P376)這雖然是針對同一事件或文本的部分與整體的關(guān)系而言,但在一個接受共同體中,圍繞著同一事件或文本的理解與闡釋,個體的言說要與其他共同體成員保持基本一致,否則對話與交流也只能以失敗而告終。這就是說,春秋賦詩、引詩活動的解釋學(xué)趣向和特征雖然是強調(diào)“詩以合己意”,注重“以詩言己志”而不考慮作者之意和詩之本旨,但這絕不表明春秋稱《詩》就是一種“個人性”或“私人化”的理解與闡釋,相反,在性質(zhì)上,它應(yīng)該是一種“公共性”的理解與闡釋活動,春秋普遍用《詩》不是因為個體審美的需要而是源于國際交往的目的注定了這一點。一方面接受者可以從詩的字面義或引申義出發(fā),對詩作出只符合己意己志的闡發(fā);另一方面,所有在場的個體理解與闡釋又必須與其他交往對象達成基本共識,與特定場景中臨時約定的主題保持基本一致。惟如此,才能夠保證對話的進行和交往的成功。這就是春秋稱《詩》活動所蘊含的重要辯證之維。董治安認為:“無論是引詩證事還是賦詩見志,要別人能夠體察其心曲,領(lǐng)會其深意,雙方之間對于一定詩義的理解,就必須首先有個基本的共識?！?P33)關(guān)于這種基于共識的公共性理解,我們以《左傳·昭公十六年》為例:夏四月,鄭六卿餞宣子于郊。宣子曰:“二三君子請皆賦,起亦以知鄭志?！弊育j賦《野有蔓草》。宣子曰:“孺子善哉!吾有望矣?！弊赢a(chǎn)賦鄭之《羔裘》。宣子曰:“起不堪也?！弊哟笫遒x《褰裳》。宣子曰:“起在此,敢勤子至于他人乎?”子大叔拜。宣子曰:“善哉,子之言是!不有是事,其能終乎?”子游賦《風(fēng)雨》。子旗賦《有女同車》。子柳賦《蘀兮》。宣子喜曰:“鄭有庶乎!二三君子以君命貺起,賦不出鄭志,皆昵燕好也。二三君子,數(shù)世之主也?？梢詿o懼矣?！毙咏垣I馬焉,而賦《我將》。子產(chǎn)拜,使五卿皆拜,曰:“吾子靖亂,敢不拜德!”晉大夫韓起到鄭國聘問,在其歸國的餞行宴上,韓宣子請鄭國六卿賦詩言志,他亦以賦詩作答。有意思的是,除了子產(chǎn)所賦的《羔裘》外,其余五卿所賦《野有蔓草》、《褰裳》、《風(fēng)雨》、《有女同車》和《蘀兮》都是《詩·鄭風(fēng)》中表達男女相思或婚嫁之喜的詩歌。但鄭大夫們卻全然不顧這些詩內(nèi)蘊的男女情愛之意,只根據(jù)其中“邂逅相遇,適我愿兮”、“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既見君子,云胡不夷”等詩句的字面義,既表達了對韓起的溢美、討好之情,也提出了希望晉國能夠盡到保護鄭國的責(zé)任的要求。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到,“以詩言志”和“詩以合意”的用《詩》自由是有一定限度的。雖然詩句表現(xiàn)的都是鄭大夫的己意己志己情,但這些情意卻不能具有過多隱晦的私密性,必須與其他人的意思——頌美韓起,使之高興之余答應(yīng)以晉護鄭——保持一致,并且要符合兩國在餞行宴上意欲伸張的政治訴求。正因為如此,韓宣子既聽懂了六卿的“示好”之意,也用《周頌·我將》中的“日靖四方”和“于時保之”來表達晉強鄭弱,晉將護鄭之志。朱自清先生說:“春秋時賦詩引詩,是即景生情的;在彼此晤對的背景下,盡管斷章取義,還是親切易曉。”(P65)也許,真正重要的就是這個“彼此晤對的背景”,正是它決定了春秋賦詩引詩的“公共性理解”的性質(zhì)。事實上,就像上述徐復(fù)觀先生所言,《詩》是那個時代貴族階層的通用教材,賦詩引詩變成了一種身份的標(biāo)志,一種進入上層交往共同體所必備的能力。