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桃妃》的敘事藝術

《黑桃妃》的敘事藝術

黑桃皇后是普希金最著名的作品之一。小說一出版就在社會上產生強烈的反響。以往很多學者都認為,普希金的《黑桃皇后》具有深刻的社會意義,真實地反映了19世界俄國社會轉型時期的生活和精神面貌,是普希金對俄國社會的歷史真實和歷史走向的深刻洞察的結果。誠然,小說高度凝練的情節(jié)結構和充滿懸念與夢境和幻想的藝術魅力一直為人們所稱道,但如何理解小說中的劫運感和赫爾曼遭受的報應?普希金為什么單單選擇撲克牌中的黑桃皇后而不是別的牌?這類問題若單純地從社會學批評方法去解讀,恐怕很難給出令人滿意的答案。如果從神話理論和弗萊的神話原型批評的角度去考察,就會透過撲克牌中的黑桃皇后、人物形象、情節(jié)發(fā)展等因素的表層,探尋到小說背后傳來的人類社會童年時期的原始宗教神話的回聲,領會到作品獨特的神話詩學特征。原始蒙昧時期的人類在生產力極其低下的情況下,通過對自身的生存、死亡和睡眠、夢境和自然現(xiàn)象等的觀察,他們相信自然界中的一切事物和現(xiàn)象都有自己的生命、意志和規(guī)律,即萬物皆有靈。他們對大自然充滿了期待和幻想,一方面把自然神化,賦予其以人格和意志,另一方面,把自然現(xiàn)象看成有意識的模擬活動,因此原始宗教又稱為自然宗教或原生宗教。其形式多種多樣,包括巫術、魔法、儀典和各種崇拜等。原始宗教的產生是在人的抽象思維能力發(fā)展到一定程度的基礎上對自然現(xiàn)象和人與自然的關系認識的結果,所以原始宗教神話蘊涵的人類早期的宗教道德倫理觀念,諸如善惡有報以及對冥冥中決定人命運的力量的信仰等。而這些觀念在普希金的這部作品中都有反映。一、偶然性的力量18世紀下半葉從歐洲傳來的各種神秘主義思想以及俄羅斯人特有的神秘主義認識使他們形成了獨有的神話意識。他們相信諸如打牌等具有強烈的客觀偶然性游戲,并賦予這種偶然性以魔鬼的特征。在他們看來,偶然性中包含著不可預見的變數(shù),非人力所為,而是魔鬼的力量。偶然性一方面是對現(xiàn)有的生活秩序的破壞,制造混亂,另一方面又是克服因循守舊的因素,是可能會由此而出現(xiàn)新的機會和轉機的誘因,而這一切都受制于某種神秘的力量。相傳撲克于“動亂時期”(指俄國的17世紀初期)從波蘭傳入俄羅斯,18世紀中期至19世紀中期,打牌已經(jīng)成為宮廷和上流社會十分普遍的娛樂方式。普希金像當時所有上流社會的年輕人一樣,喜歡打牌。在彼得堡,很多賭博的人相信打牌能帶來好運。因為從概率的角度講,一個人是否能贏,取決于客觀的偶然性,而偶然性的力量充滿魔鬼般的變數(shù),一切皆有可能發(fā)生。在彼得堡流傳著這樣的說法:幸運之神只垂青那些曾在劊子手生前住過的房子附近打牌的人,好像死刑執(zhí)行者的憂郁的幽靈能給人帶來成功。打牌一旦變成了賭博,就要受到道德譴責。普希金的《黑桃皇后》講述的正是彼得堡上流社會的賭徒的生活。賭徒的性格和心理特點決定了他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行為,如鋌而走險,孤注一擲,為了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等。世界上的撲克牌種類繁多,一般來說,撲克牌的基本數(shù)量都是一樣的,只不過不同的花色代表的意義不同而已。撲克牌中的圖像均為歷史或神話中的人物,并逐步被各國所接受,成為撲克牌生產的標準。以Q為例,它是撲克牌中的皇后,共有四種花色。不同花色的Q代表的意義不同。紅桃Q是朱爾斯(也譯作米蒂絲)皇后,英國斯圖爾特王朝的查爾斯一世的妻子,德國巴伐利亞人。梅花Q的寓意深刻。相傳英國的蘭凱斯特王族和約克王族都非常喜歡薔薇花,他們分別以紅色薔薇和白色薔薇作為自己王族的象征。