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研究：胡適：談?wù)劇对娊?jīng)》

胡適：談?wù)劇对娊?jīng)》這是民國十四年九月在武昌大學(xué)講演的大意，曾經(jīng)劉大杰君筆記，在《藝林旬刊》(《晨報副刊》之一)第二十期發(fā)表，又收在藝林社《文學(xué)論集》。筆記頗有許多大錯誤?，F(xiàn)在我修改了一遍，送給顧頡剛先生發(fā)表在《古史辨》里。二十·九·十一《詩經(jīng)》在中國文學(xué)上的位置，誰也知道，它是世界最古的有價值的文學(xué)的一部，這是全世界公認(rèn)的?！对娊?jīng)》有十三國的國風(fēng)，只沒有“楚風(fēng)”。在表面上看來，湖北這個地方，在《詩經(jīng)》里，似乎不能占一個位置。但近來一般學(xué)者的主張，《詩經(jīng)》里面是有“楚風(fēng)”的，不過沒有把它叫做“楚風(fēng)”，叫它做“周南”“召南”罷了。所以我們可以說：“周南”“召南”就是《詩經(jīng)》里面的“楚風(fēng)”。我們說“周南”“召南”就是“楚風(fēng)”，這有什么證據(jù)呢？這是有證據(jù)的。我們試看看“周南”“召南”，就可以找著許多提及江水、漢水、汝水的地方。像“漢之廣矣”“江水永矣”“遵彼汝墳”這類的句子，想大家都是記得的。漢水、江水、故水流域不是后來所謂“楚”的疆域嗎？所以我們可以說“周南”“召南”大半是《詩經(jīng)》里面的“楚風(fēng)”了?！对娊?jīng)》既有“楚風(fēng)”，我們在這里談《詩經(jīng)》，也就是欣賞“本地風(fēng)光”。我覺得用新的科學(xué)方法來研究古代的東西，確能得著很有趣味的效果。一字的古音，一字的古義，都應(yīng)該拿正當(dāng)?shù)姆椒ㄈパ芯康?。在今日研究古書，方法最要緊；同樣的方法可以收同樣的效果。我今天講《詩經(jīng)》，也是貢獻一點我個人研究古書的方法。在我來講研究《詩經(jīng)》的方法以前，先講講對于《詩經(jīng)》的幾個基本的概念。一、《詩經(jīng)》不是一部經(jīng)典。從前的人把這部《詩經(jīng)》都看得非常神圣，說它是一部經(jīng)典，我們現(xiàn)在要打破這個觀念，假如這個觀念不能打破，《詩經(jīng)》簡直可以不研究了。因為《詩經(jīng)》并不是一部圣經(jīng)，確實是一部古代歌謠的總集，可以做社會史的材料，可以做政治史的材料，可以做文化史的材料。萬不可說它是一部神圣經(jīng)典。二、孔子并沒有刪《詩》，“詩三百篇”本是一個成語。從前的人都說孔子刪《詩》《書》，說孔子把《詩經(jīng)》刪去十分之九，只留下十分之一。照這樣看起來，原有的詩應(yīng)該是三千首。這個話是不對的。唐朝的孔穎達也說孔子的刪《詩》是一件不可靠的事體。假如原有三千首詩，真的刪去了二千七百首，那在《左傳》及其它的古書里面所引的詩應(yīng)該有許多是三百篇以外的，但是古書里面所引的詩不是三百篇以內(nèi)的雖說有幾首，卻少得非常。大概前人說孔子刪《詩》的話是不可相信的了。三、《詩經(jīng)》不是一個時代輯成的。《詩經(jīng)》里面的詩是慢慢的收集起來，成現(xiàn)在這么樣的一本集子。最古的是“周頌”，次古的是“大雅”，再遲一點的是“小雅”，最遲的就是“商頌”“魯頌”“國風(fēng)”了。“大雅”“小雅”里有一部分是當(dāng)時的卿大夫做的，有幾首并有作者的主名；“大雅”收集在前，“小雅”收集在后?！皣L(fēng)”是各地散傳的歌謠，由古人收集起來的。這些歌謠產(chǎn)生的時候大概很古，但收集的時候卻很晚了。我們研究《詩經(jīng)》里面的文法和內(nèi)容，可以說《詩經(jīng)》里面包含的時期約在六七百年的上下。