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眇宜修詩詞的立體造“境”藝術

本文格式為Word版，下載可任意編輯——要眇宜修詩詞的立體造“境”藝術王國維說：“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楚之騷，漢之賦，六代之駢語，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皆所謂一代之文學，而后世莫能繼焉者也。〞[1]亦如焦循《易余籥錄》所謂的“一代有一代之所勝〞[2]，那么每種“代有偏勝〞的文學就必定會向人們展示其獨具的文學新景觀，并帶給人們審美新感受。文學作品多以塑造文學形象為主要藝術目標，而在詩詞作品中，由于其文體本身帶有顯明而猛烈的抒情特征，其文學形象則表現(xiàn)為主客觀相統(tǒng)一的“意境〞?！耙猕曉谠~中主要指人的思想感情，而“境〞則主要表現(xiàn)為所處的空間，“境〞對于“意〞有著重要的影響，無論詞人采用什么樣的創(chuàng)作手法，特定的空間都是表達情感所必需的，它們總是奇妙地與情感交相融合或襯托，或隱或顯地出現(xiàn)在詩詞的字里行間。

詩詞中有大空間的運用，也有小空間的營造，而更多的則是兩者并舉、相得益彰，大小空間自由轉(zhuǎn)換、疊合，幻化出無限活力。除此之外，詩詞中更有實境和心境的彼此交互疊合，構(gòu)建出變化無窮的多維立體空間。以晏殊《清平樂》為例：“斜陽獨倚西樓，遙山恰對窗鉤〞中，“夕陽〞點明白時間，“西樓〞則指示了地點，“獨倚〞是倚靠，“斜陽獨倚西樓〞疊加起來就擬人化地表現(xiàn)出夕陽沉落時的自然之景。下句的“遙山〞指遠處之山，與“夕陽〞對應;“恰對〞是指正對著，與“獨倚〞呼應;“簾鉤〞是屋內(nèi)小空間之物，與“西樓〞大空間相對應。前半句與后半句所使用的意象，詞性一致、詞意相托，二者合起來就構(gòu)成一幅層次明顯、富有立體感的圖畫。詞中所用“夕陽〞“西樓〞“遙山〞和“簾鉤〞等雖均為靜物，但時間意象“夕陽〞、空間意象“樓〞“簾〞以及規(guī)律意象符號“獨倚〞“恰對〞的有機組合使此詞成為藝術符號美學所謂的“有意味的形式〞。詞作中“樓臺〞“小園〞“秀帷〞“羅帳〞和“珠簾〞等隨處可見，這些看似平常的空間符號，實為詞人精心選取用以營造詞“境〞的基石，下面筆者將以實例來加以說明。

唐宋詞作品出現(xiàn)過好多“樓〞，“畫樓〞“玉樓〞“碧樓〞“紅樓〞“瓊樓〞“高樓〞“危樓〞“城樓〞和“層樓〞各具特色。“樓〞從小空間來講是人們的棲身之所。而將其置于大空間，它就成為上與天接、下與地臨，人們登高望遠、溝通天地，追求“天人合一〞之境界的客觀物質(zhì)媒介。那么，我們首先來看一下用于營造小空間的“樓〞，它是封建社會女性生存之“樓〞，是女性賴以生存以及與外界溝通的重要場所。小樓之中無限風月，上演了無數(shù)溫馨旖旎的愛情故事。

斗草階前初見，穿針樓上曾逢。羅裙香露玉釵風。靚妝眉沁綠，羞臉粉生紅。（晏幾道《臨江仙》）

這種代表小空間的“樓〞也是女性生命桎梏之“樓〞。封建社會中的大家閨秀深居“繡樓〞，風塵女子身陷“青樓〞。她們不能離開那里，走向大千世界，每留心愛的人游學或游宦之時，閨中女子便心生無限的憂愁，因此詞人常借“樓〞來表現(xiàn)閨怨愁思：

飛絮落花時候、一登樓。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大量愁。（秦觀《江城子》）

然而，同樣是“樓〞，與女性閨怨的“畫樓〞“碧樓〞和“紅樓〞不同，男性所倚之“高樓〞“危樓〞“城樓〞和“層樓〞則素淡高遠。被用于營造大空間，成為男性抒懷之“樓〞。詞人往往選取高處的觀測點來俯視廣博的自然，將景致盡收眼底。開闊的視野使詞人遐思千里，意境也變得愈發(fā)高遠，拓寬了詞的表現(xiàn)空間。詞人“倚樓憑欄〞，或臨水，或登高，或抒壯士之志，或表家國之憂，或道羈旅行役之愁。

