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I（從腦到靈魂的旅行）

\hPHI從腦到靈魂的旅行目錄\h開場白\h第1章伽利略之夢\h第一部分證據(jù)：自然實驗\h第2章導論\h第3章大腦\h第4章小腦\h第5章兩位盲人畫家\h第6章閉鎖的腦\h第7章失去記憶的意識\h第8章分裂的腦\h第9章矛盾的腦\h第10章著魔的腦\h第11章睡著的腦\h第二部分理論：思想實驗\h第12章導論\h第13章伽利略與光電二極管\h第14章各種各樣的信息\h第15章伽利略與相機\h第16章整合信息：多與一\h第17章伽利略與蝙蝠\h第18章看到黑暗：解構黑暗\h第19章黑暗的意義：建構黑暗\h第20章亮光宮殿\h第21章感受質(zhì)花園\h第三部分意蘊：意識的宇宙\h第22章導語\h第23章夜幕降臨之一：死亡\h第24章夜幕降臨之二：癡呆癥\h第25章夜幕降臨之三：憂傷\h第26章黎明之一：意識的減弱\h第27章黎明之二：意識的進化\h第28章黎明之三：意識的發(fā)展\h第29章白晝之一：探索意識\h第30章白晝之二：想象意識\h第31章白晝之三：發(fā)展意識\h收場白\h第32章伽利略的最后三個夢開場白第1章伽利略之夢夢中他在一片黑暗中漂蕩不知緣何在此不知來自何處他環(huán)顧四周，一片漆黑。他的靈魂在急速上升，也許是在急速下降（此時他分不清方向）。靈魂一轉(zhuǎn)身，看到了很多星星。遠處有很多星系，行星在冷漠的宇宙中轉(zhuǎn)動。地球也在轉(zhuǎn)動，但沒看到太陽。黎明來臨了。地球呈現(xiàn)半月形，朦朦朧朧，一面朝向日出，一面朝向日落。伽利略離地球越來越近，他看到清晨柔和的光掠過最高的山脊，山谷中的陰影慢慢退去。很快地，陽光照到最高的樹端。他看到小時候待過的修道院掩映在一片樹林中，曾經(jīng)屬于他的那塊小小的土地在迎接他這位客人。他在半空中盤旋了一會，溜進自己曾經(jīng)待過的房間。他的靈魂在床上方飄蕩，看到了床上的自己：閉著眼睛，半張著嘴——這是一張老人的臉。然而，他的靈魂卻是輕盈的，不受肉體的束縛。他的肉體（b-o-d-y）！他能夠看到組成“肉體”這個單詞的字母：進入舞臺右側，游游蕩蕩，然后很快啟程。多么像鑲著黑圈的小月亮，o計劃著從b到d的路程，y在敲舞臺的門，卻沒有回應。靈魂將耳朵貼到肉體的胸口，傾聽心跳聲。心臟如何能夠一輩子持續(xù)跳動？沒有一種機器能夠這樣毫無障礙地一直運作。伽利略想：不要去問心臟是否會停止跳動，而要問心臟何時會停止跳動。他傾聽自己的呼吸聲。有一陣子，看著身體內(nèi)的“風箱”在冒氣、喘息，一呼一吸，他不禁會想：體內(nèi)還剩下多少氣息。接著他又想道：不要想這個問題了，因為氣息很快就會漏完，就像每個氣球都會漏氣。忽然，一陣氣流將伽利略的靈魂使勁地吹向他的體內(nèi)。他感到靈魂被吸了進去，經(jīng)過狹窄的鼻孔，進入到顱骨黑色的拱頂里面。在顱骨內(nèi)，他發(fā)現(xiàn)了另一片天空：顱骨的黑色天空。這里沒有星星，但是靈魂一轉(zhuǎn)身，看到了另一片大地。他在這片廣闊的陸地上空飄移，看到一座座山，飛翔在山谷上空。另一個黎明景象出現(xiàn)了：山脊上和山谷里覆蓋著茂密的樹，可能是青春之樹，他還曾在背陰的山谷學習關于自然和靈魂的知識。青春的氣息在空氣中飄蕩，綿延起伏的山脈也在呼吸，脈搏在緩慢而柔和地跳動。然后他看清楚了：在他的靈魂下面那一片廣闊的區(qū)域是腦：腦閃閃發(fā)亮，里面仿佛裝著一個太陽。他降落到地面，鉆進腦內(nèi)，在樹林中，在樹冠下，在腦的深處，他再次看到了修道院，以及修道院里一長排的小房間。他再次看到自己小時候待過的房間，看到一個男孩（小時候的伽利略）躺在床上，床的旁邊是那把魯特琴。男孩開始彈奏魯特琴：他熟悉這首曲子。腦比天空還廣闊。他想：這個男孩也有一個腦，腦內(nèi)裝著另一個宇宙，是他年輕時擁有的廣闊的綠色宇宙，而在這個宇宙內(nèi)裝著其他男孩以及他們的腦，每個人的腦內(nèi)都裝著自己的魯特琴及正在升起的太陽。宇宙中有無數(shù)腦，每一個有生命的腦都像一顆燃燒的星星。然而，每一個腦對于廣闊的世界來說都是微不足道的。腦就像顫動的果凍，裝在由骨頭做成的杯子里，或者像是帽子下面蓋著的一小塊面包，又或者像一塊浸泡過紅酒的松軟布丁——一拳頭就可以將它打破。腦如何能裝得下天空？伽利略曾經(jīng)以為，是腦將這個世界裝扮得五彩絢爛，賦予世界以聲音、味道、氣味，讓世界充滿生氣。但現(xiàn)在他覺得腦能做的不只是這些：腦想象并創(chuàng)造了所有的一切——魯特琴、房間、山脈、恒星、行星，等等。伽利略想，腦產(chǎn)生了現(xiàn)實中的一切：香蒲開花，松果落地，杜松結果。腦產(chǎn)生了大大小小的一切事物：雄蜂，海草，附近的草地以及遠處的山峰。腦在燃燒、閃耀。它沒有名字，只是屬于某個人。伽利略想：存在的一切就是可以被感知的一切?，F(xiàn)實僅僅由純粹的經(jīng)驗構成。腦可以裝下一片天空，是因為腦能產(chǎn)生靈魂，靈魂一旦產(chǎn)生，一個宇宙也就誕生了。接著他明白了：其實什么也沒有產(chǎn)生，腦怎么能夠產(chǎn)生靈魂？女人能夠生孩子，這已經(jīng)夠神奇了。還有比這更神奇的嗎？然而，孩子的腦確實能夠產(chǎn)生靈魂，產(chǎn)生意識：每次醒來或做夢的時候，腦都能產(chǎn)生意識。肉體的結合能夠產(chǎn)生新的肉體，一個擁抱能夠播下新的種子，這很神奇，但不算是奇跡。物質(zhì)如何產(chǎn)生心智？這太神秘了，比一個完美無瑕的概念還神奇。這是不可能的，這是在挑戰(zhàn)信仰?；蛟S腦內(nèi)有一個特殊的部分，像一個密室，意識就在這個神秘的地方產(chǎn)生。或許存在一個支點，在這里物質(zhì)發(fā)生改變，不是像圣餐變體那樣由面包變成基督的肉體，而是由腦變成靈魂。或許吧。此時，伽利略的思緒斷了。他的腦已經(jīng)衰老，跟他花白的頭發(fā)一樣蒼老。如果有一天他的腦停止運作，那么他的世界將會變成什么樣子？如果他腦內(nèi)的亮光熄滅了，黑暗會帶走他對朋友、房子、家鄉(xiāng)的一切記憶嗎？他的記憶會永遠消失嗎？所有的人和物都會消失嗎？如果一切都是由腦產(chǎn)生的，并埋藏在腦內(nèi)，那么當一個人的腦死亡時，屬于他的整個世界也會消失。伽利略情緒低落，此時他聽到遠處傳來了唱詩班的歌聲，似乎在夢中對他說：“腦很單調(diào)，它的中心部位很薄，陰影在那里聚集；靈魂想要的不只是一個居所，靈魂根本就不是一個點?！辟だ猿酥L繼續(xù)前行?；蛟S唱詩班所唱的是對的，或許靈魂只是腦這座黑暗宮殿里的一位過客，只待幾個晚上就離去。靈魂就像一個流浪者，不想安定下來，要像吉普賽人那樣無拘無束地流浪，擁有自由的意志，不受物質(zhì)的羈絆。這時，他聽到一個聲音：“只有瘋了才能得到自由。你想在腦內(nèi)一堆纏繞的鎖鏈中找到開啟自由的鑰匙嗎？你想在顱骨內(nèi)發(fā)臭腐爛的下水道中提煉出非物質(zhì)的靈魂嗎？”聲音來自一個坐在木椅上的男人，木椅懸掛在一個巨大的秤上。這個手拿溫度計和鐘擺的人是誰？伽利略忽然想到這個人是桑克托留斯（Sanctorius）醫(yī)生。桑克托留斯畢生都在稱重量，他認為所有事物都可以、也應該能夠被稱量出來。他借了伽利略的儀器，測量的不是天空和星球，而是人以及人的體液。他稱量人的攝入物與排出物，發(fā)現(xiàn)兩者不平衡，少了什么東西。他認為少的是體內(nèi)的熱氣，熱氣悄悄地從皮膚的毛孔中蒸發(fā)，讓身體變干。伽利略想：也許?？送辛羲拱l(fā)現(xiàn)了靈魂。但是，?？送辛羲棺趹覓斓囊巫由闲χf：“你想弄明白靈魂到底是什么嗎？只有通過測量才能知道。我測量了一輩子。讓我告訴你我發(fā)現(xiàn)了什么。我稱過三個人（其中有男有女）死前的體重與死后的體重，發(fā)現(xiàn)人死后體重沒有減輕，一點兒都沒有。人死后沒有什么東西離開了身體，甚至連一點兒氣體都沒少。這個世上不存在靈魂的居所。伽利略，根本沒有靈魂，有的只是身體，身體是一架涂滿油脂的舊機器?！辈恢獜哪睦镉謧鱽沓姲嗟母杪暎骸傲凉饩褪庆`魂，躲藏在腦內(nèi)，似乎不存在，很難被發(fā)現(xiàn)；啊，靈魂，靈魂的重要性必定如上帝一般——靈魂根本不重要?！弊⒔赓だ缘淖髌窙]有記載這個難懂的夢——這個夢很可能是作者編造的。這也解釋了為什么在所引用的詹姆斯·梅里爾（JamesMerrill）\h[1]的詩《肉體》（Body）中，有幾句來自埃米莉·狄金森（EmilyDickinson）\h[2]被濫用的詩《腦》（TheBrain），還有一句來自加布里?！む嚹险冢℅abrieleD扐nnunzio）\h[3]的《中午》（Meriggio）。