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上落葉周國平

1、水上的落葉 1一 終于安靜了。許多天來，我一直盼望著這一刻圣潔的安靜，為了在其中安放你的童話。 我知道，成人的故事全是虛構(gòu)，孩子的童話全是真實。 所以，我要伸出孩子一樣誠實的手，捧接這一朵晶瑩的雪花。二 通宵達旦地坐在喧鬧的電視機前，他們把這叫做過年。 我躲在我的小屋里，守著我今年的最后一刻寂寞。當歲月的閘門一年一度打開時，我要獨自 坐在壩上，看我的生命的河水洶涌流過。這河水流向永恒，我不能想像我缺席，使它不帶著我的虔誠，也不能想像有賓客，使它帶著酒宴的污穢。 可是，當我轉(zhuǎn)過頭來，發(fā)現(xiàn)你也在岸上默默注視這河水的時候，我向你投去了感謝的一瞥。三 深夜，我在睡眠中夢見永恒的神秘圖像，并且在夢囈中把

2、它泄露了出來。我的夢囈沿著許多 朦朧的嘴唇傳入你耳中。你驚呼道：“這是神諭呀！”于是你出發(fā)去尋找說出這神諭的夢者 。2 天亮了，我已經(jīng)忘記我的夢囈，和所有的人一樣過著平淡的日子。 那么，你還能認出我嗎？四 我把我的孤獨丟失在路上了。許多熱心人圍著我，要幫我尋找。我等著他們走開。如果他們 不走開，我怎么能找回我的孤獨呢？如果找不回我的孤獨，我又怎么來見你呢？五 我想即刻上路，沿著你的盼望去尋找你，叩響你的屋門，然而我不能。 但我也不愿你經(jīng)受無盡的盼望的折磨。 世界很大，請你鎖上屋門，到廣闊的世界上去漫游，在漫游中把我暫忘。 世界很小，我們一定會在某個街角相逢。六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座屋宇屬于我

3、，我只生活在我的心靈的3屋宇里。 所以，不要再在世界的無數(shù)岔路口等我，不要讓我為你的焦急的等待而擔憂，不要逼我走出 我心靈的屋宇而迷失在尋找你的途中。七 薩特說：他人是地獄。我說：地獄在自己心中。我曾經(jīng)墮入我心中的地獄，領(lǐng)教了其中的一 切鬼怪，目睹了其中的一切慘象，經(jīng)受了其中的一切酷刑。最后，我逃出來了，用一把大鎖 鎖住了地獄的門。 請不要對我說：“鑰匙還在你手中呢。”八 人們常說：愛與死。的確，相愛到死，乃至為愛而死，是美好的。但是，為了愛，首先應(yīng)該 活，活著才能愛。我不愿把死浪漫化。死是一切的毀滅，包括愛。 使愛我的人感到輕松，更加戀生，這是我對愛的回贈。九4 我生活在我的思想和文字之中，

4、并不期望它們會給我?guī)沓晒蜆s譽?，F(xiàn)在，倘若它們已經(jīng) 走進了如許可愛的心靈，我就更不必在乎它們是否會帶給我成功和榮譽了。 我仿佛看見我的書在你的手中，宛如融入一片美麗的風景。在你的眼光的撫愛下，它的真理 變得謙虛了，它的謊言也變得誠實了。十 我渴望走進你的屋宇?？墒?，在你門前的廣場上，聚集著各色的人群，他們的眼光滿含嫉妒 、憤恨和幸災(zāi)樂禍的快意，一旦我出現(xiàn)，他們就會向我投來怒罵和哄笑。叫我怎么穿過這片 廣場呢？ 我聽見你對我說：“只要你走得足夠快，他們的眼光就只有很低的命中率。只要你走得足夠 遠，他們的眼光就只有很短的射程?！笨释刮医K于鼓起勇氣向你走來。果然，當我穿越廣場的時候，笑罵四起。我

