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世界上最經(jīng)典的臺灣作家在那遙遠的地方

我的世界上最經(jīng)典的臺灣作家在那遙遠的地方

一我要走到臺灣去忙于家庭事務，喝著茶，寫信人從昨天和晚上回到家鄉(xiāng)的書中拿起一本書，用手指插入書籍，隨意打開一頁。《給王洛斌的絕筆信》——這本突然的羊皮紙，我的眼睛空白。王洛賓一直是我敬重的音樂家,三毛則是我大學時代熱愛的臺灣作家。三毛用一雙絲襪結束自己生命的時候,我恰在上海華東師大進修。買到一盤《三毛絕唱》的磁帶,里面有三毛作詞、李宗盛等作曲的八首歌,其中最著名的是《橄欖樹》和《滾滾紅塵》,我最喜歡的則是《夢田》:“每個人心里一畝田/每個人心里一個夢/一顆啊一顆種子/是我心里的一畝田/用它來種什么/種桃種李種春風/開盡梨花春又來/那是我心里一畝田/那是我心里一個不醒的夢”。三毛的原著早已不忍讀,但有關三毛的點點滴滴我仍然關注。三毛去世后,特別是王洛賓去世前后,很長一段時間內,在新疆各大報刊,很多文字極富想象力地描述了她和王洛賓的“忘年情”,甚至暗示三毛是因為王洛賓不敢接受她的感情才絕塵而去。我對這些一直將信將疑。這些文字都談到了三毛的最后一封信是寫給王洛賓的。今天我終于看到了這封信,它收錄在盧一萍主編、新疆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冰峰上的沙塵暴》中。三毛的手跡將一個塵封多年的秘密展現(xiàn)在我眼前。洛賓:謝謝你記得我。想你已經(jīng)回到了新疆。我是十一月十六日方才回到臺灣。由香港回來的。家中有你的信在等我。星加坡的來信也收到了。明年1991年,我因西班牙身份證早已過期,護照也將在近期內滿期了,所以被迫要回到歐洲去辦手續(xù)。大約是二月就飛去了,預備住半年或一年,以后回不回臺尚不知道。我在十一月十四日,在香港與英國老友O'sheal先生訂婚。沒有發(fā)新聞,沒有通知任何人,只兩個人悄悄出去吃了一頓晚飯?；嘏_稟報父母,如此而已。STuve比我長一些。是大學時在德國一同進修時的同班同學。想來新疆已經(jīng)很寒冷了,但去過之后知道在室內不冷,比較放心。海城(即王洛賓的兒子王海成——筆者注)一家,以及萍萍(您的孫女)和她母親,請一定問候。海城有幾張照片,在我這里,如果給我海城地址,我可寄出給淘淘。非常感謝海城對我的招待。洛賓,我走了,祝福我未來的日子平靜,快樂。謝謝。未來我將往Scotland。回臺只是看望父母而已了。謝謝你。也祝福你。平平上1990年12月11日臺北市從這封信里我第一次知道三毛在去世前和荷西之外的男人閃電般訂婚了。她沒有通知任何人,卻告訴了王洛賓。她沒有等待王洛賓的祝福,而是替他祝福自己并謝他。這是她一貫的作風。她那一句“洛賓,我走了”飽含了多少深意?1991年1月4日三毛自殺。但是,三毛是把“我走了”常常掛在嘴邊的。她去世17年后,她的生前好友眭澔平首度公開了倍受質疑的三毛“遺書”:小熊,我走了,這一回是真的。當敦煌飛天的時候,澔平,我要想你。如果不是自制心太強,小熊你也知道,我那一批三百七十五個鑰匙,起碼有一百把要交給誰。這次我?guī)Я税咨哪侵恍⌒苋チ?為了親他,我已經(jīng)許久不肯擦一點點口紅,可是他還是被我親得有點灰撲撲的。此刻的你在火車上,還是在汽車里?如果我不回來了要記住,小熊,我曾經(jīng)巴不得巴不得,你不要松掉我衣袖,在一個夜雨敲窗的晚上。好,同志,我要走了。歡迎你回臺灣來。愛人三毛這張沒有時間落款的紙條,更使一向特立獨行的三毛成為一個世紀之謎,她的愛、她的死,都撲朔迷離。