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翻譯的極美

《紅樓夢》詩詞翻譯的極美

《紅樓夢》是一部集文化內(nèi)涵于一體的小說，其語言魅力令人驚訝。全書共有詩詞歌賦180余首,其中曹雪芹創(chuàng)作的前80回就有140余首?！白髡邘缀跏褂昧宋覈鴰浊陙硭袀鹘y(tǒng)的和民間的文藝形式,包括詩、詞、曲、賦、歌、詠、謠、諺、小調(diào)、小曲,以至燈迷、酒令、偈語、俚語、禪詩等等,而且運(yùn)用得恰倒好處,對全書藝術(shù)框架的構(gòu)建,主題思想的深化和典型形象的塑造,人物命運(yùn)的暗示以及人物性格的刻畫都起著不可或缺的作用?！迸c很多別的中國古典小說不同,這些詩詞在全書中決不是可有可無的,而是重要的組成部分,不光敘事寫情刻畫人物,而且推動劇情發(fā)展。而所有詩詞曲賦中,當(dāng)數(shù)出現(xiàn)在第5回的《金陵判詞》和《紅樓十二曲》最為重要,它們好比是《紅樓夢》的“文眼”,是解讀全書的關(guān)鍵所在,因此有其特別重要的地位,值得一再解讀,一再研究,一再回味?！都t樓夢》判詞共14首,包括正冊金陵十二釵和副冊、又副冊中的3位女子,共描述15位女子。這些判詞語言簡練含蓄,運(yùn)用大量修辭手法,據(jù)粗略統(tǒng)計(jì),約有修辭手法15種,用了44處之多,包括諧音、疊韻、拆字、對偶、反詰、比喻、夸張、借代、雙關(guān)、鑲字、析字、回文、同字、聯(lián)邊、腳韻等。如何將這些修辭格所表現(xiàn)的內(nèi)容生動地翻譯出來,同時又盡量保留其形式美,無疑是對翻譯工作者的極大挑戰(zhàn)。我們通過比較分析《紅樓夢》判詞原文及其兩英譯文楊憲,益戴乃迭譯本(以下簡稱楊譯)和霍克斯譯本(以下簡稱霍譯),來考察藝術(shù)沉淀如此厚重的漢語古詩到底能不能傳遞到英語中去,該如何傳遞,能傳遞到什么程度囿于篇幅,我們僅舉其中一部分修辭格(典故、雙關(guān)、析字藏字、押韻等)加以分析說明。相信這些修辭格的分析和翻譯必能助我們“窺一而知百”。一、對“中山狼,得志即決”的理解典故就是運(yùn)用出自古典書籍中的軼事、趣聞、寓言、傳說人物或有出處的詩句、文章來說明問題,即謂“引經(jīng)據(jù)典”也。我國舊體詩文多喜用典,《紅樓夢》詩詞也不例外。正冊第一首判詞“可嘆停機(jī)德,堪憐詠絮才”詠的是寶黛二人,“停機(jī)德”典出《后漢書·列女傳》,描述樂羊子妻以停機(jī)并割斷了織機(jī)上的經(jīng)線來規(guī)勸丈夫不要半途中止學(xué)業(yè),歌頌妻子勸諫丈夫讀書的封建婦德;“詠絮才”出自《世說新語·言語》,描寫晉代謝道韞曾才思敏捷形神兼?zhèn)涞赜谩傲跻蝻L(fēng)起”來比擬“白雪紛紛”,故“詠絮才”指的是女子聰明伶俐。這兩個典故具有濃重民族色彩,很難從字面上揣度其含義。對于首句的翻譯,楊譯和霍譯分別用“wifelyvirtue”和“femalevirtue”來指代“停機(jī)德”,回避了典故,直譯本義。這樣一來,這個典故中所蘊(yùn)含的文化內(nèi)容就喪失了。對于第二句的翻譯,楊譯保留字面“Herwittosingofwillow-down,poormaid!”;霍譯直譯本義“Oneawitwhomadeotherwitsseemslow”。楊譯給不懂漢語的讀者設(shè)置了一道理解障礙,他們會禁不住問“Whatisthewittosingofwillow-down”!按照胡適先生的“寧愿譯百分之七十五讓讀者能看懂,而不譯百分之一百讓讀者看不懂。”的翻譯標(biāo)準(zhǔn),此處應(yīng)以霍譯為佳,雖然霍譯失去了原文文化內(nèi)涵。正冊第六首“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閨花柳質(zhì),一載赴黃粱?！敝杏玫鋬商帯！爸猩嚼恰敝付鲗⒊饒?bào)的人,出自中國明代馬中錫《東田傳》一書“東郭先生和中山狼的故事”;“赴黃粱”是死亡委婉語,典自元代馬致遠(yuǎn)《黃粱夢》,人們常用“黃粱美夢”比喻人生之虛幻短暫。