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言意觀新解

莊子言意觀新解

在《莊子》的《世界》一章中，大約一半的時間都在談論“語言”?！罢Z言”是莊子的一個重要概念之一。人們認為莊子的言意觀是悖論:既認為“道不可言”,又說“得意忘言”,把它解釋為:說“不可說”。因此,有人說道在“言”外,有人說道在“言”內(nèi),爭執(zhí)頗多。其實這是閱讀理解的問題,而非莊子的“言”所致。在《莊子》中,“言”分為俗言和至言。俗言是工具化的言,是莊子所批判的;至言是道之言,是“言”的本質(zhì)?！把浴钡乃覆煌?意義也就不同。簡單地評價莊子對語言的批判,就不能真正理解莊子對語言工具化批判的意圖。莊子是為了顛覆享有絕對話語權(quán)力的正統(tǒng)思想,重新建立自己的話語機制,為語言正名。莊子把語言從意的奴婢地位上升到主人地位,在語言中覓意,在意中體驗道,使語言具有了空靈美、意蘊美。1.“堅白同德”與“言以足志”莊子交代得非常清楚,他寫作的目的是為了奪取話語權(quán)。春秋戰(zhàn)國百家爭鳴,各執(zhí)一端,為了嘩眾取寵,各家廣泛地運用比喻,修飾辭令,“合譬飾辭聚眾”(《天地》),使人們“必躬服仁義而明言是非”(《大宗師》),“而今也以天下惑”(《天地》),天下人都迷惑了,不知所措。“是故高言不止止于眾人之心;至言不出,俗言勝也?！?《天地》)看到語言成為辯論的工具,迷惑人性的手段,莊子非常焦慮。他說:“至言去言,至為去為”(《知北游》),至言雖不可說,但至言不是不言,而是要去掉俗言,還語言的本質(zhì)。儒墨都認為言可表意。《尚書·堯典》中揭橥“詩言志”,《史記·五帝本記》作“詩言意”?？鬃訉Α把员M意”持肯定的態(tài)度,“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誰知其志”(《左傳·襄公二十五年》),“言以足志”是對“詩言志”的引申?？鬃釉?“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論語·憲問》)反對“巧言令色”,孔子之言表達道德思想。墨家之言具有邏輯推理功用,“夫辯者,將以明是非之分,審治理亂之紀,明同異之處,察名實之理,處利害,決嫌疑?！?《墨子·小取》)“循所聞而得其意,心之察也?！薄皥?zhí)所言而意得見,心之辯也?！?《墨子·經(jīng)上》)肯定了言辭表達思想的功用,主張“以名舉實,以辭抒意,以說出故”(《墨子·小取》),墨家關心的是語言表達思維、進行論辯的功能,名家的“堅白異同”之辯,更是專以名實作為討論的主題,集中在語言的概念、推理方面。以上各家都把語言看作是表達思想和意志的工具。莊子說儒墨之言是俗言,不是道之言。道之言像風吹一樣自然,不留痕跡,學派之間的爭論盛氣凌人,喋喋不休:“大言炎炎,小言詹詹”(《齊物論》),“其發(fā)若機栝,其司是非之謂也;其留如詛盟,其守勝之謂也;其殺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齊物論》),他們出言不遜,像放利箭,專門窺伺別人的是非來攻擊;他們沉默的時候,守口如勢約一樣慎重,隨時等待機會取勝。這種勾心斗角對人性的摧殘,就如秋冬天氣對生物的摧殘一樣,使他們?nèi)談僖蝗盏卦阡N毀。人們的心靈已閉塞,無力自拔了。諸子的爭論致使眾人役役,迷失了自我,不懂得生命的意義?！笆乐F道者,書也。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天道》)世人因為珍視語言以書冊相傳授,但這些俗言都是古人的糟粕。一旦人們懷疑圣人之言,他們的權(quán)威便轟然倒塌了。莊子之言并非躲在僻處自說,對語言的質(zhì)疑,完全是出自于人性的警覺,以之改變生存方式,把人從權(quán)威概念的奴役中解放出來。因此,莊子對語言工具化的批判是對正統(tǒng)思想的釜底抽薪。俗言只能以事物的現(xiàn)象為極限,“言之所盡,知之所至,極物而已。”(《則陽》)俗言以偏概全,偏執(zhí)于一端,“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鼻f子借孔子之語,否定俗言的言說方式:“利義陳乎前,而好惡是非直服人之口而已矣。使人乃心服而不敢蘁,立定天下之定。”(《寓言》)語言是各家鼓吹自己的工具,完全被人所主宰,人與語言的分離,使人最終占有不了語言,厲害、仁義終不能使人心服。所以,莊子不是否定語言,而是要尋找新的言說方式。至言是客觀、周遍的,與人無間的,打破了語言能指與所指之間一對一的單一固定關系。2.“道”不可為“言”一方面,他用道不可言反對言盡意;另一方面,道不可言,為什么還要言說,如何說。莊子并不是最早意識到語言局限性的思想家。