她的至愛親朋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不能接受她自殺的現(xiàn)實。但在《夢里花落知多少》的開篇文字《不死鳥》中,她已說得很明白:“如果選擇了自己結束生命的這條路,……在我,那將是一個更幸福的歸宿?！彼辉俚卣f:“死只是進入另一層次的生命”。三毛是一個情感豐富的人,敏感、善良而多情。她一生情路坎坷,在嫁給荷西之前就已經(jīng)歷經(jīng)滄桑。而荷西是父母之外,真正理解她、欣賞她、包容她的人。荷西讓她做了一回純粹的女人,過上了單純而清朗的日子,許多小資女人一輩子的夢想在她的生活和文字里實現(xiàn)了。這也正是她的文字讓耽于幻想的人迷戀的地方。但是她也迷失在自己的愛情和文字游戲中了,不知不覺中把愛情和生活劃了等號,以至于荷西去世后她從未真正擺脫過情感的重負。如果說撒哈拉沙漠的故事是她愛情和文學的絕響,加納利群島則成為她生命和文字的絕唱,此后便是萬水千山走遍,尋尋覓覓,再也找不到心靈的歸宿?！霸?jīng)滄海難為水”是荷西走后三毛想要開始新生活的最大心理障礙。但是王洛賓是不同的。三毛是唱著王洛賓的歌長大的。對于一個曾經(jīng)因為喜歡畢加索的繪畫就想成為一個“偉大藝術家的妻子”的少女來說,成年后的三毛依然執(zhí)著,率性而為。1990年4月,和王洛賓初次見面10天后,她寫來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萬里迢迢,為了去認識你,這份情,不是偶然,是天命。沒法抗拒的。閉上眼睛,全是你的影子。沒有辦法?！碑斈?月,唱著一曲“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一位好姑娘……”她再次來到新疆,穿一身想象中的“好姑娘”的藏族裝束住進了王洛賓的寓所,拉著王洛賓雙雙騎上自行車,奔走在烏魯木齊市的大街小巷、百貨商店、茶市場……后來,臺灣著名藝人凌峰談到三毛和王洛賓的這一段友情時說:“他們的友誼是比較純潔的,是很純情的”。的確,這是一段彼此欣賞、兩情相悅的感情。王洛賓曾描述自己第一次見到三毛的情景說:我把客人引進客廳,端水返回時,她正摘下禮帽,打開花巾,對著鋼琴上的鏡子一甩頭,把彎卷的長發(fā)披滿了肩頭,簡直是神話中的仙女動作。當時我心中編了一段歌詞,作為《掀起你的蓋頭來》的第五段:掀起你的蓋頭來/美麗的頭發(fā)披肩上/像是天邊的云姑娘/抖散了綿密的憂傷在三毛走后,古稀之年的王洛賓,十天喝了八瓶烈酒,第六天,寫了一支歌曲《等待——寄給死者的戀歌》:你曾在橄欖樹下等待再等待/我卻在遙遠的地方徘徊再徘徊/人生本是一場迷藏的夢/且莫對我責怪/為把遺憾贖回來/我也去等待/每當月圓時/對著那橄欖樹獨自膜拜/你永遠不再來/我永遠在等待/等待等待/等待等待/越等待/我心中越愛。上個世紀90年代,我曾在烏魯木齊市幸福路上班,每天穿城而過,多次看見王洛賓戴著農民式的草帽、穿著農民式的白上衣,騎著自行車在大街上走過,普通的不能再普通。如今十多年過去了,老人騎著自行車的又瘦又硬的背影依然歷歷在目,三毛作詞、李宗盛譜曲的《飛》也在我耳邊回想:我不怕等待/你始終不說的答案/但是行裝理了/箱子扣了/要走了……如今,斯人已去,此情可待成追憶。二重思新學,重新定位社會三毛的人生軌跡,可以用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來概括。十二三歲的時候,因為一位數(shù)學老師的誤解和羞辱性的體罰,本來就個性偏執(zhí)、極端敏感的少女自閉而休學了,怕出門,更怕見人,甚至不敢和自己的兄弟姐妹一起吃飯。