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歷朝詩文選本編排體例變遷研究

我國歷朝詩文選本編排體例變遷研究

中國古代，尤其是古代時期，其編輯工作與各種政治和文化活動相結合。比如《春秋左傳》的成書,《詩》、《禮》、《樂》等典籍的篡訂,無不伴隨著朝庭所謂的“文治”而來的。也就是說作為整理者的編輯是這個所謂“文治”自始自終的參與者,所不同于這個“政治文化活動”組織者的是在行為告一段落之后,主要是由這些“編輯”來對這些記錄進行總結、整理、收藏。而這時的“編輯者”的主體意識還遠遠沒有體現(xiàn),它的基本職能也僅僅局限在收集、?？薄⒕幮?、刻錄這幾項簡單的工作程序之中,由于條件的簡陋而帶來的艱辛往往超乎我們現(xiàn)在的想象。甲骨文中的內容關于占卜、祭祀、日蝕、戰(zhàn)爭的記錄就可以想見當時的情形。至于選本編輯是大約在春秋晚期出現(xiàn)的?！妒酚洝た鬃邮兰摇份d:“孔子之時,周室微而禮樂廢,詩書缺。追跡三代禮,序書傳,上紀唐虞之際,下至秦謬,編次其事。”可見雖然苦,雖然難,但孔子這種工作精神,是具有開創(chuàng)意義的。下面就我國詩文古籍選本的體例模式,作一大致的說明。一、編輯“風”“雅”“詠”的體例不同孔子選詩的態(tài)度雖然是“述而不作”,但是“選”的本身是能體現(xiàn)編輯者的主要意思的。魯迅先生說得好,“讀者雖讀古人書,卻得了選家之意”(《集外集·選本》),在這里,我想補充一點的是,我們與其說《詩經》是我國第一部詩歌的總集,不如說它是一個比較完善的選本。黃河流域地域遼闊,諸侯林立,人口眾多,區(qū)區(qū)“三百首”豈能算“總集”?可能連零頭都不到,當時的情形,可能與《唐詩三百首》是從近五萬首《全唐詩》中選擇而來的情況大致相仿。只是象《詩》這種按“風”、“雅”、“頌”這種體例的分類方法后來幾乎不用了,我認為可能有兩個原因。一是后世的詩歌,無論是內容和形式都已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按《詩經》的體例,的確無法劃分了。二是《詩經》的卷帙,長短差別較大,給讀者的翻閱帶來了不便。比如“風”分十五國風,共一百六十首,占大頭?！把拧庇址帧按笱拧?、“小雅”共一百零五首。而“頌”又細分“周頌”、“魯頌”、“商頌”才四十首,這樣,編輯起來薄厚長短就不均了?！对娊洝返捏w例,歷來說法不少。[唐]孔穎達說:風、雅、頌者,詩篇之異體;賦、比、興者,詩文之異辭。……賦、比、興是詩之所用,風、雅、頌是詩之成形?！睹娬x》[宋]朱熹進一步解釋道:凡詩之所謂風者,多出于里巷歌謠之作,所謂男女相與詠歌,各言其情者也?！舴蜓彭炛?則皆成周之世,朝庭郊廟樂歌之詞,其語和而莊,其義寬而密,其作者往往圣人之徒。固所認為萬世法程而不可易者也?！对娊浖⑿颉返恰帮L”“雅”“頌”的類分,十分模糊,而我們所見到最古的版本,其實也已經歷了后人的多次修訂無法體會編輯人孔子當時的初衷。鄭振鐸先生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他在《插圖本中國文學史》里說:“假定我們依了朱熹之說,將‘風’作為‘里巷歌謠’,將‘雅頌’作為‘朝廷郊廟樂歌’,則《小雅》中的《白華》‘白華菅兮,白茅束兮,之子之遠,俾我獨兮!’與《衛(wèi)鳳》中的《伯兮》‘伯兮去曷兮,邦之桀兮。伯也執(zhí)殳,為王前軀。