一旦成為這個共同體的成員,就意味著你既獲得了自由稱《詩》的權(quán)利,也接受了追求并達成一致性理解的義務(wù)。也有學(xué)者說:“賦詩之所以能夠成為貴族生活中一種具有普遍性的言說方式,還在于詩歌原來所具有的那種莊嚴(yán)性、高貴性恰好符合了貴族作為一個社會階層的自我認同需求?！?P17)無疑,除了詩歌本身的屬性與貴族自我認同的需要相吻合,更關(guān)鍵的是,你必須將自己的賦詩引詩變成一種“公共性”理解而不是完全“個人性”的闡釋,你才不會像那個齊高厚一樣因為被懷疑心有“異志”而倉皇逃奔。說白了,交往共同體及其進行的重大活動是不容許“雜音”發(fā)出的。因此,春秋賦詩引詩活動所內(nèi)含的這種自由與限制的對立統(tǒng)一性,值得我們關(guān)注和深思。如果將視域加以擴大,我們甚至還能從其后董仲舒的“從變從義”論中悟出一種對此活動的回應(yīng)和承續(xù)。三、關(guān)于“詩”“禮”的目的運用與其后的歷代經(jīng)學(xué)解釋和詩學(xué)解釋都不相同,春秋稱《詩》是一種非常特殊的接受與理解的現(xiàn)象。它既不像經(jīng)學(xué)解釋的動機是尋求和還原圣賢之元意,也不像詩學(xué)解釋那樣一切從自我理解出發(fā)?？梢哉f,它的注意力根本就不在作者或文本之上,而在特定情形中的“他者”身上。換言之,春秋賦詩、引詩的行為動機是應(yīng)用,一種指向國際交往或個人交往場域內(nèi)的實用,與審美、創(chuàng)作乃至真正意義上的詮釋無關(guān)。洪湛侯先生說:“《詩》的產(chǎn)生,有作詩者,有采詩者,有賦詩者,有配樂歌唱者,有整理編集者,乃至春秋時期、戰(zhàn)國之初的賦詩言志和著作引詩,所有這些,都屬于《詩》的應(yīng)用而不是《詩》的研究。”(P62)本來,應(yīng)用應(yīng)該是理解與闡釋之后的自然結(jié)果,就像伽達默爾所說的,應(yīng)用,正如理解和解釋一樣,同樣是詮釋學(xué)過程的一個不可或缺的組成要素(P399)。但是,春秋人物對《詩》的應(yīng)用卻缺省了一個對《詩》的研究過程,具體說,是對詩文本的必不可少的理解與闡釋過程。在這種情況下,詩文本對于那些用《詩》者只具有形式化、符號化的意義,他們沒有作者意識、文本意識和真正的解釋意識,惟一的祈望,就是只要能把《詩》作為一種單純的表意符號在交往中成功使用即可。這的確是一種有意放逐具體理解與闡釋過程的獨特的應(yīng)用方式。有論者指出:“先秦用詩,無論是外交場上的賦詩言志,官學(xué)、私學(xué)中的教詩修身,抑或言論、著作中的引詩明理,皆立足于實用,根據(jù)彼時彼地當(dāng)下眼前的實際需要斷章取義,隨機立說,而不顧詩人的原意和詩篇的主題,可謂有讀者,無作者;有斷章,無全篇?！?P30)可以推想,這種將作者和文本全然拋離的“應(yīng)用沖動”,對于中國先民實用理性的形成一定起到了極大的促進作用。出于交往性應(yīng)用動機的稱詩活動,以詩言志固然重要,但在《左傳》中我們看到不少賦詩表意的成分并不多,一種基于禮儀的符號化表達卻很常見。《左傳·襄公八年》載:晉范宣子來聘,且拜公之辱,告將用師于鄭。公享之。宣子賦《摽有梅》。季武子曰:“誰敢哉?今譬于草木,寡君在君,君之臭味也。歡以承命,何時之有?”武子賦《角弓》。賓將出,武子賦《彤弓》。楊伯峻先生對此注云:“《摽有梅》,《召南》之一篇,本意是男女婚姻及時。士匄賦此,寄意于望魯及時出兵?！?P959-960)其實,范宣子此行的外交用意雙方都很清楚,關(guān)于結(jié)盟出兵的大事也一定或私下或公開地商討過。