但是因為兩個王族都想據(jù)薔薇為己所有,由此引起雙方的不滿,于是發(fā)生戰(zhàn)爭。后來雙方達成了協(xié)議,遂把兩種薔薇結在一起,于是梅花Q的這位皇后的手上就拿著一朵薔薇花,象征著兩個王族的和解。方塊Q是萊克爾皇后,雅各的女兒。黑桃Q是四種花色中唯一手持武器的皇后,代表了希臘智慧和戰(zhàn)爭女神雅典娜·帕拉斯。普希金選擇黑桃皇后,不僅因為黑桃皇后這張牌上標示的雅典娜女神是智慧和勝利的象征,還因為黑色具有特殊的象征意義。在歐洲文化中,“黑色是不好的顏色。穿黑衣的人、陰影中的房屋、黑蛇——這些都是令人絕望的東西?！蹦Ч硪渤４┖谝?。另外,如果在牌戲里,不同的牌按照一定的規(guī)則組合后就可以構成玩家的贏或者輸?shù)那闆r。但是單獨拿出的一張牌就沒有這樣的功能,人們可以根據(jù)自己的想象把它看成什么都可以,所以撲克牌還用在占卜中,幫助預言吉兇或者表示某種獨特的意義。所以普希金以撲克牌中的黑桃皇后給在自己的作品命名,并把它與人物的命運結合起來,成功地奠定了作品的神秘主義基調,強調影響人的命運的神秘力量。在小說的標題下面他寫道,“黑桃皇后主災禍——最新詳夢書,”275暗示這張牌具有神奇的占卜作用,拿到它的人將會有災禍。根據(jù)作品的故事情節(jié),我們知道這張牌還是決定赫爾曼命運的關鍵牌。正是這張牌使赫爾曼輸錢,并最終發(fā)了瘋,所以普希金在這里賦予雅典娜女神另外一層象征意義,即復仇女神的象征,旨在突出決定赫爾曼命運的神秘力量。二、區(qū)域文化環(huán)境—作品中的人物的神話原型意蘊普希金一直對民間文學保持著濃厚的興趣,并把其中的情節(jié)、形象作為原型運用到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他在《黑桃皇后》中直接引用了有關老伯爵夫人和圣熱爾曼伯爵的民間傳說,使這些人物具備一定程度的原型意蘊。普希金對民間文學的熱愛,一方面是由于外祖母和奶娘等人的影響。他的外祖母瑪利亞·阿列克謝耶夫娜·漢尼拔還在他很小的時候就給他講述家族的故事、彼得大帝和俄羅斯古代的傳說。這些傳說故事培養(yǎng)了幼小的普希金的榮譽感。他的奶娘阿琳娜·羅季昂諾夫娜給他講述各種民間傳說。在米哈伊洛夫村流放期間,奶娘一直陪伴著他,并且每天都要給他講故事或唱民間歌謠。普希金還有一個忠實的仆人尼基塔·科茲洛夫,從莫斯科時起一直到詩人去世他都在身邊,就是他把詩人的尸骨運回圣山。尼基塔也非常善于講故事。他和阿琳娜不同之處在于,他把一些神話故事編成民歌唱給詩人。在彼得堡生活期間,詩人還非常熟悉彼得堡流傳的有關上流社會的民間傳說。另一方面,普希金善于從民間文學汲取創(chuàng)作的素材還得益于時代的整個文化背景。彼得大帝在俄羅斯實施的教育和文化等方面的改革擴大了人們的文化視野。隨著對古希臘、羅馬神話的全面接受,對斯拉夫民族的民間文學的認識也提上了日程。很多學者利用俄羅斯國內和國外的文獻資料,收集、整理、出版民間創(chuàng)作。尤其到了19世紀上半期,挖掘民族文化、了解民族的過去、民間口頭文學和神話成為一種榮耀,俄羅斯民間作品的收集和研究活動更加活躍。在這種文化氛圍的影響下,普希金為俄羅斯神話和民間文學的收集和整理做出了卓越貢獻。在南方流放期間,詩人還自己親自來到農奴中間,傾聽、記錄和整理古代俄羅斯的風俗習慣和其他民族的民間故事。這些民間傳說和故事是俄羅斯和其他民族代代相傳的財富,它們獨特而別具一格的故事內容極大激發(fā)了詩人的創(chuàng)作靈感,賦予詩人浪漫主義的以及立足于現(xiàn)實的思考問題的方式,為他的一生的創(chuàng)作打下了基礎?！逗谔一屎蟆分械睦喜舴蛉撕褪釥柭舳伎梢栽诒说帽っ耖g文學中找到原型。相傳,亞歷山大一世對普希金的這篇小說非常感興趣,他不僅被小說的神秘主義色彩深深打動,還試著猜測早已耄耋之年的伯爵夫人就是當時彼得堡上流社會的戈利岑公爵夫人。很多學者早已認同作品中的伯爵夫人的原型就是娜·彼·戈利岑娜公爵夫人。