這件事,在經(jīng)歷過半生的憂患之后,三毛每每想起來仍是心悸。心痛的,除了三毛,還有我這個做了二十多年教師的人。我常常意識不到身為教師的我其實是有這樣的力量的:對學生而言,你可以是天使,也可以是魔鬼,你可以引導他上天堂,也可以讓他墜入地獄。因為大多數(shù)時候,我不過是學生生命中匆匆的一個過客,我?guī)缀鯖]有釋放出任何力量。后來,站在臺灣華岡文化大學中文系講臺上的三毛,始終在學生面前保持著“謙卑”,“永遠不肯在課堂上講一句重話”,她說“孩子們因為不能肯定自己,已經(jīng)自卑而敏感了。責罵治標不治本,如何同時治標治本,但看自己的智慧和學生的自愛了?！彼业氖?最終把三毛從這場災難中帶出來的,除了父母的寬容和愛心,更主要的是一位她終生感念的繪畫老師顧福生。溫和而善解人意的顧福生,對她付出了無限的忍耐和關心,不僅教她繪畫,更注重疏導她的情緒,不讓她鉆牛角尖。通過啟發(fā)她繪畫并引導她嘗試寫作,幫助她發(fā)表第一篇處女作,顧福生一步步讓三毛找到了自信,也找到了生活下去的勇氣和重新回歸社會的力量。從1955年受老師墨汁涂面的打擊而休學,甚至切腹自殺后獲救,直至1962以本名陳平在現(xiàn)代文學發(fā)表第一篇作品《惑》,整整7年,三毛才走出她人生的陰霾?！澳欠輨偭野?為的是什么?生命中本該歡樂不盡的七年,竟是付給了它。人生又有幾個七年呢!”1972年,三毛與一德裔男子相戀,結婚前夕,未婚夫心臟病突發(fā)猝死。三毛的心再次碎了。這一次,替她把破碎的心撿起來、縫合好的是荷西。又一個七年,1979年,三毛和荷西童話般美好的婚姻,隨著荷西在海底捕魚時意外喪生,戛然而止。還有哪一個老師和愛人能讓已是千瘡百孔的三毛走出心靈的地獄?這一次,聰明的上帝派來渡三毛過河的是她的恩師張其昀——臺灣文化大學創(chuàng)辦人。三毛曾于1964年得到張其昀的特許,到該校哲學系當旁聽生,課業(yè)成績優(yōu)異,而且在那里經(jīng)歷了她難忘的初戀。張其昀的聘書,三毛不能不接。接過聘書的三毛,重新煥發(fā)了新生。正如臺灣作家陳怡真所說的那樣:“曾經(jīng),荷西使她感覺人生很有意義,現(xiàn)在教學這件事又讓她覺得深具意義。因為,這背后有一種價值和熱情在支持她?！蹦鞘?982年10月。她把教學看作一件有耕耘、有收獲、又有大快樂的事情,甚至為了要專心教學,她公開“發(fā)飆”,寫了《野火燒不盡·有話要說》:“請求你,不要為著自己的一點蠅頭小利而處處麻煩人,不要輕視教育工作者必須的安靜與努力,不要常常座談,但求自己進修。不要因為你們視作當然的生活方式和來往,摧毀了一個真正愿意為青少年付出心血的靈魂。……”為著這篇得罪了自己長輩、朋友、讀者和知己的文章,她又寫了《不覺碧山暮,但聞萬壑松》,說自己“癡愛目前的工作,癡愛自己的學生,沉醉在又一次念書的大快樂里”。她把教書比作農夫種田,她誠摯地寫到:“請你支持我這片夢想太久的一百畝田,讓我給你一個不肯見面的交代和報告,來求得你的諒解吧!”“我只是做了一個種樹的農夫,兩百顆幼苗交在我的手里,我不敢離開它們。”但是,她這份發(fā)自內心的守候并沒有持續(xù)太久。她以為有耕耘一定有收獲:“一心要做的農夫,終于找到了自己的一百畝田,手里拿著不同的一把又一把種子,心里放出了血,口里傳出了藏在生命中豐盛、美艷和神秘的信息,種子怎么舍得不發(fā)芽生根再茁壯?”此時的三毛,在學生堂堂爆滿的教室里飄飄然了,她失去了平常心,誤將講臺當成了圣壇,忽略了一個常識:再智慧勤奮的農民也有顆粒無收的時節(jié)。當她充滿自信地問道:“要老師一年還是永遠?請回答我,我的學生們,請回答我。做母親的愛,當嬰兒誕生的那一剎,卻已是一生一世,地老天荒?！