不管怎樣，像大多數(shù)夢一樣，這個夢融合了過去與現(xiàn)在、熟悉的事物與離奇的事物；夢中的場景瞬間轉(zhuǎn)換，想法很少有連貫性，夢里的人與聲音（?？送辛羲购秃铣獔F）不知從何處而來。飛翔和飄浮的感覺在夢中很尋常，盡管有時候伽利略像是在描述一種臨近死亡的體驗：如靈魂出竅以及進入完全黑暗領域的感覺。也許伽利略經(jīng)歷了短暫的心搏驟停：在夢中飛翔以及靈魂出竅的體驗都是由太陽穴深處的腦區(qū)供血不足引起的。伽利略這個夢的主旨很明顯：探究意識（這里指靈魂，因為在夢中沒有對靈魂和意識進行仔細區(qū)分）是否由腦產(chǎn)生的？如果是，腦如何產(chǎn)生意識？對這些問題，伽利略沒有絲毫頭緒。伽利略在《試金者》（TheAssayer）一書中有一段著名的文字：“關于感覺以及與之有關的東西，我知道得很少……因此我不作評論?！辟だ砸庾R到自己對主體性的無知，因此明智地選擇物體的客體性作為研究對象。人們通常認為伽利略將主體性從自然研究中排除出去，而代之以數(shù)學和測量，原因就在于此。然而在夢中，伽利略似乎有兩種想法：意識究竟是由腦產(chǎn)生的（腦究竟如何做到這點），還是作為脫離肉體的靈魂而存在的？在《試金者》中，伽利略對物體的主體性與客體性有明確的區(qū)分：“如果我們沒有耳朵、舌頭、鼻子，物體的形狀、數(shù)目和運動仍然存在，但是我們無法感受到物體的氣味、味道、聲音?！钡?，在夢中的伽利略像后來的喬治·貝克萊（GeorgeBerkeley）\h[4]和康德（Kant）\h[5]一樣，開始懷疑所謂的客體性（實際上包括整個宇宙）是否也是意識的產(chǎn)物。毫無疑問，伽利略在這個問題上舉棋不定。下面對這部分的圖畫進行說明。海爾–波普彗星的照片是從哥倫比亞號航天飛機上拍攝的。1999年法國日全食圖片由盧克·維雅托（LucViatour）拍攝（\hwww.Lucnix.be）。瓦羅姆博洛薩修道院（伽利略曾在此學習和彈奏魯特琴）的風景畫是路易斯·高菲爾（LouisGauffier）\h[6]的作品，現(xiàn)藏于蒙彼利埃法布爾博物館?！遏斕厍傺葑嗾摺罚═heLutePlayer）是米開朗基羅·梅里西·達·卡拉瓦喬（MichelangeloMerisidaCaravaggio）\h[7]的畫作，現(xiàn)藏于圣彼得堡埃爾米塔日博物館?！鹅`魂在肉體上方盤旋》（TheSoulHoveringovertheBody）是威廉·布萊克（WilliamBlake）\h[8]的作品，現(xiàn)藏于倫敦泰特美術館。畫有一個人的胸部和鼻孔的圖畫截取自安德烈亞·曼特尼亞（AndreaMantegna）\h[9]的作品《死去的基督》（DeadChrist）。靜物畫《空虛》（Vinitas）是彼得·波埃（PieterBoel）\h[10]的作品（經(jīng)作者細微改動），現(xiàn)藏于法國里爾美術館。佛羅倫薩的舊圣器室拱頂?shù)漠嬒袷桥迦_（Pesello）\h[11]的作品。伽利略年老時的畫像是賈斯特斯·撒斯特曼斯（JustusSustermans）\h[12]的作品，現(xiàn)藏于佛羅倫薩皮蒂宮。?？送辛羲乖谂炼嗤呓淌诶碚撫t(yī)學，在那里他遇到了伽利略。?？送辛羲垢难b了鐘擺，用來測量脈搏，并發(fā)明了醫(yī)用溫度計。經(jīng)過多年稱量，他的確發(fā)現(xiàn)有水分通過人的皮膚蒸發(fā)出去。?？送辛羲棺趹覓煊诔訔U上的椅子上面，正準備給自己稱重量，這幅圖畫來自他的著作《醫(yī)學統(tǒng)計方法》（1614）。20世紀初期，一個叫鄧肯·麥克杜格爾（DuncanMacDougall）的美國醫(yī)生用類似桑克托留斯用的秤來稱六位病人斷氣前和斷氣后的體重。他聲稱自己用科學的方法證明了靈魂的存在，而且靈魂可以被稱量出來。他將同樣的方法運用到垂死的狗身上，得到相反的結果：狗的重量在死前和死后沒有變化。\h[1]詹姆斯·梅里爾（1926—1995），美國詩人，1977年以《神圣的喜劇》（DivineComedies）獲普利策詩歌獎?！g者注\h[2]埃米莉·狄金森（1830—1886），美國女詩人，創(chuàng)作甚豐，給世人留下近1800首詩作。狄金森的詩歌在形式上富于獨創(chuàng)性，多以死亡和永恒為主題?！g者注\h[3]加布里?！む嚹险冢?863—1938），意大利詩人、小說家、劇作家?！g者注\h[4]喬治·貝克萊（1685—1753），也被稱作貝克萊主教，愛爾蘭哲學家，英國近代經(jīng)驗主義的代表人物，著有《視覺新論》、《人類知識原理》?！g者注\h[5]康德（1724—1804），德國古典哲學創(chuàng)始人，其學說對西方近代哲學產(chǎn)生深刻影響。最重要的著作是他的“三大批判”，即《純粹理性批判》、《實踐理性批判》、《判斷力批判》?！g者注\h[6]路易斯·高菲爾（1762—1801），法國畫家，前期作品以歷史畫為主，后改畫風景畫?！g者注\h[7]米開朗基羅·梅里西·達·卡拉瓦喬（1571—1610），意大利畫家，其作品具現(xiàn)實主義風格，對巴洛克畫派的形成有重要影響。——譯者注\h[8]威廉·布萊克（1757—1827），英國詩人、畫家，浪漫主義文學的代表人物?！g者注\h[9]安德烈亞·曼特尼亞（1431—1506），意大利畫家，擅長運用透視法，代表作有《婚禮堂》、《圣母升天》?！g者注\h[10]彼得·波埃（1626—1674），佛蘭德人，畫家，擅長靜物畫和動物畫?！g者注\h[11]佩塞羅（1367—1446），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畫家?！g者注\h[12]賈斯特斯·撒斯特曼斯（1597—1681），佛蘭德人，巴洛克風格畫家?！g者注第一部分證據(jù)：自然實驗第2章導論地位的變化桑克托留斯說過，知識與智慧始于病床。身體上小小的創(chuàng)傷都會動搖靈魂的根基，警告我們終將失去什么。一位高個子男人站在伽利略的床邊，身穿褐色上衣，說話時長眉毛高高揚起。他說自己的名字叫弗里克（Frick），然后告訴伽利略接下來要做什么。伽利略要閱讀不同種類的很多書，會遇到各個年代的人，要學習很多東西——有關這個世界、人及靈魂的知識。漸漸地，他會明白一個故事，這個故事蘊含著很多啟示，內(nèi)容比《圣經(jīng)》更豐富、更讓人驚奇。與《圣經(jīng)》不同的是，這個故事沒有為我們?nèi)祟愊胂笠粋€特殊的地位：我們的世界、種族、靈魂在故事中不占優(yōu)勢。在這個故事中沒有報復，沒有善惡之分。這個故事是講給成年人聽的，不是用來安慰孩子的。伽利略是第一個啟示的預言家，這是一個關于地球在宇宙中的地位的啟示。伽利略通過他的望遠鏡得出的結論是正確的：地球是一顆小行星，圍繞著一顆恒星運轉(zhuǎn)。功能強大的望遠鏡還揭示了更“糟糕”的情況：地球只是銀河系數(shù)以億計的星球中的一個；銀河系本身也不大，還有數(shù)以億計的其他星系存在；所有這些星系存在于一個巨大的宇宙中，而這個宇宙可能只是眾多宇宙中的一個，經(jīng)過數(shù)百億年的演化，再過幾億年后可能會滅亡。弗里克說，地球是如此無足輕重，即使是預言家也會對此感到暈頭轉(zhuǎn)向。布魯諾被綁在火刑柱上燒死之前宣稱：“有無數(shù)恒星，也有無數(shù)行星圍繞恒星運轉(zhuǎn)?！辟だ韵?，也許布魯諾在瘋癲時有預知未來的能力。弗里克說，盡管人類的地位很高，并且已經(jīng)在其他星球上登陸，但是人類無法到達宇宙的中心（如果宇宙有一個中心的話）。預言家就如同處在大帝國偏遠村莊中的一位孤獨的牧師，窮其一生也無法到達羅馬（如果確實存在一個羅馬的話），甚至無法遠遠地看一眼羅馬這個大都市。即使消息能傳到這個不為人知的角落，也需要經(jīng)過幾千年的時間才能接收到。弗里克還說，科學在不斷發(fā)展，雖然科學的發(fā)展是否是件好事仍然有待觀察。人類已經(jīng)掌握了很多自然規(guī)律，其中一些規(guī)律伽利略能猜測出來，另外一些規(guī)律則是伽利略無法想象的。科學給了我們強大的力量：使我們能夠快速地移動，產(chǎn)生巨大熱量，制造新的晶體和金屬，還能在瞬間傳遞話語和圖像。但是這些科學發(fā)現(xiàn)告訴我們一個無法回避的事實：我們永遠被局限在宇宙的一個角落；相對于宇宙而言，我們的生命只是存在了一瞬間。伽利略想起自己以前曾在平臺上瞭望夜空（那時他是多么年輕，多么如饑似渴地追求知識），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記不清當初他看著星空的時候是感到驕傲還是感到謙卑。第二個啟示是關于人地位的啟示。弗里克說，人類的地位并無特殊之處。