以蘇軾詞為例，他筆下的風景多為登高臨遠之所見，從而突破了詞狹窄的視野，舉首高歌，為詞開啟了更為廣闊的空間，“憑高眺遠，見長空萬里，云無留跡。桂魄飛來光射處，冷浸一天秋碧。玉宇瓊樓，乘鸞來去，人在涼快國。江山如畫，望中煙樹歷歷。〞（蘇軾《念奴嬌》）

又如岳飛的《滿江紅》“怒發(fā)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強烈。〞此詞抒寫了渴望為國殺敵立功的情懷和抱負，也表達了雪恥報仇、重整山河的豪情。后主李煜亡國前后的生活使之與“樓欄〞結(jié)下不解之緣，以表家國之憂“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除了亡國之君李煜，也有政治家王安石憂心忡忡的借“樓〞興嘆，如：

念往昔、繁華競逐。嘆門外樓頭，悲恨相續(xù)。千古憑高，對此漫嗟榮辱。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芳草凝綠。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后庭》遺曲。（王安石《桂枝香》）

更有詞人明月夜獨倚高樓，說出心頭縈繞不去的懷鄉(xiāng)之情和羈旅之思：“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范仲淹《蘇幕遮》）還有浪跡天邊、思鄉(xiāng)情濃的游子在酒樓借酒澆愁：

一片春愁待酒澆，江上舟搖，樓上簾招。（蔣捷《一剪梅》）

由上可見，作品中人物以小小“樓臺〞為中心，演繹了各自悲歡離合的故事。“樓〞既可以是詞中人物活動的小空間，又可以是人物走向大空間的起點?！皹迁曔@個空間意象引領讀者走進了詞所營造的多維立體空間。

詞人登山臨水、獨倚危樓，面對茫茫無際的空間，開闊了視野，“精騖八極，心游萬仞〞[3]。但詞人在這偌大的空間中問天無語，終難找到情感的歸宿。于是詞人的目光內(nèi)轉(zhuǎn)，轉(zhuǎn)向庭院、閨閣這樣的小空間，環(huán)視周邊一草一木，從身邊常見景物的精微細膩觀測中獲取靈感，發(fā)現(xiàn)其中獨特的情趣，將詞人的心緒用精微的筆致描繪出來。詞人以這些景物為媒介以小見大，勾畫出更為完整的空間形式，也因而使唐宋詞的空間營造浮現(xiàn)出豐富多樣的藝術特色。唐宋詞中的“簾〞就是成功范例之一。

翻開唐宋詞，“珠簾〞“翠簾〞“繡簾〞“玉簾〞和“疏簾〞會時不時地映入讀者的眼簾。關于“簾〞意象的使用頻率，趙梅在《重簾復幕下的唐宋詞——唐宋詞中的“簾〞意象及其道具功能》—文中將“簾〞視為唐宋詞作品中的小道具，在婉約令詞中，“簾〞意象是詞人“螺螄殼里做道場〞的好材料，具有“四兩撥千斤〞之功能。[4]筆者贊同該觀點的同時，將就“簾〞在打造詞的空間方面的意義和作用進行探討。

首先，“簾〞具有分隔空間的基本作用?！昂煥晱穆曇魜碇v，從“廉〞聲;其意義為遮掩門窗的用具。古代人以簾蔽戶，用以擋風遮雨。而“簾〞作為意象卻強調(diào)了其分隔空間的功能。譬如“非花非霧前時見，滿眼嬌春。淺笑微顰。恨隔垂簾看未真。〞（晏幾道《采桑子》）簾內(nèi)美人的如花模樣竟因這一“簾〞之隔未能一睹誠懇，真是急煞簾外之人。又如：“簾下清歌簾外宴。雖愛新聲，不見如花面。〞（柳永《鳳棲梧》）

簾內(nèi)女子動人的清歌，引得簾外的席間男子奇心大勝，是何方仙女唱出如此動人之歌聲？真想掀開這一席疏簾，一睹芳容。“榴花簾外飄紅。藕絲罩、小屏風。東山別后，高唐夢短，猶喜相逢。〞（張先《雙燕兒》）詞中“榴花簾外飄紅〞以室內(nèi)常見之“簾〞為出發(fā)點，既點明白空間，又以“榴花飄紅〞點明時間，可謂佳句天成、別具匠心。

