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可作為法學核心范疇的“人的尊嚴”

論可作為法學核心范疇的“人的尊嚴”黃鑫政

（蘇州大學王健法學院，江蘇蘇州215006）

為符合現(xiàn)實社會需要，提高法理學的實效性，促進法理學、法學的進步，以及避免權利本位的“效用低下”，不得不推崇、呼吁尊嚴作為法學核心范疇的地位，即將尊嚴作為法學核心范疇進行研究、落實。當下，尊嚴已經(jīng)具備作為法學核心范疇的基礎。因為尊嚴內(nèi)涵豐富，抽象性高，在法中的地位是基礎性的，權利范疇也已經(jīng)開采飽和，且無法回應許多當下的社會問題。社會問題需要通過尊嚴作為范式給予分析解答，因而尊嚴具備作為核心范疇的地位，需要從“權利本位”過渡到“尊嚴本位”，但這不是對權利范疇的完全否定和廢棄，而是揚棄。①關于將“尊嚴”作為法的重要范疇并進一步將“尊重尊嚴”作為法律原則的論述，參見黃鑫政.論“人的尊嚴”作為重要范疇及其實現(xiàn)[J].東南法學，2022（2）：221-233。本文側(cè)重于進一步論證“尊嚴”作為“核心范疇”的必要性與合理性。

一、核心范疇的地位來自尊嚴的本質(zhì)

人文、社會科學的目的，就是認識世界與改造世界，說到底即是對社會的本質(zhì)及其發(fā)展規(guī)律的揭示。[1]（P11-12）通過對人的尊嚴的強調(diào)，能夠為尊嚴被忽視、被踐踏等問題的避免、解決提供理論思路。在人類歷史的長河中，大部分時間段內(nèi)人都只是作為國家和君主的附庸，沒有獨立的人格，尊嚴自然也無從談起；而即便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人的尊嚴受到重視，尊嚴成為通行的國際話語，也在《聯(lián)合國憲章》及重要的國際人權公約中屢屢被提及，但也不能去除在許多國家人的尊嚴還是缺位的現(xiàn)實。從現(xiàn)代法律而言，尊重人的尊嚴是法治的核心內(nèi)容之一，而落實尊重人的尊嚴的使命，最好的途徑自然也是將它與法治相關聯(lián)。換句話說，通過法治的手段保障人的尊嚴的實現(xiàn)，是最有效也是最可取的方式。固然，將尊嚴與法治聯(lián)系起來也是學者們常常言及的問題，但對人的尊嚴如何通過立法確立為法律上的規(guī)范，仍然是一個有待深入探討的話題。而在其中，對人的尊嚴加以怎樣的理解，就是其中一個前提性的問題。

尊嚴是一個跨學科的概念、范疇，是倫理學、哲學、法學等多個學科領域共同推崇的理論范疇。若說哲學是人文社科的王冠學科，尊嚴則是人文社科乃至科學科技領域核心的“王中王”概念、元概念。人的尊嚴，又稱“人類尊嚴”、“人性尊嚴”，①本文將人格權、人格尊嚴都視為“人的尊嚴”，不作嚴苛的區(qū)分，認為它們只是表達上的差別。有學者也持有類似觀點，認為不管是從人格尊嚴的英文翻譯來看，還是從我國人格尊嚴的立憲原意來看，我國憲法上的“人格尊嚴”就是指“人的尊嚴”，只是我國習慣稱之為“人格尊嚴”。這樣的說明既避免了很多的理論誤區(qū)和包袱，也統(tǒng)一了學術研究的成果，參見上官丕亮.憲法與生命生命權利的憲法保障研究[M].北京：法律出版社，2022：47。代表著哲學、倫理學上一種將個人視為主體和目的的理論學說。按照這一觀念，人的尊嚴不僅表征著人在自然萬物中的尊崇地位，同時也意味著每一個生活于世間的個人，均有神圣而不可侵犯的人性尊嚴。

