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北朝墓志札記(七則)

河北北朝墓志札記（七則）碑志補史、正史，古來有征。河北一帶乃北朝重地，歷年出土魏、齊墓志頗豐，但研究、流傳一直不廣。近來我們搜集到許多省內(nèi)北朝墓志，欣賞、閱讀之余，乃援引經(jīng)史，或釋時地，或明人事，以期同好一哂。1、趙謐墓志《趙謐墓志》（圖一）[1]出土于河北趙縣，原石未見，惟有拓片而已。拓片作長方形，縱45厘米，橫35厘米，而不像常見墓志那樣作正方形。形制之外，其內(nèi)容也比較特殊，通篇12行，滿行15字，首2行為志題，末2行為年月，中間8行為銘，銘前卻沒有序文。其文曰：大魏故持節(jié)龍驤將軍定州刺史趙郡趙謐墓志銘遠(yuǎn)源洪?跡?與贏（嬴）分流。族興夏商，錫氏隆周。曰維漢魏，名哲繼進(jìn)。行義則恭，履仁必信。篤生君侯，體苞玉潤。文以表華，質(zhì)以居鎮(zhèn)。含素育志，非道弗崇。聲負(fù)璇響，跡馥蘭風(fēng)。貴閑養(yǎng)樸，去競違豐。形屈百里，情寄丘中。報善芒昧，仁壽多褰（蹇）。辭光白日，掩駕松山。深燈滅彩，壟草將繁。德儀永注，清塵空傳。魏景明二年歲次辛巳十月壬戌朔廿四日乙酉造按，趙謐雖于史無聞，《魏書》卷93、《北史》卷92《恩幸傳》卻皆為其子趙修立傳。修乃趙郡房子人，以白衣左右給事孝文帝太子元恪，甚得親幸。孝文卒，恪即位，是為宣武帝。帝親政后，修以舊人，頗得寵遇，仕至散騎常侍、鎮(zhèn)東將軍。因不閑書疏，故不參文墨，但為人貪鄙，賄之者多不次擢升。后為高肇、甄琛所譖，鞭殺之。《魏書》本傳稱修“父惠安，后名謐，都曹史，積勞補陽武令。修貴，追贈威烈將軍、本郡太守，及葬，復(fù)贈龍驤將軍、定州刺史”，與志題正合。同卷又說：“修之葬父也，百僚自王公以下無不吊祭，酒犢祭奠之具，填塞門街。于京師為制碑銘，石獸、石柱皆發(fā)民車牛，傳致本縣。財用之費，悉自公家。兇吉車乘將百兩，道路供給，亦皆出官。時將馬射，世宗留修過之。帝如射宮，修又驂乘，輅車旒竿觸東門而折。修恐不逮葬日，驛赴窆期，左右求從及特遣者數(shù)十人。修道路嬉戲，殆無戚容，或與賓客奸掠婦女裸觀，從者？=（12）?嘩，詬詈無節(jié)，莫不畏而惡之?！庇謸?jù)《魏書?世宗紀(jì)》，宣武帝于太和二十三年（499年）四月丁巳即位，景明二年（501年）正月庚戌親政，五月壬戌誅咸陽王元禧，家財入于修及高肇，與本傳、志文恰相表里，表明該志制作之日，正是趙修權(quán)勢顯赫之時。又，“于京師為制碑銘”一語，意味著趙謐的碑志可能出自上層文士之手?！侗笔?高聰傳》稱：“宣武親政，除給事黃門侍郎，后加散騎常侍?！w修嬖幸，聰深朋附。及詔追贈修父，聰為碑文，出入同載，觀視碑石?！眲t高聰應(yīng)該是作文之人。目前墓碑已佚，此志就更顯珍貴了。不過，盡管出自名人之手，又精工制作，該志文字還是有些錯誤，如“仁壽多褰”中的“褰”本義為套褲，引申而有撩起、縮疊之意，與上下文意不合，愚意應(yīng)作“蹇”，困苦之意也。有人認(rèn)為“制”即撰文兼書丹，并由此推論高聰是此志的書丹者。但是，從《北史?劉昶傳》所記太和十七年（493年）“帝因以所制文筆示之”一事及上引趙修傳文來看，這一結(jié)論的基礎(chǔ)其實十分脆弱，因而也是不足憑信的。2、興和二年大將軍磚此磚（圖二）應(yīng)作于東魏興和二年（540年），定州出土，拓片約35X32厘米，計6行33或34字，損5或6字。銘文曰：大魏興和二年□大將軍在戊（戍、戌？）午歲次庚申二月己卯朔十五日癸巳定州□□□□□?其書法筆致豐潤，意態(tài)翩翩，既存平畫寬結(jié)之體，又寓斜畫緊結(jié)之意，亦寬亦緊，亦放亦收，雖然難以確定作者身份，卻可以肯定他絕對不是不通文墨、不諳書道之人。究竟什么人能請到這樣高水平的作者？劉恒先生根據(jù)《北史?齊本紀(jì)上?神武紀(jì)》所載北魏太昌元年（532年）四月戊子“孝武既即位，授神武大丞相、天柱大將軍、太師，世襲定州刺史，增封并前十五萬戶。