我們已經(jīng)知道，人類是從最簡單的生命形式開始，經(jīng)過物種不斷演化而來的。最初的生命形式很小、很原始，是從分子中自發(fā)產(chǎn)生的。經(jīng)過幾百萬年的演變，地球上出現(xiàn)過的大部分物種都滅亡了。另外一些物種通過改變自身，適應惡劣的環(huán)境，因此存活了一段時間。幸存下來的物種中，與人類血緣最近的是生活在樹上的多毛物種。即便如此，蝸牛和蒼蠅與人類的關系也并不是那么疏遠。伽利略想起一位詩人在很久前說過：“地球上曾出現(xiàn)很多怪物，有著不同尋常的臉孔和肢體：一些物種沒有手或腳；一些物種沒有嘴巴，無法出聲；一些物種沒有眼睛，看不到東西；一些物種的四肢粘連在軀干上，以至于什么都做不了，哪里都去不了。只要物種能夠存活下來并進行繁衍，這些現(xiàn)象都不算什么。很多物種滅絕了，存活下來的物種是由于其具有特殊的技能，或強大的力量，或飛快的速度。”人類的身體雖然不是什么杰作，但也是在幾百萬年漫長的時間里，經(jīng)過盲目的試驗，犯了不少錯誤，最終才形成的。建造身體的指令經(jīng)過多次修改（這種修改有時是偶然的，有時是必然的），存儲到簡單的分子中，連成長長的、互相纏繞的結構。原子組合形成分子，分子組合形成細胞，細胞組合形成皮膚、肌肉、心臟及腦。世界由原子和虛空（void）組成。伽利略又想道，正如那位詩人所說：“自然由兩樣東西組成：身體以及身體置于其中的虛空，身體在這虛空中四處移動。”數(shù)以億計的原子構成分子，分子構成細胞，細胞構成我們的軀體以及其他動植物的軀體。一切都是機械的，沒什么神奇的地方。弗里克說，這方面的知識同樣賦予人類抵抗疾病和死亡的強大力量。人、人的身體或腦都沒什么特別之處。如果我們愿意，可以由老伽利略身上的一小塊皮膚創(chuàng)造出很多個新的伽利略（皮膚里包含了創(chuàng)造生命所需的所有重要指令），每個伽利略都年輕、強壯、雄心勃勃、思維敏捷、目標遠大，時刻準備與智力相當者展開較量。弗里克說，你只是宇宙這個大動物園中的一只野獸而已。第三個啟示最令人生畏的，是關于人類靈魂的地位的啟示。這個啟示的內(nèi)容是：我們以及我們的悲喜、記憶、抱負、認同感和自由意志，只不過是我們大腦內(nèi)數(shù)以億計的神經(jīng)細胞運作的結果，是構成我們的分子運作的結果。弗里克說，我們不過是一堆神經(jīng)細胞、一堆分子而已。弗里克是這么說的。伽利略覺得他說這話的時候或許還帶著點滿足感。弗里克說這話是在往人類的傷口上撒鹽。我們?yōu)樽约簭姶蟮闹橇Ω械津湴粒X得自己聰明到可以挑戰(zhàn)其他星球。但是我們擁有的智力是腦部某個地方的神經(jīng)細胞賦予我們的，如同一個野蠻人只是肌肉細胞比他人龐大而已。我們?yōu)樽约旱尿\和富有同情心而感到驕傲，但事實是：比起肆無忌憚的罪犯，碰巧我們腦內(nèi)某些細胞聯(lián)結得更緊湊些。我們確信自己的意志力強大，我們是根據(jù)良心做決定的。然而實際上我們只是一群神經(jīng)細胞的奴隸，按照神經(jīng)細胞的每一步指示做決定。伽利略，你是空虛的，沒有心靈可言：在你的生命剛形成的時候，沒有什么進入你發(fā)育未全的軀體；在你死后，也沒有什么離開你的軀體。你只是被束縛在一架垂死的機器上的奴隸。對這架機器，你無力操控，它的末日也是你的末日。這將是一種錯覺的終結。弗里克揚起長眉毛，凝視著伽利略，似乎想弄清楚他有沒有明白。伽利略想，認為地球是宇宙中心的想法的確是錯誤的。認為動植物和人類是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是一成不變的、完美的，也許這種想法也是錯誤的。畢竟，連很久之前的那位詩人都說人類是由進化而來的。但是靈魂的情況是怎么樣的？靈魂的存在怎么可能只是一種錯覺？意識怎么可能只是原子和分子機械運作的結果？對于我看到什么、感覺到什么、想到什么或希望什么，我可能會弄錯；但是我能夠看、感覺、思考或希望這一點，我是不可能弄錯的。我以為自己此刻是在年輕時待過的修道院里，這點我弄錯了，因為我在做夢。我此時也可能在做夢，我再次弄錯了。這個世界，我自己，所有的生活、歷史、科學都可能是夢中的影像和想法，但是夢本身卻是真實的。不管我在夢中還是醒著，我的意識是真實的。如果意識是一種錯覺，那么只有錯覺是真實的，其余一切都是想象的。原子和虛空無法解釋意識?；蛟S可以解釋呢？?？送辛羲购透ダ锟藘蓚€人，不管是想象的人還是真實的人，不管是在夢中還是在現(xiàn)實中，都告訴了他同一件事情：我們的靈魂、意識以及這個世界，都是由我們的腦產(chǎn)生的。這可能嗎？伽利略應該對此進行探究，找到答案。長眉毛男人起身，在前面引路。注解伽利略以其有限的知識來詮釋事實、事件，甚至是詩歌，這點我們可以諒解。我們已經(jīng)接受自己不是處于宇宙中心這一事實，也許還會自我安慰：雖然我們處在邊緣位置，卻肩負著重要使命。也許我們是從簡單的生命形式演化而來的，但是我們可以這樣想：能從如此低的起點進化得如此高級，我們應該為此感到驕傲。但是，正如達爾文的朋友托馬斯·亨利·赫胥黎（ThomasHuxley）\h[1]所說，也許我們的靈魂不僅不是永恒的，而且是機械的，就像剛硬的火車頭發(fā)出的尖嘯聲。這種觀點讓人更加難以接受。赫胥黎認為自然選擇的進化論能夠解釋人類大多數(shù)現(xiàn)象，但是他對意識感到迷茫。他沒有對意識這一問題做出回答：“神經(jīng)組織不斷運作產(chǎn)生意識，這是多么令人驚奇的事情，如同阿拉丁觸碰神燈就會出現(xiàn)精靈一樣，令人費解?！痹谶@本書的第一部分，伽利略的向?qū)歉ダ饰魉埂た死锟耍‵rancisCrick），這章第一張人物照就是克里克的照片（經(jīng)作者裁切）。克里克發(fā)現(xiàn)DNA的雙螺旋結構后，與克里斯托弗·科赫（ChristofKoch）一起研究一個課題：腦是意識產(chǎn)生的基礎。與赫胥黎不同，克里克對靈魂做了充分解釋：“我們以及我們的悲喜……不過是一堆神經(jīng)細胞”。這段話出自他的著作《驚人的假說：對靈魂的科學探索》（TheAstonishingHypothesis：TheScientificSearchfortheSoul，1994）。對于這個問題，科赫的看法沒有那么肯定。其他的圖片和引文出處如下。阿爾布雷希特·丟勒（AlbrechtDürer）\h[2]的木刻組畫《圣約翰啟示錄》中第9幅《圣約翰吞噬書》，現(xiàn)藏于巴黎的國家圖書館。布魯諾是哥白尼學說的早期支持者，他在著作《論無限宇宙和世界》（1584）中宣稱宇宙是無限的。編號為M82的雪茄星系與超星系風的圖片來自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2006年4月25日的“每日一天文圖”。我們很好奇扇貝的眼睛是否比蒙娜麗莎的眼睛更神秘。扇貝眼睛的圖片來自M.F.蘭德（M.F.Land）與D.E.尼爾森（D.E.Nilsson）的《動物的眼睛》（AnimalEyes），該書由牛津大學出版社于2002年出版。海馬結構的圖片由久瑞·布茲薩克（GyuriBuzsaki）提供。每個黃色的三角形細胞體都是一個錐體神經(jīng)元。像一棵樹一樣，每個神經(jīng)元向下長出長長的根（軸突），通過軸突向其他神經(jīng)元傳送信號；向上長出茂密的分支（樹突），樹突接收來自其他神經(jīng)元軸突的突觸發(fā)送來的信息。人類腦部大概有1000億個神經(jīng)元，而突觸的數(shù)量至少是神經(jīng)元數(shù)量的1000倍：這些突觸可不是飄浮在虛空中。伽利略在文中引用了詩人盧克萊修（Lucretius）\h[3]的詩句。盧克萊修在《物性論》（OntheNatureofThings）中試圖用詩歌的形式闡述科學思想，在盧克萊修之后很少有人能成功運用詩歌解釋科學。\h[1]托馬斯·亨利·赫胥黎（1825—1895），英國生物學家，因捍衛(wèi)達爾文的進化論而被稱為“達爾文的斗牛犬”，創(chuàng)造了術語“不可知論”。——譯者注\h[2]阿爾布雷希特·丟勒（1471—1528），德國文藝復興時期著名油畫家、版畫家、雕塑家及藝術理論家?！g者注\h[3]盧克萊修（約前99年—前55年），羅馬共和國末期詩人、哲學家，以哲理長詩《物性論》著稱于世?！g者注第3章大腦大腦皮層——丘腦系統(tǒng)產(chǎn)生意識當伽利略穿過大門時，他想道：這是通往愁城之路，進入永恒痛苦之路，融入迷失人群之路。狹窄的走廊空蕩蕩的，光線昏暗，旁邊是一長排房間，這里好像是一所被廢棄的醫(yī)院。伽利略跟著弗里克爬上一段逼仄的樓梯，又看到一個走廊。有亮光從第一個房間里透出來，弗里克輕輕推開房門。一個年老的男人躺在狹窄的床上，他的身體奇怪地彎曲著。