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女媧神話的流轉與《紅樓夢》“頑石”意象的生成

淺談女媧神話的流轉與?紅樓夢?“頑石〞意象的生成摘要：?紅樓夢?的“頑石〞意象雖與女媧神話有關，但它不是女媧神話的本有因素，而是該神話流轉過程中發(fā)生置換變形的產(chǎn)物。頑石意象基于古代文人特有的“寒士〞體驗，生成于唐宋詩詞傳統(tǒng)。晚明思潮影響下的葉燮等人的書寫又給它賦予了抗拒主流價值、維系個人真性情的啟蒙價值。?紅樓夢?中的“頑石〞意象是對?紅樓夢?原名?石頭記?，“石頭〞來自女媧神話無疑。所以周汝昌先生強調要從“女媧煉石補天〞這一神話的本原意義上理解“石頭〞意象的象征意味。周先生強調此點的原因是續(xù)寫者程偉元、高鶚惡意修改小說原文，將石頭說成是“攜入紅塵、引登此岸的一塊石頭〞(第l回)，從而把小說主旨附會到“頑石點頭〞、幡然悔悟這樣的佛家意旨上去了。看來“頑石〞寓意攸關小說題旨，不可不辯。周先生指出，石頭出自補天濟世的女神之手，那么他幻化來到人間，絕不是專意“向人間惹是非〞，或“枉人紅塵〞，“受享一番〞的，作者這樣寫只不過在曲意調侃。對于頑石，先生指出：“它想得很多，他看到了很多不幸和不平。它想改變這種不幸和不平的狀況。可是，他愿望不得實現(xiàn)，‘遂自怨自嘆，日夜悲號慚愧’!——這種胸懷心境，在字面上好似雪芹只指‘身前’那次‘無材補天’的事，其實‘身后’這次‘枉入紅塵’也是如此，換言之，兩次本是一回事的幻筆。〞周先生意思是，石頭既然出自女媧之手，那么自然要聯(lián)絡女媧的功業(yè)理解“石頭〞的心志。關于女媧，周先生強調：“那女神并不是世外仙君，瑤池圣母，她是為人間為人民創(chuàng)造幸福的。〞言下之意，經(jīng)她手造的石頭自然也有“補天〞、“濟世〞之志，作為“身后〞化身的寶玉當然就不是書中所說的“富貴閑人〞，而至少應理解為具有救世情懷的人，石頭及寶玉的痛苦是由救世心志引起的，那么小說的悲劇意味中也就有了“欲濟世而不能〞這樣一層意思。先生從根源上考索“頑石〞象征意味的思路是恰切的，但對于“頑石〞與女媧神話關系的理解，未免簡單。一個根本的事實是，在漢代女媧補天濟世的故事中，還找不到“頑石〞的影子。“頑石〞意象在可見“頑石〞雖與女媧神話關聯(lián)，但并不是神話的原有因素。“頑石〞是文人借助神話表達特有身世體驗的形式，從誕生之初就是“寒士〞的表征?！昂卡曇庾R中公共性的拯救期待自然要淡薄一些，反倒是某種寂寞幽怨的情思和強韌的心志體驗要濃重得多。500多年后，曹雪芹的友人張宜泉作?和曹雪芹西郊信步憩廢寺原韻?，詩云：“君詩曾未等閑吟，破剎今游寄興深。碑暗定知含雨色，墻頹可見補云陰。蟬鳴荒徑遙相喚，蛩唱空廚近白尋。寂寞西郊人罕到，有誰曳杖過煙林?〞這首詩令人想到荒郊野外、草叢深處的一塊石頭。今天的北京大觀園曹雪芹紀念館的大廳里有意擺放著一塊粗糙的石頭，右上角是作者孤苦的面影，身后是一本大書?石頭記?。這一設計是很恰當?shù)?。蝸居于北京西郊，在貧困潦倒中?chuàng)作?紅樓夢?時的曹雪芹，困頓寂寞，不正是一塊棄石的境遇嗎?“寂寞西郊罕人到，有誰曳杖過煙林〞，辛詞中從野煙荒草叢中一路“拄杖〞前來的趙先生在哪里?他能再一次穿過西郊的那煙霧彌漫的樹林一路前來，殷勤叩問“千古幾風雨〞嗎?