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克里斯蒂娜的詩歌

論克里斯蒂娜的詩歌

克里斯塔納羅塞蒂（1830-1894）是英國維多利亞時期最著名的女詩人之一。她與同時代女詩人勃朗寧夫人(E.B.Browning)并駕齊驅(qū),又與大洋彼岸的狄金森(EmilyDickinson)遙相呼應;她是先拉斐爾派的“王后”,又是虔誠的英國國教徒。她一生詩作豐厚,詩藝高超,韻律有致,特別是在不規(guī)則韻式的運用上成就突出。那些跳動的音符、嫻熟的創(chuàng)作技巧和纖細入微的情感表露是奠定她詩歌不朽的源泉?？缭酱笱?她也同樣獲得國人的青睞。吳宓先生盛贊她說:“論其人品格及其詩之真正價值,則羅塞蒂實在勃朗寧夫人之上。作詩尤貴真誠,既出為女子,則當以女子天性中最高貴之處,及一己之所親切感受者,形之歌詠,召示吾人”;著名的翻譯家屠岸先生亦在詩人百年華誕時撰文以作紀念;國內(nèi)學者們從她矜謹自制的信仰里解讀出挽歌流傳深遠的不朽魅力,然而在宏觀上還未對其詩歌的主題變幻給予足夠注意力?？v觀克里斯蒂娜一生,深受3個人的影響:母親,父親,及二哥但丁·羅塞蒂(DanteRossetti)。虔誠的母親給了她終身不悔的宗教信仰,鑄就了神學觀;博學多才的父親引導她走進柏拉圖的哲學世界;放浪不羈的哥哥使她接觸到先拉斐爾派光艷明麗的美學觀。自制的神學觀、理性的哲學觀跟明艷歡快的美學觀之間強烈的反差是克里斯蒂娜一生創(chuàng)作矛盾的源泉。她的詩歌追逐著這一緣由,伴隨著內(nèi)心自省,呈現(xiàn)出三個明晰的階段:一、青年期,主要跨越了詩人早年的幾個重要時刻:語驚四座的早慧、甜蜜無奈的初戀、以及父親離世的打擊。這時期的詩歌主要因為愛情和信仰的矛盾而多呈現(xiàn)早死的題材,先拉斐爾派的唯美特質(zhì)也初見端倪;二、成熟期,博大的社會之愛促使詩人積極參加廣泛的社交活動:出版詩集、協(xié)助母親辦學、照看海格特慈善屋里弱勢婦女群體、積極追隨南丁格爾(FlorenceNightingale)的護士遠征救援隊。伴隨著豐富的閱歷,詩歌呈現(xiàn)出多樣的主題內(nèi)涵,如:基督教義的“欲望”和“禁果”、“墮落”與“重生”、“姐妹情”(Sisterhood)、女性身體消費等。同時不規(guī)則韻律的運用更為純熟,詩歌有了詩人自己的風格。三、晚年期,由于詩人晚年生活孤獨拮據(jù),心境凄涼,她創(chuàng)作主要集中在祈禱文(devotionalpoetry)上,共出版了六套祈禱文詩集,詩作平靜而熱烈。1設置了自己“孩子”克里斯蒂娜天資聰穎,五歲即萌動詩才。她涉獵極廣卻不刻意追求章法,從柏拉圖到《阿拉伯之夜》,從哥特式小說到意大利詩歌,從中世紀民謠、司各特到濟慈、丁尼生,它們在她腦海里靈動閃耀,集結成《詩集》。雖然小詩人還沒有完全駕馭詩歌敘事的技巧,但詩集里的某些篇章卻預示了詩人今后詩風的走向。譬如,在敘事技法上她善用光艷明麗、帶有宗教寓意的色澤來烘托氣氛;在題材的選好上,她更是偏好于對死亡、棄愛以及愛與美的飛逝等一些具有奇幻色彩的經(jīng)歷進行描繪,但這些帶有多恩式的奇想往往由于過于偏重想象而不夠貼近生活。同時,克里斯蒂娜從小接受宗教,受母親和姐姐瑪瑞婭的影響頗深,可以說宗教和詩歌是羅塞蒂生命里的兩條主線。當矜謹自制的宗教情結遭遇激情爛漫的詩意情時,詩人內(nèi)心激起難以平息的波瀾。唯有奇想的詩歌才能緩解內(nèi)心的焦灼。