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權(quán)與三姓村

錢權(quán)與三姓村

《籠人》是1992年香港的一部電影。香港為數(shù)不少的老弱貧苦之眾聚居在人口密度極其稠密的舊樓床位,各以鐵絲網(wǎng)圍住,密密麻麻地圍在一屋,這稱為籠屋。這些老弱貧苦之眾便稱為籠民。“籠民”借用本文來指閻連科筆下那群被世人遺忘的、蜷局在一片化外的土地上與命運抗爭的人。評論界歷來喜歡把作家歸類,因此充斥在文壇上的流派可謂五花八門。而當下的閻連科卻似乎很難為他安排個歸屬。在他的作品中作者以獨特的視角,賦予了文學史上的慣用題材中國鄉(xiāng)土中生民的悲壯的精神面貌,《日光流年》便是其中一部。這部小說講述的是三姓村的人,無論男女,都活不過四十歲。為了解除這個加在村民頭上的宿命般的咒語,他們在幾代村長的帶領(lǐng)下,進行了曠日持久的生存斗爭?；蚴嵌嗌⒆?或是改種農(nóng)作物,或是翻地引水,嘗試了各種方法,歷盡了千辛萬苦,最終仍以悲劇告終,命運無法被改變。小說詳細描寫了幾代人與命運作斗爭的不同方法過程,如司馬藍挖渠引水、藍百歲開山翻地、司馬笑笑改種農(nóng)作物、杜桑倡導生育。本文試從兩個角度闡述在這些與命運抗爭的過程中暴露出來的人類的本性。一、村人思想的組織了賣人皮的關(guān)系三姓村的村民和中國其它所有地方的村民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三姓村的村民又和中國其它所有地方的村民不一樣,他們村只有三個姓,司馬、杜、藍。他們世世代代男男女女都活不過四十歲,這是上天對他們的不公。因為活不過四十歲,他們不得與外村聯(lián)姻,幾代下來村里家家戶戶都是親戚。就這樣在一個人人都有血親關(guān)系的村落里仍不免對權(quán)力的向往和爭奪,而得權(quán)的人就有著絕對的權(quán)威來決定他們?nèi)绾闻c命運抗爭的方式。陶淵明的一篇《桃花源記》為后人勾勒了一幅與世隔絕但絕美和諧的化外之境,不管存在與否、真實與否,人人心目中都有著那么一塊屬于自己的“桃花源”。但是三姓村確確實實就是一塊化外之地,不屬于任何一個行政體系。雖也勞作耕織布養(yǎng)雞,但卻不是生命的理想之地“桃花源”。原因就是他們活不過四十的生命大限,四十之前怪病“喉堵癥”便如召喚一樣如期而至。用悲壯來形容三姓村人的人生不為過,悲就悲在他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去日,更何況這個去日還是處在人生拋物線的頂端,壯就壯壯在他們盡管知道自己的來日無多,卻還要盡一切辦法與命運抗爭。在三姓村的這塊土地上,最高的行政長官就是村長,這一位置自然就成了三姓村壯年男村民的角逐對象。老村長杜桑謀政的時候,為了讓村民不至于死亡殆盡,就鼓勵生育。冬天到的時候,村里孕婦多了,日子閑了,年也快過了。在這種情形下,村人商量組織一次集體去教火院賣人皮。這是三姓村人度過青黃不接的年月的慣用方式,他們賣人皮都是有組織的進行的,仿佛賣的不是自己身上的血肉,而是公共財產(chǎn)。這次賣人皮活動是由村長同意、司馬笑笑帶頭、村里男壯丁組成的賣人皮團。他們帶著豐收的喜悅?cè)?誰知教火院卻只要一寸半的人皮,也就是賣一個人的就可以了。讓誰去賣就成了矛盾,誰都需要錢,誰都想去賣,誰都有理由去賣,但是機會只有一個。最后決定抓鬮。這時“沉默了半晌的司馬笑笑突然從人群外邊走過來,把孩娃們撥拉到一邊,清嗓高腔說,數(shù)罷柳根他爹年齡就數(shù)我大了,都知道村長死了我想當村長,今兒村長不在,我就把這村長當了吧——我說這鬮兒不用抓了,皮子賣我的。我賣了皮子,除了給所有的男娃買半斤糖豆兒,所有的女娃買一根綢頭繩,再把大伙兒押到飯鋪的棉衣、被子、項圈全部贖回來?！本瓦@樣,司馬笑笑用他的一寸半大腿皮換回了他當村長的選票。老村長杜桑死后,司馬笑笑儼然已是準村長候選人,“村長死了,司馬笑笑朝回來的村人們面前瘸了瘸,扶著牛車把身子豎的挺直些,咳一下嗓子,先掃了一眼左邊女人們,又掃眼前的男人們,暴著嗓子說,這次賣人皮我把錢都花給村里人本來是應該的,可大家都說村長死了讓我當村長,沒想到村長他當真嗚哇一聲就死了,既然這樣我就接著村長替大伙辦事了,誰要不聽我的,不同意我司馬笑笑當村長,就趁早站出來說清楚。”