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時期小說創(chuàng)作的人性主題

五四時期小說創(chuàng)作的人性主題

20世紀50年代中后期，中國文壇出現(xiàn)了一個短期的“花泉時代”。在當時的文學政治一體化和作家創(chuàng)作的背景下，這個簡短的歷史就像湖水一樣。它在地球上蜿蜒而行，雖然已經(jīng)去世，但它留下了自己的軌跡。在一個文學自身價值失落的時代,以雖然微弱卻較為獨特的聲音(相對于“十七年文學”而言)為當時的文壇吹來一縷清新的風。在這批被稱為“百花文學”的作品中,筆者認為寫得較好的當推幾篇觸及“情愛”領(lǐng)域的小說,它們以大膽的筆觸觸及了“情愛”這一建國初期創(chuàng)作題材的禁區(qū),并通過對人物復(fù)雜的內(nèi)心世界的探索承接了“五四”時期此類題材作品的人性主題。這些作品包括宗璞的《紅豆》、鄧友梅的《在懸崖上》、豐村的《美麗》以及陸文夫的《小巷深處》等。它們以不同的聲部和音調(diào),共同譜成了一部有一定意義的愛情交響曲。綜觀20世紀50年代,一個不容忽視的事實是作家的寫作行為是發(fā)生在國家的公共空間,而不是在個體的私人空間里進行的。“五四”文學所提倡的“人性”、“人道主義”、“人的文學”等已成為一種歷史記憶?！叭嗣裎膶W”、“文學為工農(nóng)大眾服務(wù)”、“文學應(yīng)反映無產(chǎn)階級的集體主義訴求”等成為一種新的時代聲音,并且這種聲音日益成為時代共鳴。然而,隨之而來的卻是“人”與“自我”的日趨失落,個體生命的存在不再具有獨立的價值和意義。正如一些革命歷史題材的作品所體現(xiàn)的,“個體的生命只有保存在集體的生命之中才可能具有價值?！薄皞€體生命的存在不過是為了實現(xiàn)集體的理想?！闭窃谶@樣一種歷史語境下,幾乎所有的文學創(chuàng)作主題均被公開化、國家化了,即使是愛情這個最講究“排外性”、“私人性”的主題也不能例外。愛情,這個人與人之間最純粹、最持久、最富魅力的情感走出了兩性的“私人天空”,轉(zhuǎn)而匯入了社會生活激流的涌動之中。但是,走向公共空間的愛情文學非但沒有因此而變得絢麗多姿,反而在社會政治語境、一體化的文學創(chuàng)作規(guī)范等理性監(jiān)視之下,日益陷入了諸如先進模范結(jié)合型、巧合團圓型、淡化矛盾型等單一化的模式之中,從而使文學的百花園地日顯貧乏與蒼白。如何重拾被蔽棄、遮掩了的情感真諦,在意識形態(tài)化的敘事背后正視普通人的生命情感軌跡,成為一個時代的課題?！皻v史語境是作品產(chǎn)生意義的文化空間?！?956年雙百方針的提出為當時的文壇迎來一個短暫的“百花時代”,在這一歷史語境之下,這批以情為題材的小說突破了既有成規(guī),真實地表現(xiàn)出愛情內(nèi)蘊中的微妙和曲折,觸摸到了愛情鮮活跳動的靈魂,在對情感空間的開創(chuàng)中,對當時“風格一律”的一體化文學創(chuàng)作規(guī)范進行了大膽的挑戰(zhàn)?！扒閻鄣纳畎祟愋撵`的最大限度的擴張?！睆那楦械牟ㄕ燮鸱型敢暼诵?探究人的內(nèi)心世界可以說正是這批愛情小說的魅力所在?！缎∠锷钐帯吠ㄟ^徐文霞復(fù)雜的感情世界,真實地寫出了一個做過妓女的女人在愛情面前的心理狀態(tài)?？是髳矍?但愛情到來之時又充滿恐懼;心懷希望,當希望真的出現(xiàn)時,內(nèi)心的自卑又會使她拒絕希望。這一真實生動的內(nèi)心世界的刻畫正是小說打動人心之所在?！都t豆》中江玫與齊虹這對戀人分手的原因歷來被評論家們認為是由對待現(xiàn)實政治的不同立場和態(tài)度決定的。然而,如果我們仔細閱讀一下文本,便不難品味出所謂的政治立場原因不過是漂浮在文本表層的顯性因素,而真正深層的原因則在于江玫不愿為了愛情而丟失內(nèi)心深處的“自我”?！皭凼侨说膬?nèi)部需要的外部表現(xiàn),是對自我的真正召喚?！苯蹬c齊虹的愛情在音樂與文學的王國里,在對大自然的共同感悟中獲得了親密無間的交流與融合。也就是說,在遠離社會現(xiàn)實的世界里,江玫內(nèi)心深處自我的召喚在齊虹處得到了回應(yīng),這正是他們之間得以相愛的基礎(chǔ)。