甭牭竭@句話,在過去,我會擊節(jié)贊賞,甚至和她一起激情豪邁;在今天,我知道,她敗局已定。做教師和做母親一樣,僅有智慧、激情和能力是遠遠支撐不下去的,更需要極大的耐心、愛心、包容心、平常心和毅力,要有埋頭苦干“只問耕耘不問收獲”的勇氣,要有“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的坦蕩胸懷。在這個世界上有愛你、喜歡你的學生,就一定還有不喜歡你,甚至討厭你的學生。歷經(jīng)滄桑的三毛依然敏感脆弱,面對自己嘔心瀝血要培養(yǎng)的學生,她無法淡然處之。當她忍耐了兩個小時的渴和累,卻沒有一個學生送上一杯茶水的時候,她難過得連便當都忘了去買,作業(yè)也無心批改;學期終了的時候,一個學生遞條子給她:“陳老師,你知道你的缺點在哪里嗎?你最大的缺點就是很熱誠而急迫的想把你的知識傳授給我們。可是我要告訴你,生命自有不同,生命并沒有智與不智,請老師再思!”這張條子,更是讓她“胃絞了足足有五分鐘不能動”。她深深地責備自己沒有教好學生,“我這一學期的潛移默化,我的禮貌、我的教養(yǎng),在他們身上我看不見。這是老師的錯,我沒有教導他去體恤別人?！币淮蝺纱?三次四次,在學生僅僅是無意識或真心無忌或魯莽自負,在三毛卻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叭绻菈K分給我的田,不肯回報我生的歡喜、顏色和果實,我仍然沒有留下來的理由和愛?！?984年,三毛赴美度假治病。次年,一度喪失記憶,神經(jīng)錯亂。此后,她再也沒有教過書。做學生的往往不知道,自己也是有力量的:對視教育為生命的教師而言,你可以是天使,也可以是魔鬼,你可以讓他上天堂,也可以讓他墜入地獄。只因為他在乎你。三日聚增風險與強化責任,教育自己愛上“立法”把三毛因嚴重透支生命(從教的一年里她每天只睡四五個小時)而喪失記憶、神經(jīng)錯亂歸罪為學生是不公平的。事實上,從教之初,認真教學的人,有幾人不是這樣走過來的?三毛是個愛走極端的矛盾體。表面上她活得坦蕩、自我,其實內心里非常在乎別人對她的態(tài)度和看法。當她第一次把自己的文章交給顧福生,只因老師在下一次上課時沒有提起她的稿子,她便內心虛弱地無法再去上課。又因為父親當著全家人的面說她的一篇文章“根本看不懂”,她就淚流滿面地說自己再也不寫作。即便是只有三歲的一對侄兒侄女,她婚后第一次回家,也因為相處了十天還總是對著她哭,她便絕望地說“家,再也不是這里了,這里的人,不認識我”。三毛的學生說:“三毛第一天來華岡上課,可以用轟動這兩個字來形容”。初登講臺的成功和喜悅,讓她和愛她的人都以為她已走出生命的低谷,連一向對她呵護有加的父親都忘了噤口。真正看透并敢于說穿三毛的,只有一向口無遮攔的臺灣作家李敖,他說:“三毛說她‘不是個喜歡把自己落在框子里去說話的人’,我看卻正好相反,我看她整天在兜她的框框,這個框框就是她那個一再重復的愛情故事……”李敖的話很刻薄,卻擊中三毛的要害。因為那時的三毛的確是迷失在自己精心用文字營造的愛情神話里了,她居然對李敖說她去非洲沙漠,是要幫助那些黃沙中的黑人,要學史懷哲。她忘了當初自己無意間翻到一本美國的《國家地理雜志》,看到了書中的撒哈拉沙漠,便產生了“不能解釋的,屬于前世回憶似的鄉(xiāng)愁”;她忘了當初她對荷西說,要去沙漠住個一年半載,要認識沙漠,要在各處旅行;她也忘了她第一次乘飛機來到沙漠,在機場迎接她的荷西穿著很臟的牛仔褲,雙手粗糙不堪,頭發(fā)胡子上蓋滿了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