在他旁邊放著一本書《天體運行論》（1543），哥白尼正是在1543年去世的。伽利略記得哥白尼在其著作的前言中表達的觀點：宇宙是一個有序的整體，改變?nèi)魏尾糠值奈恢枚紝_亂整個宇宙。相反，哥白尼之前的學者所描述的宇宙就像是將手臂、腿、頭拼湊在一起所形成的怪物。然而，此刻的哥白尼就像一個怪物：手臂和腿僵硬地彎曲著，如同老橡樹扭曲的枝干。一個女人臉朝下，跪在哥白尼的腳邊。弗里克告訴伽利略：“她一直陪伴著他，看著他呼吸，希望他能復活?！彼粗@個女人，說：“女士，如果一個人的腦死亡了，他是不能復活的。沒有人在這里。女士，沒有人在家。”女人抬起頭，說：“陌生人，你怎么可以這么肯定？有一天晚上，我扶著他的頭給他喂水喝，他朝我微笑。有時候他會動動嘴唇，好像要說什么。然后他笑了，或許是我認為他笑了，因為之前我從未見他笑過?！备绨啄崽芍粍硬粍樱だ钥吹剿陟o靜地呼吸。弗里克傾斜著身體，雙臂撐在哥白尼床上，說：“他的腦部充血，毀壞了大腦部分。但他還有呼吸，心臟還在跳動，因為腦的下部沒有受損?！苯又值吐曆a充了一句：“好像能呼吸就是活著似的。”弗里克解釋道：“他的大部分大腦皮層和珍貴的丘腦（神經(jīng)元聚集的一小塊地方），即整個大腦皮層——丘腦系統(tǒng)被損壞了?！彼粗だ哉f，“你看，大腦皮層就像這床單一樣大、一樣薄、有皺褶。大腦皮層就像是一片森林，覆蓋著每一座山脈和山谷?！辟だ韵耄覊艟持幸姷降囊粯?。弗里克接著說：“一個神經(jīng)細胞就像森林中的一棵樹。如同很多樹聚集在一起形成樹叢，神經(jīng)元也會聯(lián)結在一起形成一個群體，每個群體可能包含100個神經(jīng)元。你看，這些神經(jīng)元小群體構建了腦，神經(jīng)元之間通過纖細的連線（wires）遠距離發(fā)送信號?！备ダ锟死^續(xù)說道：“大腦皮層的每個神經(jīng)元小集合都有其特殊的功能：大腦后部的神經(jīng)元集合有些負責視覺，有些負責聽覺，還有一些負責觸覺、嗅覺、味覺；腦前部的神經(jīng)元集合負責思維，以及處理諸如憤怒、喜悅等情緒。但是大腦后部神經(jīng)元集合的分工更細。一些神經(jīng)元集合關注物體的顏色，可以很輕松地告訴你某樣東西是紅色的還是黃色的，但卻不能告訴你這是甜菜還是檸檬（實際上它們對此一無所知）。另一些神經(jīng)元集合專門辨別物體的形狀——有些物體是金字塔形，另一些物體是球形，但是對這些神經(jīng)元集合來說，紅色和黃色是沒有區(qū)別的。還有一些神經(jīng)元集合負責辨別物體運動的方式，而對形狀和顏色漠不關心：一些只關注物體側向方向運動的方式，另一些則關注物體上下方向運動的方式?！备ダ锟艘贿呎f，一邊用手指比畫著。伽利略想到了某種半透明的、褶皺得像腸子的東西，他曾經(jīng)在帕多瓦的解剖臺上見過。然后他想到一個充滿生氣的大都市，那里有各種行會和工匠，能滿足人們不同的需求：有鏡片制造者、助聽器制造者、服裝師、香水制造商、釀酒師、廚師、幾何學家、數(shù)學家、邏輯學家、偉大的演說家、詩人、藝術家及音樂家。弗里克說：“就像一個城市里不同行會和職業(yè)的成員之間需要交流、交換訂單和貨物一樣，腦內(nèi)的神經(jīng)元也是如此。腦內(nèi)的很多物質(zhì)是由纖細的連線形成，專門負責某項任務的神經(jīng)元通過這些連線通話：它們總是互相推拉，形成聯(lián)盟，但不久聯(lián)盟就解散了，然后變換同盟者，結成新聯(lián)盟，就像佛羅倫薩的諸多小集團那樣。連線太多了，長度超過了意大利所有道路的長度。很多連線聚集起來，形成大腦內(nèi)的白色物質(zhì)，這是一層厚厚的網(wǎng)狀物，位于灰色物質(zhì)（大腦皮層）下面。沒有這些連線，大腦就不能運作，就好比一個大城市的道路出現(xiàn)堵塞的話，整個城市就會停止運作?！辟だ詥枺焊绨啄岬哪X怎么了？腦內(nèi)大量的血是否損壞了腦內(nèi)處于支配地位的部分（這些部分的地位如同監(jiān)督大城市運作的王子和所有顧問）？或者他的腦失去了某種特殊的負責意識運作的部分？但是弗里克大聲地回答：“腦很民主，沒有哪一部分可以像王子或教皇那樣監(jiān)管一切事務、全權做決定。也就是說，沒有哪一部分享有特權，可以決定全部意識。意識需要很多專業(yè)人士的合作才能運作，每個專業(yè)人士都有其獨特的作用。如果腦內(nèi)負責辨別顏色的區(qū)域因疾病而損毀，你會變成色盲（在你看來，太陽是白色的，天空是灰色的）；如果負責識別臉孔的區(qū)域受損，你會不認識自己的孩子；其他區(qū)域受損，你可能會感覺不到運動，或感覺不到各種情緒，或不能理解話語的意思，或不能合乎邏輯地說話、思考，或不能分辨是非。但是你每次只是失去一部分意識，不會失去全部意識?！备ダ锟擞盅a充道：“如果一個人的全部意識喪失的話，那么他的腦肯定受到很大損害。要么大部分大腦皮層已經(jīng)壞死（像哥白尼這樣），要么腦內(nèi)用來交流的連線出錯或斷裂。有時候即使是小傷也會引起嚴重破壞，尤其是大腦深處、靠近中間的區(qū)域受損的話。這個區(qū)域就像一個中心，管理所有其他區(qū)域的交通。如果交通受阻，意識這座大廈自然會坍塌?！备ダ锟死^續(xù)說道：“但是有時候，當血液涌向大腦（如同洪水沖走河里所有的生物），腦內(nèi)只有少數(shù)部分可能會存活下來，就像處在一片廢墟中的荒涼的小島。意識喪失了，但腦的某種功能還存在。如同一個可憐的修鞋匠，獨自留在一座死氣沉沉的城市中，哀號不止?！备绨啄徇€是靜靜地躺著。他們叫他的名字，問他是否能聽到，是否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是否感到痛苦，他始終一聲不吭。弗里克用針刺他的手臂和腿部，他會縮回去；但當伽利略朝他做了個威脅的動作時，他沒有任何反應。伽利略心想：他的眼睛是睜開的，還會轉(zhuǎn)動。他還有生命嗎，還能迸發(fā)出思想的火花嗎？“有時候他會打呵欠，好像累了似的。有時候會發(fā)出哼聲，似乎想要伸展身體，但這些都只是條件反射，是處于腦下部的某個神經(jīng)細胞在拉扯另一個神經(jīng)細胞。他的這種情況屬于醒狀昏迷，是一種植物人狀態(tài)?！备ダ锟苏f。伽利略想：就是遲鈍、衰老、扭曲的植物。弗里克說：“有些人會好多年保持這種狀態(tài)，實際上就跟植物差不多。就像一棵樹，樹皮會老化。但是植物人的智慧不會增長，因為他們體驗不到任何事情，什么也感覺不到、學習不到。”伽利略心想：變成一種植物，就像一個殘酷的希臘神話故事所說的那樣?！耙环N植物！”這個女人驚呼道。她一直沉默著，此時開口道：“什么植物像他那樣，摔倒了會流出溫暖的血？什么樹像他那樣有一顆跳動的心，這顆心會透過胸膛跟我說話？沒有樹會像他那樣，轉(zhuǎn)過頭看著為他梳頭發(fā)的手。沒有什么會讓花布滿淚痕，除非是露珠；但露珠不是咸的，也不會含著悲痛。”“女士，你這是癡人做夢?！备ダ锟藝绤柕乜粗f道，“你應該做的是好好照顧自己，不要讓自己因為服侍一具尸體而變得蒼老、疲憊不堪?！边@個女人咕噥著，像是自言自語：“主教禁止我來這里，為什么強迫的愛是一種罪，結果不是結合而是分離？主教警告過我，會有不幸降臨，我還以為不幸只是降臨到我身上。上帝啊，生活不會給有罪的人任何回報嗎？”她停頓了一會兒，然后低語道：“我們的罪過是所有罪過里最善意的那種。”弗里克說：“女士，你唯一的罪過是你的‘投射’心理（projection），即將想象當作現(xiàn)實。他的雙眼是睜著的，你希望借此證明他還有靈魂，需要你幫助，能夠聽到你的聲音。你的愿望是如此強烈，以至于你以為他空洞的眼睛能夠看到東西，他發(fā)出的哼哼聲表明他在說話。聽我說，在這雙睜著的眼睛后面沒有靈魂，有的只是你自己的靈魂在鏡子中的映像，而這面鏡子的另一面是空白的?！边@個女人默不出聲，弗里克接著說：“你明白我所說的罪過是什么，這罪過與一個人墜入愛河的罪過一樣。所有男人都渴望美麗、優(yōu)雅、有德行的女子。在適當?shù)臅r候——此時他能夠接受一些古怪的念頭——給他一幅畫得很潦草的女子素描，那么他會把這幅畫像從頭到腳打扮起來，把自己希望的美貌和德行都加到畫中的女子身上，而實際上他希望的德行在現(xiàn)實中并不存在，僅僅存在于他的想象中?！比缓蟾ダ锟顺だ孕α诵Γf：“將一塊橢圓形的木頭涂成紅色，一些魚就會把自身的渴望投射在這塊木頭上，并且終身與之交配。我們會嘲笑這樣的魚，但我們自己呢？我們甚至看不到自身被困于其中的魚缸的四壁，同時又被腦子中的怪念頭束縛。相信我，‘投射’心理是一種原罪。人們看到閃電，聽到雷聲，感到地震，他們不能解釋這些讓他們內(nèi)心害怕的現(xiàn)象，然后就將其歸結為天意，稱是上帝的行為?！