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林《小學英語》序

谷林《小學英語》序

一受轉(zhuǎn)發(fā)、被抄襲的“不自由”顧林的作品買了兩本書：《書法》和《淺色痕跡》。后來多事,亦確因地僻難尋,冒昧直接向著者討購(匯款)《書簡三疊》,并聲言請題簽,先生不以為忤,滿足了我的愿望。今天想來,實在有些癡氣。2010年,從報上見到谷林編外文由止庵費心集齊印出,成《上水船》甲、乙二冊,又四下搜尋,小城仍見不到,便從網(wǎng)上購回。書是小開精裝,封面用白色作底,只一條紫邊加框,書名字號不大,黑色,在下一幅箋畫搭配,十分雅潔,一如谷林文字。谷林文章是頗為好讀又耐讀的,所以可以長時間擱在枕邊。有時內(nèi)容雖已熟知,可那精致的文字,氤氳出一片清雅的氣韻,到底異樣,值得再三進進出出。有人說,好的文字可以隨手從任意一頁讀起,這大不易。谷林先生文字富這樣的魅力,雖然在枕邊,可并不見得要一氣從頭至尾讀畢。擱著翻著,有些篇目已看過數(shù)次,有些章節(jié)卻似乎沒有打開。昨天晚間,在床上臥讀。取起的是《上水船》乙集,隨手打開,是《學英文及其它》一篇。文章言作者小學到中學修習英語的情況,其間穿插當年有關(guān)英文的軼聞,煞是有趣。譬如舉了當時有一權(quán)威之“論斷”,說中國“四萬萬同胞”,“于英文一道,稱得上精通的,總共才不過三個半!”那個整數(shù)“三”,姓名作者也未聽人說起,而那“半個”,竟然是大名鼎鼎的林語堂。平時在言傳中,筆者也曾聽過類似傳聞,可見諸文字,谷林先生當為首次。隨手撿來好段子,植入文中,收到助興增趣效果,這其實是生命閱歷不意間給人的財富。接下,作者又談起并質(zhì)疑了另一件與英文課本有關(guān)的情事:在其中學那幾年,英文課本不斷改變“系列”,先是采用周越然所編《英語模范讀本》,以后改用由開明書店印行的林語堂所編課本?！捌鋾r還聽到有眉有眼的指說:《模范讀本》被開明書店和林語堂告發(fā)‘抄襲’,受罰判償損失若干萬云云。我們同學間似乎多數(shù)聽信不疑,還頗自作聰明地猜想那就是我們學校以后學期改變選用課本的原委”。在引了周越然的《〈模范〉小史》一段文章后,谷林接下說:“開明書店創(chuàng)建于1926年,可證斷無前書抄襲后書之理。作為中學生的我,一度輕信流言,是不讀書、不看報之過,猶幸天生就笨嘴拙舌,寡言少語,因之未曾添油加醬,隨聲起哄,也去摻和播揚這類沒影兒的是非?！逼鋵?抄襲林語堂英文課本,倒并非“沒影兒的是非”。這在當年出版界也算得上一件熱鬧的大事,不過牽涉者不是周越然及《英文模范讀本》,抄襲之事另有其人。二林漢達所編的英語專四字教材那是1928至1929年間,一套三冊裝幀講究、圖文并茂的《開明英文讀本》問世。該讀本由在文壇上頗有聲譽的林語堂編寫,其中插圖為擅長兒童畫的豐子愷所繪。由于編寫確有特色,很短時間,這套“讀本”便為全國許多學校采用為課本;編者林語堂由此書獲得豐厚的回報,開明書店也借助這套書大大賺了一筆,并在上海立下了根基。教科書的編寫,在當時有相當?shù)幕貓?。谷林先生所言周越?便是借助編寫的一套《模范英文讀本》,靠抽版稅,不僅在上海蓋起了洋房,還搜藏了大量稀有珍本和禁書,過上了叫一般人眼熱的富翁生活。林語堂所編《開明英文讀本》暢銷之后,也引起了同行的眼熱。當時上海有一家世界書局,經(jīng)理叫沈知方,他看到此情形后,便委托當時大學畢業(yè)未久的林漢達(1949年后曾任《中國語文》雜志總編輯;編寫過《春秋五霸》、《西漢故事》、《三國故事》、《上下五千年》等通俗讀物)也來編一套英文教材。為趕學校開學使用,這套英文教材在很短時間編成。1930年2月,林漢達所編這套《標準英語讀本》開始推出。據(jù)筆者在當時報紙查閱時見到,世界書局當年在多家報刊打出的廣告詞為:“采取直接教授法,注重表演,學習者既循自然,又有興味?！