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致遠《行游記》的仕進情結(jié)

馬致遠《行游記》的仕進情結(jié)

馬致遠的散曲成就被稱為“一代又一代的又一代”。此外，有人稱之為“曲仙”，即與李白和蘇軾一起的“詩仙”。其散曲成就自元中葉后歷來為人們所推崇。馬致遠的一生蹤跡目前尚無法考證清楚,但我們可以在其作品中略見其人生路徑的蛛絲馬跡。其青年時期的遭遇,他在《中呂·粉蝶兒》中有“太平時龍虎風云會”的渴望,亦有“且念鯫生自年幼,寫詩曾獻上龍樓”(《黃鐘·女冠子·枉了閑愁》)的行動。為了未來也“夙興夜寐尊師行”(《中呂·喜春來·六藝》)般地刻苦學習六藝,甚至有“昔馳鐵騎經(jīng)燕趙”(《中呂·喜春來·六藝》)的雄心。但是在“困煞中原一布衣”(《南呂·金字經(jīng)·未遂》)的元朝,他只能“恨無上天梯”(《南呂·金字經(jīng)·未遂》)。在歷經(jīng)仕途的艱險之后,看清“蟻排兵,…蠅爭血”(《雙調(diào)·夜行船·百歲光陰》)之后,他便有“高哉范蠡乘舟去”的真實想法,心中的涼意和不平使他唱出“愛煞當年魯連乘舟”。大致一觀他的人生軌跡,就是傳統(tǒng)文人的仕進途徑,其所感亦是。但不同于其他朝代文人的是:他所處的朝代不是“堯天舜日,看文武兩班齊”的大漢盛世,所遇的統(tǒng)治者亦非漢武唐主,而是“不肯省刑法,薄稅斂,新條款,每每滯酒色,戀俳優(yōu),恣淫亂”(《般涉調(diào)·哨遍》)一套的元朝。當我們將《全元散曲》中馬致遠的小令115首,套曲24篇翻閱一遍,我們就會有這一明顯的感受:其詠史嘆世作品的比例之大,尤其這一題材中有關歷史人物形象更讓人深思。詠史懷古是歷來傳統(tǒng)文人寫作的重要主題之一,但通常不是簡單地就史論史,而是“借士人之酒杯,澆胸中之塊壘”。如杜甫《詠懷古跡》之五中“三分割據(jù)紆籌策,萬古云霄一羽毛。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借詠諸葛亮事嘆他自己“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的胸懷。馬致遠作為“書生布衣”中的一員,他傳承了這一傳統(tǒng)。然而,特殊的時代又讓其傳承頗具個人特色?！捌渥髌窊?jù)不完全統(tǒng)計,歷史人物典故出現(xiàn)了125次”,帝王、賢臣、隱士是頻率最高的,這讓人很容易想到傳統(tǒng)的分析方法,傳統(tǒng)文人往往“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但是,縱觀馬致遠作品中的歷史人物形象,我們可以看出其獨特性來。傅希堯先生在《借古人之酒杯,澆胸中之塊壘》一文中說:“作者在提到這些歷史人物時,很少在枝節(jié)上發(fā)微,往往是采用歷史人物生平中的典型事跡,有時就二人或多人的事跡重疊或連綴,或自比、或品評,借以表白自身的處境與心情?！彼哉f作者的精神軌跡在其作品的歷史人物形象中完全可以找到其依托。依趙義山先生《元散曲通論》,馬致遠生于1250年前后,卒于1321年后、1324年前,而科舉的廢除是在1237至1314年之間,可以說,馬致遠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正好是在這一特殊環(huán)境之下,傳統(tǒng)文人“讀書—做官—致君澤民”的人生路徑的顛覆,對元代文人而言可謂致命,元散曲的嘆世歸隱主題的凸現(xiàn),就是同元人的這種境遇有密切的關系。我們撇開馬致遠作品中的嘆世歸隱主題,沿著歷史人物形象再尋找,會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馬致遠并非只有厭世情結(jié),他骨子里有著非常深的仕進情結(jié)。為何會出現(xiàn)這樣的逆文化現(xiàn)象呢?一馬致遠的理想歸形就其寫作背景而論,在元代初年,忽必烈接受一批儒生如張德輝、元好問、郝經(jīng)等的建議后,推行漢法,以儒家之道治國,禮樂文化逐漸修備。這種文化假象讓文人充滿了渴望,馬致遠也不例外。在元代“嘆世隱逸”的主旋律之下,又有了一曲不同凡響的絕唱。馬致遠的仕進主題寄托著他的理想和抱負:渴望經(jīng)邦濟世、建功立業(yè),夢想得到統(tǒng)治者的賞識與選拔。從可以大致看出其生活背景的作品中看,他就有“贊堯仁洪福天齊樂時豐”“賢賢文武宰堯天”的太平盛世的渴望。馬致遠創(chuàng)作的時期大致是元成宗貞元年間到元文宗致順三年。這一時期雖然社會矛盾復雜,但基本穩(wěn)定。馬致遠今存下來的《中呂·粉蝶兒》套數(shù)云:“小國土盡來朝,大福蔭護助里。賢賢文武宰堯天,喜,喜。五谷豐登,萬民樂業(yè),四方寧治。”