然而,“愛并不滿足愛的直接形式,而是要把生命的全部社會內(nèi)容,都納入愛的直接性中,或者將愛的直接形式鋪陳擴展到生命的所有社會內(nèi)容上,在其中直觀我的愛本身?！苯岛妄R虹的愛情一旦被納入社會生活的軌道,期間的矛盾與沖突便不可避免地顯露了出來。齊虹的家庭、教養(yǎng)、他的知識階層的優(yōu)越感使他拒絕參加革命,乃至最終遠走異國。應(yīng)該說在一個大歡樂與大痛苦交織的時代轉(zhuǎn)折點上,無論選擇做余永澤,還是選擇做林道靜,只是個人選擇道路的不同,并沒有絕對的是非之分。齊虹的錯誤在于他的強烈的占有欲上。在愛的名義下,齊虹以自己的意志為主導(dǎo),凡是他所厭棄的事,江玫就必須加以拒絕,而他的選擇則是他們的愛情得以維系的唯一選擇。在他的愛情世界里,要求于江玫的只能是順從地做他的小鳥。江玫由此面臨著兩難的選擇:遵從齊虹的選擇,那就意味著喪失內(nèi)心深處的自我,而要想保持獨立的“自我”,則要以情感的付出為代價。江玫最終選擇了后者,畢竟愛不是生活的全部?！都t豆》這一文本中的故事雖在革命斗爭的背景下展開但突破了政治身份決定愛情走向的框套,而就愛情本身做了形而上的思考?！对趹已律稀肥且黄P涉婚外情的小說,他向青年人揭示了一個重要的人生課題:如何在愛情的航道上,在風雨交加的氣候下把握好情感之帆的正確方向。這一具有道德說教性質(zhì)的主題,將讀者的思維定格在了評判主人公這段婚外情的道德與不道德上,而忽視了在這段情感的起伏波動中,主人公對“自我”的追尋與最終的喪失。“我”與妻子是兩種不同的風格。“我”追求美觀舒適,而妻子則崇尚質(zhì)樸實用。在當時的社會語境下,妻子的風格被社會所肯定、所稱道,而“我”的風格則有小資產(chǎn)階級作風的嫌疑。在妻子潛移默化的影響下,“我”認同了社會的評判標準,逐漸向妻子的風格靠攏。主人公對自己原有風格的放棄,實際上也就是對內(nèi)在“自我”的放棄,在認同社會的同時,也即意味著被社會他者化了。加麗亞的出現(xiàn),讓主人公眼前一亮,加麗亞的興趣、愛好、相貌、風度正好應(yīng)和了主人公內(nèi)心深處的“自我”,主人公對加麗亞的追求其象征意蘊實際上是對內(nèi)在“自我”的尋找,然而,這一尋找與社會理性發(fā)生了沖突,結(jié)果在強大的社會理性擠壓下,“我”的尋找最終仍歸于失敗。文本正是通過對主人公靈魂深處自我搏斗的真實描繪,揭示出了人性的復(fù)雜與矛盾?！睹利悺窋⑹龅氖且粋€愛情悲劇,造成悲劇的因素不在于當事人雙方,而在于外界環(huán)境的干擾。情感本屬私人空間,最具個人隱私性,然而組織卻以堅持黨的原則為名強行將其納入公共領(lǐng)域之中。季玉潔并不逾矩的愛在黨組織嚴密的監(jiān)控之下不得不忍痛放棄。擁有愛的權(quán)利卻并不能行使愛的權(quán)利,這一悖論所體現(xiàn)的正是政治環(huán)境對人性的壓抑。以上這些作品正是通過對人性、人的內(nèi)心世界的探討,承接著一個“五四”未竟的話題。20世紀50年代,作為知識分子的作家們一方面在時代的創(chuàng)作洪流面前,自覺地拋棄了原本熟悉的知識分子話語、創(chuàng)作題材,努力適應(yīng)著新的時代,向工農(nóng)大眾語言、人民文學靠攏。另一方面,面對自身創(chuàng)作個性的喪失,文學審美特性的失落以及社會角色轉(zhuǎn)變的尷尬,他們的內(nèi)心又充滿了難以言說的痛苦和矛盾。“雙百方針”的提出在一定程度上放松了對題材的禁忌,政治氣候相對緩和,在這一較為寬松的政治環(huán)境中,知識分子的自我意識開始復(fù)蘇。復(fù)活“五四”精神,寫出真實的“自我”,成為知識分子作家們內(nèi)心的渴望。但是在一個“乍暖還寒”的“早春”天氣,開放性的思維和環(huán)境畢竟是有一定限度的,加上“胡風運動”剛剛成為一種歷史記憶,尤其是整個大的社會政治語境并未改變,作家們熱切的渴望不得不隱蔽在一種潛在的書寫姿態(tài)中。這樣的創(chuàng)作心境反映在愛情題材的作品中,則形成了一種敘述上的矛盾?！都t豆》從故事層面上來講,作者敘述的是一個革命者的成長歷程,以及主人公對自己脆弱迷誤的感情經(jīng)歷的反省。但是,在細致而動情地涉及當事人的愛情經(jīng)歷時,“作者自己也被這種‘人情味’沉醉了”。