薄叭〔木珜?體裁活潑,生字平均,成語豐富,文法簡易,會話自然,語音準確,插圖新穎”云云。從常理看去,林語堂早年就讀的是教會所辦的尋源書院,四年間基本以英語為書面及口語,打下了很好的基礎(chǔ),后入教會學校圣約翰大學;之后又到美國“哈佛”留學,再轉(zhuǎn)赴德國萊比錫大學,研究語言學,獲哲學博士學位。由他來編寫英語教材,自然十分適當。林漢達當時大學畢業(yè)未久,又很短時間編出《標準英文讀本》,這雖并非不可能,可要達到林語堂所編教材的水準,或完全另起鍋灶,無所依托地編出一套合適教材,大約就不很容易;更重要的,他編的這套書影響到了林語堂和開明書店的利益。此時,《開明英文讀本》銷路正旺,對于開明書店,這幾乎成了他們的命根子。編者林語堂當然也從中大大獲益。眼下冷不丁冒出世界書局《標準英語讀本》,自然引起他們高度關(guān)注。不久,有人向開明書店老板章錫琛舉報:世界書局那本英文教科書,同開明書店的書很相像。莫不是抄了些,仿了些?章錫琛一聽,馬上令人買來一套,交林語堂審核。對這影響書店同時影響自己收益的情況,林語堂自然格外關(guān)注。他將林漢達所編與自己所編書一比較,馬上認為:《標準英語讀本》形式上全與《開明英文讀本》相同,而且一些課文都是從自己課文中抄下的;其他類似、雷同處也很不少。在與書店老板章錫琛商量后,他們便將書中抄襲、雷同之處一并附上,寫信通告世界書局,希望他們停止出版。世界書局好不容易才搞到一套英文教材,又借著與“開明”教材相仿的便利,正準備多撈一把,對開明書店的來函,自然擱置,不愿理睬。見到世界書局如此態(tài)度,開明書店有些惱火。他們便請自己的法律顧問,起草函文,對世界書局提出嚴正警告,要求他們立即停止發(fā)行此英文教材,并賠償損失。世界書局老板接到來函,不以為意,甚至有些推脫;他只把這封函交給該書編寫人林漢達,讓他個人“負責解決”。三對開明書的可提高“三種辦法”,引起林漢達對自己“三言二辨”林漢達當時只三十掛零,大學畢業(yè)未久,驟然遇到這樣的“官司”,自然毫無辦法。無奈之下,他只好向世界書局編輯所長范云六求助。范云六原以為只是一般糾葛,便好心為林漢達寫給開明書店老板章錫琛一封介紹信:“茲啟者,鄙局出版‘標準英語’,聞與貴處出版‘開明英語’有相似的嫌疑,刻由鄙處原編輯人林漢達君來聲明一切,希望免除誤會……”林漢達持這封介紹信見到章錫琛后,章本有和解之意,可此事牽涉編寫者,便讓林漢達直接去與林語堂見面相商。林漢達幾番尋不到林語堂,便留下一張名片。在名片背后略微轉(zhuǎn)述自己的意思:“語堂先生,今為和平解決英語讀本,討教如何修改,以便答復(fù)三條辦法……”這里所說“三條辦法”,是林語堂提出要求世界書局應(yīng)修改之法:一、文句抄襲者;二、一篇中雷同之數(shù)處者;三、編排中形式故意模仿者。林漢達見到林語堂后,林語堂將此三條的依據(jù)一一指出,林漢達無話可說?；氐绞澜鐣?他將逐條悉數(shù)反映。書局卻認為,如此修改,那該課本就幾乎無法存在,于是便給開明書店復(fù)函,只承認在課本第三冊上,有一首詩系從林語堂教材直接錄取,其余部分,或辯稱“不謀而合”;或什么“智者所見略同”云云,指望以拖的法子,達到不了了之的結(jié)果。世界書局這些作為,顯然不能令開明書店滿意。他們便將世界書局抄襲自己教材之事,捅到報界,試圖以輿論施加壓力。世界書局不甘示弱,他們也讓律師在報刊上刊登“啟事”,以“公然毀損本書局名譽”,向開明書店提出“警告”。世界書局不僅不對自己教材抄襲之處作出修訂,反而言之鑿鑿,“警告”開明書店一番。為有力回應(yīng),開明書店隨即將世界書局編輯所長致章錫琛的介紹函,林漢達在名片上留給林語堂的文字等,一一照相制版,發(fā)表在多家報紙頭條,作為“世界書局承認《標準英語讀本》抄襲《開明英文讀本》之鐵證”。世界書局當時在上海,實力排在“商務(wù)”、“中華”之后,比起開明書店,力量顯然雄厚。