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中國古典詩詞中秋的主題

1、讀中國古典詩詞中秋的主題兼談作品分析中的同類比較方法孫紹振 欣賞經(jīng)典詩歌最忌孤立地研讀，作品的權(quán)威性，可能造成一種錯覺，以為經(jīng)典的就是惟一的。事實上，經(jīng)典的文本，之所以成為經(jīng)典，就是因為它有突出的創(chuàng)造性，創(chuàng)造性就是突破性，或者獨特性。在一個歷史時代，一個題材總有許多作者在寫，大家都竭力追求獨特，但是，往往卻免不了局限在權(quán)威文本的想象境界中，難以突圍；大多數(shù)作者往往只能達到經(jīng)典文本的邊緣。經(jīng)典文本一方面讓我們目光明亮，一方面又成為套路，遮住了我們的眼睛，扼殺了自己的個性。要真正讀懂經(jīng)典作品，最起碼的就是要讀出個性來，讀出它的與眾不同來。感覺不到經(jīng)典文本的獨特，就是沒有真正讀懂。但是，孤

2、立地考察任何事物的特點，因為沒有參照系，是難以有直接感知的。對于獨特性的感知，要建立在可比性上。一般情況下，不同類的作品之間，缺乏可比性，須要相當高的抽象力才能在更高的層次上找到可比性。這對一般讀者來說，難度是很高的。但是，同類題材的作品卻能提供現(xiàn)成的可比性。同類經(jīng)典文本組合起來進行比較為研究提供了入門。     同樣寫秋天，你這樣寫，我也這樣寫，叫做落入套路；你這樣寫，我偏不這樣寫，這叫做別具一格。這個格，也許是人格，也許是作品的風格，不管是人格還是風格，都是突破，都是出格。同樣是秋天，不同時代、不同作者的作品，感興各不相同，才顯出個性的多彩，心靈的豐

3、富，語言的出奇制勝。     在語文教育界，有一種流行的觀念，就是寫文章的要義是“貼近生活”。不是一般地貼近生活，表面地貼近生活，因為生活的表面現(xiàn)象可能是不真實的，歪曲生活本質(zhì)的，因而要深刻地貼近生活，因為生活是有一種“本質(zhì)”的，越是貼近本質(zhì)，越是真實。生活的本質(zhì)是客觀的，是不能以人的主觀的個性為轉(zhuǎn)移的。據(jù)此，不言而喻的是：同樣貼近生活本質(zhì)的作品，應該是一致的，至少是大同小異的。     第一，從溫度和濕度以及物候?qū)W的變化來說，至少在我們國家的很大一部分地區(qū)，秋天的景象是相同的，至少可以說是相近的。 &#

4、160;   第二，從人的生理反應來說，天氣逐漸寒冷，光照強度和時間減少，有時陰雨連綿，草木搖落、凋零，甚至枯萎、衰亡，給人以某種生命消逝的聯(lián)想，難免產(chǎn)生某種悲涼之感。     第三，在人的大腦底部，有一種叫做松果體的腺體，能分泌一種“褪黑激素”，誘人入睡，容易產(chǎn)生某種心情不開朗，抑郁不樂之感。特別是連綿陰雨之時，光照漸弱，松果體分泌的褪黑激素相對增多，甲狀腺素、腎上腺素的分泌相對減少，人體細胞，每每因而“怠工”，人的情緒就可能比較郁抑，故秋風秋雨，往往有引人憂愁的傾向。     第四，正是因為

5、這樣，在我國古典文學中，秋的意象，大抵是傾向于悲的。早在宋玉那里，就有“悲哉，秋之為氣也，草木搖落露為霜”的名句。在我國古典文學中，悲秋形成了一種傳統(tǒng)的主題，產(chǎn)生了以歐陽修的秋聲賦為代表的大量經(jīng)典文本，肅殺幾乎就成了對于秋的習慣性聯(lián)想。經(jīng)典文本的權(quán)威性，形成了一種不言而喻的規(guī)范，似乎離開了這樣的聯(lián)想，就沒有任何可能似的。然而，杜牧的山行卻反其道而行之，“霜葉紅于二月花”，偏偏把秋天寫得相當?shù)拿髌G。杜牧這首詩的可貴就在于：     打破了這些年來天經(jīng)地義的想象機制。     秋天并不一定是肅殺的，色彩也不一定是暗淡的