在俄羅斯歷史上,戈利岑家族很有名氣,曾出現(xiàn)過好幾個政治人物。官方記載,娜·彼·戈利岑娜公爵夫人是彼得大帝的勤務兵車爾尼雪夫的女兒。根據(jù)彼得堡的民間傳說,這個勤務兵是彼得一世的私生子,而戈利岑娜就是彼得大帝的孫女。她特立獨行、飛揚跋扈。不論在伊麗莎白女皇執(zhí)政時期,還是葉卡捷琳娜二世時期,戈利岑娜都是炙手可熱的人物。彼得堡的上流社會以能受到她的邀請、參加她家的宴會而自豪。隨著戈利岑娜的年事已高,人們對她的興趣和關注大減。難怪當時閱讀《黑桃皇后》的人都不由自主地認為她就是小說中的老伯爵夫人,后來人們索性就稱她為“黑桃皇后”150。正是由于普希金,彼得堡的城市民間文學中又增添了關于“黑桃皇后”的故事。作品中的圣熱爾曼伯爵也實有其人。按照彼得堡的民間流傳的說法,他是葡萄牙人,神秘主義者、冒險家、長命水的發(fā)明者。他知識淵博,見多識廣,幾乎熟練掌握所有歐洲語言。他曾在法國宮廷效力,法國革命失敗后逃亡英國。傳說,他本人自認為已經(jīng)兩千歲了,是他建議基督把水變成葡萄酒。他死后30年,人們還發(fā)誓說剛剛看見他,并和他談話。彼得堡還流傳過戈利岑娜公爵夫人曾因為孫子輸了錢去找圣熱爾曼伯爵幫忙的傳說。普希金經(jīng)常出入彼得堡的上流社會,肯定知道有關圣熱爾曼伯爵的傳說故事,所以把它直接用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稱他是個神秘的怪人,是個長生不老的猶太人,發(fā)明了長命水和點金石,當然也知道撲克牌的神秘之處。他告訴了托木斯基的祖母,即伯爵夫人三張牌的秘密,于是伯爵夫人就靠這些牌贏了錢。傳說,這三張牌確實十分靈驗,還幫助伯爵夫人的一個兒子贏了錢。有關老伯爵夫人和圣熱爾曼伯爵的民間傳說都與撲克聯(lián)系在一起,普希金以此使人們相信冥冥中確有決定人的命運的神秘力量的存在。就是這些傳說促使赫爾曼下定決心、甚至不擇手段地去探知三張牌的秘密。三、種“監(jiān)獄”—情節(jié)建構和主題表現(xiàn)的神話詩學手段普希金運用懸念與意外、預感與征兆、幻覺與夢境、報應與劫運感等原始宗教神話成分,使其成為建構小說情節(jié)和表現(xiàn)主題的重要手段。這些原始宗教神話成分“不同于古代文化中的純真的神話成分”,而是可以左右人類命運的特殊的神話成分,旨在營造一種神話氛圍,表現(xiàn)善惡有報的原始宗教神話觀念。今天的神話研究表明,原始宗教神話對人類的生活和信仰具有重要的意義。它是一種“集體無意識”,積存了原始人對事物認知的方式和感覺經(jīng)驗,并在人類的精神文化生活中一直發(fā)揮著不可忽視的作用。在現(xiàn)代人看來,“原始人的幻想可能是幼稚的、狹隘的、令人厭惡的,然而詩人的較為自覺的虛構可能是被賦予了驚人巧妙的美的形式,但是,它們兩者在思想之現(xiàn)實性的感覺中卻是相同的?！弊鳛楝F(xiàn)代詩人的普希金,其潛意識中的神話意識同樣影響其創(chuàng)作。原始神話在代代的口頭相傳中,為了突出主人公命運中潛在的危機或者強調決定主人公生死等重要事件,講述者常常設置一些懸念,以便使聽者產生緊張或者期待的情緒,繼而更好地理解其中的內容。普希金廣泛采取原始宗教神話中基本的情節(jié)建構的方法,借助于主導動機,賦予此類方法以內在含義,從而使作品具有神話性。作品以三張神秘的撲克牌能否改變赫爾曼的命運為中心展開,隨著種種懸念的設置而出現(xiàn)各種意外的事件。作品一開始就以賭場上人們閑聊時提到的三張必贏的王牌設置懸念,牢牢抓住了赫爾曼的心。雖然他并非賭場上人們常說的一般意義上的賭徒,因為他幾乎從不玩牌,但是骨子里他卻是一個真正的賭徒,醉心于觀看賭場上風云變幻的牌局。雖然他嘴上不相信存在三張必贏不輸?shù)呐?但是他內心無時無刻不渴望一夜暴富。