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格一個沒有隱喻的小說

榮格一個沒有隱喻的小說

在山村文學作品中，不僅有《世界之末的殘酷王國》和《海邊的卡西翁》，還有《世界之末的寒冷王國》。但是，耐人尋味也令人困惑的是，在公開場合，村上春樹本人卻多次表示：“我絕不是贊同榮格的思想，也幾乎不讀其著作?！蔽阌官樠?，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實際與其表面態(tài)度的背離，對我們解讀其作品中的相關內容來說無疑是增加了許多困難。不過，這同時也意味著與榮格有關的村上春樹作品內容，對我們解讀其作品主旨來說又有著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本稿擬從語言哲學的角度對見于村上春樹《1Q84》中一段與榮格格言相關的“隱喻”進行一些粗淺的考察，以便今后能在此基礎上更進一步地探討由于榮格及其思想對村上春樹的影響而在其文學作品中形成的各種“隱喻”。一、榮格基肥上的“塔”在《1Q84》BOOK3第25章中，當該小說中的Tamaru為防止日本某宗教團體加害該小說的女主人公青豆而殺害牛河時，他為死到臨頭的牛河講述了有關榮格的如下故事：卡爾·榮格在瑞士蘇黎世湖畔寧靜的高級住宅區(qū)有一幢雅致的房子，和家人一起過著富足的生活。但是，他需要一個可以獨處的地方，以便沉溺于深思默想。所以在湖畔一個叫做波林根的偏僻角落，找到一塊面朝湖水的地，造了一座小房子?！约河檬^一塊塊壘起來，造了一座房頂很高的圓形房子。……建造這座房子，而且是自己動手建造，對他來說就有如此重大的意義。母親去世也成了他造這座房子的重要原因之一?！@座建筑被稱為“塔”。他是比照在非洲旅行時看到的部落小屋，自己設計的?！瓝f，在最初那座“塔”的入口，至今仍然鑲嵌著那塊由榮格親手雕刻上文字的石頭?！袄湟埠貌焕湟埠茫系鄱荚谶@里?！边@就是榮格親手在石頭上刻下的文字。正如Tamaru一再強調他“一直被這句話牢牢吸引”，令其“深深感動”，且這句話“靜靜滲透進我靈魂細小的褶皺里去了”一樣，見于上引引文中的“冷也好不冷也好，上帝都在這里”這一榮格親手鐫刻的格言顯然對作為小說人物的Tamaru的人生產生了重大影響，以致使其“常常閉上眼睛，在心里一遍又一遍重復它”，并與此同時“就會變得心平氣和。”二、榮格本人的記憶毋庸贅言，對于小說人物Tamaru的人生產生了重大影響的前述榮格格言，對于我們解讀《1Q84》第25章的相關內容來說也是極為重要并因而是需要我們深入考察和探討的。不過，在這里值得注意的是，見于該小說的所謂的榮格格言實際上并非榮格原文，而是小說作者根據其創(chuàng)作需要而進行了相應改造的。關于該小說中Tamaru所述榮格在波林根所建房屋，在榮格本人的著述中可見如下描述：通過我的科學工作，我便慢慢地能把我的種種幻覺及無意識的內容置于一種堅實的基礎上了。但文字和紙張在我看來顯得不夠真實，還需要有某樣東西。我要為我內心最深處的想法和我所掌握的知識找到像石頭那樣確定的一種表述方式?！@就是“塔樓”的起源，也就是在波林根我為自己所建造的房屋。……我心中早已或多或少把它設想成是非洲人的一種小屋?！谝粚铀俏夷赣H去世后的兩個月，即1923年破土動工的?！?923年，第一座圓形房屋建立起來了，竣工之時，我看出它已經變成了很合我胃口的塔樓式住屋了?！俅斡质沁^了四年，我添加了一個庭院和一個靠近湖邊的涼亭，這2者構成了第4種成分。