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智與情感的調合

理智與情感的調合一從菊池寬作品的復仇主題探尋其價值判斷（一）個體的肉體毀滅和精神摧殘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復仇是指帶著敵意去回擊傷害過自己的人的行為，這決定了它將以回擊復仇對象為旨歸，因此復仇方式最直接地表現為對復仇對象的肉體毀滅和精神摧殘。只有達到了這兩者或者至少其中一者，才意味著復仇目的的實現。在菊池寬的復仇主題文學作品中，復仇者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對復仇對象給予了相應的懲罰。懲罰是復仇行為的直接后果。《義民甚兵衛(wèi)》中，甚兵衛(wèi)對繼母和三個兄弟所采取的是肉體毀滅的復仇方式。在暴亂之前，甚兵衛(wèi)的存在并未對繼母等人造成任何威脅，更無法對他們進行精神上的折磨，他只是繼母和弟弟嘲弄和欺凌的對象。在饑荒的時候，他所種植的蘿卜只能是繼母等人的食物，當他饑餓難耐，不得已而去偷食蘿卜時，繼母竟然說你這死蠢的跛子，鍋子的蘿卜不是進你的口的。像你這種東西，一杯粟飯都覺得可惜，因為你也披了一張人皮，所以才每天給你一碗。你還不知道感謝，常常要偷東西吃。吉兒，給我敲斷他的骨頭。繼母的自私與吝嗇的面目暴露無遺，甚兵衛(wèi)無力反抗。最后，暴亂卻給予了他復仇的良機，繼母和兄弟在遭受到肉體毀滅之前并沒有受到長期的精神折磨，而是直接為他們的自私與殘忍付出了生命的代價，甚兵衛(wèi)實現了對復仇對象進行肉體毀滅的徹底報復。與肉體毀滅相對的便是精神摧殘。《父歸》中賢一郎對拋妻棄子的父親宗太郎所采取的便是精神摧殘的方式。宗太郎畢竟是賢一郎的父親，而且就其所犯下的錯也罪不至死。因此，賢一郎只是希望父親意識到，沒有父親的他們也可以自食其力。他歷數父親的罪狀，父親在其嚴厲的控訴之下無言以對，慚愧地再次離開了家。這是賢一郎對父親的精神折磨，讓落魄的父親更添精神上的痛苦。肉體毀滅和精神摧殘是復仇的兩種不同結果，但是這兩種結果也常常交織在一起。《珍珠夫人》中琉璃子最初并非想對仇人莊田直接進行肉體的毀滅，她決定嫁給莊田時，曾和其父親說請你當作沒有我這個女兒，讓我到莊田身邊去，三個月、半年之內，我不用匕首刺殺他，而是在精神上折磨他，致他于死地讓爸爸您看看。琉璃子最初只打算用精神折磨的方式讓仇人受到懲罰。然而，復仇行為的結果隨著事態(tài)的發(fā)展而逐漸由精神摧殘走向了肉體毀滅。莊田勝平臉上的肌肉不停地痙攣。他粗壯的四肢，用盡最后的所有力氣再榻榻米上掙扎，莊田被自己的兒子勝彥所殺，而這一切都源于琉璃子刻意制造他們父子的矛盾。琉璃子對莊田的復仇終于告一個段落。然而，仔細地注視著莊田勝平的遺容時，涌上她心頭來的并不是勝利的喜悅，而毋寧說是勝利的悲哀。確實是勝利了，但是，是否如同在肉體上戰(zhàn)勝了莊田那樣，在精神上也戰(zhàn)勝了他嗎？琉璃子自己的良心否定了這一點。，可以說，精神上的摧殘比肉體的毀滅更具艱巨性，所費的時間和周折也更多。在實施精神摧殘的過程中，復仇者接近著復仇對象，本身也在受著相應的煎熬。琉璃子正是在這樣的復仇過程中讓自己也備受精神上的痛苦。（二）個體到群體的擴大化復仇的非理智性從比較文化學的視點來看，世界各民族的復仇意識都有著一種共性特征，即原始野性及個體情緒沖動交織雜糅著的非理性傾向。②在非理性的復仇心態(tài)支配下，復仇主體的情緒沖動和精神狀態(tài)往往會超出既定的軌道，擴大復仇對象的范圍，并且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復仇主體的人生觀和價值觀?！