當然，如果一個法學概念或者法學范疇內(nèi)涵過于空泛，那它本身就不具備作為法學概念或者范疇的資格。正是源于人的尊嚴的重要性以及人的尊嚴的可感知，學者們從尊嚴的本質(zhì)入手，試著提煉和分析人的尊嚴的內(nèi)涵，強調(diào)尊嚴是人類經(jīng)驗的開創(chuàng)性表達，通過世界各地人們的需求聚合而獲得權威。為此，需要在總結(jié)人類經(jīng)驗的基礎上加強對尊嚴的理解、定義，這也有助于作為法律對尊嚴的規(guī)定的理論基礎。但同時，正如法律上的概念可以區(qū)分為“抽象的概念”與“類型的概念”（Typusbegriffe）那樣，[2]（P325）尊嚴的“概念”[3]更多是類型的概念而非精準的抽象概念、定義，這也許可以解答尊嚴概念難以定義的原因：它本身很難被精準地定義，只適合被盡可能地描述、類型化。

尊嚴還與“善”有關。[4]（P72）善也可以理解為一種“恕”，寬恕。寬恕是一種愛、善良；仁愛是我國古代儒家一直倡導的，其本質(zhì)就是“愛人”。從社會的角度而言，善是尊嚴得以實現(xiàn)的基礎，也是自我尊嚴不被破壞的一種基礎。不善或者好攻，容易遭到懲罰、報復；懲罰、報復的結(jié)果就是自我人格的貶損。人性中的報復心理，來自內(nèi)心的衡量、判斷，是為“寬恕他人就是寬恕自己”，“害人則害己”。

私人之間的尊重與國家的尊重之間有差異。對于私人之間而言，相互尊重他人的尊嚴是一種文明、寬容品質(zhì)的展現(xiàn)。如果一個人置他人的名譽、隱私于不顧而肆意侵犯，不僅難以為社會所容忍，甚至可能會招致法律的制裁。國家對私人的尊重則表現(xiàn)為國家采行以人為本的基本國策，將所有人均視為目的而非手段，因而這種尊嚴基本上是“無條件的”、絕對的尊重。尊嚴還可以分為“應有的尊嚴”“法定的尊嚴”“實際上的尊嚴”。遵循這個分類思路，可以探討實際上的尊嚴情況、法律規(guī)定上的尊嚴情況以及人們應有的尊嚴情況。當然，無論對人的尊嚴作何種類型的劃分，都可以找到其本質(zhì)的內(nèi)涵，即尊嚴是人生而為人即所具有的內(nèi)在價值；每一個人，無論其長相、外貌如何，也不論其貢獻、成就多大，都平等而無例外地和他人一樣，普遍地擁有作為人所擁有的尊嚴。對于國家和法律來說，維系和保障人的尊嚴，既是其職責所在，也是其德性使然。換句話說，當國家不能確保人的尊嚴的實現(xiàn)，或者說無視人的尊嚴被踐踏的現(xiàn)狀，那么，國家就不是法治的國家，也不是有德性的國家。

尊嚴的保護有多種途徑，為此我們也可以從尊嚴的保護方式來認識尊嚴。鑒于尊嚴的重要性，在保護方式上其中一種為“保輕以明重”，即通過對看似“輕”的事情進行保護以顯明其重要，宣示尊嚴保護的理念、價值、重要性。例如，“法國行政法院做出的拋擲侏儒的行為與‘公共秩序’不相容的裁定。在一些娛樂和馬戲團表演中，侏儒為了謀生，自愿作為體格健壯的人投擲的對象。法國行政法院認為把別人當成純粹的物品使用這一行為本身就侵犯了人的尊嚴，應該予以禁止。”[5]法國行政法院的做法可能引起一些爭議，為一些人所不能理解，甚至“侏儒”自己都有可能有意見，但法國行政院的做法為尊嚴保護鑄就根基做出了貢獻或者一種范例。人的尊嚴有時候也意味著人作為群體、人類的尊嚴，不允許個人自賤，因為他們個人的自賤等于損害了人類作為群體、物種的尊嚴，星星之火會成燎原之勢，個人的自賤容易導致尊嚴損害的逐漸滲透，因而需要扼住起火點、防微杜漸。