5、遲疑了，想舉 步返回，他們的笑罵反而更加囂張。這倒使我橫下了一條心，不再理睬，勇往直前。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進到你的屋宇里，與你會合。門外的喧囂突然沉寂了，那些形形色色的眼光也 如同黎明時分的路燈一樣統(tǒng)統(tǒng)熄滅5了。十一 列車徐徐開動，我看見你用手指在車窗上寫了一個字。遠去的列車把這個字帶走了。 我仿佛聽見你說：“不對，我已經(jīng)把這個字留給了你。” 這是一個什么字呢？ 我猜不出。 我只知道，正當我懷疑自己漸漸衰老的時候，你來了，為了向我證明我始終是一個孩子，并 把我領(lǐng)回到那個與時間和解的古老家族中去。 我只知道，正當我害怕自己變得平庸的時候，你來了，為了提醒我一件尚未完成的事業(yè)。 于是我放心了，因為我的

6、沉默有了自己的歌聲，我的孤獨有了自己的山林。 假如沒有你，我該怎么辦呢？ 可是，你的到來是這樣自然而然，我怎么會沒有你呢？十二6 你一出現(xiàn)，我立刻一身清新。你的美絲毫沒有沾染人間的虛榮，她把一切美都當作她的姐妹 親切致意。 你從你的深山里采摘了一束小野花，把它們遞給我。我立刻認出它們是地球上最古老的花朵 ，只因為如今人們眼里只有名貴的溫室鮮花，它們才被遺忘而竟然成了你的私產(chǎn)。十三 你看他這樣，像個已經(jīng)成功或?qū)⒁晒Φ娜藛?？即使有人相信，我不會相信，你也不要相?。 他與成功無緣，因為他永遠對自己沒有把握，對別人也沒有。 既然成功屬于塵世，完美屬于天國，他與完美的距離就更遙遠了，但因此畢竟可以夢

7、想。懷 著這夢想，他就更不把成功放在眼里了。十四 她走過漫長的純潔，終于找到我，帶來了祖先的消息，帶來了森林和溪流的遺產(chǎn)。 于是我沿著她的干凈的目光和手臂，沿著她的虔誠的祝福，回7到了童年的屋宇。 于是在地球的一隅，古老家族的最后一支后裔平靜地唱歌和消失。十五 節(jié)日是神的到來，把兩只疲憊的手攙到一起，是命定的邂逅，無數(shù)次迷失后的相遇，流浪的 孩子圍坐在冬天的爐火旁，聽復(fù)活的外祖母講故事。 節(jié)日是盼望喧鬧的宴席散去，獨自留在寂靜里，虔誠地杜撰比歷史更真實的記憶，和遠方的 親人相對無語，唱同一支憂傷的歌曲。 節(jié)日是船只偏離航道，漂向似曾相識的島嶼，那個為你加冕的少女用一種失傳的方言宣示最 后的神諭

8、。 節(jié)日是神的到來，在兩個萍水相逢的人之間確認一種古老的譜系，于是消失在海面上的所有 那些平淡無奇的日子突然獲得了意義。十六 一個小姑娘從麥田里走來，她向我走來，給我?guī)砹思竟?jié)的禮8物和生命的果實。 她在一張紙上寫字，她寫綠葉、雪花、夢和呼喚，我問她寫了什么，她說，她寫的都是我的 名字。 她愛著，祝福著，可是她自己并不知道。她也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好，只是虔誠地感激那因為 她的愛和祝福而變得美好的世界。十七 連綿多日的陰冷的冬雨終于消散了，我展開晴朗的手心，讓最輕的風棲息在上面。 湖面的冰在一點一點融化，我想起了春天給我的許諾。草和樹葉快變綠了吧？ 那些性別不明的哲學家正在用復(fù)雜的邏輯表達復(fù)雜的情緒，我聽不懂，像一個原始人?？墒?我不害羞。 部落里那個最善良的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