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法與金秀大瑤山瑤民的村治權威

國家法與金秀大瑤山瑤民的村治權威

一、保護行商安全民國前，廣西桂秀瑤山瑤族主要依靠石牌制維護村社會秩序。石牌頭人“料話”時常說:“石牌大過天,對天也不容,哪個敢做惡,哪個敢搗亂,即使它是銅,也把它熔了;即使它是錫,也把它化掉?！笔茥l規(guī)的內容大體涉及四方面:一是保護生產和財產安全。兩瑤大團石牌規(guī)定:“瑤山香草、桂樹、竹木、山貨、雜糧百件,不得亂取;各村大小男女,入山入地,各種各收。”金秀五十一村石牌規(guī)定:“我石牌何人不得謀財害命,搶劫和偷盜禾倉、豬牛、香草、雞鴨各物。”羅香七村石牌規(guī)定:“穿墻挖屋,偷盜雜物者,定死罪?！倍堑钟头婪斗嘶?。三十六瑤七十二村石牌規(guī)定:“維大會石牌事,朝廷以立法為先,我輩瑤山以石牌為先,向年因匪擾亂,曾經大會三十六瑤七十二村。凡我同人,務須協力同心,各相救應合力?！绷迨埔?guī)定:“眾石牌人,若有匪到我瑤山,務要同心協力,起團追捕,如有隱匿不報者,與匪同罪,究辦?！比潜Ｗo行商安全。金秀石牌規(guī)定:“見客買賣生意,不得亂作橫事;中途劫搶客商,即起石牌追捕;善人買賣,有茶有食?！逼矫馐埔?guī)定:“何人見客生意交易,肆作橫事,莫怪石牌嚴懲?！笔坡蓪γ總€人都平等,即使頭人違背,村民也可組織起來將其繩之以法甚至將其當眾處殺。石牌頭人擁有較高的權威。師公和道公均是瑤族宗教儀式中溝通人神的中介。其社區(qū)威望較高,是石牌頭人主要的承繼人。頭人在排解糾紛或起石牌大會時,也會把年輕有為的人帶身邊培養(yǎng),自己高齡退位時,他們便成為新的頭人?，帩h戰(zhàn)爭持續(xù)150多年。戰(zhàn)爭之需,那些熟悉地形且擁有超凡才膽的人也常被村民推舉為頭人。楊懋春先生在山東臺頭村調查時發(fā)現,“在鄉(xiāng)村,社會控制是全村性的,主要手段是輿論。如果一個人行為得到大多數村民的贊成,他將到處受到尊敬和贊揚,因此不贊成就是一種強有力的抑制。”這種現狀在大瑤山地區(qū)也表現地較為突出。頭人擁有特權,但若協調糾紛存私心,其威望就會降低。相反,若多次排解糾紛都能得到村民擁護,他的社區(qū)威望就會輻射到更大的范圍。石牌頭人調解糾紛的程序相當固定。糾紛產生,感覺蒙冤的當事方先“請老”。若糾紛只發(fā)生在村落,且是些小的矛盾爭端,則只需到本村頭人家里傳話,村落頭人解決便可。但如果矛盾糾紛涉及到其他村落,則頭人還要以結繩穿錢為憑證,托人帶到他村并約請外村頭人共商。外村石牌頭人到來,當事人要殺雞備飯款待。眾頭人齊聚,蒙冤方就向頭人們申訴事由。每陳述一個理由,頭人就在桌上放一節(jié)禾竿。等事由陳述完畢,頭人們便將禾竿帶到當事的另外一方家里,并將全部道理向對方講述清楚。當事方以同樣方式講訴道理,頭人再把禾桿帶回。如此反復多次,直至雙方將事理講定講透,眾頭人方才權衡定判。如果有當事方對判結不服,他有權另請更高一級的石牌頭人重判。一般情況下,“石牌頭人處理村民內部事務時須嚴格按照石牌條例,輕則罰金,重則處死。前者主要包括強盜、通漢誘騙、放蠱行為;后者則主要包括奸淫、離婚、偷竊三種行為?！彼源笮∈祁^人處理矛盾糾紛時都比較公平,即使大頭人重新接手解決糾紛,多數情況下都仍會維持原判。當然,有時,大石牌頭人的論評有時也會失效。在這種情況下,大頭人就采取神判的方式來決定。若神判仍不能言服當事人,最后就讓雙方械斗。但規(guī)定:“調解不下打架,不準捉女人;男人十六歲以下,六十歲以上不準捉;錯手打死人命,男人贈銀三百六十兩,女人二百四十兩;雙方打架時不準抓女人和兒童當人質?！毙刀窌r,雙方可請各自親房援助,常是人多勢強者獲勝。如果勝方有人被打死,敗方還要理賠魂錢和人頭錢。這種械斗決明紛爭的荒唐方式,在解放初期就已退出了瑤族生活。