二、尊嚴與法、權利的關系奠定核心范疇地位

為了理解一個事物的概念，除了對它本身進行定義之外，還可以從它的鄰近“屬”出發(fā)，找出二者區(qū)別和共同點來進行定義。因此，為了更好地了解和定義尊嚴，就可以研究它和權利、人權的關系。

如前所述，人的尊嚴不是一個能夠輕易定義的“概念”，它至多是作為一個“類型”而存在。[6]（P25）為此，人的尊嚴的落實與保護，以法律的形式規(guī)定為義務或權利是必要的一種方式。然而，尊嚴與法律、權利究竟有何關聯(lián)呢？這就是下文所要探討的問題。

（一）法律中的尊嚴概念不可避免

為了更好地實現(xiàn)尊嚴的法律保護，不得不面對尊嚴與法律的關系。尊嚴的法律概念、含義也是無法回避的。例如學者認為，由于沒有一個國家的憲法對尊嚴概念有定義，因此人的尊嚴缺乏規(guī)范實質(zhì)。[7]（P74）可見，在法律上如何確定尊嚴的內(nèi)涵，是一個極為緊迫的理論和現(xiàn)實論題。我們需要通過挖掘尊嚴的內(nèi)涵及其在法體系中的規(guī)定情況，思考它在法體系中的位置。

由于社會發(fā)展，“所有的事情都變得與尊嚴有關了”，[8]（P287）在法律上認可尊嚴是不可避免且無法逆轉(zhuǎn)的趨勢。然而，在法沒有規(guī)定尊嚴的情況下尊嚴不能受到較好的保護，因此需要思考尊嚴法學，思考通過法治保障尊嚴的落實。在美國，自1940年起，Dignity就被引入多個法律領域，包括刑法、民權法、殘疾法和老年法，以及最近的公共生物倫理學領域?？梢姡瑹o論在國際還是國家層面，也不論是在理論還是實踐層面，人的尊嚴都已成為基本范疇，成為言說權利話語的核心因素。[9]（P34）

那么，法與尊嚴的具體關系究竟如何呢？StephenRiley在《人的尊嚴與法法與哲學上的研究》的前言里說：法必須被理解為受尊嚴的要求所限制。相反地，如果沒有澄清人的尊嚴與法制度、法實踐的相互作用的話，人的尊嚴無法被正確地理解。法能夠防止尊嚴被工具化、破壞、貶低，由此他將尊嚴的含義置于義務的概念中并通過“法”這個概念進行延伸，并呼吁我們進行思考：如果我們將社會致力于人的尊嚴，一切將會如何？[10]（Preface）實際上，如果說20世紀主要是人權的世紀，21世紀則是“人的尊嚴”、“尊嚴本位”的世紀。國別法之上的國際法規(guī)范大力弘揚于人的尊嚴就是明證。尊嚴作為法概念不是一天形成的。尊嚴的歷史包括了哲學，這是為人廣泛認同的，康德的作品也被頻繁引用。歷史事件是尊嚴作為法概念發(fā)展的一部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大屠殺也一直被理解為對法中尊嚴的使用起到重要促進作用。因此，尊嚴在法律中的出現(xiàn)，是順應歷史規(guī)律、社會規(guī)律的。

（二）尊嚴與權利的關系

在西方世界，人的尊嚴與人的權利的關系問題一直是個經(jīng)典話題，二者的關系對理解人的尊嚴及其落實具有根本性的意義。且由于權利在法律中的基礎地位，人的尊嚴與人的權利的關系問題也就成了人的尊嚴與法律的關系、人的尊嚴在法律中的地位等問題的基礎問題和理論前提。學者DorisSchroeder就曾寫過文章，試圖區(qū)分這個孿生兄弟。[11]胡玉鴻教授也支持通過法定權利來確保尊嚴的，認為“尊嚴不單是一種學者的理論和民眾的理想，它還必須外化為人權和法定權利，成為通過國家法律來保障其得以實現(xiàn)的實踐性權能。”[12]