試比較兩種譯文:楊譯:Forhusbandshewillhaveamountainwolf,Hisobjectgainedheruthlesslyberatesher;Fairbloom,sweetwillowinagoldenbower,Toosoonarudeawakeningawaitsher.霍譯:Pairedwithabrutelikethewolfintheoldfable,Whoonhissaviourturnedwhenhewasable,Tocrueltynotused,yourgentleheartShall,inatwelvemonthonly,breakapart.通過前兩句的解釋性翻譯,兩種譯文基本上傳達(dá)出“中山狼”兇狠殘暴、忘恩負(fù)義的形象。對于“赴黃粱”一詞,雖然楊譯用“arudeawakening”字面上似乎跟原文中“夢醒”的意思達(dá)到對等,但容易給讀者錯覺,不一定能跟“死亡”聯(lián)系起來;霍譯中“heart…breakapart”,字面上是“心碎”的意思,跟“死亡”相去甚遠(yuǎn)。因此建議用比較直白的死亡委婉語替代,譯出此處的真實(shí)含義,以免造成誤解。二、語義雙關(guān),指“各以”為主,同時又分不清,且又有某一方三春《紅樓夢》作者曹雪芹善于運(yùn)用語言,長于“機(jī)帶雙敲”,在其書寫的前80回,尤其是其中的詩詞曲賦中使用了大量雙關(guān)語,《金陵判詞》可以為證。雙關(guān)包括語音(諧音)雙關(guān)和語義雙關(guān)。《金陵判詞》語音雙關(guān)的實(shí)例包括:“玉帶林中掛,金簪雪里埋。”“玉帶林”倒著讀就諧音“林黛玉”,“雪”諧音“薛”,加上“金釵”,指“薛寶釵”。楊譯“Buriedinsnowthebrokengoldenhairpin,Andhanginginthewoodthebeltofjade.”和霍譯“Thejadebeltinthegreenwoodhangs,Thegoldpinisburiedbeneaththesnow.”都采用字面直譯,沒法譯出原文中雙關(guān)義,原文的那種“玄機(jī)”。又如,倒數(shù)第二首判詞中有一句“桃李春風(fēng)結(jié)子完”,“完”字諧音“紈”,與前面的“李”一起意指“李紈”。對于此處雙關(guān)語,楊譯和霍譯分別處理為:“Peachandpluminspringwindsfinishseeding”;“Theplum-treeboreherfruitaftertherest”。作為含蓄隱晦的判詞,自然無法用直點(diǎn)人名的方式來翻譯此處雙關(guān),否則警幻仙子也就用不著有“知他(寶玉)天分高明,性情穎慧,恐把仙機(jī)泄漏”(見第五回)的擔(dān)憂了。不過霍譯中該首判詞后半部分中“herOrchid”指“蘭”,可以通過霍氏的注釋跟李紈的兒子賈蘭聯(lián)系起來。利用語義雙關(guān)的實(shí)例包括:倒數(shù)第三首判詞有一句“巧得遇恩人”,點(diǎn)出了這首判詞的主人是“巧姐”。相比原文,兩種譯文“Whenfortunefrowns,nobilitymeansnothing;”和“Whenpowerislost,rankmattersnotalot;”似乎都顯得不夠“巧妙”。又如惜春的判詞中有一句“勘破三春景不長”。許多紅學(xué)家認(rèn)為這里的“三春”指的是惜春的三個姐姐,即元春、迎春、探春,所以“三春”也構(gòu)成了語義雙關(guān)。當(dāng)然,“三春”是否指三姐妹還值得探討,也有學(xué)者如劉心武、霍力君等認(rèn)為“三春”指的并非這三個女子,而是“三個春天”,即三年。不管到底應(yīng)該如何理解“三春”,兩種譯文都沒能把“三春”的意思給翻譯好,試看:“Sheseesthroughthetransienceofspring,”和“Whenyouseethroughthespringscene’stransientstate”,因?yàn)閮煞N譯文都忽略了“三”這個很重要的數(shù)字。三、賈迎春判詞為“非參數(shù)字”的俄聯(lián)邦析字(拆字)、藏字是漢語里特有的辭格。所謂析字,就是把所用的字析為形、音、義三方面,看別的字有一面同它相合相連,隨即借來代替或隨即推衍上去,因此這一辭格可分化形、諧音和衍義三類。