也就是說,當作者以第三者的外在視角敘述故事時,語言是理智的、清醒的,而一旦進入具體的藝術(shù)描寫,作者的感情則完全沉浸在了主人公的身心體驗之中。這時的敘述語言與其說是對主人公感情迷誤的反省,不如說是對一段曾經(jīng)刻骨銘心的愛情經(jīng)歷的痛苦回憶。這種情感與理智的矛盾造成了文本敘事的內(nèi)在分裂。就連江玫對齊虹說的最后一句話“我不后悔”所包含的豐富意蘊中也傳遞著這一分裂的姿態(tài):對已成為黨的工作者的江玫來說,這本應(yīng)是一無悔的宣稱,但在時隔六年之后,當江玫再次踏入她生活過的大學宿舍時,痛苦依然咬嚙著她的心。這使得她的無悔的宣稱帶有了更多苦澀的意味?！对趹已律稀返奈谋緮⑹滤坪跏鞘孜蚕鄳?yīng),完整統(tǒng)一的,但故事的倉促收尾卻為讀者留下了太多疑問的空間。主人公“我”與妻子的團圓是顯而易見了,但是如果加麗亞接受“我”的求婚,“我”還會回到妻子身邊嗎“我”在悔恨中進行著深刻的反省,但反省的內(nèi)容只是對妻子的歉疚、感激,似乎“我”回到妻子身邊的原因只是由于難以承受的道德重負,“我”對妻子的愛情到底在哪里呢“我”的敘述在這方面存在著明顯的空白,這造成了文本的裂縫。正是在這明顯存在的話語裂縫中,我們才可以隱約地窺視到作家本人的某種欲曲折傳達的潛在意旨的存在:這一愛情故事圓滿結(jié)局的背后可能意味著一個新的悲劇的產(chǎn)生?！拔摇被氐狡拮由磉叺脑虿⒉皇且驗椤拔摇睂ζ拮尤杂兄苌畹母星?而是因為一方面加麗亞拒絕了“我”的愛情,另一方面社會道德理性的責難又使“我”感到了孤獨和焦慮,“我”惟有放棄自己獨有的個性,如他人所期望的那樣回到妻子的身邊,才能消除“我”與世界之間的對立。《美麗》中作者通過對季玉潔愛情遭遇的同情表達了他的一種立場:對個人空間全面丟失的憤懣。愛情本是幸福生活的堅強基石,但在一個愛情政治化的社會語境中,個體的幸福只能是一種虛妄。然而,在小說的結(jié)尾,作者卻通過季鳳珠之口充滿樂觀地肯定:玉潔一定會得到幸福的。在這敘述態(tài)度的前后矛盾中傳遞出的是作者的幾分無奈。對于所處的時代,作者一代的知識分子是真誠地順應(yīng)與擁護的,他們相信自己在這個新的時代里是會得到幸福的,但現(xiàn)實的遭遇又使得他們不得不多了幾分思索。以上這些愛情小說通過對愛情與政治關(guān)系的形而上思考,揭示出這樣一個事實:在政治一元化語境之下,愛情成了政治的附屬品,個人空間完全被公共空間所吞沒。且在公共空間的遮蔽下,愛情已經(jīng)不再是個人的自由選擇,而是承受了更多超越愛情本身的負累。由此,這些小說雖然并未完全突破“十七年文學”的政治模式,但是在文本敘事的裂縫中,卻留下了這些作者獨立思考的印跡。在傳統(tǒng)文化背景的制約影響下,中國的知識分子向來對政治具有一定的依附性。但是,知識分子異常清醒的超自我意識又使他們在對自我處境的反觀中不斷進行著思索。在新中國建國之初,大多數(shù)知識分子對當時的政治體制下的文化規(guī)范持一種認同態(tài)度,這使得他們(包括經(jīng)歷過“五四”洗禮的老作家們)自覺自愿地接受了一次靈魂的全新蛻變,以順應(yīng)新的時代要求。因此,在20世紀50年代的社會語境中,知識分子對政治權(quán)威的依附已由一種外在行為的依附轉(zhuǎn)化成了一種內(nèi)在心理上的依附。尋求依附不僅成了其本能生存的需求,而且成了一種文化心理上的需求。然而,隨著政治語境的日趨窄化,文學漸漸走上了一條單調(diào)、專執(zhí)的模式化創(chuàng)作道路,知識分子的個性、創(chuàng)造性、獨立思考性在模式化之中日益消殞,“五四”新文學運動在知識分子中間形成的精神傳統(tǒng)基本上處于萎縮狀態(tài)。文學是需要個性與激情澆灌的生命之花,借用《顧準文集》中的一句話來說就是:政治是一種“平衡的藝術(shù)”,它有把人推向平庸和冷血的趨勢,而文學天生是一種要求突破“平衡”的創(chuàng)新的生命躍動。于是,具有精神上超越性追求的知識分子雖然承受著依附處境下心理壓抑的巨大痛苦,他們卻不可能完全放棄精神上的超越性追求。在政治環(huán)境略顯松動之后,他們的獨特思想、個性話語便不失時機地融入到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