二、盤家環(huán)境:村落空間,持續(xù)保護村民利益20世紀40年代,瑤族石牌制逐漸被國民政府的保甲制取代,瑤族權威性的村治模式也漸而交織進國家權力因素。1940年,廣西國民政府在大瑤山增設金秀警備區(qū)署,其統治政權深入到了瑤區(qū)。國民政府不僅選派官吏統治瑤山,而且還承襲“以夷制夷”政策,把大瑤山整編為四個團,利用瑤族內部矛盾,拉攏并委任部分“壞瑤頭”為鄉(xiāng)保長,逐漸將他們改造成替國民政府施權的代理人。石牌頭人身份的轉變使他們完全喪失了村落社區(qū)的權威性。解放后,尤其是20世紀80年代,金秀大瑤山瑤族人口的流動,瑤民的思想觀念發(fā)生了更大變化,大瑤山由權威型的村治社會發(fā)展成了法治型社會,國家體制內的鄉(xiāng)村干部在村民糾紛調解中的作用開始彰顯。個案:1972年6月大瑤山下古陳村民盤日輝,在近鄰泗水村芭蕉嶺安葬下一祖墳。為防別人爭占風水,他特意在墳后五米處標置兩個石頭土地公。時隔10年,羅香村民趙金煥看中此地,便在盤家墳場正上方15米處作標號占墳地。盤日輝得知,速托寨鄰親友傳話,讓趙到家中私商和解。但趙謝絕不往,并于1973年清明將自家祖公厚葬于此地。1984年4月,盤宴請古陳大隊的盤振貴等9人到墳場踏看實情后,大家認為,趙家壓住了盤家“龍脈”,建議趙遷墳。但趙解釋說,早在1939年他家公太就請羅香村先生“公砍”擇選了這地。家人還用石塊搭了一個“八”字形號標。1981年3月24日,他到墳地查看時,標記仍保留,讓他遷墳是不可能的。1984年4月25日,在雙方和解和大隊出面公斷都不能湊效的情況下,盤將趙告到六巷法庭,并申訴說:國家保護少數民族權益,維護和發(fā)展民族平等、團結互助關系,建議法律部門站在人民利益和維護鄉(xiāng)約的立場,認真處理好該事,壓邪扶正,共同維護大瑤山安定團結的社會秩序。這是一起因村民為了求“祖先安寧”而引發(fā)的墳地糾紛。糾紛事件產生后,倆人并沒有發(fā)生正面沖突,盤氏心知,要化解此場糾紛就必須集中分散在大隊領導和村落權威人物手中的權力。于是,在無法和解的情況下,他開始宴請六巷公社和古陳大隊有一定權力的人實地踏看,進而作出讓趙氏遷墳的決定。這種行為模式在很大程度上承繼了傳統石牌制的方式。但羅香和下古陳兩村有一定的空間距離,不同的物理空間無形中形塑不同的文化空間,因而下古陳形成的文化力量移置到羅香就不可能得到趙氏的認可,單獨依靠區(qū)域空間內的“有權人物”來化解糾紛已經失效。盤氏是地方文化精英。因此,他最后將爭端解決訴求于國家法律,將揭發(fā)趙的行為上升到維護大瑤山瑤族利益的高度。表面上看,村落空間里的國家法讓位于村規(guī)民約,收藏到鄉(xiāng)級地方行政組織。但事實上,民間村治法則是在國家法框架下細化出的村民自治法。國家法巧妙地將其權威性輻射到村落空間,讓村民和大隊領導出面完成村治,既激發(fā)村民的行政參與意識,又減少政府的管理成本。在大瑤山這種區(qū)域性社會里,近百年的石牌統治,早已把村民形塑成一個強大的共同體。在新的社會背景下,國家法其實很難真正立足村落這個微型空間,地方政府形式上直接和村民接觸,但事實上根本無法觸摸到村落實情。在這個案例中,國家法由隱性在場上升為顯性在場,既合理化解了村民糾紛,又有效維護了國家法律的權威性。三、村民公選時首先應辦點事20世紀90年代以后,市場經濟的迅猛推進,國家權力最大限度地延伸到了廣西大瑤山。國家法開始在調解瑤族社會秩序中發(fā)揮作用。瑤族傳統禮儀、風俗習慣、村規(guī)民約等權威性村治要素逐漸退場,國家權力成為大瑤山瑤族社會秩序建構的關鍵因素。個案:20世紀90年代,金秀政府決定修建貫通泗水和古陳的富民公路。但后來由于路線和補償問題引發(fā)糾紛,修路被迫擱置。1992年3月六巷鄉(xiāng)政府為發(fā)展地方經濟自籌資金修路,斷斷續(xù)續(xù)持續(xù)兩年,后也因時間安排以及部分村民傳言鄉(xiāng)領導挪用公款而停工。