边@個女人轉(zhuǎn)向弗里克，盯著他說：“陌生人，你以為自己什么都知道。但是，你的科學是否只是一種需要的‘投射’，需要所有的事情清楚、可靠、可以被解釋？你的科學是否只是另一類宗教，用來解釋地上和天上的事情？”說著她站了起來，說：“看著我。我的名字叫安娜，哥白尼的安娜。他認為我是個美人，其實我并不美（其他人也這么看）。陌生人，你說的是對的：是他的愛造就了現(xiàn)在的我。作為回報，讓我想象他的靈魂是存在的，在他的雙眼后面閃耀著；讓我從他那緊閉的雙唇看到一絲微笑。讓我對他說話，期望他會回應。陌生人，你是對的，但不是你想的那樣：存在就是能夠使其他事情發(fā)生。棲息在他身體里的靈魂，讓我同時充滿了愛和悲傷，所以他的靈魂一定是存在的?！备ダ锟嗽撊绾位卮鹉兀孔詈笏f：“實在和表象是矛盾的。”然后他轉(zhuǎn)向伽利略，說：“確實是這樣的。你看，這個女人做出了自己的選擇?！辟だ灾貜偷溃菏堑?，實在和表象是矛盾的。盡管你不清楚自己想站在哪一邊。安娜用力握了一下伽利略的手。哥白尼的嘴巴在動，張開又合上，但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像一臺壞了的機器。但是如果他們仔細觀察，說不定能夠不靠聲音，而是從口型上看出他想說什么。伽利略想，他的口型在說：“但它仍然在動?！弊⒔膺@一章開頭的描述來自但丁的《神曲·地獄篇》第3章，伽利略清楚地記得這一章節(jié)的內(nèi)容。這里提到的大門不知道是醫(yī)院的大門（就如伽利略猜測的那樣，雖然這個醫(yī)院里面沒有醫(yī)生和護士），還是修道院的大門，又或者是監(jiān)獄的大門（照片拍攝的是法國蒙巴爾豐特奈修道院的回廊）。有一點是肯定的：哥白尼在伽利略出生前就去世了。因此，除非他保持植物人狀態(tài)的時間超過當時技術所能允許的時間，否則他不可能遇到伽利略。不管怎樣，哥白尼確實是因腦出血死亡的，他的著作在他去世前不久出版，當時他已經(jīng)失去意識，進入植物人狀態(tài)。哥白尼的畫像現(xiàn)藏于波蘭弗龍堡的哥白尼博物館。安娜·席林是哥白尼的管家，但提斯加斯（Dantiscus）主教命令她離開這位天文學家兼牧師的家。當安娜說“存在就是能夠使其他事情發(fā)生”這句話時，顯然她在闡述一項因果本體論原則，這話由她說出顯得很奇怪。另一方面，關于不可靠的心理防御機制——“投射”心理——的討論也是荒謬的（在弗里克看來，這一機制具有普遍重要性）。彩畫《抹大拉的瑪利亞》截取自馬薩喬（Masaccio）\h[1]的作品《基督受難像》（Crucifixion），雕塑《抹大拉的瑪利亞》是多納泰羅（Donatello）\h[2]的作品。雕像《達芙妮》（Daphne）是濟安·勞倫佐·貝尼尼（GianLorenzoBernini）\h[3]的作品（經(jīng)作者改動），現(xiàn)藏于羅馬波各賽美術館。貞潔女神達芙妮被太陽神阿波羅追趕，變成了一顆月桂樹，阿波羅的追求終歸于徒勞。奧維德說，達芙妮在變形的過程中身體大部分變成了樹，此時阿波羅的手仍能感覺到她的心跳，就像植物人，雖然失去意識，但心臟仍在跳動。在一個柱子（也稱作迷你柱）里的一小群神經(jīng)元，以及左右半腦兩個迷你柱通過神經(jīng)纖維互相交流的圖片，是解剖學家雅諾什·塞恩泰格太（JanosSzentagothai）1977年在費里爾講座中用到的圖片。一對腦部掃描圖像來自一個健康的被試（左邊）和一個植物人（右邊），植物人的大部分腦受到損壞（黑色區(qū)域）。最后一張掃描圖像來自尼克·希夫（NikoSchiff）與其他作者發(fā)表在2002年《腦》（Brain）雜志上的文章《持續(xù)性植物人狀態(tài)的大腦活動殘余與行為碎片》（ResidualCerebralActivityandBehaviouralFragmentsinthePersistentlyVegetativeBrain）。實際上，確實有些患者的腦只有部分功能，患者有時候能講單個詞或做單一的動作。“但它仍然在動”這句話是伽利略離開宗教裁判所之前低聲說的。宗教裁判所認為伽利略宣傳異端學說有罪，強迫他放棄哥白尼學說，并判他終身監(jiān)禁。\h[1]馬薩喬（1401—1428），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繪畫的奠基者，第一位使用透視法的畫家。——譯者注\h[2]多納泰羅（1386—1466），意大利文藝復興早期雕刻家?！g者注\h[3]濟安·勞倫佐·貝尼尼（1598—1680），意大利雕塑家、建筑家、畫家?！g者注第4章小腦小腦神經(jīng)元的數(shù)量多于大腦，但不產(chǎn)生意識“大部分事情在表象之下醞釀，不易被察覺；大部分行動在渾水中展開?！备ダ锟苏f著，推開了房間的門。房間里，一個男人兩腿叉開，站在一幅大畫布前。當他揮動畫筆時，手在顫抖。伽利略對弗里克說：我認識這個畫家，他是偉大的尼古拉·普桑（NicolasPoussin）\h[1]。這幅畫我也認識?？矗p面神雅努斯象征著處于過去和未來中間的時刻，即有意識的當下。右邊的時間老人在彈奏齊特琴，表現(xiàn)舞蹈與生命的節(jié)奏。中間跳舞的男女代表四季的更替和時間的循環(huán)往復?！皶r間不是周而復始循環(huán)的，親愛的伽利略。”從畫布后面走出一個人，說道，“也許行星的時間是周而復始循環(huán)的，但人類的時間不是?！闭f話的是來自羅馬的主任醫(yī)師，也是教皇的私人醫(yī)生，他接著說：“看這兩個裸童。右邊的裸童手持沙漏，象征時間的流逝不可阻擋；左邊的裸童暗示意識是短暫的，如同肥皂泡沫?！辟だ詻]有回答，而是對著醫(yī)生的耳朵低聲說了幾句話。“發(fā)抖？”醫(yī)生驚叫著說，“我當然知道，普桑這個樣子有一陣子了，這明顯干擾了他作畫。但是只要休息好，他的健康就沒有問題。我見過類似的病例。一個年輕女人也是這樣，手發(fā)抖，站立時兩腿叉開。她是難產(chǎn)死的，死后我檢查過她的腦部。在腦后部的后頸處，少了什么東西。其實她缺失的是小腦。小腦滿是褶皺，看上去像是一顆小卷心菜，或者說像生命之樹。普桑肯定也缺失了小腦，也許是因為中風的緣故。這個漂亮的小腦的功能似乎是確保我們步伐優(yōu)雅，手不會顫抖?！薄胺浅Ｕ_?！备ダ锟讼蚯白吡艘徊剑f道，“但小腦還負責其他更為精細的工作。它能使我們迅速運動，協(xié)調(diào)動作和保持平衡。小腦和大腦一樣復雜，實際上小腦的神經(jīng)細胞比大腦多。和大腦一樣，小腦接收來自感覺的信號，并且能精確地控制我們的行動。”伽利略在思索。畫面很壯觀，主題崇高、意義豐富，但這幅畫卻出奇地靜止。雖然這是關于時間的一幅畫，但時間似乎凍結了：所有的一切，甚至包括舞蹈，都暗示著時間和運動，但是真實的時間——脈搏跳動的時間，鐘擺擺動的時間——卻是缺失的，似乎畫家的脈搏和鐘擺一起停止了。此時畫家轉(zhuǎn)身面對著他們，帶著奇怪的、顫抖的聲音說：“我們不能只是根據(jù)感覺做判斷，而是要根據(jù)理……理性做判斷。我的手可能在顫抖，但是我的心智沒有顫抖。不管發(fā)生什么事情，有些東西會保持不變。要超……超越表象思考問題：圓錐體、圓柱體、球體。”他停下來，吸了一口氣，繼續(xù)說：“最……最純潔的是善與真的思想。這些是……”他再次停頓，接著說，“這些是最難畫出來的?！薄罢f得好?！备ダ锟苏f，“大腦皮層的很多神經(jīng)系統(tǒng)就是做這項工作的。盡管世界不斷變化，這些神經(jīng)系統(tǒng)卻在預測穩(wěn)定不變的東西。它們描繪出世界理所應當?shù)臉幼樱ň拖衲愕漠嫞?，而很少顧及不斷變化的細?jié)，這些變化的細節(jié)大多是由我們的感覺引起的。因此，在我們的意識中，圓錐體的形狀保持不變，盡管我們從不同角度看到的圓錐體是完全不同的。同樣，在我們看來，成熟的水果的顏色在落日的暖光中與在閃電的冷光中是一樣的，盡管反射到水果表面的光線是不同的。確實是這樣的。我們生活的場景是抽象的，經(jīng)驗是虛幻的，是一幅由某個聰明的大師做的畫?，F(xiàn)實可能充斥著不關聯(lián)的、表面的變化，但是信息處在恒定的事物中，是一般的、深入的，意識要求的就是這類信息。這不也是藝術所追求的嗎？”“我畫我理解的東西，不畫我看到的東西?！逼丈Ｕf?！叭绻闼吹降木褪悄闼斫獾哪兀俊备ダ锟藛?。“我們?yōu)槭裁床环艞夁@些抽象的話題，而來探討一下困擾普桑的顫抖問題呢？”醫(yī)生說?！坝械览恚备ダ锟苏f，“可以肯定，普桑的大腦皮層完好無損。大腦皮層負責處理恒定不變的因素和抽象問題，想象及預測一個人對周圍世界的看法，同時產(chǎn)生意識。普桑缺失的是小腦。