英語里的anagram同漢語里的化形析字比較相似,就是變移單詞、短語或短句中字母位置而構(gòu)成的另一單詞、短語或短句。析字能變換字義、產(chǎn)生趣味、增加語言表達(dá)能力。研究這種文字游戲,對我們學(xué)習(xí)修辭和修辭翻譯是很有幫助的?！盁o論是漢語里的析字,還是英語里的anagram,要進(jìn)行完美的翻譯的確有著很大的難度?！辈刈质前涯鼙磉_(dá)真情實(shí)意的關(guān)鍵字詞巧妙地、暗暗地鑲進(jìn)詩文中,要依靠讀者的判斷才能把作者的真正意圖搞清楚。析字與藏字在《金陵判詞》中表現(xiàn)得最為淋漓盡致,通過這種“字面游戲”,若隱若現(xiàn)地表達(dá)了判詞所指代的人物和其命運(yùn),十分高明?，F(xiàn)舉其中一些例子,并考察一下這兩種修辭格翻譯的可能性與可行性。首先看一下析字的例子:判詞第一首“霽月難逢,彩云易散?！泵鑼懙氖乔琏?。其中“霽月”,意為雨后新晴之月,寓“晴”字;次句中“彩云”即“雯”。一般來講,這屬于衍義析字的例子。楊譯這兩句為“Aclearmoonisrarelymetwith,Brightcloudsareeasilyscattered;”,應(yīng)該說譯得很準(zhǔn)確,但是沒能表示出這兩句判詞與“晴雯”的內(nèi)在關(guān)系?；糇g這兩句為“Seldomthemoonshinesinacloudlesssky,Anddaysofbrightnessalltoosoonpassby.”,其中蘊(yùn)含了“sky”和“brightness”兩個字,這就體現(xiàn)出了霍克斯用意譯法來譯人名的長處來了,因?yàn)榛艨怂拱选扒琏钡拿忠庾g為“Skybright”,這樣讀者就很方便把這里出現(xiàn)的兩個詞與“Skybright”聯(lián)系起來了,可謂匠心獨(dú)運(yùn)精妙之至。第三首判詞描寫的是香菱,其中“兩地生孤木”為拆字法,“兩地”為兩個土字,加“孤木”即一個木字,合成“桂”字,指夏金桂。這是一個化形析字的例子。楊譯用“Afterthegrowthofalonelytreeintwosoils”,并不能說明問題。霍譯“Thedaytwoearthsshallbearasingletree,”雖然字面上也并不出彩,但是其在附錄中對這首判詞有解釋:Inthepoemthemysterious‘twoearth’and‘singletree’combinetomaketheChinesecharacterforGui‘Cassia’.Themeaningofthesecondcouplet,therefore,isthatwhenXiaJin-guiappearsonthescene,Caltrop’sfatewillbesealed.(詳見Vol.I,Appendix,P28)這樣的附錄在很大意義上彌補(bǔ)了由于實(shí)際的不可譯帶來的巨大損失。另外,這首判詞中還有一個衍義析字的例子,“根并荷花一莖香”,其中“荷花”與“菱角”本是根連根的,加上后面又點(diǎn)了一個“香”字,無疑就是“香菱”了。兩種譯文分別為“Sweetissheasthelotusinflower”和“Yourstemgrewfromanoblelotustoot”中,因?yàn)榛艨怂褂玫氖侨嗣庾g法,故讀者比較容易把“Lotus”跟香菱“Caltrop”(菱角)給聯(lián)系起來;而楊譯中并無這種便利?；挝鲎值睦舆€有:賈迎春判詞的首句“子系中山狼”中“子系”二字合成“孫”(“孫”的繁體字),即指迎春的丈夫?qū)O紹祖。字面上無法翻譯這個析字。王熙鳳判詞的首句中“凡鳥”合成“鳳”(鳳的繁體)字,與畫上的雌鳳相應(yīng)和,雖然讀者也許根據(jù)楊譯中“Thisbird”或霍譯中“Thisphoenix”能猜測出該判詞的主人,但原文中的析字卻被一筆抹殺了;對第三句“一從二令三人木”的含義紅學(xué)家們沒有達(dá)成共識,但脂批云“拆字法”,即“人木”是由“休”字拆分而成,因此一般認(rèn)為此句系指賈璉對王熙鳳態(tài)度的前后變化:一則服從,二則命令,三則休棄。