墩渲榉蛉恕分性咎煺鏍€漫的琉璃子為了報仇而和莊田結婚，結婚之后絕不許以身心，以此使得莊田悶悶不樂，備嘗痛苦。她操縱著勝彥，使莊田吃盡了父子爭風的苦頭，但是，莊田在臨終的剎那還衷心地信賴琉璃子，并且表現出對兒子纏綿的愛，這使得琉璃子感到了復仇行動的幻滅。她覺得自己在復仇的過程中近似一個惡魔，感受到了為了和敵人作斗爭，而自己沾染上的毒素，卻深深地滲入自己的心靈而難以消失。為了復仇，琉璃子付出了自己純潔的心靈。在某種情況下，長期的積恨和執(zhí)著的復仇目的，都可能成為個人精神世界中帶有某種積極意味的東西。因為憎恨的情緒一定程度上可以支撐復仇者保持更為堅韌的精神狀態(tài)。未報之仇給予了復仇者繼續(xù)頑強生存下去的意志，憎恨對象實際上變成了一個主要和必要的目標，給復仇主體的精神世界以一定的意義。在莊田死之前，復仇是琉璃子的生活主旨，成為她自我實現的主要途徑，只有在復仇中她才能找到自己的人生價值。倒像那些恣意玩弄男人的妖婦似的，冷酷的淺笑隱隱約約地流露在那高貴的臉上，琉璃子因為報復著莊田而倍感愉快。然而，一旦復仇目的得逞，達到了摧毀憎恨對象的目的，復仇主體反而可能感到若有所失。莊田死去，琉璃子的生活反而成為沒有坐標的方向盤，失去了前進的動力。于是，當（琉璃子）懂得把自己的一生為之孤注一擲得這個事件歸于徒勞的，空虛的幻滅時，一個人的心，再也沒有象這樣頹喪而墮落了。為了保持心靈的平衡，琉璃子選擇繼續(xù)復仇，并把復仇對象的范圍擴大為莊田以外的男性。她利用莊田留下的巨額財產和自己的美貌在社交上廣泛地與男性周旋，對傾慕自己的青木淳和青木稔若即若離，直接導致了兩兄弟的死亡。琉璃子的復仇行為已經不僅僅局限于原初的復仇對象上了，她對同類的對象或者說相類似的群體都產生了仇恨，仇恨的轉移帶來了仇恨的擴大化。她曾說過我必須與之斗爭的對手，不是莊田勝平個人，而是以莊田勝平這個人的形態(tài)所表現出來的現代社會制度的惡端和弊病，是整個金錢萬惡的不正當的社會；是有錢能使鬼推磨的這種思想，是有錢什么事情都干得出來的這種觀念。我要沖破這種社會，打破這種思想。琉璃子已經轉變?yōu)橐粋€戰(zhàn)斗著的女性，她的矛頭所指向的不是一個人，而是整個社會的價值體系。這是她對男權話語社會的激烈抗議，對女性受壓迫和歧視的社會的強烈質疑。復仇對象使得復仇主體圍繞著這個消極價值組成了一個堅定的信念與生活的動力。人們野性與人性，情感與理念交相引發(fā)的復仇意識形成了一種穩(wěn)定的復仇心態(tài)，這種心態(tài)會使當事人相當程度地陷入偏執(zhí)之中而難于覺察，并且通過復仇對象擴大化的方式最大程度地張顯了復仇的非理智性。（三）憐憫和調和復仇的變奏憐憫和調和是復仇主題一個難得的變奏，是以復仇者明辨是非善惡的理智與清醒來重新審視復仇的合理性，并對復仇行動做出重大的改變。菊池寬在其復仇主體文學作品中設置了多種復仇方式，但是，我們可以看出，菊池寬最傾向的依然是憐憫和調和的解決方式，在復仇的高潮中彈出震撼人心的變奏。《復仇的話》是復仇主題的典型變奏。八彌帶著為父報仇的使命一路尋訪，然而當他看到自己的殺父仇人已是一個憔悴的盲人時，他的復仇之心卻驟然冷卻了。八彌一切都出了意外，他愿意自己的敵手，是一個瀨田橋畔所遇到一般的剛愎驕傲的武士的。愿意是一個只要看見這人，那憎惡與敵愾便充滿了心中的武士。然而，此刻在眼前訪得的仇敵，卻是一個半死的盲人。他不由得覺得非常之失望了。況且這盲人說到八彌父母的名字時，聲音中藏著無限的懷念。他從來沒有聽到過稱他父親的名字時候，有人用了這樣眷念的聲音。眼前的殺父仇人并非八彌心里所設想的仇敵形象，他的懷舊情緒以及平穩(wěn)的謙虛的感情也使八彌無法產生絕滅這個盲人的意志?！稄统鸬脑挕返慕Y局打破了仇絕對仇，恩絕對恩這一恩仇固定化的模式。