見到開明書店在多家報刊刊發(fā)往來函件作為“抄襲”證據(jù),便以事關(guān)“誹謗”,將“開明”告上租界的特區(qū)地方法院。為保證訴訟成功,他們還花重金為林漢達聘請了上海著名女律師鄭毓秀,希望一舉擊敗開明書店。面對如此情形,開明書店感到無奈又可笑。這些主事者雖身在商海,可到底是文人,無奈之際,他們便花錢,在多家報紙上刊出一則舊時代的“笑話”。笑話大意是說一個人住店,丟了狐皮大衣,最后在旅店另一人的箱子里尋見。這位旅客說,我是偶然借一下,不是偷,還給你就是了。丟大衣的人說,你既然承認偷了大衣,我要到官府去告你。那位偷大衣者卻說:你誣蔑我是賊,是“毀損余之名譽信用,子罪大矣!吾將愬諸有司”。反客為主,反而要將丟大衣者告上法庭。“笑話”的寓意一目了然,不過這笑話也讓“開明”付出了一定代價。四向國內(nèi)要長期做好《刑》的發(fā)行說實在的,當時“開明”手里雖然有世界書局抄襲的證據(jù),可司法不公、政治黑暗,自己不僅沒有充分勝算,反而頗為緊張,恐怕一旦“誹謗”罪成立,賠償起來,在上海灘剛有些起色的書店有些吃不消。沒法子,老板章錫琛一方面繼續(xù)在報刊上發(fā)文辨正,一方面與林語堂一道,將兩部英語教材雷同、相似、抄襲之處,一一加以對照說明,并將結(jié)果交南京教育部鑒定,希望能獲得著作權(quán)保護。正在此時,世界書局的英文課本也送到教育部。編審處讀了這兩部教材,也形成了兩派。對抄襲一說,有人認為,這些資料均為外文,大家都可以引錄。另有多數(shù)人經(jīng)過比照,認為確實存在“抄襲”,兩邊爭執(zhí)不下,最后采取票決。結(jié)果,認定世界書局英文課本確有“抄襲”、“冒效”開明書店課本的地方,于是決定對世界書局《標準英文讀本》不予審定,禁止發(fā)行。教育部審查結(jié)果下發(fā),由上海市教育局轉(zhuǎn)達開明書店。此時正值法院準備對“世界”、“開明”訴訟案判決之時。見到教育部的審查結(jié)果,法院當然不能判開明書店在報刊宣傳世界書局“抄襲”為誣枉,只好在判詞中,認為開明書店在文中用了“以后編輯圖書,希望多聘通人,慎重將事”的話,是指責對方編輯皆為“不通”,屬“公然侵慢之辭”;再一點,是開明書店在報紙上刊登“笑話”,把對方“譬諸竊盜”,“應(yīng)構(gòu)成侮辱罪”,因此判處罰金三十元。在接下來的幾天,“開明”以“開明書店為英文讀本訟案答垂詢諸君并謝各界”為題,在報刊上登出一組文字:一、法院“刑事判決書”;二、教育部審查結(jié)果及上海教育局給該店的“訓令”;三、對各界人士表示感謝!表面看去,開明書店被判“公然侮辱罪”,并被判處罰金,可明顯是象征性的———區(qū)區(qū)“三十元”。最重要的,是世界書局“抄襲”,“冒效”開明書店教材事實成立,并被判“停止發(fā)行”,這才是實質(zhì)最要緊的,是開明書店最樂意看到的結(jié)果。這一番折騰,許多已經(jīng)采用了世界書局《標準英語讀本》的學校,紛紛要求退還書款。不僅此書,還連帶影響到該書局其它相關(guān)書籍的銷售。另一方的開明書店,因為官司的實際勝利,經(jīng)報紙公布,等于給自己的教材打了難得的廣告。從此之后,《開明英文讀本》銷路直線上升,連老資格的“商務(wù)”所出周越然《模范英文讀本》等同類書籍,也望塵莫及。此次訴訟案后,林語堂所編的這套三冊《開明英文讀本》從此更加風行。陸續(xù)發(fā)行二十多年,他個人所獲版稅數(shù)十萬元(當時這堪稱天文數(shù)字);開明書店也因為這套書大大獲利,漸漸發(fā)展成上海商界不可小覷的大書店?！稑藴视⒄Z讀本》的編者林漢達,在此事件中頗受挫折,可他更加發(fā)奮讀起書來,事后不久他到美國留學,獲碩士學位?；貒髲氖吕』挛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