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維適我容?’同是執(zhí)切之至的懷人之作,何以后一首便是‘里巷歌謠’?前一首便是‘廟堂郊祠樂歌’?”《詩經》里象這樣的例子舉不勝舉,以致后人爭論不休,而究竟為什么這樣編,為什么這樣分,孔子當時的想法(編輯思想)究竟怎樣,至今也無法讓人明白。這種十分模糊的編訂辦法,如何操作,如何仿效,至今也沒見有一個定論。所以我在后文中提到《昭明文選》的編輯手法為“空前”,也正是基于《詩經》體例的這種狀況。二、《詩經》分類不清《楚辭》的成型,略晚于《詩經》,照[宋]黃伯思的解釋是“屈宋諸騷,皆書楚語,作楚聲,紀楚地,故可謂之《楚辭》。若些、只、羌、誶、蹇、紛、亻宅傺者,楚語也;悲壯頓挫或音員或否者,楚聲也;沅、湘、江、澧、修門、夏首者楚地也;蘭、、荃、藥、蕙、若、芷、蘅者,楚物也。”(《翼騷序》)它的體例明顯地有別于《詩經》,當然在經后人修訂乃至篡改這一點上沒有例外的,但它顯然在分類上一反《詩經》的混混沌沌,變得面目清晰起來。最成功的一點是它具有了明顯的可操作性,完全可以進行模仿和照搬,編篡者按照時間先后依次分成了十六卷,在這一點上,《楚辭》的體例是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至于作品本身,我們可以說它是屈原個人作品的集成,至于他同時的宋玉、景差,及后世的賈誼、淮南小山、東方朔、嚴忌、王褒和劉向本人不過是對屈原開創(chuàng)這種文體的補充。它從編排上看第一次顧及到了讀者翻閱的需要,依次類分按時代先后,一直為后人所采用。但必須指出的是作者沒有按“騷”以后的文體加以第二次細分,同時它的除屈原以外的作品選材較粗,且篇幅太短,以致其它的優(yōu)秀作品沒有流傳下來,這不能不說是它的一個缺撼。但無疑,《楚辭》相對科學的編排體例作為它先進的思想性,文學性的載體,卻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另外從作品本身看,它的篇幅較之《詩經》來說,長短不一,懸殊較大,而十六卷薄厚均勻,從而集中體現(xiàn)了編篡者的杰出才能。三、《昭明文選》的特點南北朝時期《昭明文選》的出現(xiàn),不僅標志著我國的文學作品第一次從哲學、政治、歷史等學科單獨分離出來,而且它的近乎完美編排體例,昭示著古籍選本在這個時期走向成熟?！墩衙魑倪x》的選文標準,較之《詩經》《楚辭》要嚴格得多,據蕭統(tǒng)自己的說法是:“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就我們今天的理解似乎是:就文章的設言、命意、謀篇來說,必須和所要表達的思想內容緊密結合,因為后者(沉思)是前者(事)所由來;就文章所要表達的思想內容說,又必須和它的確切如實的語言加工緊密結合,因為前者(義)是有賴于后者(翰藻)來體現(xiàn)的。(殷孟倫語)我們從《昭明文選》的分類上看,顯然是編者明顯地受到了《文心雕龍》的啟發(fā)。例如劉勰在《文心雕龍》中就多次提到象屈原、宋玉、司馬相如、楊雄、班固、張衡、曹植、王粲、劉楨、嵇康、陸機、潘岳、謝靈運、鮑照、謝眺、江淹、沈約等人的作品,而這些作者的作品占了《昭明文選》的大部分,雖然蕭統(tǒng)在一篇短短的序中沒有明確聲明,但是,顯然這里是有所繼承有所發(fā)展的。所謂“綜輯辭采”、“錯比文華”,不過是《文心雕龍》的理論體系在《昭明文選》選文中的具體實踐。