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里的咬文嚼字 論文

《紅樓夢》里的咬文嚼字摘要：對于典籍的整本書閱讀是不可以缺少語言積累、梳理與探究的，以朱光潛先生的“咬文嚼字”之法來深入《紅樓夢》去探究一字一詞的使用，或偶有套板之嫌，或驚世妙用之范，以求思想情感和語言的精煉與吻合。關(guān)鍵詞：語言文字探究紅樓夢煉字朱光潛先生在《咬文嚼字》中說到：咬文嚼字，表面上像只是斟酌文字的分量，在實際上就是調(diào)整思想和情感。從來沒有一句話換一個說法而意味仍完全不改變的。其實更動了文字，就同時更動了思想情感，內(nèi)容和形式是相隨而變的。新課程新課標(biāo)推行任務(wù)群學(xué)習(xí)，部編版教材在高一下學(xué)期的整本書閱讀任務(wù)群中推薦的就是文學(xué)名著《紅樓夢》，作為必修內(nèi)容。與此同時作為必修內(nèi)容的還有“語言積累、梳理與探究”，筆者今天就以朱光潛先生倡導(dǎo)的“咬文嚼字”精神，從語言探究的角度來切入《紅樓夢》的學(xué)習(xí)，一見端倪。1思鄉(xiāng)之念《紅樓夢》第八十七回，寫到黛玉勾起思鄉(xiāng)之念，是這樣寫的：于是黛玉一面說著話兒，一面站在門口，又與四人殷勤了幾句，便看著他們出院去了。進(jìn)來坐著，看看已是林鳥歸山，夕陽西墜。因史湘云說起南邊的話，便想著：“父母若在，南邊的景致，春花秋月，水秀山明，二十四橋，六朝遺跡。不少下人伏侍，諸事可以任意，言語亦可不避。香車畫舫，紅杏青簾，惟我獨尊。今日寄人籬下，縱有許多照應(yīng)，自己無處不要留心。不知前生作了什么罪孽，今生這樣孤凄!真是李后主說的，‘此間日中只以眼淚洗面’矣！”而第六十七回，面對寶釵送了她哥哥帶回來的小禮物，林黛玉看見家鄉(xiāng)之物，販子觸物傷情，“‘想起父母雙，又無兄弟，寄居親戚家中，那里有人也給我?guī)┩廖飦?？’想到這里，不覺的又傷起心來了?！眱H三兩筆，便使我們覺得黛玉之傷懷，合于情理。一樣是思鄉(xiāng)，前后兩段誰更合乎邏輯，誰更符合林黛玉的性情不必多言。第一段文字中大量的四字成語實在是餿文腐詞，嚴(yán)重破壞了黛玉的形象。即便從一般意義上來說，文字還是頗有文采的。但黛玉如何會在傷感之時還文縐縐的念陳腐詩句，尤其是“香車畫舫，紅杏青簾，惟我獨尊?！边@樣的話，哪里是黛玉隨口說得出來的。2刺心跺足總是用同一個詞語去描寫同樣類型的動作和情感，算的是朱光潛先生在《咬文嚼字》中說的“套板反應(yīng)”了，那就是安于套語濫調(diào)。很遺憾，在《紅樓夢》中我們也看到了一些不合適的表達(dá)。八十一回，寶玉看見曹孟德“對酒當(dāng)歌，人生”幾何一首，不覺刺心。八十二回，代儒老師叫寶玉讀“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一章書，寶玉覺得這一章卻有些刺心。同一回，黛玉回房，“不禁想起日間老婆子的一番混話，甚是刺心”。這幾個情節(jié)，所遇所受的事情不盡相同，感覺亦不必一樣，卻統(tǒng)統(tǒng)用“刺心”來形容，實在欠妥。一百一十三回，鳳姐重病，用手向空亂抓，“賈璉也過來一瞧，把腳一跺道：若是這樣，是要我的命了！”。同回，寶玉去找紫鵑，紫鵑傷感哭泣，寶玉“便急的跺腳道：這是怎么說！……”一百一十五回，王夫人因為惜春決意出家，告訴賈政，“賈政嘆氣跺腳”。