其次，“簾〞可以營造出朦朧的距離空間美。在古代簾除了有擋風遮雨的功能外，還迎合了封建社會等級區(qū)分的需求，如：簾政（故名，皇太后垂簾聽政），以及“男女授受不親〞等封建思想。僅一簾之隔卻使簾外之人無法明了地見到簾內(nèi)之景，若隱若現(xiàn)之際引發(fā)無限聯(lián)想，從而產(chǎn)生更大的想象空間?！奥渡忞p臉遠山眉。偏與淡妝宜。小庭簾幕春晚，閑共柳絲垂。〞（晏殊《訴衷情》）詞中“小庭簾幕春晚〞一句將讀者引入早春夜幕下的庭院。簾內(nèi)女子閑來無事，閨房之內(nèi)女子如何打發(fā)時光？這不禁引發(fā)了讀者的無限遐想。又如：“洞房飲散簾幃靜。擁香衾、歡心稱。金爐麝裊青煙，鳳帳燭搖紅影。無限狂心乘酒興。〞（柳永《晝夜樂》）“洞房飲散簾幃靜〞一句中的“簾〞雖以靜態(tài)出現(xiàn)，卻引發(fā)讀者思想的聯(lián)動，使人對洞房帳內(nèi)之情事浮想聯(lián)翩，從而收到劉勰所謂“神用象通，情變所孕〞[5]的藝術效果。

再次，“簾〞的靈活運用使空間意義更加豐富，譬如“午醉未醒紅日晚。黃昏簾暮無人卷。〞（蘇軾《蝶戀花》）

回首舊游，山無重數(shù)?；ǖ咨钪鞈?。何處。半黃梅子，向晚一簾疏雨。斷魂分付與，春將去。（賀鑄《感皇恩》）

“黃昏簾暮〞“一簾疏雨〞等用法使“簾〞走出狹窄的意義空間，寓意更為寬廣。

第四，從空間變化的方向來看，“簾〞可以使詞中的空間由內(nèi)向外，也可以由外向內(nèi)轉(zhuǎn)換。小閣重簾有燕過，晚花紅片落庭莎。（晏殊《浣溪沙》）詞人透過重簾，將空間由小閣轉(zhuǎn)向庭院，看到燕子從空中飛過以及滿院的紅花，將視覺空間由簾內(nèi)轉(zhuǎn)向了簾外。又如“簾幕稀稀風透，一線香飄金獸。朱闌倚遍黃昏后，廊上月華如晝。〞（張耒《秋蕊香》）風由外而內(nèi)穿過簾的絲絲隙縫，吹起香爐里的縷縷煙霧，送來陣陣幽香。

第五，從空間變化的成因來看，有內(nèi)因與外因之別。唐宋詞中的“簾〞有些是主人公主動卷起，以便將內(nèi)外空間融通起來，拓展詞境;而有些作品中卻是“風揭簾櫳〞，給人以被動之感，生動而形象。這一“卷〞、一“揭〞給人以不同的審美感受，“簾〞在詞中的妙用也再次顯現(xiàn)出來。

卷簾動作在唐宋詞作品中很常見：“卷繡簾、梧桐秋院落，一霎雨添新綠。〞（歐陽修《摸魚兒》）主人公將簾卷起，賞雨后院落中的一縷新綠，在看似無意的動作中完成了空間的轉(zhuǎn)換，將詞的意境從狹小的空間引向開闊的遠處，詞人的奇妙構(gòu)思。

與有意卷簾相比，風吹“簾〞開多了一抹意外的感覺，使空間的營造更具動感，如：

櫻桃謝了梨花發(fā)，紅白相催。燕子歸來。幾處風簾繡戶開。（晏殊《采桑子》）

詞中櫻花梨花紅白相映、爭奇斗艷，一陣疾風意外揭開了繡簾，使得屋內(nèi)之人有幸目睹這迷人的風景，因此“風揭簾櫳〞使得這首詞充滿了意外的驚喜和動感，瞬間便活了起來。

通過對于以“樓〞和“簾〞為代表的大小空間意象的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詩詞作品中在空間營造方面很有特色。假如說詩詞作品中大空間的勾畫對比幽遠、壯闊的話，那么小空間的營造則對比細膩、生動。假如把大空間看成是氣韻天成的寫意，小空間則可視為精心繪制的工筆。詞中有登樓倚欄“思接千載，視通萬里〞[6]的大空間，也有由簾、屏分隔的小空間，突出了詞朦朧、優(yōu)美、細膩、婉約的特征。小小疏簾寄托著詞人的無限情思，為詞人細膩的情感找到了恰當?shù)男问?。詩人的審美情懷隨著詩人空間表達和視角的轉(zhuǎn)換不斷生發(fā)，從而使詩詞作品煥發(fā)出超越眼前具象之美，加強了詩詞的情感表現(xiàn)力和感染力。

辛衍君：中國政法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

解釋：

[1]王國維：《宋元戲曲史》（自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頁。

[2]（清）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