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的報告

向死而生的報告我最要好的朋友從來不在我的跟前提起我的病。她不問，我也不說，這是我們之間的默契。我知道她知道我的病，她甚至在我家看到過我吃藥的盒子。她看過之后把盒子放回原處，一句話也沒有說。至于其他的同事和朋友，他們也至少聽說過關于我生病的傳聞。這從他們看我時的眼神就可以看出來，但他們和我最要好的朋友一樣，什么也不說。我和絕大多數(shù)精神病患者一樣，在生活中，對于自己病的經(jīng)受處于失語的狀態(tài)。我不對別人提起，對自己也不提起它。我盼望自己從不提起、隱蔽自己曾經(jīng)有過精神病的歷史，這樣我看上去就沒有那么驚奇了。但我沒有自己盼望的那么勝利，我能感覺到我沒有能使自己顯得不驚奇，我始終是個別別扭扭的人。我對自己也不提起它，是盼望這樣能慢慢忘掉它。這一點，我就更失敗了，犯病的時候我那些感覺那么觸目驚心，我不行能忘掉那些感覺，那是我人生的一局部，他和我其他的經(jīng)受一樣，構(gòu)成了我，剜掉那一局部的我就不是我了，會成為更難應付的人。在病過多年以后，我最近幾年又開頭住院了，這使我意識到，對于我的病，我能做的，不是試圖忘掉它，而是面對它、整合它，讓它成為我生活中的有機局部，成為我以后人生行走的動力。

但到目前為止，我依舊不知道如何面對我犯病時的經(jīng)受，那些無法解釋的事情，我不知道它為什么會發(fā)生，又為什么會在以后消逝，留在我記憶里，我不能左右它，也不能熟悉它。它來的時候我瞠目結(jié)舌，驚奇地感覺著一切，既不能言語，也不能做一點什么。等到它慢慢消逝，我才拾遺補缺地一點一點復原當時的情形，試著給出殘缺不全的解釋。即便在過去以后，我也沒有方法理解我在病的狀態(tài)下的所作所為和看到、感覺到的景象。自己難以解釋，我試圖求助于心理醫(yī)生。我訪遍了我生活的城市中當時每一個心理詢問機構(gòu)，我只從中獲得了一點點幫忙，由于大多數(shù)心理詢問師都認為我應當克制掉那些“病態(tài)的”的習慣，走上和正常人一樣的道路。什么叫“克制”，這是個難題。通過吃藥忘掉它，還是讓它以后不再發(fā)生？我連它的來路都不知，又怎能做到讓它以后不再來？忘掉它更是無從談起，只要我不丟失記憶，它將仍舊伴隨著我。我那時候還不知道，這種病復發(fā)率極高，治愈的可能很渺茫。我對“克制”它沒有信念，由于我不知道怎么克制它。而人生漫漫，假設這些感覺仍舊將突如其來地造訪我、左右我，我以后的生活會成為什么樣子？

不會應付生病的經(jīng)受和防止生病，我變得對很多事情都懼怕起來。我原來是個膽子很大的人，一個人到什么地方不知道可怕，自從生過病以后，我變得膽小了，到一個生疏城市燈火通明也會不由自主地感到可怕。雖然我不知道自己可怕什么，但可怕的感覺刻骨銘心。我會避開自己一個人出去，迫不得已出去了也會瞻前顧后，渾身每一個汗毛都豎著。后來我覺察自己最可怕的是觀察路邊流浪的乞丐，尤其是那些流浪的精神病患者。遠遠地觀察他們我就不敢抬頭了，直至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也都不敢正視他們，更不要說施舍了。我那時候覺得這就是自己以后人生的歸宿。學會給乞丐面前的盒子里放錢，用去了我許多年。我聽人講武訓傳，上網(wǎng)搜尋阿炳的故事，強迫自己去了解乞丐們的境遇，第歐根尼的事情，終于是敢在街上給乞丐面前的盒子里放一點零錢了。做到這些，不是靠自己覺得自己會有更好的命運，而是我了解的這些乞丐的故事讓我見慣不怪、麻木了。

僅僅“克制”了對乞丐的恐懼，也并不表示我的生活有了盼望，我還有更多問題都像那對于乞丐的恐驚一樣，左右著我、困厄著我。由于病我成為環(huán)境中別扭的人，我開頭對人也可怕起來，生怕別人看不起我，經(jīng)常覺得自己是被不尋常對待的另類。很多事情說明我的確是被另外地對待了。同住一層宿舍樓，別人都能相互輕松地交往，只有我一個人蜷縮在自己的房間，連借個東西也成為需要極大士氣才能辦到的事情。我想跟別的房間的人交往，在路上跟人打招呼，弄得別人和自己都為難起來。裝作問事情到別人宿舍，我緊急得渾身都繃起來了。我感覺自己臉蛋發(fā)燙，聲音發(fā)顫，比自己當年上臺演講和朗讀緊急多了。有時候我自己都不知道這個是我，還是從前那個人是我。幾次這樣的嘗試之后，我不得不承受自己是個另類、只配孤獨這樣的事實。父親鼓舞我買東西時多跟賣家聊幾句，這樣比擬安全，不會顯得突兀，但我很快覺得自己這樣的搭訕也笨拙得厲害。

問題不止在跟人交往上，我的工作，我的整個人生都是沒有價值和盼望的。我正年輕，原來有無窮的精力和動力進展自己，事實上對于將來沒有任何規(guī)劃。工作成了沉重的負擔。我日復一日重復著沒有創(chuàng)新、沒有盼望的日子，沒有成就感，辦公室沒有一點吸引力。在同事的無意提示下，去讀了一個學習班，這使我開頭有了轉(zhuǎn)變的跡象。讀那個班，我接觸了一些人，接觸了一些學問，鼓舞我寫了幾篇小文章，發(fā)表在單位的內(nèi)部刊物上。這給我的生活帶來了意想不到的變化。開頭有人向我提起那幾篇文章，還有人很熱忱地鼓舞我：連續(xù)、連續(xù)。盡管我在報那個學習班的時候，也有一點盼望能“長善救失”的意思，但對這盼望怎么實現(xiàn)一點概念都沒有。我在后來的閱讀中明白了一點：“貧困的魔咒是黑暗而不是匱乏”；“歷史給他們那被損害的生活又加上了被淡忘的污辱”。我從前的生活是一種被淡忘的生活。那幾篇小文章證明的是我還是一個“活物”。既然開頭了，或許我沿著這條路走下去，我的生活會有起色，惋惜全部的事情都沒有那么簡潔斬截，我突然覺得看書、寫那些小文章似乎很無聊，并不能真正轉(zhuǎn)變我的境況。我仍舊只有幾個能說話的朋友，我仍舊被困在自己覺得沒有前途的工作中，除此之外，我還是單身，由于這個身份帶給我的不便和困擾是顯而易見的，而我一點對策都沒有。我試了，轉(zhuǎn)變這個身份沒有那么簡單，我不擅長、也不情愿投注更多的精力和時間在這樣的事情中，我只有習慣它。星期日下午的陽光隔著窗簾照進我的房間，我望著一架子書苦惱不已。我沒有房子，我住的這間平房是朋友借給我的，房價飛漲我卻下不了決心買房。好象買房不是我應當做的事情：我的朋友告誡我最多的是如何擺脫我的單身狀況，而不是由自己努力來轉(zhuǎn)變我的境況。工作、讀書和寫字都無法成為我人生中的“頭等”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