小腦系統(tǒng)不關心恒定的、一般的、深入的信息，它所需要的是準確、詳細地了解當前的真實情況：計算手指頭要張開多少距離才能握住畫筆，眼睛要轉(zhuǎn)動多少角度才能看到畫布的邊緣，手臂要繃得多緊才能使伸出去的手不抖動，做引體上升運動時身體要繃得多緊。這個系統(tǒng)不需要畫一幅很壯麗的圖畫，它不關心意義問題。系統(tǒng)的各組成部分不需要相互交流，只需要正確、快速地做各自的專門工作，不在意其他事情，不關心本質(zhì)問題。盡管如此，我們?nèi)匀徊荒苌钊肓私膺@個世界?！薄按_實，我們不能了解這個世界?！贬t(yī)生打斷弗里克，轉(zhuǎn)向普桑說，“至少讓我們確定一下，你在其他方面沒有問題。親愛的普桑，除了顫抖和走路不穩(wěn)，你還有什么不舒服嗎？你的視力、聽力、觸覺、嗅覺、味覺怎么樣？你還能緊緊地握住畫筆嗎？”普桑盯著醫(yī)生看了一會，說：“你可能是一位偉大的醫(yī)生，但是你的眼睛沒有我的好。我一切都好：能看到物體的顏色和形狀，能聽到聲音，能像以前那樣觸摸和品嘗東西。在我的腦子這個大劇場中，戲劇還在上演。醫(yī)生，有些事情我確實做不來。我不會演戲，不會跳舞，但我能將這些畫出來。醫(yī)生，即使我的思想步履蹣跚，它還是比你的思想走得更快、更遠?！彼钢环呀?jīng)完成的畫作，說：“伽利略，告訴我哪個包含了更多的真理，是他的解剖標本還是我的藝術？”伽利略沒有在聽他說話，而是在比較大腦與小腦的功能。如果大腦受到損壞，整個人都毀了；但是如果小腦死亡的話，人不會死。哥白尼死了，但普桑還在作畫。因此，大腦是產(chǎn)生意識不可或缺的器官，而小腦不是。然而小腦和大腦一樣，是人腦的一部分，具有豐富的神經(jīng)細胞，能與外界進行溝通。他看著弗里克說：“你告訴過我，大腦像一個大都市，但小腦也是如此。”“確實如此?！备ダ锟嘶卮?，“說到這一點，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為什么意識這么挑剔。小腦并不缺乏神經(jīng)細胞或其他任何構成腦的成分。”他停下來，思索了一會兒說：“也許小腦缺少的是構建計劃。我已經(jīng)說過，大腦細胞是相互聯(lián)結的（以直接的方式或通過其他中間物的方式），相互之間一直在交流。小腦細胞可能缺乏正確的聯(lián)結：它們接收到信息后就處理、發(fā)送信息，但是相互之間沒有交流?！薄拔业难芯靠赡芤呀?jīng)落伍了?！贬t(yī)生說，“但你說的話讓我想起一個古老的故事。這是一個關于兩個城市的故事。故事是這樣的?！睆那坝幸粋€國王，統(tǒng)治著一個大城市。他擁有財富和權利，卻害怕市民們相互交流。他知道市民們遵紀守法，并且愛戴自己。但是國王又想：我怎么知道他們背著人會說些什么呢。因此，他雇用了一些他信任的人監(jiān)視市民，認真地記下他們說的話。這些人開始工作，記下市民所說的大大小小所有的事情，記滿了一本本筆記。但這種方法行不通：雖然成立了一個很大的部門專門閱讀這些報告，但還是沒有足夠的時間看完報告。即便能看完，怎么知道市民不是在說一套做一套呢？另外，怎么知道打探消息的人睡覺時發(fā)生了什么？因此，國王讓他的情報員輪流工作：當一個情報員睡眼蒙朧地開始工作時，另一個情報員帶著酸痛的胳膊（寫得太多的緣故）去睡覺。而且他還要確保這些情報員也受到審查，于是秘密組織了第二批情報員，用來監(jiān)督第一批情報員。國王想：這下應該可以了。但是沒多久，國王發(fā)現(xiàn)自己太大意了。情報員報告的是人們聚集在街上說的話，誰知道夫妻之間說些什么呢？夫妻之間不只是在餐桌上交流，當他們擠在床上時會說些什么？當母親告訴女兒婚姻生活的秘密時，她會不會還說些其他的秘密呢？看來沒有解決的辦法。國王召集他的顧問商量，但還是沒有想出好辦法。此時，一個叫莫杜勒斯的弄臣舉起手，提了一個建議，國王認為這個建議簡直天衣無縫。第二天，國王的泥瓦匠和木匠興高采烈地去上班，因為他們的工資漲了一倍。沒多久，國王的命令下達了。當最年長的泥瓦匠完成最后一項任務時，國王站在最高的塔樓上最高的窗戶前俯瞰整座城市。國王對看到的情況很滿意。每個人——最年長的泥瓦匠及其他泥瓦匠、所有木工、工匠、女房東、女仆，老老小小所有人——都被穩(wěn)妥地局限在一個小隔間內(nèi)。每個小隔間都有厚厚的墻壁，很牢固，沒有窗戶。里面有所需要的一切東西：一張床、一盞燈，還有流水，每天的食物通過一扇小門傳遞進來（這扇門很小，連小孩子都不能擠過去）。這個弄臣確實想得面面俱到：國王的狗在城堡與小隔間之間來回運送所有的東西。在這些小門后面，工匠們在忙著做各種工作：雕刻工在制作微型雕刻（這個城市以此而聞名），鐵匠在打造刀，金匠在制造珠寶首飾，縫紉工人在縫制衣服，甚至連女仆也在烹飪食物。國王想：一切都很順利。實際上他確實沒有聽到任何抱怨。他只是聽到工匠房間里傳出持續(xù)不斷的捶打聲，急性子的廚子的房間里傳出瓶瓶罐罐的叮當聲。沒有這些聲音的時候，這個城市就籠罩在一片靜靜的喜悅中。正如弄臣說的，現(xiàn)在他不用擔心人們會說什么了，因為他們現(xiàn)在根本無法交流。他期望就這樣平靜地統(tǒng)治很長時間。國王站在高處往下看，一望無際的平地上點綴著無數(shù)小隔間，每一個小隔間里都有一個他的臣民在辛勤工作著。有一天，這個弄臣又舉起手，說他做了個夢，夢見一支軍隊進入了這個城市，沒有遭遇到任何抵抗。如果市民們相互間不能溝通交流，他們怎么能夠阻止敵人呢？“什么？”國王惱怒地說道，“我從城堡中發(fā)布命令，每個市民都接到命令，這就足夠了，不需要浪費一言半辭。市民們需要交流什么呢？”弄臣回答：“陛下，如果一個市民發(fā)現(xiàn)了敵人，卻不能向其他人發(fā)出警告，不能號召他們進行抵抗，并組建一支強大的部隊（這是必需的），那么我們就無法生存下去，甚至連一個敵人都不能擊退。我聽說敵人生吞了我們的狗，連骨頭都不吐?！庇谑?，國王和弄臣來到城里一望無際的平地上，他們在第一個小隔間前停下來。國王敲了敲小隔間的小門，命令里面的人開門，但沒有回應。國王用軍刀砍開小門，進入破爛骯臟的小隔間，看到一個年老的泥瓦匠坐在一塊大石頭上。他們問：“發(fā)生什么事情了，老泥瓦匠？”老泥瓦匠回答：“我神志不清了，長時間一個人待在房間內(nèi)，我肯定神志失常了。”國王問：“整個城市的人都瘋了嗎？”泥瓦匠大聲地說：“城市？我建這個小隔間時，叫來了城里最好的木匠和鐵匠。他們可真是能工巧匠??！他們?yōu)槊總€小房間——陛下，是每個小房間——建造了新穎獨特的機器。這個機器由木頭和鐵做成，能做之前每個市民為您做的簡單的事情，不需要同任何人交流就能做該做的任何事。他們?yōu)閺N子造了食物加工機，為鞋匠造了自動的補鞋機器，為玻璃制造者造了自動風扇，為屠夫造了裝有切肉刀的自動剪切機器，為牧師……”國王打斷泥瓦匠，說：“那他們每個人都在做什么？他們讓機器做事情，自己在房間里無所事事？我們現(xiàn)在需要他們的幫助，抵抗敵人的進攻。這些敵人把我們的狗都生吃活剝了?！蹦嗤呓郴卮鸬溃骸氨菹拢也坏剿麄兊?，一個都找不到。他們很久之前就離開了，為自己建造了一座新的城市。在那里，他們什么都不做，一直在說話：大喊大叫、出謀劃策、經(jīng)營買賣、爭論不休。他們一起做所有的事情：上演開心的戲劇，大聲合唱，他們還……”這時泥瓦匠的臉扭曲了，“他們一定還在……”說著他站了起來，他的臉好像膨脹了，馬上要爆炸似的：“他們……”，他無法再壓制自己的情緒，爆發(fā)出來：“他們所有人肯定在大笑，在笑您，陛下。他們像喝醉了酒似的大笑，市政廳里日夜傳出他們的笑聲，一個笑話剛傳達到市政廳的這一頭，另一頭馬上又開始講新的笑話，笑聲更響亮。他們一起歌唱，歌詞的內(nèi)容不斷變化，但都是與您有關，那是些下流的、說不出口的歌曲。叫得最響亮的是那些女學生，像我這樣的老人笑得都喘不過氣來。陛下，我能知道什么呢？我只不過是個瘋老頭?！彼肿讼聛恚砸环N沉重的口吻說：“但是有一件事情是肯定的，陛下。每個房間都空了，人們從這座古老的城市中消失了?！辟だ韵耄哼@么說人腦里有兩座大城市。大腦這座城市的市民們從事各行各業(yè)的工作，他們相互間爭論不斷，一起做決定。小腦這座城市的人口數(shù)量更多，但是每個人都獨自居住，不與人交流，在自己的房間內(nèi)做事情。意識之所以在大腦中產(chǎn)生，原因就在這里。大腦這座大都市熙熙攘攘、充滿活力、講求民主，而小腦則是一間巨大的、沉悶的牢房。注解普桑的畫作《隨著時間之神的音樂起舞》現(xiàn)藏于倫敦華萊士收藏館。普桑在晚年確實有手抖的毛病，但是從他繪畫的技法分析，他可能是得了帕金森癥，手抖不是由于小腦問題造成的。詳細情況參見帕特里克·哈格德（PatrickHaggard）與薩姆·羅杰斯（SamRodgers）合寫的文章《尼古拉斯·普桑的運動障礙分析》（發(fā)表在2000年《運動障礙》雜志上）。