二、葉燮和曹寅葉燮(1627—1703)字星期，有?已畦集?傳世。葉朗先生早就指出，曹雪芹無疑很早就通過祖父曹寅的藏書接觸過?己畦集?，從而使葉燮及其家庭的很多特征都表如今?紅樓夢?中。葉燮的母親沈宜修以及三個姐姐都是名噪一時的閨閣詩人，周汝昌和葉朗先生都以為大觀園中聚集那么多女詩人正是以此為原形的；尤其是三姐葉小鸞幼年聰明，詩才頗高，但年17歲未嫁而卒，為黛玉原形。②葉燮本人對曹雪芹的影響，葉朗先生只注意到?原詩?美學思想在小說中的表現(xiàn)。其實葉燮承自晚明的孤傲人格也通過詩文影響了曹雪芹的人格，進而影響了?紅樓夢?“頑石〞意象的設計。葉燮為康熙九年(1670)進士，但只在康熙十四一、女媧神話的流轉與“頑石〞意象的出現(xiàn)對于神話，馬克思?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導言?中的一段話經(jīng)常被引為經(jīng)典原那么：“任何神話都是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因此，隨著這些自然力實際上被支配，神話也就消失了。〞馬克思在特定論題下對古希臘神話的形成機理的概括，假如不加辨析，必然會影響對神話之流轉性特征的認識，無視一些神話意象在文明時代的生成性(nstrutinal)特質。第一，既然神話隨著自然力的被支配而消失，那么文明時代有神話嗎?神話是不是在文明時代消失了呢?我國神話學家袁珂先生感到文明時代神話的真實存在，但又不能質疑馬克思的判斷，只好提出“大神話〞的概念，指出階級社會仍然存在未經(jīng)征服的自然，存在著產(chǎn)生神話的基矗其實文明時代創(chuàng)生神話已是不爭的事實。荷蘭宗教學家范·巴倫在?神話的適應性?指出，遲至19世紀初，殖民地非洲很多地區(qū)還在改寫舊神話以創(chuàng)生新神話，“對歐洲人管轄權的到來做理解釋〞，將白人擁有鐵而黑人沒有，解釋為上天對黑人不老實的祖先懲罰。大概由于詩詞本有的情感質態(tài)，當女媧故事進入詩詞玩味時，作家們似乎有意以“回避崇高〞的姿態(tài)展開了另一種言說。李白樂府詩?上云樂?云：“女媧戲黃土，團作愚下人。散在六合間，濛濛假設沙塵。仿佛人是女媧嬉戲所成，“戲作〞之人，如沙塵般渺小低賤。詩人從“女媧造人〞的神圣事件出發(fā)，歸結于人的“愚下〞與低賤，這已經(jīng)是與圣王故事相對的文人體驗。中唐盧仝的創(chuàng)作以怪異著稱，在他的筆下，這位女神全然失卻了神圣氣象，而成為一位替夫補過的婦人：“神農(nóng)畫八卦，鑿破天心胸。女媧本是伏羲婦，恐天怒，搗煉五色石，引日月之針，五星之縷把天補。補了三日不肯歸婿家，走向日中放老鴉。〞這一被改寫的補天故事中，全是日常的、世俗化體驗。那種穿針引線的舉止，讓女媧完全變成了凡俗世界中的家庭主婦?；蛟S正出于詩年到十五年之間作過區(qū)區(qū)一年半的江蘇寶應知縣，因為不愿迎合上司征討地方供奉而罷官。康熙十七年(1678)冬，時年52歲的葉燮即隱居吳江(蘇州)橫山腳下，筑草堂，名曰“二棄〞，作?二棄草堂記?以明心志。他說自己棄世并為世所棄是因為“世以巧而予以拙，世以機而予以直，世以迎而予以拒，世以諧而予以憨〞，文章最后特別寫到了“頑石〞：“寓目那么草堂前一二頑石，既非靈璧宣城，又非堯峰湖石，惟山趾之黃沙石塊，以暇日漸致之。