6、。在杜牧筆下，秋天的葉子，不是草木搖落的暗淡色調(diào)了，不但比一般春天的景色鮮明，而且比春天最為鮮艷的花朵還要鮮艷。這表現(xiàn)了一個詩人的精神的活躍，不為常規(guī)所拘的藝術想象的突破。     這首詩的靈魂，全在最后這一句，以一個比擬而使這首詩經(jīng)受了千年時間的考驗，保持其鮮活的藝術生命力。這個比似的生命的奧秘在于，它是一種“遠取譬”。朱自清在新文學大系詩歌集導言中提出，比喻分為近取譬和遠取譬。所謂遠取譬，是從空間距離來說的，為了求新，不在人身近處，而是在人身的遠處，在人的想象遙遠的、為流行的傳統(tǒng)的想象所忽略的空間展開。當然，嚴格說來遠取和近取，并不是朱自清先生第一個

7、提出的，而是許慎在說文解字序中提出的。但是，許說的不是比喻，而是傳說中文字的創(chuàng)造，近取諸身，遠取諸大自然。當然不管是許慎還是朱先生都是從空間來看近取和遠取，但是實際上，從文學，尤其從詩的角度來看，這不是一個空間概念，而是一個心理觀念。有時從空間而言并不遠，但是，從心理來說，卻處于被遺忘的地位。杜牧把秋天的葉子比作春天的花就是一例。從秋天想到春天，從時間的角度來說，是遠取譬，而從葉子想到花卻是近取。我們還是覺得它新異，這是因為從心理，從想象和聯(lián)想的角度來說，這是被忽略了的，因而是出奇制勝的，是突破性的，個性特別突出的，是很有創(chuàng)造性的。     為了說明這一

8、點，我們不能不從根本來研究一下比喻的特殊規(guī)律：     比喻的矛盾是：      第一，它發(fā)生在兩個東西（秋天的葉子和春天的花朵）之間。用修辭學的術語說，是本體（葉子）和喻體（花）。所以朱熹對比喻下過一個定義，“以彼物喻此物也”。這話說對了一半，并不是任何不相同的兩個東西放在一起，都能成為比喻的。要成為比喻，還得有一個條件，那就是，讓這兩個東西，在共有的一個特點（紅）上聯(lián)系起來。這是從正面來說的，從反面來說，就是要構(gòu)成比喻，就得有一種魄力，除了這一相通的一點以外，其它的一切性狀都暫時略而不計。在這里，就是葉子和花的

9、區(qū)別不管有多大，都放在一邊，把“紅”當作全部。     第二，這從表面上來說，是很有點粗暴的，但是，從深層來說，這又是很精致的。聯(lián)系必須是很精確的，不但表層的性質(zhì)要相同，而且隱含的聯(lián)想的意味也要相近。據(jù)世說新語，有一天下大雪，謝安和他的侄兒侄女聚會。謝安說，下這樣大的雪，如何來形容它好呢。一個侄兒就說了：“撒鹽空中差可擬?！钡?，謝安的侄女謝道韞卻說：“未若柳絮因風起?！敝x安贊成謝道韞的。這是因為，鹽和雪在“白”的字面意義這一點上，雖然是相同的，但是，鹽和雪所引起的聯(lián)想?yún)s不太相同。鹽有一定重量，下降是直線的，速度也比較快，而柳絮比較輕，下降的速度不但比較