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老子》一章)老子心目中的道是不可言說的,語言為邏輯符號,所把握的只是有限的外界事物,而不可能是宇宙的整體。道不可言,“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吾強為之名曰大”(《老子》二十五章),只能勉強言之。老子把言分為“美言”和“信言”,“美言不信,信言不美”,這里的“美”指外在的美,不是真美?！把浴北旧砭陀芯窒?再加之是“美言”,就更不可信了。老子對“信言”是肯定的,相信“信言”可以傳意。但老子沒有講清楚言和意的關系。莊子接著老子的意思講,并在此基礎上提出了“至言”,明確了語言的本質(zhì)。把各學派的言等于意的關系,改變?yōu)檠圆坏扔谝狻Ｇf子認為言等于意是有條件的,它只在有形之物為言說對象時成立,但不能言道。“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論,意之所不能致者,不期精粗焉。”(《秋水》)“粗”與“精”還仍然局限于有形跡的東西,“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也?！?《秋水》)物之“粗”者能用語言議論,物之“精”者可以用心意傳達,而道無所謂粗與精,是語言和心意都無法表達的。意所隨的“道”是不可言的。但“道不可言,言而非也”之言,正是莊子所批判的言。道“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大宗師》),“可傳”、“可得”,但我們越想說清楚,卻離道越遠,“可言可意,意而愈疏”(《則陽》),可見是言說的方式和方法問題。在《莊子》中,大量地出現(xiàn)“不言”、“無言”等詞,一般人們都認為是“不能言”、“無以言”。但莊子對這些負概念都給予了積極地肯定,他用“無”的言,代替“有”的言,使有限的言具有了無限的意義?！坝小笔谴嬖诘母拍?有形象、有性質(zhì)、有結(jié)果,“無”具有“有”所不具備的“實際存在”,并非空無一物,而有總括萬有的特點。在一定情況下,“無”與“道”同義,“無言”和“不言”不是一“言”不發(fā),而是用“無”的原則去“言”,變換一種言說方式?！把詿o言。終身言,未嘗言;終身不言,未嘗不言?！?《寓言》)這是悟道者情態(tài)的說明?！盁o言”,陳鼓應釋為“無心之言”,“發(fā)出沒有主觀成見的言論則終身在說話,卻像不曾說話,卻也未嘗不在說話?！?P732)莊子至言的本質(zhì)是“無為”,其意無限?！盁o窮無止,言之無也,與物同理。或使莫為,言之本也,與物終始?！?《則陽》)莊子反對的是有為之言,主張無為之言?！暗啦豢捎?有不可無。道之為名,所假而行?；蚴鼓獮?在物一曲,夫胡為于大方!言而足,則終日言而盡道;言而不足,則終日言而盡物。道,物之極,言默不足以載。非言非默,議有所極。”(《則陽》)道的無限是有限的言無法表達的,道是無,但無不是空,無中有有,言便不可執(zhí)著于有形,也不可只執(zhí)著于無象,“可言”和“不可言”都是限于物的一偏,言論周遍,則終日言說的都是道,言論不周遍,則終日言說的都是物。道的名乃是假借,它似有非有,言也以似與不似之間自由出入,與“道”為一,而非形影相隨。物中有道,無處不在,只要細心體驗,可以意會。至言不是不說話,也不是限于物欲的俗言。莊子的言意觀是對各學派觀點的揚棄。他承認“言”的傳達作用,沒有否定語言的工具作用。莊子看到了語言描述對象的博大、精深,“道”是超越于“形色名聲”之上,非視聽感官所能“德彼之情”,其本質(zhì)“淵乎不可測”(《天道》)。在事物有形存在背后還有“無形者”的存在,“無形者”不僅是事物中最為本質(zhì)的方面,而且也是人們最終希望認知的因素。但是傳統(tǒng)的言說方式都不能達到,只有用“不期精粗”的至言方式達到,用“荒唐之言”去描述“芴漠無形”的道。莊子用“寓言”、“重言”、“卮言”以區(qū)別于傳統(tǒng)語言,建立自己的語言秩序?！霸⒀浴?陳鼓應釋為“文體”,似有不妥,寓言作為文體是后來的事情,我們從眾說,把它看成語言形式。寓言十九,九成是借他人之口說的,一成是自己的直接議論,以語言的客觀性區(qū)別于各家的“是非”之言;重言是自己的真心話,“以重言為真”(《天下》),看似客觀的寓言中又有莊子的真意在?？陀^與主觀之間時常穿插“卮言”,使三者各具特色,并滲透為一?！柏囱匀粘?和以天倪,因以滿衍,所以窮年”,卮言幾乎沒有通常所說的“言”的存在,卮言是天然的語言,“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寓言》)“卮言”,司馬彪注:“謂支離無首尾言也?！