翻開詩人年輕時的詩作,不難發(fā)現(xiàn)很多關于早死的遐想,恰如這首《死后》(“AfterDeath”):帷簾半掩,燈芯草撒在新掃的地板上,休眠著我的睡床綴滿了迷迭和山楂,透過窗欞,常春藤的影子爬進我的繡房。他,俯身向我,是認為我已魂歸故里聽不到他的聲音了吧;但他的呼喚卻響在耳畔:“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孩子”;然后他轉身過去留下一段長長的沉默,但他的哭泣,我知道。他不曾觸碰這裹著尸衣的軀體,也不曾撩起蓋在我臉上的白布,或是抓住我的手,或為我撫平枕邊的折皺,不曾。我鮮活的生命他不曾來愛,卻要悲慟我的離逝;不過,知道他在我冷卻后還溫熱著,就已經(jīng)甜蜜萬分了。詩人對死亡的臆想鋪展得何其唯美:這半掩的帷簾下,剛剛清掃后的地板留下了燈芯草的印跡,帷簾里那張綴滿迷迭和山楂的睡床上躺著“我”的身體,常春藤的影子透過窗欞悄悄潛進了我的房間。對細節(jié)清晰細膩的描繪是克里斯蒂娜與先拉斐爾派詩歌和繪畫最緊密的相似。但這樣的畫面是誰人所見?仿佛一雙凌空的眼睛。馥郁的迷迭和山楂是青春少女和生育的象征。山楂(may)和五月(May)同音,在基督教里,五月是圣母瑪麗亞許諾用處子的貞潔孕育基督的季節(jié)。接著這雙凌空的眼睛看向了窗欞,那是連接房間與外部世界的通道。窗欞的典故來自圣經(jīng)《所羅門之歌》,女子看見她深愛男子的影子投射在窗欞上;常春藤的影子透過窗欞潛進了房間,也就是說話人深愛的男子潛進了她的心底。原來,那個引領我們進入畫面的全知視角來自那已逝女子的游歷魂靈。她在期盼著,“他”長長的影子像常春藤一樣潛入她的繡房。他來了,視角一下從空中跌回到女子躺著的身體上,她看見他“俯身”向她,“轉身過去”,“哭泣”?？伤媸撬那槿藛?卻何以喚她為“孩子”?如果不是那會是誰?要知道維多利亞時期婦女的深閨是不會有非親屬關系的男子的造訪。凱瑟琳·馬克斯韋爾(CatherineMaxwell)認為那個男子是來傾聽將死女子的虔悔,為她做最后禱告的牧師?！膀谡f”(Confession)在詩歌的后半部分會遇到很大的挑戰(zhàn):“他不曾觸碰這裹著尸衣的軀體,也不曾撩起/蓋在我臉上的白布,或是抓住我的手,/或為我撫平枕邊的折皺,不曾?！边@樣強烈的失落感決不是一個懺悔的女子對牧師的期盼,這種挑戰(zhàn)到了詩的突轉部分愈漸明晰:“我鮮活的生命他不曾來愛,卻要悲慟我/的離逝;不過,知道他在我冷卻后還/溫熱著,就已經(jīng)甜蜜萬分了”。她的神志已經(jīng)不再像剛才給我們描繪房間時那樣清醒了,時而認“他”為神父時而又變作久候的情人。這半隱半露,半明半暗,半清醒半模糊的基調(diào)一開始就被“帷簾半掩”定下了。這是詩歌唯美的技巧,更是詩人糾結難纏的心事。據(jù)存放在牛津圖書館的手稿顯示,該詩作于1849年4月28日,正是克里斯蒂娜為未婚夫克林斯(JamesCollinson)反復動搖的宗教信仰而心煩之時。她是虔誠的英國國教徒,從小信奉上帝,縱使她有羅塞蒂家族詩情難收的天性、有但丁·羅塞蒂奔放不羈的個性,但終究為信仰所制。不久她解除婚約,世間的任何男子都無法承擔她對上帝的那份摯愛。約翰·福爾斯在他的小說《法國中尉的女人》中假借敘事者之名說她(克里斯蒂娜)是一個“模糊了神愛與人愛”的女人。2女性身體消費文化的大背景1854年,久病多年的老加布里辭世。