在憲法法理學上，包括AharonBarak在內(nèi)，都將人的尊嚴視為母權利，學者CatherineDupre也稱呼人的尊嚴為“憲法權利保護所持續(xù)需要的母權（motherright）或母體本原（基體本原，MatrixPrinciple）”①這里的Princple根據(jù)《英漢大詞典（第二版）》該詞條第5種含義取“本原，起源”最為合適，而不是一概認為Priciple等于“原則”的譯法。[7]（P71）。德國波恩大學的公法教授、諾德海因－韋斯特法倫州憲法法院的法官BernhardSchlink在《“人的尊嚴”的概念：當今用法與未來話語》一文中，也論及人的尊嚴相對于人的權利是母權與子權的問題。[13]（P632）當然也有學者將人的尊嚴直接作為一種權利對待，如羅納德·德沃金（RonaldDworkin）于1993年就提及尊嚴權（theRighttoDignity），并區(qū)分積極尊嚴與消極尊嚴。[14]當然，圍繞人權和人的尊嚴展開的法律辯論，充滿了曲折和難以解決的困難。[15]（P20）即便《經(jīng)濟、社會和政治權利公約》和《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都宣布人的權利來自于尊嚴，這無疑強化了尊嚴相對于權利的優(yōu)越地位，但為何人的權利來自人的固有（inherent）尊嚴，仍有必要進一步闡釋。

ChristopherMcCrudden認為“人的尊嚴”的概念對人的權利的司法判決的發(fā)展起著重要的作用，它貢獻了人的權利的解釋與判決的特殊方法。同時，尊嚴與權利沒有絕對地分開，尊嚴也是權利，ErinDaly就經(jīng)常這么稱呼尊嚴。[16]（Introduction）

人們將人的權利（humanright）簡稱為“人權”，因此人權與“人的權利”本沒有實質(zhì)性的區(qū)別，人權只是習慣上的表達而被繼承下來，如“行政訴權是一種人權”這樣的表達與“行政訴權是一種‘人的權利’或‘權利’”其實是一樣的。[17]（P206）人權也不同于基本權利，據(jù)鄧衍森教授分析，人權先于基本權利而存在，基本權利是憲法專章的內(nèi)容，由于憲法比較宏觀，因此規(guī)定最為基本的權利，難以一一列舉。[18]（P217）換句話說，基本權利的范圍肯定窄于“人權”，且人權是人生來就該有的，不是憲法的劃定、創(chuàng)設?？傊?，“人權”等于“人的權利”，不同于基本權利。只是在中國的語境中，人們幾乎約定俗成將人權等同于基本權利，這是表述不夠精確乃至人云亦云的結(jié)果，該明確區(qū)分開來②此文涉及“人權”的表達，一樣遵照現(xiàn)有約定俗成的含義：基本權利。：人權即人的權利，基本權利則是它們中的一個子集，即最關鍵、為人所必需的權利，如生命權、人身自由權、言論自由權等。

尊嚴與人的權利內(nèi)在的深層次關系值得探索。據(jù)學者WiktorOsiatynski在《人的權利及其限制》所說，JacquesMaritain是第一個檢驗人的權利與尊嚴的關系的人，他說：對人的尊嚴的保護是所有權利的一個最重要的功能。[19]（P189）有學者認為，權利為尊嚴的實現(xiàn)提供了一部分機制（mechanisms）、媒介。[20]（P6）尊嚴與人權有許多共通的地方、交集，正如它與權利一樣。以冤案受害者來說，冤案受害者受損的尊嚴也就是其人權、權利的受損。尊嚴、人權指向的對象的名稱有不少是相同的。盡管有學者從尊嚴而不是人權來闡發(fā)兩者之間的關系，如莫爾特曼、唐納利等學者的論點，[21]（P225）但為了突出尊嚴的價值及促進其在我國應有的作用，還必須加強尊嚴與人權關系的論述。人權研究及其話語如何逐漸興起，對于尊嚴研究及其話語的提升具有相當?shù)哪７蹲饔??！秶H人權公約》里面說人權源于人身的固有尊嚴。在我國，人權話語業(yè)已普及，“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也正式寫入憲法，但尊嚴話語卻遠不如人權話語被人重視，這是遠遠不夠的。“人權話語是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而發(fā)展的，有一個不斷進步的歷史過程?！盵22]任何話語都是如此，尊嚴亦是。