司馬笑笑當村長的理由就是他把賣皮的錢都花在村人身上了,而這也是村里人給他的承諾。“這樣,我們對司馬笑笑覬覦村長位置的不良居心也就沒有必要做太多的指責。何況他要給大家辦事。”只有“藍百歲輕輕朝自己臉上打一下,把自己像丟一兜兒泥樣丟在自家的行李上,自言自語說了句,要是我把皮子賣了該多好”。這一段簡單的描寫就道出了藍百歲也想當村長的心理和沒當上村長的失落,懊悔自己沒有司馬笑笑那樣的長遠目光。后來司馬笑笑死后,由于其子司馬藍還沒成人,不能當村長,這樣村長的位置自然由藍百歲當了去。但是,早熟的司馬藍從來就沒有放棄過自己要當村長的計劃。軟弱村長藍百歲號召村民開山翻地的效果不大,是司馬藍出謀劃策讓盧主任帶一群外村人來到三姓村搞梯田試點,也是司馬藍主動獻出自己的心上人藍四十給路主任,才使得三姓村的田地順利翻過來。這樣他就一步一步地在村人面前樹立起大公無私、聰明能干、有領(lǐng)導力的形象來。直到藍百歲死后,他還利用藍四十,給她一個美麗的承諾,要取她為妻,不讓她下地干活,讓她活到七老八十歲,使得藍四十向村人宣布老村長藍百歲最后的“圣旨”:讓司馬藍接任村長的位置。司馬藍對權(quán)力的欲望可見一斑。這是字里行間看得見的對權(quán)力的向往,而看不見的又有多少呢?杜巖是三姓村唯一一個在公社里做事的人,盡管干的就是些買買菜燒燒飯的后勤工作,卻也拿政府的晌,對三姓村的事多少能產(chǎn)生些影響。而他的這份小權(quán)力卻是他老婆司馬桃花去公社盧主任家侍奉他生病的老婆順便“侍奉”了盧主任,為杜巖換回來的。當杜巖要去公社做事的消息傳來后,司馬藍不免后悔沒讓他娘去侍奉盧主任。日后司馬藍當上村長后是有人歡喜有人憂,一邊是司馬藍頂天立地、威凜凜地主持村公務,一邊是杜巖“月深年久地沉默著”,他希望兒子杜柏當村長的計劃落空了。但是,三姓村人對權(quán)力的熱心和追逐并沒有使讀者感到他們卑鄙。因為“村長”的特權(quán)不僅僅是讓個人擺脫生存的困境,相反它是一個讓個人能力得到展現(xiàn)的機會,當上村長意味著有權(quán)力來組織村民的生活方式,有權(quán)力去決定如何反抗宿命的安排,“村長”是一面帶領(lǐng)村民擺脫惡命困擾的旗幟?！按彘L的更替是三姓村人抗爭宿命的契機”。每一任村長的接任就意味著一種新的抗爭宿命的方式的誕生。村長杜桑,面對如期而至的頑癥,老村長束手無策,只有在臨死前想出了一則與死亡賽跑的方法——鼓勵生產(chǎn)。只有出生率大于死亡率,三姓村人才不至于死亡殆盡。生孩子是需要時間的,生育能力也有結(jié)束的時候,這個方法終究不是治療“喉堵癥”的良方。老村長沒有能力認清村民的發(fā)病根源,“鼓勵生育”只是他個人要對三性村負責的美好愿望。第二任村長司馬笑笑高明了些,任村長初始,一方面他認識到死亡對于三姓村來說是家常便飯,另一方面他通過向外村高壽老人打聽得知吃油菜能長壽,便在這兩方面做了工作。在他的施政演說中,“……我說兩件事,一是從今天開始,老村長杜桑的死尸在村里停放一個月,各家大人都要領(lǐng)著男女孩娃守尸一夜,不是為了給老村長守靈,是要讓這茬孩娃練練膽,讓他們知道三姓村人死的早,知道人死就是沒有氣兒了,沒有啥兒值得害怕的。第二就是過了年一開春家家都要種油菜,我見過的幾個長壽老人他們都是人老幾輩吃油菜,興許我們吃幾年油菜就都能活到四十、五十、七老八十了”。以后的歲月里,司馬笑笑為他的“油菜工程”終其一生。雖然油菜并沒能讓三姓村人的壽命突破四十,但“村長”使他有權(quán)力為村民安排、組織一個生活方式,其用意誰能說是惡意的?種種方式都不能改變?nèi)沾迦说拿\,使接下來的村長們作了更深入、理性的思考,到藍百歲時,他已經(jīng)猜到是土地的原因造成村民的短壽,他雖不能說出什么理由來,但他隱約知道由于吃了長在目前土地上的糧食才會得病,于是他多方奔走、努力,獲得了村民對開山翻地的支持。但是村民用腿皮子和黃花閨女的代價換過來的新土地同樣也是徒勞。每每的努力,每每的失敗,每每希望的破滅都不能停止三姓村人與宿命抗爭,都不能使三姓村人停止對生命的追求。第四任村長司馬藍決定修靈隱渠。把靈隱水引到村里,讓村人喝上新鮮的水就能長壽了。