所以我們應(yīng)該知道，《詩經(jīng)》不是哪一個人輯的，也不是哪一個人做的。四、《詩經(jīng)》的解釋。《詩經(jīng)》到了漢朝，真變成了一部經(jīng)典?！对娊?jīng)》里面描寫的那些男女戀愛的事體，在那班道學(xué)先生看起來，似乎不大雅觀，于是對于這些自然的有生命的文學(xué)不得不另加種種附會的解釋。所以漢朝的齊魯韓三家對于《詩經(jīng)》都加上許多的附會，講得非常的神秘。明是一首男女的戀歌，他們故意說是歌頌誰，諷刺誰的?！对娊?jīng)》到了這個時代，簡直變成了一部神圣的經(jīng)典了。這種事情，中外大概都是相同的，像那本《舊約全書》的里面，也含有許多的詩歌和男女戀愛的故事，但在歐洲中古時代也曾被教會的學(xué)者加上許多迂腐穿鑿的解說，使他們不違背中古神學(xué)。后起的《毛詩》對于《詩經(jīng)》的解釋又把從前的都推翻了，另找了一些歷史上的——《左傳》里面的事情——證據(jù)，來做一種新的解釋?！睹姟费芯俊对娊?jīng)》的見解比齊魯韓三家確實是要高明一點，所以《毛詩》漸漸打倒了三家詩，成為獨霸的權(quán)威。我們現(xiàn)在讀的還是《毛詩》。到了東漢，鄭康成讀《詩》的見解比毛公又要高明。所以到了唐朝，大凡研究《詩經(jīng)》的人都是拿《毛傳》《鄭箋》做底子。到了宋朝，出了鄭樵和朱子，他們研究《詩經(jīng)》，又打破毛公的附會，由他們自己作解釋。他們這種態(tài)度，比唐朝又不同一點，另外成了一種宋代說《詩》的風(fēng)氣。清朝講學(xué)的人都是崇拜漢學(xué)，反對宋學(xué)的，他們對于考據(jù)訓(xùn)詁是有特別的研究，但是沒有什么特殊的見解．他們以為宋學(xué)是不及漢學(xué)的，因為漢在一千七八百年以前，宋只在七八百年以前。殊不知漢人的思想比宋人的確要迂腐的多呢！但在那個時候研究《詩經(jīng)》的人，確實出了幾個比漢宋都要高明的，如著《詩經(jīng)通論》的姚際恒，著《讀風(fēng)偶識》的崔述，著《詩經(jīng)原始》的方玉潤，他們都大膽地推翻漢宋的腐舊的見解，研究《詩經(jīng)》里面的字句和內(nèi)容。照這樣看起來，二千年來《詩經(jīng)》的研究實是一代比一代進步的了?！对娊?jīng)》的研究，雖說是進步的，但是都不徹底，大半是推翻這部，附會那部，推翻那部，附會這部。我看對于《詩經(jīng)》的研究想要徹底的改革，恐怕還在我們呢！我們應(yīng)該拿起我們的新的眼光，好的方法，多的材料，去大膽地細心地研究；我相信我們研究的效果比前人又可圓滿一點了。這是我們應(yīng)取的態(tài)度，也是我們應(yīng)盡的責(zé)任。上面把我對于《詩經(jīng)》的概念說了一個大概，現(xiàn)在要談到《詩經(jīng)》具體的研究了。研究《詩經(jīng)》大約不外下面這兩條路：（第一）訓(xùn)詁

用小心的精密的科學(xué)的方法，來做一種新的訓(xùn)詁工夫，對于《詩經(jīng)》的文字和文法上都重新下注解。（第二）解題

大膽地推翻二千年來積下來的附會的見解，完全用社會學(xué)的，歷史的，文學(xué)的眼光重新給每一首詩下個解釋。所以我們研究《詩經(jīng)》，關(guān)于一句一字，都要用小心的科學(xué)的方法去研究；關(guān)于一首詩的用意，要大膽地推翻前人的附會，自己有一種新的見解?，F(xiàn)在讓我先講了方法，再來講到訓(xùn)詁罷。清朝的學(xué)者最注意訓(xùn)詁，如戴震，胡承珙，陳奐，馬瑞辰等等，凡他們關(guān)于《詩經(jīng)》的訓(xùn)詁著作，我們都應(yīng)該看的。