這樣，便出現了四位一體的情形，四個不同的部分構成了這座建筑物，而且還是在12年的過程中建成的。據此可知，關于前述房屋，榮格本人的這一回憶與小說人物Tamaru所述基本吻合，幾無差異，可見村上春樹《1Q84》所見相關敘事是據此而來的。不過，令人不解或者說值得我們注意的是，關于前述榮格格言，Tamaru所述卻是與榮格本人的記憶完全不同的。據榮格本人的回憶，在那所房子的入口處的石頭上，他親手鐫刻的是一個侏儒的圖案和三首拉丁文詩，而并非小說中Tamaru所述格言。顯而易見，在那塊位于被稱為“塔”的房子入口處的石頭上，榮格所鐫刻的內容實際上與Tamaru所述幾乎是風馬牛不相及的，或者說兩者之間在內容上是完全沒有關系的。三、“冷”不冷好，上帝都在此地區(qū)由此不難理解，《1Q84》中那些關于榮格的“塔”的描述是與事實大致吻合的，但是關于前述榮格格言所鐫刻的地點，該小說所述卻是與實際不符的。據我國學者考察，前述榮格格言其實并非刻在“塔”的入口處，而是刻在榮格位于庫斯納赫特的別墅的大門上的。其內容也與小說所述不盡一致，而是這樣一個拉丁文句子：“VocatusatquenonvocatusDeusaderit”。耐人尋味的是，譯為中文意為“召喚也好不召喚也好，上帝都在這里”的這一格言不但被榮格刻在大門上，實際上人們在其墓碑上也是能看到作為其墓志銘的這一格言的。這說明榮格的這一格言是知之者眾，流傳甚廣的，同時這也說明Tamaru所說的那一格言其實極有可能是村上春樹據此而改造的。在村上春樹的小說中，前述榮格格言的鐫刻地點被從大門前改為“塔”的入口處，這大約與小說作者希望將“塔”的建造與榮格格言濃縮在一個簡短的故事里有關，但將其內容從“召喚”與“不召喚”改為“冷”與“不冷”，卻顯然是另有其意，需要我們進行深入考察和探討的。村上春樹改造榮格這一格言的意圖容后詳述，在這里首先引人注目的是該格言的英文翻譯，即：“calledornotcalled,Godisthere.”如果將Tamaru所說的那一格言譯為英文則是：“coldornotcold,Godisthere.”兩者相較可知其差別僅在“called”與“cold”的不同。我們知道“called”與“cold”的發(fā)音非常相似，一般人甚至難以分辨。據此不難推斷，作為《1Q84》的作者，精通英文的村上春樹之所以可以將“召喚也好不召喚也好，上帝都在這里”改造為“冷也好不冷也好，上帝都在這里”，實際上是利用了榮格格言譯為英文時，“called”與“cold”在詞形和發(fā)音方面的相似性，從而以一字之差而改變了其格言的內在意義。1955年，英國廣播公司的斯蒂芬·布萊克博士曾反復問及這一格言的意義，而榮格則回答說：“刻在那里因為我想讓人們知道，不安和危險同我總是形影不離，仿佛某種不可駕馭，超然于一切的力量隨時會置我于死地。”可見，榮格所謂“召喚”意味著死亡，意味著人的靈魂回歸上帝的懷抱，而榮格之所以鐫刻這一格言則是要告誡自己上帝無時無刻不在，死神隨時隨地都會降臨。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1Q84》中的Tamaru所謂的“冷也好不冷也好，上帝都在這里”，其意義卻與此大相徑庭，其內涵有多重含義。眾所周知，《1Q84》中的Tamaru自幼離開父母的懷抱，后來又被送到北海道一家天主教孤兒院，并在那里長大成人。他在那里“吃足了苦頭”，過著非常悲慘的生活，而且無論嚴冬、酷暑，那里“總是很冷”，“不是相當地冷，就是無比地冷”。因此，其所謂“冷也好不冷也好，上帝都在這里”首先是其童年生活的真實寫照。