楊譯“Firstshecomplies,thencommands,thenisdismissed,”就是根據(jù)這種理解進(jìn)行翻譯的?；糇g中的“‘Two’makesmyriddlewithamanandtree”(“二”字表示我的謎語是關(guān)于一個男人和一棵樹的)頗使人不得要領(lǐng)。下面看一下藏字的一些實(shí)例。除了前面提到過的“桃李春風(fēng)結(jié)子完”暗藏李紈,“玉帶林中掛”暗寓林黛玉,“金簪雪里埋”暗指薛寶釵的諧音藏字外,還有很多或利用諧音或直接藏字的例子。眾所周知,每首判詞還附有一幅畫。如賈元春的判詞有“二十年來辨是非,榴花開處照宮闈”兩句,而她的那幅畫上“只見畫著一張弓,弓上掛著香櫞?！薄皺础迸c元春之名“元”諧音,“弓”與“宮”諧音,又為武器。這樣判詞上的畫就和判詞本身很好地“雙關(guān)”了起來。對于這樣的藏字,恐怕舍解釋性翻譯別無他法。又如襲人判詞的圖畫是“一簇鮮花,一床破席?！薄跋敝C音“襲”,加上“花”字,顯然就點(diǎn)出了這首判詞非花襲人莫屬!花襲人這個名字是賈寶玉給取的,他根據(jù)他這個大丫頭的姓,從宋代陸游《村居書喜》“花氣襲人知晝暖,鵲聲穿樹喜新晴”中取“襲人”二字為她起名。判詞中“似桂如蘭”暗點(diǎn)襲人之名,因?yàn)楸姸嗷ú葜?當(dāng)數(shù)蘭桂最香。霍克斯把花襲人取名為“Aroma”,意思是“芳香、香味”,這樣一來譯文“Ofsweetestflowertherichperfume”就令讀者很自然地聯(lián)想起這種香味是由誰發(fā)出,從而判定這首判詞的主人是誰了。“霍克斯在這首判詞的翻譯中,再次體現(xiàn)了其追求與原文同樣藝術(shù)效果的努力。”相比之下,楊譯“Osmanthusandorchidwithherfragrancevie”就顯得乏善可陳。還有一處絕妙的藏字在史湘云的判詞中,末句“湘江水逝楚云飛”暗藏湘云之名。在原文中,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出這首判詞的主人是誰。那么在譯文中如何呢楊譯“TheriverXiangrunsdry,thecloudsoverChuhaveflown.”和霍譯“TheXiangflowsandtheChucloudssailaway.”中都出現(xiàn)了“Xiang”和“clouds”。根據(jù)讀音“Xiang”馬馬虎虎或許能令人聯(lián)想起“湘”,但是“clouds”就難以令讀者想到和湘云有關(guān),因?yàn)槿绻麚?jù)音起名,“Xiang-Yun”和“clouds”是扯不到一塊去的。四、金織物的定期《紅樓夢》判詞都是嚴(yán)格的對偶句(五言或七律),并采用嚴(yán)格的韻腳:abcb,aaba,甚至aaaa的韻腳。楊譯和霍譯雖然并沒有(實(shí)際上也不太可能)采用如此工整的句式和韻腳,但是從他們的譯文中,我們可以看到很多的努力。例如對于寶黛合一的那首判詞,原文的次序是薛寶釵在前,林黛玉在后:可嘆停機(jī)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里埋。而楊譯是:Alasforherwifelyvirtue,Herwittosingofwillow-down,poormaid!BuriedinsnowthebrokengoldenhairpinAndhanginginthewoodthebeltofjade.楊譯的后兩句顛倒了這兩位女性的次序,估計(jì)是為了押韻的需要(“maid”和“jade”),可見其為了達(dá)到押韻是費(fèi)了心思的。又如,霍譯在襲人的判詞中,為了達(dá)到押韻,采用了顛倒的句式:Whatpriceyourkindnessandcompliance,OfsweetestflowertherichperfumeYouchosetheplayerfortunefavoured,Unmindfulofyourmaster’sdoom.這樣一來,不光利用英語中這類句式很好地起到了強(qiáng)調(dià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