戴震有兩個高足弟子，一是金壇段玉裁，一是高郵王念孫及其子引之，都有很重要的著作，可為我們參考的，如段注《說文解字》，念孫所作《讀書雜志》《廣雅疏證》等；尤其是引之所作的《經(jīng)義述聞》《經(jīng)傳釋詞》，對于《詩經(jīng)》更有很深的見解，方法亦比較要算周密得多。前人研究《詩經(jīng)》都不講文法，說來說去，終得不著一個切實而明了的解釋，并且越講越把本義攪昏味了。清代的學(xué)者，對于文法就曉得用比較歸納的方法來研究。如“終風(fēng)且暴”，前人注是——終風(fēng)，終日風(fēng)也。但清代王念孫父子把“終風(fēng)且暴”來比較“終溫且惠”“終窶且貧”，就可知“終”字應(yīng)當(dāng)作“既”字解。有了這一個方法，自然我們無論碰到何種困難地方，只要把它歸納比較起來，就一目了然了。《詩經(jīng)》中常用的“言”字是很難解的。漢人解作“我”字，自是不通的。王念孫父子知道“言”字是語詞，卻也說不出他的文法作用來。我也曾應(yīng)用這個比較歸納的方法，把《詩經(jīng)》中含有“言”字的句子抄集起來，便知“言”字究竟是如何的用法了。我們試看：彤弓弨兮，受官藏之．駕言出游。陟彼南山，言采其蕨。這些例里“言”字皆用在兩個動詞之間?！笆芏刂薄榜{而出游”，……豈不很明白清楚？(看我的“詩三百篇言字解”，十三版《胡適文存》頁三三五——三四〇。)蘇東坡有一首“日日出東門”詩，上文說“步尋東城游”，下文又說“駕言寫我憂”。他錯看了《詩經(jīng)》“駕言出游，以寫我憂”的“駕言”二字，以為“駕言”只是一種語助詞。所以章子厚笑他說：“前步而后駕，何其上下紛紛也！”上面是把虛字當(dāng)作代名詞的。再有把地名當(dāng)作動詞的，如“胥”本來是一個地名。古人解為“胥，相也”，這也是錯了。我且舉幾個例來汪明?！洞笱拧ずV公劉》一篇有“于胥斯原”一句，《毛傳》說：“胥，相也?！薄多嵐{》說：“相此原地以居民?！钡覀兗毧创嗽姽卜秩蠖危瑢懝珓⒔?jīng)營的三個地方，三個地方的寫法是一致的：(一)于胥斯原。(二)于京斯依。(三)于豳斯館。我們比較這三句的文法，就可以明白“胥”是一個地方的名稱，假使有今日的標(biāo)點符號，只要打一個“一”兒就明白了。“綿篇”中說太王“爰及姜女，聿來胥字”，也是這個地方。還有那個“于”字在《詩經(jīng)》里面，更是一個很發(fā)生問題的東西。漢人也把它解錯了，他們解為“于，往也?！崩纭吨苣稀贰短姨臁返摹爸佑跉w”，他們誤解為“之子往歸”。這樣一解，已經(jīng)太牽強了，但還勉強解得過去；若把它和別的句子比較起來解釋，如《周南·葛覃》的“黃鳥于飛”解為“黃鳥往飛”，《大雅·卷阿》的“鳳凰于飛”解為“鳳凰往飛”，《邶風(fēng)·燕燕》的“燕燕于飛”解為“燕燕往飛”，這不是不通嗎？那末，究竟要怎樣解釋才對呢？我可以說，

“于”字等于“焉”字，作“于是”解?！把伞弊钟迷趦?nèi)動詞的后面，作“于是”解，這是人人可懂的。但在上古文法里，這種文法是倒裝的。“歸焉”成了“于歸”，“飛焉”成了“于飛”?！包S鳥于飛”解為“黃鳥在那兒飛”，“鳳凰于飛”解為“鳳凰在那兒飛”，“燕燕于飛”解為“燕燕在那兒飛”，這樣一解就可通了。我們誰都認(rèn)得“以”字。但這“以”字也有問題。如《召南·采蘩》說：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于以采蘩？于澗之中。于以用之？公侯之宮。這些句法明明是上一句問，下一句答。“于以”即是“在哪兒？”“以”字等于“何”字。(這個“以”字解為“哪兒？”我的朋友楊遇夫先生有詳說。)在那兒采蘩呢？在沼在沚。又在那兒用呢？用在公侯之事。在那兒采蘩呢？在澗之中。又在那兒用呢？用在公侯之宮。像這樣解釋的時候，誰也說是通順的了。又如《邶風(fēng)·擊鼓》，“于以求之？于林之下”，解為“在那兒去求呢？在林之下?！