總之，尊嚴既是一種權利，也是權利的人性基礎。[23]（P55）因此，在中國當代法律學者有關法學范疇的建構(gòu)中，若忽略尊嚴范疇，必定會在理論上欠缺、在實踐中跛行。一定程度上說，尊嚴與權利都是以人為本的原則設計的思考。若權利是法學的基本范疇，作為最高價值的尊嚴當然地更應具備核心范疇的地位?！皺嗬疚弧比粲姓胬硇裕瑒t“尊嚴本位”亦有基礎，也應當被關注、研究。實際上，尊嚴還應該成為解釋權利的指引（Guide）。[24]Durig還認為尊嚴能夠在各種基本權利具體適用過程中得到實踐。[25]（P97）

綜上所述，法與尊嚴無法分離，法的本質(zhì)是權利和尊嚴，法的目的是保護權利、尊嚴，在這個時代，尊嚴話語的出現(xiàn)頻率已經(jīng)越來越高，尤其在與法問題相關的情形下。尊嚴是法的存在目的、核心價值。未來的法，將是以維系人的尊嚴為指向的、“尊嚴本位”的法，尊嚴在法中的位置將會越來越突出，比重會越來越明顯，二者關系將會更加緊密?！啊说淖饑馈F(xiàn)在在法律范圍內(nèi)被使用，它被設定在政治和法律聲明中……人的尊嚴是人權的基礎，從形式上來講，這個概念就像人權的規(guī)定那樣，是普遍的、平等的、個體的和絕對的。這就是：每個人都單獨地并以相同的方式被賦予人的尊嚴，僅僅是因為他或她是一個人”。[26]（P60-61）尊嚴的內(nèi)涵決定了它法律上至高無上的地位，奠定了它是法學核心范疇的基礎，由此作為權利基礎的尊嚴，成為人們普遍關注的對象，是應有之義。當然，權利和尊嚴亦有重疊的部分，權利的缺失也是尊嚴的缺失，有些權利，如言論自由，就是最基本的、根本的、人之所以為人的權利，這樣的權利或自由一旦被限制、限縮，那就不僅是對個人權利自由的損害，也是對人的尊嚴的褻瀆和冒犯。

三、法變革中的范疇演進：從權利到尊嚴

（一）法變革之范疇演進規(guī)律

時代的發(fā)展推動著法學的發(fā)展。在社會大轉(zhuǎn)型時期，急需解決的社會問題往往導致法學的變革。新范疇的發(fā)現(xiàn)和確立，是法學理論創(chuàng)造的一種形式和前提，是學科知識增長和發(fā)現(xiàn)的重要來源，是法變革的重要組成部分。

按照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社會總是處于變化發(fā)展的過程之中，法和法學也會由此而相應不斷地發(fā)展。特別是在當代中國，處于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時代，社會基本矛盾也發(fā)生了深刻變化，在此背景下，如何思考通過新型法學范疇的引入，來為中國法治建設增添理論血脈，是中國法學研究者的崇高使命。筆者認為“尊嚴”是能夠擔當這一轉(zhuǎn)型期法學、法律重構(gòu)的核心范疇。