但是，無論Tamaru在那家孤兒院感到多么“冷”，天主教的上帝卻始終對其冷眼旁觀，并沒有出手幫助他改變其痛苦的生活。由此，Tamaru才會認為“上帝對我也很難說是仁慈”的，他對上帝“也沒什么好印象”。其次，Tamaru此言似乎也是針對即將被其殺害的牛河說的。Tamaru在殺死牛河之前，反復令牛河誦讀“冷也好不冷也好，上帝都在這里”，并且“閉上眼睛，玩味片刻這句話的余韻”11。這說明，他從自己不能得到上帝幫助的經驗，已經意識到無論牛河怎樣掙扎，怎樣哀求，他也是不可能得到上帝的幫助的。不管對于感覺到“冷”的自己來說，還是對于像榮格本人一樣已經感到死神即將降臨的牛河來說，雖然上帝就在身邊，或許也能夠聽到他們的哀求和呼喚，但卻絕不會對他們的命運進行任何形式的干預。這意味著牛河死于非命的命運實際上是既定的，是無可更改的，他也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獲救的。小說作者對于榮格格言的這一改造，似乎與古希臘哲學，特別是普羅塔哥拉與蘇格拉底關于人的哲學思想不無關系。在解釋普羅塔哥拉提出的“人是萬物的尺度”的具體意義時，蘇格拉底認為這實際上是指事物對不同的人會呈現不同的樣子。他就此指出：“事物對于你呈現的就是它向你呈現的樣子，對于我就是它向我呈現的樣子”。因此雖然世界上刮著同樣的風，但“對于感覺冷的人是冷的，對于感覺不冷的人是不冷的”。顯而易見，熟悉古希臘哲學并改造了榮格格言的村上春樹，是有其試圖通過“冷也好不冷也好”來像蘇格拉底那樣表述不同的人對于同一事物的不同感覺的一面的。四、上帝神的改造正如雖然在天主教的孤兒院中長大，但對“上帝的事我不清楚”，且對上帝“也沒什么好印象”的Tamaru卻不得不意識到上帝的存在，意識到上帝“對我也很難說是仁慈”的一樣，也正如古希臘的普羅塔哥拉在提出“人是萬物的尺度”的同時，也意識到“至于神，我既不知道他們是否存在，也不知道他們像什么東西”一樣，無論是榮格格言原文，還是經村上春樹改造過的榮格格言，在“召喚”與“不召喚”或“冷”與“不冷”這種“隱喻”之后，所要印證的都是“上帝都在這里”這一事實。這就是說，無論人們的感覺如何，無論人們的生活如何，無論人們如何行動，也無論人們是否意識到死亡，上帝（神）的存在都是無可置疑的。不過，經村上春樹改造后的這一“隱喻”卻顯示，盡管上帝（神）就在那里，但無論是對世界的變化、人們的生活，還是對人們的行動及其后果，他卻都是熟視無睹，置若罔聞，從不橫加干涉的。正是因為如此，天主教的上帝對饑寒交迫的孤兒Tamaru才從未顯示其仁慈之心，出手援助；古希臘的“神”也并不對人們的不同感覺、不同體質橫加干涉，強行使人們的感覺和體質統(tǒng)一化；而臨死前被迫誦讀這一格言的牛河，也決不會因為有上帝存在而改變其死于非命的宿命。顯然，對榮格格言進行改造的村上春樹，其目的正在于此。這就是說，他通過這一改造，將隨時都有可能進行“召喚”，形同死神，令人恐懼的、榮格的所謂“上帝”轉換為一個對世間萬物并不橫加干涉的、漠然無情的神性存在，從而使其筆下的小說人物的生活世界中的一切事物，都根據他所刻畫的某些支配世界的原理而發(fā)生變化。并由此而凸現了此類世界絕無人們的自由和能動作用的決定論性質。村上春樹對榮格格言的這種改造，不能不說體現了笛卡爾和萊布尼茨等近代哲學家對其思想的強烈影響。之所以可以這樣說，是因為笛卡爾認為“上帝”在創(chuàng)造世界之后并“不任意改變”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