一百一十九回，賈環(huán)要把巧兒騙去嫁給藩王，差賈蕓去做說客，事敗回來，賈蕓慌忙跺足道：了不得，了不得！一般來說，本是情急、發(fā)怒或惶亂之時，“跺腳”嘆怨的，是小姐、太太的動作，不大會是大男人的常有反應(yīng)。但所選語段無論是哪個男人，都是跺腳，尤其是賈政這樣的一家之主，一直道貌岸然，又如何會“跺腳”呢。那男人類似的動作怎么描述呢？曹雪芹在二十八回、三十九回、六十六回、七十九回都用的是“跌足”。就是寶玉面對燒壞了的孔雀裘，也是“進(jìn)門就瞎聲頓腳”。第十九回描寫寶玉發(fā)現(xiàn)茗煙與小丫鬟偷情時用的是“跺腳”，那時的寶玉還是十二三歲的孩子，用的還算恰當(dāng)。而第八十回寫薛蟠跺腳，是因為他老婆小妾大哭大鬧，并且和他母親罵吵，怕街坊鄰里知道，不敢聲張之下跺腳就合適了。且“跺腳”也是符合薛蟠這樣專于同性戀行為放蕩不檢點的人物形象?！拔╆愌灾畡?wù)去”，在文字運(yùn)用中，雷同歷來是大忌，因為無論原來有多好，用濫了都會失去光彩和作用的。一人在不同情境下近似的動作情感也理應(yīng)采用不一樣的詞語，更何況是不同的人相似的動作情感竟然用同一個詞語，如此語言運(yùn)用實乃遺憾所在。3一個“猴”字的不同表現(xiàn)那是不是在一個人身上就不可以用同一個字來描述動作情感呢？當(dāng)然不是，這要考驗的就是作者的手筆了。曹雪芹當(dāng)做有得意之作，比如賈寶玉之于“猴”，就展現(xiàn)了不同的風(fēng)采。第十四回，寶玉聽說，便猴向鳳姐身上……鳳姐道：我法的身上生疼，還擱的住你這么揉搓。一個“猴”字就把兩人當(dāng)時的情態(tài)展現(xiàn)活靈活現(xiàn)，難得的是“猴”的動作不失直接呈現(xiàn)的，而是借鳳姐之口說出來的。這是在鳳姐身上，換做鴛鴦，寶玉的“猴”又有不同表現(xiàn)。第二十四回，寶玉見到鴛鴦，把臉湊到她的脖項上，聞那香氣，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膩不在襲人之下，便“猴上身來，涎著臉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賞給我吃了罷！”一面說，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這次不是揉搓，而是像“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一下子就把那副急色兒的樣子寫出來了。絕不會讓人想到之前與鳳姐所用“猴”字的雷同。文章還在第十五回借鳳姐之口，解釋了“猴”字的意思?！澳闶亲鹳F人”“別學(xué)他們猴在馬上”，可見“猴”字的意思是雙手抱住緊纏不放，還游目四顧的樣子。坐不牢，伏不穩(wěn)的形象就可以清晰的呈現(xiàn)出來。三次不同對象場合的使用，不但沒有固定我們的認(rèn)知，反而用不同的動作配套來幫助我們更好的理解了當(dāng)時的情態(tài)，且之于“猴”字也多了更立體的認(rèn)知。這方是文字運(yùn)用的絕妙之處。當(dāng)然，這些都還是限于寶玉十二三歲的時候用的，到他長大之后就再沒有用過了?？上攵?，賈政的“跺腳”是多么的不合事宜。什么人，什么年紀(jì)匹配什么詞，是講究的，也表現(xiàn)出作者的鮮明態(tài)度。比如《紅樓夢》的作者就會用“蝎蝎螯螯”來形容那些壞女人、老婆子們的說話大驚小怪、陰陽怪氣。比如六十七回寫趙姨娘?！