一人賦《摽有梅》,一人以草木和氣味為喻,并賦《角弓》、《彤弓》等,不過是用優(yōu)雅的賦詩形式對共同用兵之事再次作出試探和確證。似乎,用《詩》更多的是一種形式上的禮儀性交往。“春秋賦詩多是在諛揚聲中進行,即使是心有逆忤,也盡量通過賦詩造成一種平和氣氛,使矛盾緩和或解決,可謂溫柔敦厚?！?P36)能夠有效地避免很多直接言說可能導(dǎo)致的正面沖突,這也許是春秋外交大量用《詩》的深層動機之一。實際上,賦詩行為本身的莊嚴(yán)雅致、詩歌語言的含蓄婉轉(zhuǎn)等都很容易營造一種和諧的氛圍,有利于雙方意見的統(tǒng)一和矛盾的緩解。難怪有學(xué)者對此驚嘆道:“將外交上的溝通、諒解、妥協(xié)乃至勾結(jié)用詩的形式加以暗示,含而不露,無疑比赤裸裸地和盤托出顯得更優(yōu)雅,更蘊藉,更不失風(fēng)度,更富于外交色彩。這真是世界詩歌史和外交史上絕無僅有的奇觀!”(P14-15)“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是現(xiàn)代外交史上一句廣為流傳的名言,這句話如果用來描述春秋時期的諸侯國交往,也是非常恰當(dāng)?shù)摹？梢哉f,春秋外交場域中用《詩》的真正目的,就是為了各國的政治利益,大量賦詩或委婉表達自己的政治訴求,或間接暗示締結(jié)盟約的邀請,或諷喻對方在兩國交往中的不義之舉等等,無不是在為伸張己方的政治利益而努力。據(jù)《左傳·文公十三年》,魯文公從晉國求盟而歸,途經(jīng)鄭時與鄭伯會于棐。鄭伯亦欲與晉修好,請魯文公再如晉代為促成。鄭大夫子家首先賦《小雅·鴻雁》,楊伯峻先生注云:“子家賦此者,鄭國以鰥寡自比,欲魯文憐惜之,為之道路奔波,再度去晉,而請和也。”(P598)但魯國季文子用《小雅·四月》作答,表示遠行勞頓,不愿再如晉。于是鄭子家又賦《載馳》之四章,再次請求,最后終于促使魯季文子以《采薇》應(yīng)允,雙方皆大歡喜?？梢钥闯?為了國家利益,鄭國大夫子家進行了不懈的努力,而其賦詩之舉也為達成此事并避免被拒的尷尬作出了貢獻。前面提到董治安先生的列表,還計算了《左傳》、《國語》用《詩》條數(shù)在風(fēng)雅頌三部分所占的比率,其中引用風(fēng)詩共計59條,占其總篇數(shù)的30.6%;引用二雅共計148條,占其總篇數(shù)的140%;引用三頌共計33條,占其總篇數(shù)的80.2%。顯然,從引用比率來看,首推二雅,三頌居其次,至于國風(fēng),所占比率大大低于三百篇被引用的總平均率(P31)。從風(fēng)雅頌的思想內(nèi)容上講,雅詩和頌詩反映了當(dāng)時上層社會和統(tǒng)治階級的生活狀況,政治性較強,其中有很多是歌功頌德之作。這些詩很適合在國際政治交往中使用,同時,它們在外交活動中的大量運用,也充分說明春秋賦詩的主要旨歸還在于政治訴求。四、漢代“《詩》無達”的解釋特點回到解釋學(xué)的理論旨趣上來看,春秋用《詩》充其量只能算是一種比較原始而粗糙的解釋學(xué)現(xiàn)象。盡管通過以上探析,我們歸結(jié)了它的方法是斷章取義,原則是歌詩必類,特征是詩以合意,性質(zhì)是公共性理解,動機是交往性應(yīng)用,而最終目的還是政治利益。但是,一種只是單純運用文本而卻基本不對文本作出具體闡釋的行為,是很難被稱為真正的解釋學(xué)活動的。也許,從整個經(jīng)學(xué)和詩學(xué)解釋史觀照,我們更應(yīng)該關(guān)注它對于后代的解釋向度和意趣所產(chǎn)生的影響與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