彼浴坝谝郧笾钡南旅妫灰獦?biāo)一個問號(？)，就一目了然了?！对娊?jīng)》中的“維”字，也很費解。這個“維”字，在《詩經(jīng)》里面約有二百多個。從前的人都把它解錯了。我覺得這個“維”字有好幾種用法。最普通的一種是應(yīng)作“呵，呀”的感嘆詞解。老子《道德經(jīng)》也說“唯之與阿，相去幾何？”可見“唯”“維”本來與“阿”相近。如《召南·鵲巢》的：維鵲有巢，維鳩居之。維鵲有巢。維鳩方之。若拿“呵”字來解釋這一個“維”字，那就是“呵，鵲有巢！呵，鳩去住了！”此外的例，如“維此文王”即是“呵，這文王！”“維此王季”即是“呵，這王季！”你們記得人家讀祭文，開首總是“維，中華民國十有四年”。“維”字應(yīng)頓一頓，解作“呵”字。我希望大家對于《詩經(jīng)》的文法細心地做一番精密的研究，要一字一句地把它歸納和比較起來，才能領(lǐng)略《詩經(jīng)》里面真正的意義。清朝的學(xué)者費了不少的時間，終究得不著圓滿的結(jié)果，也就是因為他們?nèi)鄙傥姆ㄉ系闹R和虛字的研究。上面已把研究《詩經(jīng)》訓(xùn)詁的方法約略淡過，現(xiàn)在要談到《詩經(jīng)》每首詩的用意如何，應(yīng)怎樣解釋才對，便到第二條路所謂解題了。這一部《詩經(jīng)》已經(jīng)被前人鬧得烏煙瘴氣，莫名其妙了。詩是人的性情的自然表現(xiàn)，心有所感，要怎樣寫就怎樣寫，所謂“詩言志”是《詩經(jīng)》“國風(fēng)”多是男女感情的描寫，一般經(jīng)學(xué)家多把這種普遍真摯的作品勉強拿來安到什么文王、武王的歷史上去，一部活潑潑的文學(xué)因為他們這種牽強的解釋，便把它的真意完全失掉，這是很可痛惜的！譬如“鄭風(fēng)”二十一篇，有四分之三是愛情詩，《毛詩》卻認(rèn)“鄭風(fēng)”與男女問題有關(guān)的詩只有五六篇，如《雞鳴》《野有蔓草》等。說來倒是我的同鄉(xiāng)朱子高明多了，他已認(rèn)“鄭風(fēng)”多是男女相悅淫奔的詩，但他亦多荒謬。《關(guān)雎》明明是男性思戀女性不得的詩，他卻在《詩集傳》里說什么“文王生有圣德，又得圣女姒氏以為之配”，把這首情感真摯的詩解得僵直不成樣了。好多人說《關(guān)雎》是新婚詩，亦不對?！蛾P(guān)雎》完全是一首求愛詩，他求之不得，便寤寐思服，輾轉(zhuǎn)反側(cè)，這是描寫他的相思苦情，他用了種種勾引女子的手段，友以琴瑟，樂以鐘鼓，這完全是初民時代的社會風(fēng)俗，并沒有什么稀奇。意大利、西班牙有幾個地方，至今男子在女子的窗下彈琴唱歌，取歡于女子。至今中國的苗民還保存這種風(fēng)俗?！兑坝兴厉濉返脑?，也同樣是男子勾引女子的詩。初民社會的女子多歡喜男子有力能打野獸，故第一章：“野有死麇，白茅包之”，寫出男子打死野麇，包以獻女子的情形。“有女懷春，吉士誘之”，便寫出他的用意了。此種求婚獻野獸的風(fēng)俗，至今有許多地方的蠻族還保存著。《嘒彼小星》一詩，好像是寫妓女生活的最古記載。我們試看《老殘游記》，可見黃河流域的妓女送鋪蓋上店陪客人的情形。再看原文：嘒彼小星，三五在東。肅肅宵征，夙夜在公。實命不同。嘒彼小星，維參與昴。肅肅宵征，抱衾與裯。實命不猶。我們看她抱衾裯以宵征，就可知道她的職業(yè)生活了?！镀]苢》詩沒有多深的意思，是一首民歌，我們讀了可以想見一群女子，當(dāng)著光天麗日之下，在曠野中采芣苢，一邊采，一邊歌。看原文：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擷之。《著》詩，是一個新婚女子出來的時候叫男子暫候，看看她自己裝飾好了沒有，顯出了一種很艷麗細膩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