靶模弥鴸|西，走至王夫人房中”。4“獨一無二”的不同寫法在寶玉心中，大觀園的女孩子是一等一的。天下未嫁的女子都是最珍貴的?？梢阅敲炊嗝篮玫呐釉谝黄穑撊绾稳ヒ灰环Q贊呢？個個都是“獨一無二”肯定就顯得俗爛無比了。第四十三回，焙茗對寶玉說“受祭的陰魂……自然是那人間有一天上無雙”的一個女子；四十九回，寶玉想現(xiàn)在的幾個人是“有一無二”的了，哪知還有薛寶琴這樣絕色女子；六十五回，借小廝興兒贊林黛玉薛寶釵是“兩位姑娘，天下少有”；六十六回賈璉對柳湘蓮贊尤三姐，是古今有一無二的了。九十七回夸黛玉是“寡二少雙”。這幾種不同字句，可見曹雪芹活用文字，每一處都換一個說法。一個很普通的成語濫句，經(jīng)曹雪芹增刪改易一二字，就都有了生命。朱先生說了，你不肯用俗濫的語言，自然也就不肯用俗濫的思想情感，你遇事就會朝深一層去想，你的文章也就是真正“作”出來的，不致落入下乘。5聯(lián)想意義的精彩紛呈朱光潛先生在《咬文嚼字》一文中說，無論是閱讀或是寫作，字的難處在意義的確定與控制。字有直指的意義，也有聯(lián)想的意義。好比燃燒冒煙與“一川煙草”“煙光凝而暮山紫”所帶來的種種不同。比如蘇東坡的《惠山烹小龍團(tuán)》詩里“獨攜天上小團(tuán)月，來試人間第二泉”，“小團(tuán)月”即出自“小龍團(tuán)”，比起“惠山泉水泡小龍團(tuán)”，化用之后即有了或隱若現(xiàn)，不即不離的妙處?！都t樓夢》第十四回說秦可卿之喪，臨尾處有：一時只見寧府大殯浩浩蕩蕩，壓地銀山一般從北而至。這“壓地銀山”，就有中文詞語自由組合帶來的絕妙境界意味了。拆開來看，“壓”是動詞，“地”是名詞，“銀”是形容詞或名詞，“山”是名詞。當(dāng)他們合二為一時，我們可以想象大殯行列貼著地面的情景，同時又寫出了它滾滾緩緩而來的動態(tài)?！般y山”本是一個常見的詞，字面意思是“銀白色的山”，但此處恰如“烏云、藍(lán)天、春花、綠波”等，在此表達(dá)了一種詞外之象，即富宦之家出殯時素衣白馬的盛大森穆的態(tài)勢?！皦骸笔橇?，“地”是重，“銀”是色，“山”是勢，這力。重、色、勢四意一組合，就是一幅極為完整統(tǒng)一的圖畫。這四個各有身份兩兩組合而四字又成新組合新詞語的存在，在文句中又單純是一個形容詞而已。有名詞“寧府大殯”、副詞“浩浩蕩蕩”、動詞“從北而至”來協(xié)助它，規(guī)范它?；ㄖ杏谢?，卉中有卉，層層結(jié)合，分開來各自獨立，合起來又成整體的一個復(fù)繁而又整齊的圖畫。第十七回，賈政帶著一班清客，命寶玉為大觀園景色題名，“一面說，一面走，倏爾青山斜阻。轉(zhuǎn)過山懷中，隱隱露出一帶黃泥筑就矮墻，墻頭皆用稻莖掩護(hù)。有幾百株杏花，如噴火蒸霞一般?！边@里的“噴火蒸霞”說的是幾百株杏花，燦燦盛放的景象，它到底有多么妥帖呢？不用“噴”，何以描述它風(fēng)中的動態(tài)，不用“火”字，怎見它的色澤？剔去“蒸”字不能寫出火紅中的潤氣，舍了“霞”字，它在火辣辣、紅陣陣之中的“氤氳”之象，就無法體現(xiàn)出來。但這些杏花的形容詞，沒有一個帶顏色的字，都是物與動的實字。而且有趣的是，大觀園何時建成，并未說明何月，但由杏花噴火、蒸霞的盛開，已知是在早春的二月。時間由實物之變顯而易見。這也是我們大可以反復(fù)咀嚼用字用詞之所在?！皯?yīng)物象形隨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