10、慢，而且運動的線路飄飄揚揚，方向是不固定的。     就“霜葉”和“二月鮮花”而言，它們在“紅”這一點上，不但相通，而且所引起的聯(lián)想，紅得鮮艷，紅得旺盛，紅得熱烈，紅得有生命力，也是自然而然的。     第三，通過對于紅色的強調(diào)，杜牧表達了從秋天的葉子感受到生機勃勃，這表現(xiàn)了詩人的內(nèi)心迥異于其它詩人的特點。從這里，我們至少可以感受到詩人對于大自然的美的欣賞，對于生命中哪怕是走向衰敗的過程，都充滿了熱情，不惜以美好語言加以贊美。      第四，從這里可以得到啟發(fā)，要把作品寫出

11、個性來，主要的并不完全靠觀察、貼近生活，而是要通過貼近生活來調(diào)動自己的內(nèi)心深處的情感、經(jīng)驗、記憶和思想。這個過程與其說是貼近生活不如說是貼近自己，貼近自己心靈深處的感觸。也許有人會感到這是一句怪話，一句廢話，自己就在身邊，不是已經(jīng)很貼近了嗎，還要貼近什么呢？不然。這恰恰是人類的一個弱點，越是自己的內(nèi)心的，屬于自己的，有個性的東西，越是難以接近。這是因為，每一個人往往被一些現(xiàn)成的套話包裹住了，一開口，一寫文章，它就冒了出來。因為它很現(xiàn)成，不費勁，因為不費勁，所以它有一種自動化的、自發(fā)的傾向。正是因為這樣，在寫作過程中，要有個性，不排除現(xiàn)成的（別人的）套話，自己的個性就不能順利地表現(xiàn)出來。

12、0;    第五，從這意義上來說，文章、詩歌中的個性是排除現(xiàn)成話的結(jié)果，同時又是自覺調(diào)動自己被套話掩埋的深層情思的結(jié)果。會寫文章的人，就是善于調(diào)動自己內(nèi)心深處儲存，找到自己話語的人。      這首詩之所以動人，當然不僅僅是因為這樣一個為讀者贊嘆了千年以上的比喻，而且還因為詩的結(jié)構(gòu)很有層次。詩人并沒有把這個比喻放在第一層次的前景位置上，而是把它放在第二層次的位置上。在第一層次，他先引誘讀者和他一起欣賞寒冷山坡的石路。一個“斜”字，就有很大的潛在力量，不但寫出了山的陡（不陡，就不用“斜”，而是“橫”了），也表現(xiàn)人家的

13、高，居然在云端里。這樣的人家有詩的味道，是因為它很遙遠，不管是在白云“深”處還是在白云“生”處，它都有點朦朧，有點飄渺。對于讀者，這很能引起遐想，產(chǎn)生超越世俗的神往。      如果作者滿足于這樣的美景，很可能使有修養(yǎng)的讀者產(chǎn)生一種缺乏個性的心靈感悟，雖然在文字上（構(gòu)圖上）不能不說有點功夫，但是，沒有心靈特殊的感悟，就不能不令人產(chǎn)生比較平庸的感覺。在唐詩中，有許多這樣的詩，文字可以說無可挑剔，但缺乏心靈微妙的感興，只能停留在很普通的水平線上。      這首詩的精彩在于，在目光欣賞著自然的美好景色的時候，情緒上突然來了一個轉(zhuǎn)折。在這以前，寒山石徑、白云人家固然是美好，詩人還是讓車子按常規(guī)行進著。但后來他突然把車子停下來，原因是，楓葉美麗到如此的程度，要停下來慢慢品味，讓視覺更充分地享受。動人的奧妙就在于用突然停車的動作，表達他內(nèi)心對美的瞬間的驚異和發(fā)現(xiàn)。      從結(jié)構(gòu)上說，好處在于，不是以單層次的平面，而是以第二個層次的提升來強調(diào)心理的轉(zhuǎn)折。多少人對霜葉司空見慣而無動于衷，或有動于衷，而不能言，而詩人卻抓住了這突如其來的、無聲的、只有自己才體驗得到的欣喜，把它表達了出來，“霜葉紅于二月花”就這樣經(jīng)受住了千年以上的歷史考驗，成為千古絕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