敝щx的合音則為卮,陳鼓應釋為“無心之言”,“天倪”,合于自然,此言在《齊物論》中也出現(xiàn)過,并以問答形式做了解釋:“何謂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與不是,然與不然,不刻意地滯于物,不私意地參與期間?！疤炷摺迸c“天均”同,追求不偏不私的道,“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齊物論》),“和之于是非而休乎天均”,無羈系,不知所以地隨天機而行的自然妙境。張默生認為,“在這里,所謂言,要是只把它理解作寫作的根據(jù)是不夠的,它已是與精神或事物的水乳交融體了”(P621)?！柏囱浴彼枋龅氖且环N生存氣象,當代德國思想家雅斯貝爾斯稱其為“偉大的間接言傳”(P201)。莊子用神話傳說、寓言故事比喻象征道的內(nèi)涵,以不受邏輯與常識的約束、寓于想象和魅力而又不太精確、模棱兩可的語言顯示著道,昭示著心靈的開放和自由。這是對老子所說“言”的發(fā)揮,“善行,無痕跡;善言,無瑕謫”(《老子》二十七章),善于言談的人,不會露出語言的破綻?！肮胖嫒恕蹦軌蝮w察道,是因為沒有被是非的語言世界所污染,莊子要還原語言的本質(zhì),認為語言具有自己的生命,無私、自然是語言的本質(zhì),語言的本質(zhì)是生命對道的體驗。莊子不僅從思想上,而且從語言實踐上建立起獨到的語言觀,超越了語言的工具性,以“卮言”彌合語義與人的分離。莊子主張語言回到概念前的審美世界,這與海德格爾有相似之處。海德格爾主張回到語言文字發(fā)生前的事物,因為只要我們黏著文字和文字的含義,我們便仍然無法接近物象本身。海德格爾說“語言是存在的家”,詩意的語言是人的本質(zhì)的證明,人類要返回自身,就要回到詩意的語言。但海德格爾要通過某些現(xiàn)行哲學用語語根的追尋,企圖重現(xiàn)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前未經(jīng)概念化的原意,即回到過去的樣子,他的語言世界是二分的:“未割”與“已割”的語言。相比之下,莊子則把過去僅僅當作理想,并試圖通過語言本身的超越來實現(xiàn),更有積極意義。莊子在象征的寓言與概念的重言之間建立了“卮言”,使語言混沌為一成為現(xiàn)實。語言找到了家,人類便找到了帶我們回家的路,語言并不是人的本質(zhì)。⒊“得意忘言”為審美生存之道言既然是無偏私、自然的,有若無,實若虛,言與意之間就有了無限的想像空間,人與言之間就有了若即若離若虛若實的契道空間。這樣,有限的言,有了無限的意,“大音希聲,大象無形”(《老子》四十一章),意在言外。體“無”作為一種生存方式直接關涉人如何超越現(xiàn)實的生存境遇?！暗靡馔浴?、“得魚忘筌”(《外物》),涉及的都是生存問題,語言學或文藝學的理解都不過是在此基礎上的引申。人們往往把“得意忘言”理解成因果句,即因為“得意”所以“忘言”,言被視為工具,這句話便被局限為書本閱讀的指南,而忽視了其中生存的道理。這兩句中,“忘言”與“得意”互為條件,從人生的層面上說,它揭示了人審美生存的途徑,“忘言”才能“得意”。在《莊子》中,“忘”出現(xiàn)得極其頻繁,有“忘心”、“忘己”、“忘乎天”、“忘乎物”等,“忘”不是簡單地拋棄、不要之意,而是把所“忘”之物的“非己”去掉,“本己”自然呈現(xiàn),意思均為“不執(zhí)滯”以達澄明之意?！巴褐?是之謂入于天”(《天地》),陳鼓應釋為:“不執(zhí)滯于自己的人,稱為與天融合為一?！?P312)“忘言”意即“不執(zhí)滯”于言,去掉俗言、是非之言,還言之本質(zhì),只有“忘言”才能“得意”。“得意”與“忘言”之間的關系是相忘,正如“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大宗師》),魚游在水里并不會意識到水的存在?！跋噱σ阅?不如相忘于江湖”,水是存在的,當我們感到它的存在時,我們是不自由的,當我們感覺不到它的存在時,我們恰恰真正擁有了水。體道后的境界就如同江河中的魚一樣,從容自得,逍遙自在。人與語言的最高境界是“忘言”,語言不再成為表達的阻礙,“猶河漢而無極也”(《逍遙游》)。莊子以“時恣縱而儻,不以犄角見之也”(《天下》),以區(qū)別于時人所謂的“莊語”,從而實現(xiàn)了對俗言的超越。在日常語言和概念語言之外獨辟語言的新天地:體驗的語言,審美的語言。它不是訴諸于抽象的理智,而是訴之于直覺、想像和情感,它“大而無當,往而不返”(《逍遙游》),堂皇卻不切實際,無邊際,不被現(xiàn)實人所理解,視為“無用”。以語言之“有”來表現(xiàn)大美之“無”,不見形跡而有神妙作用。語言具有模糊、朦朧、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