普桑突然爆發(fā)出一番言論，這是小腦障礙的典型表現(xiàn)。普桑的自畫像現(xiàn)藏于羅浮宮，他畫的那幅神秘的《阿卡迪亞的牧羊人》（ArcadianShepherds）也收藏在羅浮宮，這是一幅表現(xiàn)思想的理想畫作。普桑對藝術的理念深受柏拉圖思想的影響，但也與他的大腦皮層組織有關（這點弗里克做了簡要分析）。大腦皮層最高層次的神經(jīng)元學會從大量的信息中提煉恒定、一般、深入的信息：神經(jīng)元的層次越高，神經(jīng)元對不相關變化的反應就越穩(wěn)定，其提煉的信息就越抽象，對行為的意義就越重大。這些神經(jīng)元將類別信息反饋到我們所看到的東西上，然后預測看到的東西可能是什么樣子：我們所看到的就是我們能夠想象得到的，也許這就是我們能看到東西的原因。意識就建立在這種恒定、一般與深入之上，有時候藝術也是如此，至少普桑是這么認為的。與之對照，一些需要快速調(diào)整的任務似乎只需要局部神經(jīng)元的運作，不需要運用廣泛的意識。腦部一些專門的模塊會自動執(zhí)行這類任務，能單獨快速、順利地完成工作。實際上，如果一項任務沒有爭論的必要，可重復、自動完成，那么這項任務就可以進行流水線作業(yè)。此時，大腦皮層這座偉大的、充滿活力的城市就讓位給小腦這種高效的小隔間。然而，如同弗里克所說，大腦皮層也可能有這類專門系統(tǒng)。古德爾（Goodale）與米爾納（Milner）的著作《不可見的視覺》（SightUnseen）以及其他人的研究表明，大腦皮層某些部位受到損傷的患者會失去某些能力（如不能靈活地運用手指抓住某件東西），但是卻能有意識地說出物體的形狀和大小。相反，大腦皮層另外一些部位受損的患者意識不到物體的形狀和大小，但他們的手指卻能“看到”物體的形狀與大小，能正確調(diào)整手的姿勢以握住物體。阿爾及利亞城市貝尼伊斯奎的照片是喬治·斯坦梅茨（GeorgeSteinmetz）從高空中拍攝的。\h[1]尼古拉·普桑（1594—1665），法國巴洛克時期著名畫家，17世紀法國古典主義繪畫的奠基人。——譯者注第5章兩位盲人畫家感覺輸入與感覺通道對意識的產(chǎn)生不是必需的我們所看到的東西只是過去記憶的組合，是內(nèi)心的一個夢，由一個專橫的導演指揮，這個導演在外面大聲叫喊著，安排演員按次序上陣。伽利略這樣想著，進入下一個房間。這個房間里也有一塊巨大的畫布，畫的是一個擺滿各種古玩的房間。一個男人站在畫布前揮動畫筆，速度出奇的慢。又是一個有病的畫家嗎？坐在旁邊，手撫著心口的那位女士又是誰？“你看?！蹦腥苏f，“這幅畫內(nèi)容太豐富了，仔細檢查一遍，就花了我將近兩個小時。畫中這個在看畫的女人一定是視覺的化身，而畫中的整個房間象征著視覺。你看，這是一個視覺的寓言，旨在說明光線離開眼睛，照在周圍的物體上，這樣我們才能看到物體?！薄爸辽傥以?jīng)是這么認為的。”這個男人放下手，繼續(xù)說，“除非眼睛像太陽那樣發(fā)光，否則眼睛是看不到東西的。但是我想錯了。眼睛只是一扇門，光線通過這扇門進入我們的腦。視覺是在腦部形成的，不是在眼中形成?！辟だ韵肫鸺s翰內(nèi)斯·開普勒（JohannesKepler）\h[1]說過，光線在視網(wǎng)膜漆黑的表面形成圖像，產(chǎn)生視覺。眼睛像是一個照相機，形成的圖像是倒立的。開普勒還曾經(jīng)以玩笑的方式向聽眾解釋為什么我們看到的世界不是顛倒過來的（其實他的答案是不正確的）。伽利略想：如果視覺是在腦中形成的，那么視網(wǎng)膜上的圖像是倒立的這點就不重要了?！按_實如此。”弗里克插入道，“視網(wǎng)膜與視覺的形成關系不大。視網(wǎng)膜的中間沒有視神經(jīng)，對光不敏感，但是我們所看到的物體的中間并沒有出現(xiàn)一個洞；視網(wǎng)膜的外層無法看到顏色，但我們看到的并不是金色太陽掛在灰色天空這樣的景象；最后，視網(wǎng)膜一直在顫動（因為我們的眼睛在不自覺地轉(zhuǎn)動），但是我們看到的圖像卻很穩(wěn)定、壯觀，并沒有顫動。”伽利略看到那個男人還在仔細地檢查那幅畫，就問他：你也是一個畫家嗎？“愿意為您效勞?！边@個男人回答道，“我的名字叫康帕·扎瓦格納。陌生人，你可能聽人說起過我的事。學院里的一位兄弟（我們是酒神巴克斯的信仰者，經(jīng)常秘密集會）給了我一種靈丹妙藥。他提取黃楊木中的精華，與布雷尼奧學院中的蘑菇一起釀成了這種藥（我不清楚他還做了其他什么）。藥的味道很好，喝了后，確實讓我更有力量。我的思路拓寬了，繪畫藝術也得到提高：我看到的物體顏色更鮮艷，形狀更逼真，人物的臉上充滿生氣，好像要從畫布中走出來迎接我并跟我訴說他們的命運似的。于是，我開始想象我的杰作《叛逆天使的墮落》（TheFalloftheRebelAngels）。我想象自己觸摸這幅畫，好像它就在我眼前那樣真實，我凝視著每一筆：這里再修飾一下，那里再修補得更有生氣一些。畫的每個角落都仔仔細細地看過。每天早晨還躺在床上的時候，我的思維就會被藥劑喚醒，我開始盡情地想象這幅畫，發(fā)現(xiàn)它比之前我見過的所有畫作都要優(yōu)秀。提香（Titian）\h[2]的色彩、米開朗基羅（Michelangelo）\h[3]的形狀、曼特尼亞的激情、列奧納多·達·芬奇（LeonardodaVinci）\h[4]的天才都融合到一幅畫作中。我畫的人物似乎要張嘴叫喊，他們的眼神流轉(zhuǎn)，像在乞求憐憫。這幅畫太生動了，以至于我都被拉入畫里面，與畫中人物不停地爭論什么是最高形式的藝術。我的靈魂差點被燒焦了，直到我告訴造物主，畫中的我是我創(chuàng)造的，不是真實的我?！薄拔也淮_定是否看過你的畫?！辟だ哉f，“《叛逆天使的墮落》在哪兒呢？”這個男人用手遮住眼睛，說：“陌生人，我知道你不會明白的，或者裝作不明白。那個早晨，我在腦海中完成了這幅畫，起來后我就開始作畫。這幅畫的每個細節(jié)我都記得非常清楚，像是刻在我的腦海里。我需要做的只是把它畫到畫布上。在這個早晨，我將成為最偉大的畫家，比任何人都優(yōu)秀。然而，就是在這個早晨，我睜開眼睛，看到房間一片黑暗。從此，我的生活也陷入一片黑暗。藥劑中的毒性起作用了。這幅畫仍然在我的腦中燃燒，但卻被鎖在里面，成了我腦內(nèi)看不見的囚徒。從那天開始，我不再作畫?！辟だ詥枺耗愕慕茏饔肋h消失了嗎，還是你仍可以在腦海中看到它？“沒有什么比在痛苦中回憶美好時光更讓人悲痛的了?！碑嫾艺f，“它還停留在我的想象里，但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樣子了。畫中的生命力漸漸枯竭了?！辟だ哉f：如果你愿意，可否告訴我，你閉上眼睛，是否能看到你在觸摸的這幅畫——《視覺的寓言》——里面那個正在看畫的女人？“當然可以了，陌生人。我不止一次地觸摸過畫中的女人。如果我忘記了什么，我的朋友會幫我補充的?！蹦敲从袥]有人告訴你，她的披肩是什么顏色的？“當然有，是藍綠色的。”你能在腦海中清楚地看到這種顏色嗎？“我當然可以在腦海中看到這種明亮的藍綠色。要知道，畫家必須擅長想象事物的樣子，否則就得在畫布上試所有的顏色，而不是事先挑好顏色了?！辟だ詥枺喝绻阍谒X時夢到火焰，你能看到火焰的顏色嗎？“當然能看到?！泵と水嫾艺f，“在夢中我能看到很多自己的畫作。難道你不知道，形式可以表現(xiàn)所有我們想象的以及眼睛看到的東西嗎？”他的眼睛朝上看，聲音變得很尖銳，繼續(xù)說道：“我要與畫界翹楚競爭，我要與偉大的德魯伊（Druid）\h[5]比肩。但是在我生活的時代，主被釘在十字架上，命運將我推入黑暗的深淵。毒藥將我的雙眼都毒爛了，我現(xiàn)在相當于失去了雙眼。我成了一個只能在想象中作畫的畫家，我的所有作品都失去了色彩和光澤。我是一個努力奮斗卻無法創(chuàng)作的人，如同一個人寫了一篇關于如何生育孩子的論文，自己卻沒有一個孩子?！泵と水嫾业痛怪^，沉默了。他身邊的老婦人，之前一直坐在那沒動，這時輕輕地碰了碰他的胳膊，說：“孩子，我能夠感受你的痛苦。真的。畫畫對我來說也很難，他們總是叫我畫，但我太累了。我都快100歲了，你知道的吧？”這個男人猛地退縮了一下，說：“不需要你來提醒我，你這個愚蠢的老女人。在我瞎之前，你早該死了?！彼D(zhuǎn)向伽利略，說道：“難以想象，她曾是整個歐洲羨慕的對象，她的作品受到所有大師的稱贊?，F(xiàn)在像我一樣，她的視力受損，任人擺布，成了一個累贅?！薄昂⒆樱阍趺纯偸钦f我是瞎子呢？”老婦人笑著說，“也許你這樣說心里會好過些，雖然我不能理解這點。我知道如何讓自己看上去更好看些，我知道臉應該轉(zhuǎn)動多少角度，這樣我的皺紋看上去會……老邁的索芳妮斯貝，你在說什么呢？這位年輕人怎么會關心你有沒有皺紋呢？”“你和你的皺紋！”盲人畫家說，“如果你真的能看見，為什么去哪里都要女仆帶你去？