失去親人的痛苦和生活上的沖擊激化了信仰與愛情的矛盾,神學觀與美學觀的沖突愈演愈烈。詩人心中的焦灼在基督教義和柏拉圖的哲學引導下轉向了廣博的社會之愛——惟有奉獻于社會,靈魂才能得以升華。她的詩歌開始呈現(xiàn)多重主題——宗教中的虔誠告誡、人世間的聲色情愛、神話里的奇思妙想都有機的融匯在一起。《小妖精市場》就是這樣一部集多層主題為一體的杰作。清晨和黃昏,年輕的處女都會聽見邪惡的精靈兜售水果的叫賣:“快來買呀,快來買/蘋果和溫梨哦,/檸檬與香橙,/圓鼓鼓的櫻桃未開裂咧……”那些馥郁芳香的水果好像田園詩里嬌艷的白花勾引起詩里詩外無限的神往,“嘗之甘飲,賞之眼怡”。利茲(Lizzie)“羞紅的臉龐”“火辣辣刺痛的面頰”暗示著這樣的誘惑是對性的好奇和渴望。勞拉(Laura)仰起她金色的頭警告說“躲著點”……“我們不能看那些妖怪,/我們不能買他們的水果:/誰知道是什么土壤孕育了/它們饑渴的根莖?”《圣經(jīng)》里上帝也如是告誡過亞當和夏娃?？伞皭鄢蕴鹗场钡膭诶降捉?jīng)受不起小妖精的蠱惑,一如夏娃經(jīng)受不了狡猾的蛇的游說,她用“一綹珍貴的金發(fā)”和“比珍珠還稀有的淚水”換回了“又嫩又紅的果球:比那硬干酪中的蜜更鮮甜,/比那喜宴上的葡萄酒更濃烈,/那涌流的汁液比涌流的水更清澈;/她以前從未嘗過”。這里的寓意不言而喻:姑娘用自己寶貴的貞潔換取了薄暮微光中“無益于處女”的某種快樂。珍妮(Jeanie)姑娘的遭遇暗含著詩人的告誡:女孩一旦輕易失去自己的貞潔將不再為男人珍惜!她將重蹈珍妮的覆轍,“日日夜夜地把他們尋覓,/卻不再能找到而她也消瘦又衰老”。在行事謹慎的克里斯蒂娜看來,海格特慈善屋里那些“墮落的夏娃”們何嘗不是悲慘的珍妮?這是一出良家婦女的道德劇,更是克里斯蒂娜對自身情欲的牽制。任何女子都有情欲勞拉和理智利茲兩面,如果情欲會導致滅亡那么理智則是救贖的上帝。理智在某種程度上來源于信仰,上帝賦予人們更多戰(zhàn)勝情欲的力量以此到達幸福的彼岸世界。夜晚她們相擁而眠“像兩朵花開在一個梗上,/像兩片新落下的雪花,/像兩棵象牙般的嫩枝/頂端金黃如威風凜凜的君王?！币磺卸既缙匠?不一樣的是“利茲有著坦蕩的胸懷,/勞拉沉浸在幻夢中,/一個滿心歡喜,一個精神不振;/一個單單因為天空晴朗的愉悅而小鳥般歡唱,/一個卻把黑夜盼望。”夜間歡愉的渴望開始吞噬勞拉毫無抵抗力的身心,她的生命之樹開始枯萎,“她的頭發(fā)變得稀疏而灰暗;/她消瘦了,仿佛那皎潔的滿月迅速地/凋枯并燃盡了/她的光輝”。溫柔的利茲不忍心看著妹妹勞拉陷入潰瘍似的憂煩而不去分擔。她勇敢地踏上了救贖之路,忍受住妖魔的毆打與作弄,“像急流中的一支百合,——/像一塊藍色巖紋的礁石/被那潮浪喧囂地沖擊,/像一盞被孤獨遺棄燈標/在一片轟響的灰白色大海,/升舉著一支金色的火焰,——/像一株以果為冕的橘樹/帶著蜜甜而蒼白的花朵,/為黃蜂和蜜蜂的糾纏而疼痛,——/像一座莊重處女般的城鎮(zhèn)/以鍍金的穹隆和塔尖裝飾屋頂/卻被一支艦隊緊密圍攻/瘋狂地要把她的旗幟拉下”。她的堅貞最終為勞拉贏得了解藥,“擁抱我,親吻我,吮吸我/為你從妖魔的水果中擠出的汁液,/妖魔的果肉和果露吧。/吃進我,喝下我,愛我吧”?，旣悺たㄅ筇?MaryWilsonCarpenter)說這里暗示了維多利亞時期女性身體消費文化的大背景。勞拉為此重獲新生。