河長六十公里,工程浩大。所有村民齊心一力,為修靈隱渠不惜男賣腿皮女賣身,老人賣壽衣棺木。最后當大家沉浸在水到渠成的喜悅中時卻發(fā)現(xiàn)引來的水污濁不堪不能引用。所有的努力在這一刻變得荒謬起來。三姓村的村長們都按照自己的意志來組織生活。“因此誰當村長在這個三姓村并不重要,關(guān)鍵是這個村長如何以自己的方式來抗爭三姓村人活不到四十的宿命。而這種方式最終都未能改變?nèi)沾迦说谋瘎∶\,絕望與虛無就在其中,我們對苦難、宿命的驚恐也在其中”。應該說,到藍百歲開始,就已經(jīng)基本認識到“喉堵癥”的發(fā)病原因在于自然環(huán)境。但由于三姓村特殊的地理位置,使他們遺忘于世,失去外界力量的支持和關(guān)心。個體力量(相對于整個外界來說)的單薄,無法在與自然的抗爭中取得勝利。他們像一群被關(guān)在籠子中的動物,徒有對生命的熱情,卻打不開奔向生命的大門,苦苦地掙扎,木木地死亡。在閻連科的其它小說中也同樣深刻地描寫了個體對于權(quán)力的欲望,似乎只有獲得權(quán)力,才能擺脫生存的困境,這種權(quán)力哪怕只來自于一個小小的“村長”。如《情感獄》,在那篇小說中敘述個體對權(quán)力的追逐和渴望擺脫困境的做法讓人窒息。人物在不斷的追求過程中不斷的陷入困境,就像進入一個連環(huán)套,一個未解開又跳如另一個,只到獲取星點的權(quán)力為止。但是在《日光流年》中卻解構(gòu)了這種“權(quán)力”的強大性,獲得權(quán)力未必能走出生命的囹圄,三姓村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或許文本的敘述中,暗含了對另一種更強大權(quán)力的渴望。(這種權(quán)力可以使三姓村整體喬遷,那么三姓村人世世代代的努力便可見出多么的卑微了,敵不過權(quán)力的一句話。)二、從三姓村人現(xiàn)實生活的角度談對其命運的認定閻氏耙樓系列中的小人物無不承擔著來自生活、生命的重壓。他們嘗試一切有可能讓自己擺脫困境的手段,包括出賣自己的身體?，F(xiàn)實之于三姓村人是殘忍的,命運之于三姓村人是不公的。當外界已經(jīng)歡天喜地地享受社會主義帶來的美好生活時,三姓村人的生活重心還在與那個世代相傳的病魔作斗爭,仿佛日子對于他們是毫無變化的,吃飯、睡覺、生孩子、想辦法活過四十。萬難窮為首。“窮”字像刻在腦們上的印記揮之不去,但三姓村人總能在絕望時找到反抗絕望的方法。日子過不下去的時候,身體就成了最原始的生存本錢。賣腿皮是三姓村人老小諳熟的營生行當,孩娃吃食要錢、女人懷孕要錢、莊稼農(nóng)具要錢、翻地修渠要錢。錢從何處來?就在三姓村男人們的大腿上。他們賣皮比別人賣牲口還容易,不用費力,自己走著就到“教火院”了。所有的男孩都知道,長大了誰也逃不過賣腿皮的命運。但是總是有賣腿皮解決不了的問題。盧主任帶來的一批為三姓村修田的人馬修了一半就要打道回府,為了留住盧主任,為了三姓村人的壽命,黃花閨女藍四十主動獻身半老“徐娘”。書中對藍四十的獻身,寫的猶如去就義,“爹,你別哭了,我去侍奉盧主任?！{四十卻平平靜靜立住,兩眼無傷無感地望著父親藍百歲”。這一次的獻身為日后藍四十賣淫籌款給司馬藍治病、修靈隱渠開了先河。這里需要提一下,當人被窮逼得無處逃遁的時候,道德的力量就不見其效用了。對于藍四十的先獻身后賣身,不但三姓村人對次無可非議、不作議論,就連讀者也對藍四十給予了足夠的同情與理解。傳統(tǒng)的道德標準已經(jīng)不能衡量藍四十的行為。因此可以說,如果人類還在為生活、生命掙扎時,女人活得要比男人堅忍的多。一切問題都可以歸結(jié)到經(jīng)濟狀況上來。哪里有需要哪里就有市場。富人需要皮三姓村人需要錢,這就構(gòu)成了一個買賣關(guān)系。有錢人需要特殊服務,而窮女人的身體不值錢,這也構(gòu)成了一個買賣關(guān)系。窮人除了賣身體來擺脫困境還能怎么辦呢?在閻氏的其它小說中,女人通過身體來使自己走出困境的例子也不少,《潘金蓮逃離西門鎮(zhèn)》中的金蓮,《情感獄》中的紅玲等無不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