為什么直到客人說話了，你才能認出他們？”她答道：“孩子，老人連走路不穩(wěn)，說句話也要想了又想，何況我的房間很暗，大部分時間窗簾總是拉上的?！薄芭?，你總是用同樣的借口?！泵と水嫾艺f，“總是拒絕承認自己是瞎子。其實，你什么都看不到。很明顯你比我更瞎，因為我至少知道眼睛瞎了是怎么回事。這么多年，失明就像是我的情人一樣伴隨著我，但從這個情人身上我學到了很多。她一時興起，殘忍地使我變成瞎子，但我知道自己還能夠看到東西。我能清楚看到出現(xiàn)在眼前的東西，看到人和動物的形狀，還看到各種事物，藍色的或紅色的，暗淡的或明亮的，就像是提香的畫那般色彩鮮明。我還能夢到那些畫。如果我看不到那些畫，我怎么能夠在論文中對它們進行描述呢？但是你呢，你甚至連失明是什么樣子都不知道。你完全失去了你的藝術，甚至不能說出透視法是什么?！薄拔抑溃⒆??！崩蠇D人回答，“透視法就是一種思維習慣。將那些跟你親近的、重要的人畫得大一些，而將那些遠親或完全陌生的人則畫得非常小?！薄罢媸菬o可救藥?！泵と水嫾覍だ哉f，“我再試試她。女士，你能否告訴我，在我此刻用手摸著的這幅畫中，左邊桌子上的框架內(nèi)畫的是什么？這個東西很奇特，很多朋友一開始都沒注意到，但我只要摸一下它獨特的質(zhì)地，甚至都不需要用眼睛看一下，就能知道它是什么東西?！薄爱斎豢梢??！崩蠇D人回答，“沒有什么比這更簡單的了。讓我看看，那是什么？簡而言之，那可能是任何東西。是銀色的蜘蛛網(wǎng)嗎？我不確定，可能是其他東西，也許框架內(nèi)畫了很多東西。是些什么東西?。俊薄澳憧纯??！泵と水嫾页だ院暗?，“她不知道。女士，你能否說出畫中的任何一種東西？”“年輕人，這有些困難呢，因為畫布上似乎是空白的?！薄翱瞻椎?？”盲人畫家說，“畫里面有很多東西，如同那不勒斯市場一般擁擠。你怎么能說是空白的呢？”“當然了，孩子?！崩蠇D人說，“我不是這個意思。這里當然很擁擠，要知道我花了很多錢，買了那些很貴的東西來裝飾這間房子?！薄澳吧?，你相信嗎？”盲人畫家說，“她完全瞎了，但她自己卻還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她甚至不知道我們說的是一幅畫，還以為我們在浪費唇舌，談論她的房間呢?！薄澳贻p人，請你不要這么沒禮貌?！崩蠇D人說，“如果這是我的房間，而我花了很多錢買了各種貴重的東西來裝飾這個房間，那么房間里有畫也是理所當然的。”“女士，你完全弄錯了。”盲人畫家說，“視覺是各種感覺中的女王，她在腦中的領域是最大的，她擁有的東西比其他君王更豐富。但是她的王國存在于腦中，而不是眼中。這位偉大的女王似乎離開了你的腦，你的腦成了孤兒?！备ダ锟艘恢膘o靜地聽著。這時他走到伽利略身邊，在他耳邊低聲說：“盲人畫家說得一點都不錯。他只是失去了眼睛，但他的腦仍然能看到東西。相反，這個老婦人的失明屬于皮質(zhì)盲。她失去了大腦皮層——丘腦系統(tǒng)中的某些部分，而這個系統(tǒng)是負責產(chǎn)生視覺的。她的失明屬于靈魂失明，不是眼睛失明。她的雙眼可能沒有問題，但她再也無法知道看見東西是什么感覺了?！薄熬拖衲悴恢烂鄯鋵〞a(chǎn)生什么想法一樣嗎？”老婦人茫然地問道?！笆沁@樣的，親愛的女士?！辟だ曰卮?，“眼睛和視網(wǎng)膜只是觸發(fā)器而已，盡管這種觸發(fā)器很復雜。我們醒著時，睜著眼睛，眼睛告訴腦應該看什么。眼睛向外看，從意識這一宏偉畫廊的各種收藏品中進行挑選，決定光線應該照在哪一幅畫上面，但是眼睛本身看不到東西。是這樣的，只有腦才能看到東西。即使閉著眼睛（如睡覺時），或眼睛受傷了（如盲人畫家的眼睛），腦仍然看得見，而且會自行決定看什么?！辟だ韵耄喝绻庾R的圖像是在腦中產(chǎn)生，不是在視網(wǎng)膜上產(chǎn)生，那么這位女士的眼睛可能沒有問題，但她看不見東西，而這位盲人畫家卻能夠看得見。注解兩位盲人畫家——一位因視網(wǎng)膜受損致盲，一位因大腦皮層受損致盲——分別以吉安·保羅·洛馬佐（GianPaoloLomazzo）\h[6]和索芳妮斯貝·安古索拉（SofonisbaAnguissola）\h[7]為原型。洛馬佐很早就瞎了（雖然不一定是由于甲醇中毒造成的），之后成了著名的藝術理論家。他是一個非傳統(tǒng)的學院——布雷尼奧學院——的成員，信仰酒神巴克斯。洛馬佐用半自創(chuàng)的方言創(chuàng)作風格怪誕的詩歌。他的自畫像（布雷尼奧學院院長的形象）現(xiàn)藏于米蘭布雷拉畫廊。洛馬佐曾經(jīng)拜訪過安古索拉。安古索拉在96歲時瞎了，很可能是因眼睛受損而變瞎，不是像文中虛構的那樣，由于大腦皮層受損而致盲。安古索拉的自畫像現(xiàn)藏于波蘭萬楚特城堡博物館。老楊·勃魯蓋爾（JanBruegheltheElder）\h[8]與彼得·保羅·魯本斯（PeterPaulRubens）\h[9]合作的畫作《視覺的寓言》（TheAllegoryofSight）現(xiàn)藏于馬德里普拉多博物館（畫中某些部分顯然經(jīng)作者改動過）。魯本斯的畫作《叛逆天使的墮落》現(xiàn)藏于慕尼黑的老繪畫陳列館。另一個關于視覺寓言的作品選自《女士與獨角獸》（一組掛毯）中的一幅，現(xiàn)藏于巴黎中世紀博物館。弗里克有關視網(wǎng)膜及其對視覺形成的作用不大的論述非常正確。弗朗西斯·克里克和克里斯托弗·科赫在他們的著作中對這個問題有詳細論述，尤其是科赫的著作《意識探秘》（TheQuestforConsciousness）。完全皮質(zhì)盲——如被一位德國神經(jīng)病學家稱之為“靈魂盲”的“安東綜合征”——的情況比較少見，這是由雙側枕葉受損引起的。賽尼卡（Seneca）在他的作品《致盧塞留斯的信》（LetterstoLucilius）中描述了類似情況：“你知道那個哈普斯提斯吧，她是我妻子的女伴，蠢蠢的，待在我家里，成了我們家甩不掉的包袱……有一天這個傻女人忽然變瞎了。下面我要說的話可能會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但卻是真的：她不知道自己瞎了。她一次又一次讓監(jiān)護她的人帶她去別的地方。她說我家里很暗。”就像這一章中的安古索拉，哈普斯提斯與安東的患者雖然瞎了，但是他們不承認自己看不見。他們經(jīng)常撞到東西，還可能會朝著墻和關著的門的方向走去。他們認不出身邊的親人，反而會描述周圍不存在的人和事物。這些患者不知道看到東西是什么感覺，但是他們的腦內(nèi)存儲了大量有關視覺的文字記憶。根據(jù)這些記憶，他們虛構了“看到”的事物，而在平時，他們甚至想象不出這些事物。在大腦皮層受到損壞的患者中，這種認識不到自身缺陷（也叫病感失認癥）的情況并不少見。一些患者可能會拒絕承認自己四肢癱瘓。病感失認癥的另一種形式是半側忽視（通常是由于大腦皮層右頂葉受損造成的），看不到左側的東西。例如，一位半側忽視的患者（將在第11章中做簡單描述）做的自畫像可能只畫出自己右側的臉，穿衣服只穿右半邊，吃東西只吃放在盤子右半邊的食物，想象某樣東西也只是想象事物的右半邊。跟一個半側忽視的患者談論事物的左半邊是毫無意義的——他們認為那半邊根本就不存在，就像對我們正常人來說，談論下面這個問題是毫無意義的：如果我們長著蜜蜂的腦，這個世界看起來會是什么樣子。\h[1]約翰內(nèi)斯·開普勒（1571—1630），德國天文學家、數(shù)學家，17世紀科學革命的關鍵人物，其最為人知的成就是發(fā)現(xiàn)行星運動的定律，即開普勒定律?！g者注\h[2]提香（約1490—1576），意大利畫家，16世紀威尼斯畫派最重要的代表人物。他的繪畫技巧，尤其是對顏色的運用，對西方藝術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譯者注\h[3]米開朗基羅（1475—1564），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雕刻家、畫家、建筑家、詩人，與達芬奇、拉斐爾并稱“文藝復興藝術三杰”?！g者注\h[4]列奧納多·達·芬奇（1452—1519），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博學家：既是畫家，又是雕刻家、建筑家、音樂家、數(shù)學家、工程師、發(fā)明家、解剖學家、植物學家、作家。最負盛名的畫作有《蒙娜麗莎》、《最后的晚餐》等?！g者注\h[5]在鐵器時代，德魯伊是凱爾特社會中僧侶階層的成員，社會地位崇高，將橡樹封為圣木，相信靈魂轉(zhuǎn)世。在凱爾特神話中，德魯伊具有與神靈對話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