2000年6月在村長盤永強動員上古陳聯村修路失敗后,下古陳村民按人均1670元的標準籌資32.7萬元(縣交通局補12萬)自主修路。村長規(guī)定:富裕家庭出錢抵工,困難家庭出力抵錢;有社會關系者協助困難戶貸款。2003年1月下古陳至六巷岔河段4.7公里的鄉(xiāng)村公路不到一年就全線貫通。2003年下旬縣政府決定再次投資187萬元,開修六巷至羅香的公路。下古陳村民于是提出從下古陳到上古陳2.7公里的路段,被毀農田、林地均由上古陳賠償的要求。上古陳人則根本不承擔賠償義務。兩村相爭不解,鄉(xiāng)干部才出面調停。六巷鄉(xiāng)干部建議上古陳補償5萬元;沿途受損的農田、林木均由各村自行料理。但兩村仍未達成一致意見。鄉(xiāng)政府最后強行開路,從而激起下古陳村民上訪金秀縣政府。2004年1月金秀縣長親自下鄉(xiāng),才折中出雙方均能接受的辦法。2004年4月全長12.1公里的鄉(xiāng)村公路開工建設。在大瑤山瑤族鄉(xiāng)村社會,“能否為村民辦點事”是村民公選村干部時首先考慮的問題。盤氏是村里的“道公”,常游走于周邊村寨,社會見識廣,所以他具有遠見意識,認為要脫貧必先修路。更重要的是,他為人處事均能以全村大局為重,因此,2002年下古陳村干部改選時,他被村民推舉為村長。這樣,盤氏擁有了石牌頭人隱諭的宗教權威和村民公選賦予的顯性權力。下古陳人認同他的村長身份,而其他村寨的人則認同他的宗教身份。雙重認同使他同時扮演起兩種角色。他既是周邊瑤民消災祈福的精神領路人,又是區(qū)域社會的權力精英。原則上說,新鄉(xiāng)土社會,鄉(xiāng)干部才是國家權力真正的地方代理人。如徐勇先生所言,“對于分散的鄉(xiāng)村社會,國家并不是實行直接性統治,而是利用鄉(xiāng)村社會內在經濟、文化、社會等方面居于優(yōu)勢地位的鄉(xiāng)村精英進行治理,即鄉(xiāng)紳治鄉(xiāng)。”郭正林先生認為,在中國,“無論農村組織以何種形態(tài)出現,其共同特征:一是由國家自上而下地建立;二是被納入國家權力控制范圍。中國農村基層組織的立廢變革,反映了國家權力向農村社會不斷滲透的過程。這一過程就是所謂的‘國家建設’過程,其結果就是在國家與農村社會之間鋪就一條自上而下的行政軌道,國家的計劃、任務和政策等由此可以貫徹農村,直達農戶。同時,也為農民提供了向上表達利益要求的制度化渠道?！钡聦嵣?廣西大瑤山地區(qū),國家體制內的鄉(xiāng)鎮(zhèn)干部并不能成為村莊利益圈內的直接關系人。他們村治的動力不足,很難得到村民的認同。這樣,地方行政組織和村落社會就出現斷裂,村莊治理的主要事務被轉移到國家體制外真正識村務的村長(村支書)身上。然而,遺憾的是,市場經濟的推進,“關系資本化”的另類面相也開始在瑤區(qū)顯現。這些沒有關系資本的村干部即便有富民的心志,也很難付諸實踐。人們知道,“一定意義上,社會關系是一種資源。社會互助的發(fā)生,是家戶或個人消費社會關系資源的過程,也可以說是社會關系資源實現供求互動的過程。更重要的是,不同的家戶擁有不同數量的社會關系資源。換言之,對不同的家戶而言,社會關系網絡的大小不一。某些家戶擁有大量的社會關系,而另一些則可能產生社會關系的缺乏,并因此導致獲得幫助的能力的下降。社會關系資源的不平等分配,導致家戶之間形成一定的等級差序?！毕鹿抨惔彘L盤永強動員村民籌資修路,能游離出傳統觀念,實為大邁步。更為可貴的是,他還想到有社會關系的人為經濟貧困的家庭擔保貸款,把一部分村莊精英的社會關系轉移到村莊治理的過程中來,社會關系成為一種隱性的資本已經間接發(fā)揮作用。個案中,下古陳村民自發(fā)修路之初并沒有縣領導涉足,六巷鄉(xiāng)鎮(zhèn)干部也沒有作為主要責任人出場。直到下古陳人修通六巷至下古陳的道路之后,地方政府才主動進場,準備擴建下古陳至羅香的路。縣政府擴建六古四級公路的后進決策,又引發(fā)出新的矛盾。