其作有文人夸張粉飾太平“應制詩”之疑,然而亦是其當時情況基本穩(wěn)定的證明。當時局穩(wěn)定發(fā)展的時候,傳統(tǒng)文人的仕進心理就尤為明顯,很可能這就是馬致遠早期的作品,堯天就是盛世的代表,這時就期待“龍虎風云會”,明君賢相的相合就是他心目中的理想社會和自己的理想歸宿。在套數(shù)《黃鐘·女冠子·枉了閑愁》中有“且念鯫生自年幼,寫詩曾獻上龍樓”之句,可見馬致遠早期有著強烈的仕進情結(jié)。二為他人而下的人生出路就作家的切實身份而論,出身布衣的馬致遠無法憑借科舉這條傳統(tǒng)道路擠進統(tǒng)治階級高層,他只有渴望能“子房鞋,買臣柴,屠沽乞食為僚宰,版筑躬耕有將才。古人尚自把天時待”(《雙調(diào)·拔不斷》)。他在這些歷史人物身上找到了自己的目標,但這種在元代作家那里不多見的積極入仕精神只能是一種幻想。因為讓馬致遠想不到的是:元代是一個傳統(tǒng)歷史文化發(fā)展過程中的畸形兒,元代統(tǒng)治者骨子里的掠奪式統(tǒng)治方式使元代文人最多只能擔任“仕貳”之職。傳統(tǒng)文人的清高又使他不去干“蠅爭血”的勾當。所以,身為“曲狀元”的他無論如何也進不了統(tǒng)治階級高層。無法實現(xiàn)“致君澤民”的渴望。后來,馬致遠一直沉居下僚,據(jù)考他曾出仕江浙行省務官這樣的小官,當看盡“密匝匝蟻排兵,亂紛紛蜂釀蜜,急攘攘蠅爭血”(《雙調(diào)·夜行船·百歲光陰》)的現(xiàn)實之后。他明白了自己的追求“何年是徹?”在這時,他只有把他的歷史人物形象轉(zhuǎn)向那些成功者,在作品中去寄托在現(xiàn)實中無法實現(xiàn)的東西,然而讓人深思的是,他沒有去羨慕他們的豐功偉績,而是為他們成功后的出路而找尋:“韓信功兀的般證果,剻通言那里是風魔?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雙調(diào)·蟾宮調(diào)》)韓信的悲慘結(jié)果,還有樂毅的被逼、李斯的受讒被害、范曾的忠而見疑……這些傳統(tǒng)下層士人的理想豐碑的被否定,在作者心目中有著深切的痛與恨,他就在現(xiàn)實中驗證了這樣的悲劇,于是不得不找尋出路,為歷史人物也為自己。同情他們亦是同情自己。他真心希望自己能夠像韓信一樣被封王、樂毅一樣橫掃齊國70城,但這又有什么用呢?他想明白了,這一切在他生活的年代是不可能的。他便從自己筆下人物形象身上發(fā)泄自己的那種不得志,尋找自己的精神寄托。當他想到“細尋思自古名流,都曾志未酬?！?《黃鐘·女冠子·枉了閑愁》)時,便將一切歸到上蒼頭上?！吧仙n不與功名侯,更強更會也為林下叟。”上蒼是誰,只能是統(tǒng)治者,接著他說“時乖莫強求”。但無論如何得找到一處人生歸宿,他終于找到一個人:“高哉范蠡乘舟去,那里是泛五湖,若綸竿不釣魚,便索學楚大夫?！钡J為范蠡并非酷愛山水,他只是怕如果他不歸隱漁樵泛舟五湖,就會落得像楚大夫一樣的下場。所以,另一方面說馬致遠的山水情結(jié)只是避禍而不是人生志向和歸宿。雖然這條精神道路曲折,但他一直在找尋。可見他的進取仕進情結(jié)。三《雙調(diào)浚世》的作,是他從“登樓”到“山相”就作品文本而言,馬致遠的作品至今沒辦法做一個系統(tǒng)的編年,也無法確定其作品的寫作背景,但我們可以通過下面常見的幾首散曲,就作品文本本身而言,看其中的仕進情結(jié)。如其著名的《南呂·金字經(jīng)》:“夜來西風里,九天鵬鶚飛。困煞中原一布衣。悲,古人知未知?登樓意,恨無上天梯?！痹谠u價這首曲子時,寧希元先生說:“起首由夢境說起,在睡夢中,作者仿佛化作展翅高飛的大鵬……然而,夢畢竟是夢,夢醒之后,依然是托足無門、天涯淪落的悲哀……問題是碰了釘子之后,他還在苦苦地追尋、回味那個動人的九霄駐足的幻影。他還是要高飛的,還是想高飛的。”借助寧先生的論述我們能看出這首曲子化用王粲的“登樓”之事來展現(xiàn)作者的進取情結(jié)。在另一首《雙調(diào)·蟾宮曲·嘆世》中,有“自減風云氣”“嚴子陵他應笑我”的句子。在這首以嘆世歸隱為主題的作品中,這兩句分外扎眼,好一個“自減風云氣”,實際上“一語道破其寄情田園的目的就在于抑制自己那憤世嫉俗的風云氣概”在《雙調(diào)·清江引·野興》中,作者用了“山中相”一典,借南朝梁陶弘景事,寫自己不僅身居山中,而且,心也與萬物冥合,結(jié)為一體。可以看出作者想成為人間相但卻做了“山中相”。楊鐮先生在評這首作品時說:“‘山中相’與‘風月主’都是對命運的嘲弄的回答”。馬致遠散曲中歷史人物形象大多是不幸者、犧牲者,是有才識但被無情壓抑的人,馬致遠是對歷史人物的哀悼,亦是對當時社會的控訴,但反過來想,為什么這樣呢?因為有著深深的迷戀,這種迷戀和愛,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