〞這里的“頑石〞顯然不是泛泛寫景，而是有意彰顯以自況的。葉燮在創(chuàng)作思想上并不贊賞公安派，人格氣象上卻頗有李贄、袁宏道式的孤傲堅毅，詩文中多處表現(xiàn)出對流俗和權貴的蔑視。葉燮對石頭獨標“頑〞字，足以想見疏離主流、與世決絕的心志。?紅樓夢?第1回云：“原來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于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經(jīng)十二丈，方經(jīng)二十四丈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第115回賈寶玉對甄寶玉說：“弟是至濁至愚，只不過一塊頑石耳。〞雪芹及高鶚均沿用“頑石〞字眼，僅僅是偶爾巧合嗎?雪芹的祖父曹寅(1659—1712)號楝亭，康熙二十九年(1690)出任江寧織造。這位32歲的青年才俊在這年秋天慕名前往橫山腳下造訪年逾六旬的葉老先生，他們之間詩酒唱和。兩年后(康熙三十一年)，曹寅再次造訪，作?過葉星期二棄草堂留飲即和見贈原韻?三首，其一云：“二棄君何取?孤蹤我自福不同吳市隱，初罷杞人憂。〞他理解葉先生“二棄〞的意味正在于率性自適，在于怡然自得而逃避世俗憂患。葉燮?二棄草堂記?云：“棄榮名，亦棄憂思；棄寵利，亦棄污辱；棄安富尊顯，亦棄履危乘殆。不勞心，不瘁形，不追前，不籌后，可以忘人我，泯得失，棄之中假設有乾坤日月歲時焉。〞對“二棄〞的詮釋，曹寅深有共鳴。他此時在人生盛年、仕宦得意之時，卻對消極退避的人生姿態(tài)表現(xiàn)出濃重興趣，恐怕是心性使然，難怪他的詩詞總是以閑雅恬淡的風格為主。?楝亭詩鈔?卷1開篇就是一首?坐弘濟石壁下及暮而去?：“我有千里游，愛此一片石。彷徨不能去，川原俄向夕。浮光自容與，天風鼓空壁。露坐聞遙鐘，冥心寄飛翮。〞“一片石〞指燕子磯石壁。詩人對石的喜歡自有多方面原因。而唐宋以來文學傳統(tǒng)對石頭的不斷書寫使之已成為一種“觀念形態(tài)〞，成為一種超逸的、可以寄托“冥心〞的對象。這是女媧“補天之石〞所不具有的，而恰恰是被拋落的殘片的獨有意涵。康熙五十一年春末，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年，曹寅在揚州特別寫了一首七言歌行?巫峽石歌?，寫一片由巫峽帶來的“狀如猛士剖余肝〞的丑石，說它“媧皇采煉古所遺，廉角磨礱用不得〞，詩人特意突出了它的“愚頑〞：“胡乃不生口竅納靈氣，歧增骨相搖光晶?嗟哉石，頑而礦。礪刃不發(fā)硎，系舂不舉踵，砑光何堪日。〞說它沒有吸收天地之靈氣，不能作磨刀石，不能作舂米椎，打磨剖光也不能映照陽光。但它經(jīng)歷過江水的激蕩，雷霆霹靂的擊打，見證過“滟滪堆前發(fā)棹郎，昭君村里負壺女〞。詩人最后說：“嗟哉石，宜勒箴。愛君金剪刀，鐫作一寸深。石上驪珠只三顆，勿平嶮平人心。這一句意味深長，勸勉人們對命途之坎坷保持堅毅平靜之心，也是詩人自勉。整個詩意所在意的正是“頑石〞那堅毅和邊緣化姿態(tài)中所具有的鼓舞價值?！邦B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