作品開頭就暗示了從不賭牌的赫爾曼肯定會有一場驚心動魄的賭博,同時也暗示了他的生活和命運與伯爵夫人的兒子一樣將發(fā)生重大的轉折。緊接著,普希金有意隱去了赫爾曼渴望得到三張牌的秘密的想法,而是直接描述了他幾乎每天都會出現(xiàn)在伯爵夫人的養(yǎng)女麗莎的窗前的情形。顯然,赫爾曼的意圖不言自明:他是想通過麗莎接近老夫人,進而獲悉三張牌的秘密。很快,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雖然年事已高、但似乎沒有什么疾病癥狀的伯爵夫人會被驚嚇而死。當人們都以為三張牌的秘密隨著老夫人的逝去而永遠無法探知的時候,老夫人的幽靈卻意外地在葬禮后的當天夜里來到赫爾曼的床前,把這個秘密告訴了他。正當讀者以為赫爾曼會履行諾言娶麗莎的時候,普希金卻安排他去了賭場。在賭場里,赫爾曼并沒有按照老夫人說的話去做。為了贏更多的錢,他連續(xù)打出了那三張牌,結果意外發(fā)生了:赫爾曼徹底輸了,因為在第三局中原本應該贏牌的愛司出人意料地變成了輸牌的黑桃Q,而經(jīng)不起如此一擊的赫爾曼當場就崩潰了。普希金通過種種預感和征兆、幻覺和夢境把赫爾曼的潛意識和現(xiàn)實生活相互穿插、交織起來,以此形象地表現(xiàn)影響其命運的神秘力量。赫爾曼預感到逝去的伯爵夫人會對他不利,于是就去參加她的葬禮。潛意識中,他知道自己對于伯爵夫人的死應該承擔不可逃脫的責任,他的心理非常不安,所以就在他走近靈臺前行禮時,他的眼前突然出現(xiàn)了幻覺:他覺得伯爵夫人好像瞇著一只眼、帶著嘲諷的笑看了他一眼。他強烈地預感到伯爵夫人不會輕易放過他,所以當即就被嚇得昏了過去。葬禮上的一幕可以說是一個征兆,預示著已故的伯爵夫人還會繼續(xù)影響他。普希金利用原始人關于靈魂的觀念,讓老伯爵夫人的幽靈出現(xiàn)了。原始人認為,既然每個人都有生命,就可以有幽靈。因為生命和幽靈都與身體有密切聯(lián)系:生命賦予身體以感覺、思想和活動的能力,而幽靈則構成了身體的形象,所以幽靈之魂呈現(xiàn)出虛幻的人的影像,可以獨立地支配肉體所有者的意志和意識。伯爵夫人的幽靈告訴赫爾曼撲克牌的秘密以后,他腦里想的都是這三張牌,所以在這之后他的夢境都與這些牌有關。他夢見三張牌變成了生活中不同事物的形狀:年輕苗條的姑娘像紅心三,大腹便便的男人像愛司。按照弗洛伊德的觀點,夢是人的潛意識的心理內容的映現(xiàn),受壓抑的愿望通過夢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反過來說,夢常常是對現(xiàn)實生活的觀照。普希金說赫爾曼“是個性格不外露而且自尊心很強的人?！?85因為非常了解自己目前只靠薪俸生活的狀況,所以赫爾曼從不放縱自己。而正是這樣的人往往對未來充滿強烈的幻想,所以赫爾曼的夢是他的處境和內心真實想法的寫照。作品開頭的赫爾曼的金錢夢呼應了現(xiàn)實生活中幾乎一無所有的境況以及魔鬼般強烈的貪欲。值得一提的是,赫爾曼的形象與普希金所創(chuàng)作的其他形象不同。詩人極力突出赫爾曼身上有別于當時貴族青年的其他特征,諸如賭徒式的冒險精神、貪欲、狂熱的幻想和冷酷的心等。他精于算計,做事不擇手段,有一種不達到目的不罷休的特征,是一個狂熱追逐金錢的魔鬼。更重要的是他把自己的未來的賭注押在無法預知的牌局上。為了三張必勝的牌,他有意接近伯爵夫人的養(yǎng)女麗莎,用各種花言巧語引誘她,使得麗莎沒過多久就答應和他在家里約會,對伯爵夫人更是軟硬兼施、蠻纏、恐嚇。難怪麗莎說他是魔鬼,像《浮士德》中的魔鬼靡非斯特。不過,赫爾曼畢竟還是去參加了伯爵夫人的葬禮。也許正是因為他良心未泯,才有某種原始的神秘的力量促使伯爵夫人的幽靈告訴他秘密并和他訂了約。但是鬼迷心竅的他根本不打算娶麗莎,而且還違反了老夫人的禁止連續(xù)三次押牌的規(guī)定,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