有了新的概念、范疇，就有了新的研究對象和研究范圍，必定能拓展原有的研究視域，從而使法律制度和法學建立在更為堅實的基礎之上。同樣，對某概念、范疇的重視、研究、推崇，是對理論、方法、知識的創(chuàng)新和重視。重要概念范疇的提出與強調(diào)甚至新范式的出現(xiàn)，都是法學發(fā)展進步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筆者認為，權利本位、權利話語在當代中國法學界已深入人心，法律以權利為本構(gòu)建制度內(nèi)容，也成為當代中國立法的典型樣態(tài)。然而，法學也好，法律也罷，都不能單單固守原有的范疇，在人的尊嚴業(yè)已成為世界性話語的時候，我們?nèi)绻麑Υ朔懂牪患又匾?，就可能落后于人甚至授人以柄。而尊嚴、尊重本位范式為正在形成的“尊嚴法學”提供了理論背景和理論框架。

從學術發(fā)展的經(jīng)驗來看，范疇的發(fā)展不是突如其來的，而是社會變革、社會轉(zhuǎn)載的時代產(chǎn)物。尊嚴就是如此。正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之后，人們反思導致世界生靈涂炭的殘酷現(xiàn)實，認識到只有尊重人的尊嚴，才是社會與人類發(fā)展的根本之道，由此從《聯(lián)合國憲章》開始，將尊嚴的內(nèi)容置入國際公約之中。同樣，在當代中國，由于對人的尊嚴的漠視，導致一些惡性事件的發(fā)生，所以，提出尊嚴作為法律的核心范疇，本身就是對社會現(xiàn)實的回應。不僅如此，我們將尊嚴作為法律上的核心范疇看待，并非要否定權利范疇，相反，是要通過尊嚴的言說，通過精細化、具體化權利范疇，讓權利話語更有活力和新意、更多元，也更貼近中國現(xiàn)實。不僅如此，事物是變化發(fā)展的，“核心范疇”中的核心也是運動著的，因此“核心范疇”也是有時代性的。盡管權利的確是一個法學、法律上的重要概念，但在法學界或者在社會、政治生活話語中，尊嚴的地位、重要性都亞于權利的份量，這恰恰說明我們對尊嚴的認可還不足夠。

事物都是變化發(fā)展的，任何一個定義必然是暫時的，[27]權利本位如此，尊嚴本位如此；“本位”“核心”都是相對的概念，具有階段性。如同邊沁的偉大在于將他的哲學思想、道德倫理思想與他的法學思想以及社會、法律改革聯(lián)系起來，在于他所持有的——“法概念是相對的”且從屬于最終目的的觀點。尊嚴本位的提出，亦是模仿這樣的觀點：核心范疇具有階段性，必須將根據(jù)社會現(xiàn)狀選擇核心范疇進行研究。

（二）從“權利本位”到“尊嚴本位”

法的核心范疇就是法學中最普遍、最抽象、內(nèi)涵最豐富的概念，“尊嚴”這一范疇恰好符合這些基本要求、標準。但如前所述，推崇尊嚴范疇并不意味著徹底放棄權利范疇，而是在人的尊嚴作為法學核心范疇確定之后，將之作為統(tǒng)率權利、義務、責任的基礎話語，為現(xiàn)代法律注入人文、人性的倫理基質(zhì)。實際上，權利范疇的話語地位和積極意義仍在，重視權利更是我們?nèi)粘Ｔ捳Z的必須，絕不會因尊嚴范疇的崛起而終結(jié)。此文言及關于尊嚴的法發(fā)展、法變革、范疇遞進，不是對權利的徹底廢棄，而是要突出尊嚴的時代地位和時代意義。這類似于“權利本位”與“義務本位”的爭論，“權利本位”不是徹底否定義務范疇的意義?！叭祟惱斫飧鞣N事物時，總需要坐標，以為比對，好壞、善惡都是比較的結(jié)果?！盵28]（P1）同樣地，在我們倡導尊嚴這一范疇時，由于權利與尊嚴的特殊而緊密的關系，呼吁“尊嚴本位”，就必然需要面對“權利本位”，并有必要對二者進行比較，同時結(jié)合現(xiàn)實生活中的問題，對“權利本位”進行反思。畢竟事物的特征也來自于比較。也只有這樣，“尊嚴本位”的呼吁才會有可靠的理論根基、對話對象，以此融入法律學說之中，成為新時期法學研究的主題詞。當然，權利與尊嚴不是對立的范疇，而是共生的概念。尊嚴在社會生活程度會獲得權利那樣的使用頻度和重要性，甚至有超過權利的話語潛力，因為它的內(nèi)涵和淵源是厚實、悠久的。