在編輯學的意義上,我認為它的突出成就是第一次突破了《詩經》《楚辭》相對模糊的編排方式,開創(chuàng)了以文體為骨架的大致類分,(如賦、詩、辭、騷等),同時,按照作品的內容(如京都、紀行、游覽、宮殿、江海等)進行第二次劃分,在這兩層的基礎上,又依《楚辭》的辦法按作者所處的時代進行有序排列,其組合的工巧,編次的有序,在中國編輯的歷史上都可以說是空前的。對此,編者在《昭明文選序》的末尾,有一簡要說明:凡次文之體,各以匯聚,詩賦體既不一,又以類分;類分之中,各以時代相次。短短幾句,編者之匠心明晰可鑒?！墩衙魑倪x》的選材之嚴格之精湛明顯超過了《詩經》、《楚辭》,據蕭統(tǒng)自己看來,在《昭明文選》中,作了這幾點說明:第一,它不選孔子等先哲的文章,原因是:“人倫之師友,豈可重之以芟夷?加之以剪截?”——推崇之至的圣人文章是不敢“選”的,恐有割裂之詬。第二,它不選老、莊、管、孟等百家之文,原因是它們“以立意為宗,不以能文為本?！奔床荒芩闶菄栏裎膶W意義上的“文”了。第三,是不選“賢人忠臣謀夫、辯士”之文,嫌其“繁博”也就是所謂“胡拉亂扯。”第四,是不選“記事之史,系年之書”,認為它們“褒貶是非”,而關鍵是體材不符?？梢姟墩衙魑倪x》取材的審慎,編次的殫精竭慮,以至后來形成了一種專以《文選》為圭臬的所謂“選學”。四、編輯細觀之美,把握寫作這一方式的目的,是這設體系的前提我們如果說《文選》在中國編輯史上的意義在于它第一次為“文”的篡訂提供了可操作性的成功范本的話,那么《玉臺新詠》的出現(xiàn),則第一次為我國“詩”的編排,提供了一個切實可行的實例。至于作者在編排過程中的想法,《玉臺新詠》序的原文中有一段:無怡神于暇景,惟屬意于新詩。庶得代彼皋蘇,蠲茲愁疾。但往世名篇,當今巧制,分諸麟閣,散在鴻都,不籍篇章,無由披覽。于是然脂暝寫,弄筆晨書,選錄艷歌,凡為十卷?？傮w上《玉臺新詠》基本承襲了《楚辭》編排體例——按作者的時代依次類分,但它有著明顯的創(chuàng)新。一是作者的編排相對于《楚辭》具有了明顯的可操作性,以致為后世,諸如《文苑英華》、《全唐詩》等典籍所直接采用。二是,作者在大致的卷次上又進行了第二層的細分,這就為后世詩集的編排提供了一個杰出的典范。清中葉出現(xiàn)的《古文觀止》在選文上,“簡而賅”“評注詳而不繁”(《古文觀止》序)雖未能概括古文全貌,但其擇文標準,很有見地,是我國典藏中十分難得的普及選本。從體例上看,它的批注做到深入淺出,尤其每篇末尾的總評,言簡而意賅,完全抓住了文章的要害,從文學角度上講又有一定的藝術技巧分析,和文章總的評價,編者力求社會各階層所容易接受的意圖是十分明顯的。只是在文章的分類和編排,完全因循《昭明文選》、《玉臺新詠》,雖歷經一千二百多年無所創(chuàng)新,在層次上完全按時代排列,又過分死板,這是需要指出的?！豆盼霓o類篡》的編輯,則完全囿于所謂“桐城派”的選文標準,審訂極嚴,這就使得后來的讀者眼光跟著縮小了許多,甚至可以說是有了一定的偏見,真的以為天下的好文章被它一網打盡,但即便這樣,它的篇幅仍然太長,選了七百多篇,雖然按照文體的類別分了諸如論辨、序跋、奏議、書法、贈序、詔令、佶狀、碑志、雜記、箴銘、頌贊、辭賦、哀祭等十三個項目加以羅列,但它幾乎完全是《昭明文選》的編排框架,只是細目不同,在編輯體例上,已經看不到嚴格意義上的發(fā)展。加上桐城派那帶有嚴重偏見的晦澀評語,悲觀地看可說是倒退。《唐詩三百首》的編排則與此相反,它的側重在于普及,所以“膾炙人口”也就成了它的一大特色,據原編者蘅塘退士(孫洙)講:世俗兒童就學。