下古陳村民向上古陳提出資金補償的要求使兩村劃開了血親界限。在賀雪峰教授看來,“鄉(xiāng)鎮(zhèn)行政遠離農村社會的力量,無力將國家意志強制實施到單個農戶。更重要的是,鄉(xiāng)鎮(zhèn)行政因其科層化而往往缺乏對農村社會的滲透能力,若無村一級的代理人,鄉(xiāng)鎮(zhèn)行政就會成為所謂‘無腳的螃蟹’,致使其代理的國家意志無法進村入戶,造成國家對農村社會介入能力的喪失。”上下古陳圍繞修路而產生的矛盾糾紛持續(xù)半年多時間沒有得到解決。面臨僵局,六巷鄉(xiāng)干部才被迫出場。這個因路而引發(fā)的矛盾糾紛,也因此由二維關系上升到三維關系。但矛盾的主要對立方仍是上下古陳,地方行政干部只是以“仲裁人”的身份出現。當然,如果雙方矛盾不能得到有效化解,也會直接影響到鄉(xiāng)干部的績效考評。鄉(xiāng)干部出面調解糾紛是事實,但并不排除受內隱的政績觀的驅使。下古陳將全村的群體力量寄托到盤氏一人身上,村長真正成為村民利益的代理人。這種名聲構筑的強大力量超過了地方行政組織的權力,因而鄉(xiāng)政府在出面調停并沒有得到下古陳村民的心領,村民最終把糾紛事件推舉到縣級政府?！按彘L—村民—地方政府”構建的關系網,當國家體制內的地方權力代言人和村落社區(qū)形塑的體制外精英發(fā)生碰撞時,村落社區(qū)精英贏得了主動權。鄉(xiāng)鎮(zhèn)干部脫離體制形構的社會群體,其權力很難在瑤族鄉(xiāng)村社會有效推行。四、門頭村的“身份”下古陳在更換村干部時,權力關系就已經不同程度地發(fā)生了“異化”,“找關系”已進入部分村民的視野。賀雪峰教授在研究中也發(fā)現,“現在村級治理的問題在于,革命運動和市場經濟的雙重沖擊,造成了村莊傳統的解體,那些傳統型的村莊精英越來越少,也越來越失去影響力。競爭于村莊的大多是些希望從村莊獲取經濟好處的經濟精英?！焙唾R雪峰有相同哲見的是于建嶸先生。他認為,“鄉(xiāng)村一定程度的市場化最直接和最重要的社會后果,就是促使社會流動增加,并使中國鄉(xiāng)村社會的分層結構發(fā)生變化,即農民職業(yè)分化和經濟差距的擴大,從而改變了原來剛性的城鄉(xiāng)二元結構,并在此基礎上形成新的利益關系?！毕鹿抨惔甯刹扛倪x時,幾位有錢人為了能得到村長這個職位,還主動到六巷鄉(xiāng)政府“看望”主要領導,想通過村長這個職位獲取經濟利益。但當地村民常說,“那個人是什么樣,我們心里很清楚?！辈荒芊裾J,世代更替,即使在交通相對閉塞的大瑤山瑤區(qū),“關系”確實已成為區(qū)域性村治中的重要資本。個案:門頭村位于六巷東部12.5公里處。該村民居建筑、民俗文化特色鮮明。2006年8月為有效保護和傳承花籃瑤文化,經金秀縣政府和廣西外資扶貧項目管理中心爭取,美國洛克菲勒基金會官員進村實地勘查后,正式將該村定為花籃瑤文化自然保護標本村?；饡S后投資24萬元改造村容環(huán)境,擬將門頭建成中國第一個花籃瑤生態(tài)博物館。各種媒體大量宣傳,門頭現已成為大瑤山鄉(xiāng)村民俗游的首選地。2007年2月為了改善入村道路,廣西自治區(qū)政府又資助650萬元修建了六巷至門頭的三級柏油路。門頭村規(guī)模不大,東西南北各建有四個大寨門。其中,西門作為主要入口,修建得較為氣派。大門左右兩側分別書有“頭頂藍天寫春秋”,“門對青山映日月”大字聯。北門建有一個甘王廟。廟里立有一塊石碑,上刻著名社會學家費孝通先生70年前在大瑤山調查時寫的《門頭瑤村》全文。解放前,花籃瑤是大瑤山“山主瑤”之一,當時,為防止財產外流,村民嚴遵族內通婚規(guī)則,血緣關系與地緣合二為一。瑤山解放后,花籃瑤打破族群邊界,自由交往。關于門頭村得到洛克菲勒基金會賞識一說,筆者入村調查時,村民給我的解釋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