證諸法學的發(fā)展歷史，觀念的革新是極度重要的，學術觀念的革新是國家政策革新、法律制度重塑的基礎。社會問題發(fā)生的本質(zhì)迫使我們重思法律的使命與本質(zhì)，并由此通過新的范疇的引入，來為革新后的法律制度提供理論支撐。對尊嚴的保護、尊重人的尊嚴是法的使命，但由于在當代中國，這個使命被強調(diào)、重視得還不夠，因此有必要加以重視、強調(diào)，以使法學、法理學更好地面對社會問題、解決社會問題。正因如此，中國當代的法學觀念來到了從權利到尊嚴轉(zhuǎn)換的時候，也可以說是新中國法律、法學上的第二次范疇、范式革命。

就現(xiàn)代法律的發(fā)展趨勢而言，應該有范式轉(zhuǎn)換，即從“權利本位”到“尊嚴本位”。法學范疇及其演變是法律、法學發(fā)展的縮影。社會在不斷發(fā)展之中，其對理論的需求也在不斷變化。法理學作為法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其基本范疇亦需要根據(jù)時代需要、社會問題而轉(zhuǎn)向。法學上特別是法理學上對核心范疇的呼吁、需要也是逐漸變化發(fā)展的。在當下，可以說，我們已經(jīng)來到了一個需要尊嚴范疇的時期。這一點，政治家也對之有清醒的認識。不僅如此，核心范疇、基本范疇輪替也是時代發(fā)展的需要，契合法理學發(fā)展的規(guī)律，就像自然界新陳代謝一樣，能夠帶來較為健康的繁榮和發(fā)展，也有利于法治的發(fā)展以及社會問題分析范式、解決方案的探索。固然，以尊嚴作為法的核心范疇，會給人抽象、玄妙的外觀，但這樣的問題在權利本位方面也同樣存在。權利同樣很抽象，需要被具體化，以解決現(xiàn)實生活中所發(fā)生的各種社會問題，它只是因為被提及、研究較多而變得“具體”。同樣，尊嚴一旦被關注、重視，一樣會具體化、實在化?？梢姡粋€范疇的“具體”與否，與人們對之是否足夠了解的程度有關。不僅如此，“具體”一定意義上也是“主觀的”，因為只有通過主觀的努力方能達到“客觀的”效果。尊嚴雖以抽象著稱，卻也因為國際公約的存在、各國法律文本的規(guī)定以及司法裁判經(jīng)驗的積累，而使這一詞匯本身能夠擁有確切的含義。

當然，如本文一再重申的那樣，倡導“尊嚴本位”“尊嚴范式”，不是說要徹底否定“權利本位”、權利范式，而是說以更為基礎的范疇來統(tǒng)括法學研究和法律體系。相較于權利來說，尊嚴是其上位概念，由尊嚴的要求可以派生出相關的權利，而權利一定意義上就是為了維護人的尊嚴所設置的。可見，在法律的層面，以尊嚴作為法的核心范疇，更為合理也更為堅實。尊嚴源于人成為獨立自主的價值主體的內(nèi)在渴求，尊嚴范疇的提出，恰是遵循“事物本質(zhì)”“人性規(guī)律”的結(jié)果，是對社會問題與法律規(guī)律的提煉、抽象。如我們后文所要論述的那樣，人的尊嚴的不被尊重導致一系列社會問題，相較而言，對人的尊嚴的重視與實踐可以解決許多發(fā)生的社會問題。由此可見，尊嚴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提出尊嚴作為基本范疇很有必要，我們需要迎來從“權利熱”到“尊嚴熱”的范疇轉(zhuǎn)移。尊嚴范疇的提出，正是法律學科發(fā)展的必然。“學術研究的成就不僅僅取決于天賦（個人智力的程度）與勤奮（對智力的一定運用），它更多地取決于第三種因素，那就是方法，即智力的運用方向。每個人都有其方法，但很少有人在這方面能夠達到直覺與體系化的程度?！盵29]（P67）方法的意義也在于此，方法包括研究角度和用力方向，提倡尊嚴本位，就是對我們法學家、法律人的智力運用方向的提醒、號召。