詩的最后一節(jié)意寓深刻,“因為沒有一個朋友能像一位姐姐/在平靜的或狂暴的氣候里;/為一個人在沉悶單調(diào)的道路上鼓勁,/勸服一個人當她誤入歧途,/鼓舞一個人當她蹣跚欲墜,/激勵一個人當她忍耐堅持”,這種“姐妹情”被大多數(shù)批評家認為是詩人女性主義意識的體現(xiàn)。1854年詩人曾要求追隨南丁格爾的護士遠征救援隊,因年幼被拒絕。琳達·瑪歇爾(LindaMarshall)認為利茲是南丁格爾形象的再現(xiàn),都是對耶穌救贖的模仿。爾后十多年克里斯蒂娜一直在海格特慈善屋為“墮落的夏娃”提供救助。這不僅是她身為基督徒對上帝救贖的模仿,也是自身理智對情欲的救贖、信仰對愛情的救贖?？梢娺@時期的詩不再局限于詩人內(nèi)心的自省、閉門造車式的奇思,而是把視野放之于社會,升華了主題也升華了靈魂。3孤獨與上帝的救贖1871年,她大病一場,本就羸弱的身體被病魔折騰得愈加孱弱不堪。將這世事看盡的空絕讓她有了一種一心奉獻上帝的平靜。此時的她,恰如羅森布林(DoloresRosenblum)所講,“已無力再寫年輕時的題材:早死,對愛的失望”,而全心傾注于祈禱文和兒童詩。作于1893年——詩人逝世的前一年——“孤獨的主啊,讓我們安寧給我們信任的神”就是這時期最有代表性的禱告詩:孤獨的主啊,讓我們安寧給我們信任的神,我們的愛和欲,伴著希望在紅彤彤的發(fā)亮;請把我們從這轉瞬的塵世中超度出去吧,這里的快樂那么易逝,這里的月亮虧缺,這里的四季凋逝;我們朝向您,就像東邊斜坡上的小麥感覺到黑夜地下黎明徘徊的腳步,它向前看,朝著太陽的方向彎曲伸展。孤獨的主啊,我們所見并非我們所知;我們棲愛而居,伴隨著耐心和欲望,我們愛著這樣并因此渴望著祈禱;如今你在塵世的尊崇有如天上;往日如此,以后還會繼續(xù);愛為自足的愛情之火提供愛。威斯特霍姆(JoelWesterholm)質(zhì)疑說是否應該在“孤獨”與“主”之間有個逗號,“因為上帝并不孤獨……他不孤獨不是因為沒人陪伴,而是因為他是唯一的神,他天性獨特”,孤獨的是說話人自己。這種說法有一定道理。晚年的克里斯蒂娜孤獨異常,親人一個個的離世,唯有疾病和衰老相伴,上帝成了她心中唯一“紅彤彤發(fā)亮”的希望與愛欲。她渴望著彼岸世界的快樂與美好,祈求上帝把她從轉瞬的塵世中超脫出去。并且,說話人在接下來的詩句里述說著塵世間的不如意,“這里的快樂那么易逝,/這里的月亮虧缺,這里的四季凋逝”,孤獨的不是上帝,是自己。小麥用心體會著黎明的來臨,讓自己的穗麥永遠向著太陽的方向彎曲。祈福者對上帝的追隨一如小麥對太陽的虔誠,她在靜靜地等待,用盡耐心和欲望,等待上帝死后的超度。死,不再是逃避抉擇的途徑,而是一種歸宿,在上帝光輝中寧靜睡去的渴望;世界也不再是綠樹紅花,春雨秋露的浪漫,而是黑與白最簡練的底色。她安靜地躺在床上,心中早已寧靜。恍惚中上帝神圣的光輝慢慢向她靠攏,愛在信仰的殿堂得到了永生。一直以來,宗教詩是她作品中最出彩的部分,那些激情的虔誠被賦予禮拜式的靈性,帶著悲情的狂歡為上帝而舞,再沒有人比她更能把宗教詩寫得如此之美。我們總能在她的字里行間捕捉到一個虔誠的帶著淡淡的憂傷、有幾分世俗的艷麗幾分靈動的離奇、摻和著多恩式好奇和雪萊式直覺的魂靈。她從不說教、不做作,她只是祈禱,一心一意地祈禱,用盡一顆少女祈禱愛情的心去祈禱上帝的眷顧。伍爾芙說,“宗教是克里絲蒂娜生命中的核瘤,是她一生不幸的根源,克里絲蒂娜一生中的一切事情,都是由這個痛苦而緊張的核瘤發(fā)生出來的”,恐怕她自己不是那么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