在善惡是非的更高層面上表現出人物的矛盾糾葛與內心沖突，更深刻地展現了人物心理和性格的復雜性。八彌本是懷著仇恨踏上復仇之路的，但卻在年色漸衰的仇敵面前被召喚出了內心中的同情之花。這種同情對于復仇動機是帶有毀滅性的否定，但同時也昭示著人性中的正義和公理，在否定了盲目復仇之后進一步強化了復仇的正義內核。南部修太郎曾經這樣評論菊池寬作品中的人物hereialoaman這正是說盡了菊池的作品中一切人物的話。他們都有最像人樣的人間性，愿意活在最像人樣的人間界。他們有時為冷酷的利己家，有時為慘淡的背德者，有時又為犯了殘忍的殺人行為的人，但無論使他們中的誰站在我眼前，我不能憎惡他們，不能訶罵他們。這就因為他們的惡的性格或丑的感情，愈是深銳地顯露出來時，那藏在背后的更深更銳的活動著的他們的質素可愛的人間性，打動了我的緣故，引近了我的緣故③這段話最為恰當地概括了菊池寬筆下的人物形象，尤其適用于其復仇文學作品中的復仇對象。無論是憔悴懺悔的孫兵衛(wèi)，落魄潦倒的宗太郎，還是那個在臨終前表現出人性光輝的莊田，都在故事的高潮中消解了讀者的仇恨，轉而同情起這些曾經犯下不可赦之罪的人的內心的痛苦。從仇恨到憐憫，強烈的復仇目的被人心靈深處的感情所調和，作品中人物的情感世界也隨之變得更豐富，多維，而非單一的仇恨情緒，這也就更增加了這個人物的真實性和可信度。魯迅對菊池寬有過這樣的評論：他的創(chuàng)作是竭力要掘出人間性的真實來。一得真實，他卻又慨然發(fā)出感嘆，所以他的思想是近于厭世的，但又時時凝視著遙遠的黎明，于是又不失為奮斗者。④或許這句話最好地詮釋了菊池寬的人生姿態(tài)，他力圖在現實的人生困境中尋找到一個合情合理的歸宿，并且最后落實到了寬容與人性的立足點，給復仇主題一個溫暖的人性的結局。追尋菊池寬的價值判斷從復仇方式的設置上，我們可以看出，菊池寬真正傾向的是憐憫和調和的解決方式。林癸未夫這樣評價菊池寬他的特異之點便在他雖以自己的理性為斷罪之宣告，而不忍以獄吏的冷酷去旁觀罪人受刑之苦，他禁不住要想法子赦免他或是因為無法赦免他禁不住感一種良心的苛責⑦這是菊池寬在理性和感性之中的一個迂回，也是其在以理智為前提的情況下，對感情和人性的遵從。《父歸》是菊池寬本人非常認可的作品。這部劇在日本受到了廣泛的好評，看此劇的人都為劇中人物的情感沖突所震撼。菊池寬本人也曾被自己的這部劇所深深感動。由此我們可以看出，賢一郎放棄理性，服從父子感情，是真正能夠打動菊池寬內心的、符合他的價值判斷標準的結局。菊池寬是一個具有理智作風的代表，尋求理智和感情的平衡點是他的作品中重要的思想內涵。菊池寬作品中試圖解決的便是情感與理智對立矛盾關系的問題。在創(chuàng)作技巧上他被稱為非常敏銳的心理解剖家，特別擅長愛與恨、真與偽、人道與惡魔的這樣兩種不同要素相克的描寫。⑧然而，在理智和情感中，菊池寬的價值取向是有所側重的，他擅長用理智去面對生活中的一切，而當事態(tài)發(fā)展到極點時，他又往往屈從于感情的控制，并在其中淋漓盡致地展現了人性的魅力。菊池寬著.田漢譯.《日本現代劇選菊池寬劇選序》.第一版.北京.中華書局.民國13年.第7頁王立著.李炳海主編.《中國古代復仇文學主題》.第一版.吉林.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485頁止庵主編.周氏兄弟合譯.《現代日本小說集菊池寬》.第一版.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年.第278頁止庵主編.周氏兄弟合譯.《現代日本小說集菊池寬》.第一版.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