（三）尊嚴作為法學核心范疇的優(yōu)勢

“核心范疇是一門科學賴以建立的基石，它的確立是該科學成熟的主要標志，這個核心范疇蘊含著該科學的全部內(nèi)容，是全部內(nèi)容的濃縮，它的展開可派生出該科學其他的基本范疇和一般范疇，可以派生出該科學的基本原理，它的完全而充分的展開就是該科學的全部內(nèi)容。”[30]（P99）這段話很精準，將尊嚴范疇放置于法學科學中，符合這段話的基本內(nèi)涵。如學者所言，法的核心范疇就是法學中最普遍、最抽象、內(nèi)涵最豐富的概念，“全部的法律和法學問題都以胚芽的形態(tài)包含于法學核心范疇之中,都是由法學的核心范疇中逐漸發(fā)展出來的”。[31]

尊嚴是核心范疇、尊嚴本位、尊嚴法學，即對尊嚴的絕對地位的推崇。都是為了作為思想的先聲，帶來法制及法治的進步，促進現(xiàn)實社會的進步、人的完善?！胺ɡ兓?，實由于思想上之變遷?！盵32]（P169）思想是行動的先導，也是法文本產(chǎn)生或修改的起因。尊嚴本位，來自尊嚴的性質(zhì)和地位。

另外，尊嚴來自學理判斷，有著深厚的根源。尊嚴本位的提出自于理論基礎與實踐觀察?！叭绻_到知識的極致，直覺與理論自然臻于一致”。[33]（P7）對尊嚴作為基本范疇、核心范疇的判斷，是對理論不足與實踐缺失的直覺，胡玉鴻教授對尊嚴是基本范疇的直覺判斷來自其長久的尊嚴研究及學術積累，此文受此啟發(fā)、影響與指導的“尊嚴是核心范疇”的直覺與判斷同樣如此?！敖?jīng)驗在任何地方都包含著判斷。”[34]（P9）基本范疇、核心范疇、尊嚴本位的判斷也是經(jīng)驗與觀察的積累?！耙狗▽W成為一種科學，重要的工作，是確定它的內(nèi)容?！盵35]（P231）尊嚴本位、以尊嚴為核心等于為法學“立心”“立中心”，框定當下和今后法學的核心任務、議題、問題。這里并非限定法學研究的議題，而是強調(diào)法學研究該有自己的品格，不能過度的溢出，也不是說筆者只認為自身的研究才有意義，而是在提醒一個方向，包括仍需解決的民生、尊嚴等問題。

郭棟博士批判權利本位，坦言權利本位的局限、“危機浮現(xiàn)”：“作為研究范式的權利本位，在紛繁復雜的法治實踐中也遭遇了一些難以解釋的法律問題。單單以權利研究為例，典型的例證是，權利本位范式無力解釋更遑論解決權利沖突問題、權利話語問題、權利泛化問題?！盵36]可以說，尊嚴范疇、尊嚴本位的生命力，除了與權利范疇的合作關系外，也來自權利范疇的“退位”及其生命力的下降、式微，這里面是客觀規(guī)律的結(jié)果，包括社會的發(fā)展、概念的內(nèi)涵、學術研究的飽和等諸多因素?！袄碚撏ǔＳ袃蓚€功能，即解釋特定的研究對象（解釋功能），預測并解決該研究對象范圍內(nèi)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