即授《千家詩》——取其易于成誦,故流傳不廢。但其詩隨于掇拾,工拙莫辨,且止于五七律絕二體、而唐宋人又雜出其間,殊乖體制。因專就唐詩中膾炙人口之作,擇其要者,每體得數十首,共三百余首,錄成一編,為家塾課本,俾童而習之,白首亦莫能廢,較《千家詩》不遠勝耶。諺云: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吟,請以是編驗之?？梢娺x編者的良苦用心。此書原有旁批,后來的陳婉俊又加了雙行補注,?？?這都是編篡中著力較多的地方。在全書的分類上看,也就是在《千家詩》五七律絕的基礎上加了五七言古詩和樂府詩,即先以體裁分類,再加以作者時代年次排列,可見,也還是沒能超過《昭明文選》的軌范。五、文學創(chuàng)作的體系發(fā)生了變化從以上歷朝詩文古籍選本的體例的分析,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我國詩文古籍選本體例發(fā)生和發(fā)展的一點脈絡,從而形成了這樣幾種初步的看法:第一,我們從《詩經》《楚辭》編排體例的分析來看,雖然我們所見最早的版本,是經過了兩漢時期的劉向、劉歆、王逸等人的加工,但是,從編輯工作的角度來看,其工作是首創(chuàng)的,其意義是深遠的。然而同時,它們尤其是《詩經》的編排,我們發(fā)現(xiàn)它的分類相對模糊,與《楚辭》相仿,它們普遍選材較粗。從編選角度看,它們也還沒有形成現(xiàn)代意義上的體例,后人的種種猜測均無法自圓其說,所以更不易操作。第二,《昭明文選》和《玉臺新詠》的出現(xiàn),標志著我國的詩文選本體例走向了成功與成熟。尤其它明確了該書的體例:“凡次文之體,各以匯聚,詩賦體既不一,又以類分;類分之中,各以時代相次?！庇赡：呦蚯逦?由無條例到有條例,從初創(chuàng)走向成熟。第三,與先秦選本相較,《昭明文選》以及以后的歷朝選本、文體的分類,文章的編排更趨于多層次、科學化。集中體現(xiàn)在文體,題材、作者年次等分類的次第使用,由詩經的模糊層次到楚辭的單層次,由楚辭的單層次到《文選》的多層次。第四,詩文的選題由寬趨嚴;由“述而不作”到“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由選家的無主張到選家有鮮明的旗幟,響亮的口號,如《古文辭類篡》、《唐宋八大家文鈔》等,每種選本都在其“序例”中闡明其觀點。如:《古文辭類篡序》云:凡文之體類十三,而所以為文者八,曰神、理、氣、味、格、律、聲、色。神理氣味者,文之精也;格、律、聲、色者,文之粗也。然敬略其粗、則精者亦胡以寓焉?學者之于古文,必始而寓其粗,中而寓其精,終則御其精而遺其粗者。第五,詩文的選材,從選本發(fā)展看,更趨于深入淺出,逐漸重視讀者的接受層面,尤其是晚清,出現(xiàn)了象文章上的《古文觀止》(吳楚材、吳調侯選編),詩歌類出現(xiàn)了《唐詩三百首》(蘅塘退士選編)等一類普及讀物,編輯體例上也更是多層次;分類更精、更細,并進一步加批加校加注,使整個選本更易使讀者接受。第六,選文卷次的長短逐漸趨于均衡。(如從《楚辭》到《玉臺新詠》整部選本的篇幅由短趨長,如《詩經》到《昭明文選》,由《昭明文選》到《文苑英華》。又由長趨短,如從《昭明文選》,《文苑英華》到《古文觀止》)這顯然是由粗到精的過程,不僅有利于閱讀,且更易于推廣傳播。中國詩文古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