神武辭天柱，減戶五萬”的記載，推測此磚可能與高歡有關(guān)[2]。但是，高歡此前已攻占鄴城（今臨漳西南），且有意遷都于彼，而是年七月后又在晉陽（今山西太原）“建大丞相府而定居焉”，此后駐節(jié)晉陽之外，或朝洛陽，或朝鄴都，未聞有定州之行，那么，定州又為何因他而銘石呢？又，《北史?房謨傳》：“天平三年，行定州事。請在左右，拾遺補闕，固不肯行，神武責(zé)而罷之。未幾，出為兗州刺史。”時當(dāng)536年。所謂“行定州事”即代行定州刺史職責(zé)，房謨雖然沒有赴任，但也足以表明當(dāng)時的定州刺史不一定就是高歡。銘文第二行最后兩字，乍看似“戌午”或“戍午”，然而前者非干支，后者非地名，而且無論哪種讀法，都不能連貫成文。余意曾以后者近是，即“午”乃“伍”字之訛，聯(lián)言即大將軍身在軍旅之意。但以古人行文規(guī)律來看，這里應(yīng)該是表示時間的干支。準(zhǔn)此，“在”后當(dāng)作“戊午”，即東魏元象元年（538年）也。據(jù)《北史?齊本紀(jì)上?神武紀(jì)》，是年八月，高歡于河陰大破西魏軍；而前一年即天平四年（537年）十月，卻大敗于沙苑，損失慘重。在這種情況下，河陰之戰(zhàn)的勝利無疑具有超過戰(zhàn)役本身的意義。就此而言，其世封之地定州刻石以資紀(jì)念，也在情理之中。此外，銘文還有兩點極難理解：其一，首行“年”下似損一字，而這樣一來，它的字?jǐn)?shù)就要超過其他行；其二，第一、三、四行所記年、月、日干支皆無誤，應(yīng)系連綴之文，但若如此，則第二行為贅疣矣。凡此種種，均需進(jìn)一步推求。3、天保七年張氏磚河南安陽郊區(qū)近年出土兩塊北齊天保七年（556年）墓磚，俱黃土燒制而成，長約35厘米，寬16.5厘米，厚4?5厘米。二磚均刻三行界欄，其一滿行10字，銘曰：大齊天保七年十二月十五日，恒州高（柳）郡安陽縣若干子雄妻張銘記也。（圖三）其二滿行8字，銘曰：夫人姓張，字比婁，年十八，安定人也。祖悟，歧（岐）、秦二州刺史孫女。（圖四）二者內(nèi)容有一定聯(lián)系，似為一套磚志，即前者猶蓋，后者猶志也。銘中為蓼之訛，與柳音近而誤，則高郡即高柳郡（今山西陽高縣）。換言之，此處的恒州并非現(xiàn)在的正定。據(jù)《魏書 ?地形志上》，道武帝天興（398?404年）年間置司州，治平城，孝文帝太和（477?499年）中改曰恒州，殆以臨近恒山故也。孝昌（525?527年）中起義六鎮(zhèn)部眾攻占，天平二年（535年）復(fù)置，寄治于肆州秀容郡城（今山西忻縣西北25公里）。作為恒州屬郡，高柳郡置于孝武帝永熙（532?534年）中，轄高柳、安陽二縣。后者兩漢、晉時屬代郡，稱東安陽，約在今河北陽原縣東南揣骨？?、西马龋═淮?據(jù)《魏書？地形志下》及王仲葷《北周地理志》卷一、二，安定郡故址在今甘肅涇川縣北，北朝時屬涇州管轄。岐、秦二州則分別在今陜西鳳翔縣東7.5公里、甘肅天水市西南?！侗笔?？若干惠傳》說：“若干惠字惠保，代武川（今內(nèi)蒙古武川西南）人也。其先與魏同起，以國為姓?！笨梢娙舾赡缩r卑復(fù)姓。北朝諸史所見姓若干者俱出西魏北周一系，如若干惠之父樹利周戰(zhàn)死于征葛榮之役，贈冀州刺史。惠仕西魏宇文泰，至侍中，開府儀同三司，封長樂郡公。子鳳襲爵，后進(jìn)封徐國公?！侗饼R書?斛律金傳》又稱武定五年（547年）高歡死后，子澄嗣位，侯景叛降西魏，西魏遣大將李景和、若干寶援景，金率眾逼退之。同書《段榮傳》亦載武平二年（571年）二月，周師攻齊，榮子韶隨左丞相斛律光出戰(zhàn)，五月，襲破周軍，擒其儀同若干顯寶等。若干惠受寵遇于宇文泰，子孫繁衍，寶及顯寶或皆與之有關(guān)。子雄既署籍恒州，與惠應(yīng)無直接聯(lián)系，但惠祖先“與魏同起”，似乎不能排除其部族中人有居于平城者。同時，若干子雄夫婦及張悟雖不見于史傳，而從他以臨近北魏舊都平城的安陽為籍貫來看，其家族與皇室的關(guān)系著實不淺，應(yīng)有跟隨東魏帝室南遷洛陽，繼而東遷鄴都之可能。當(dāng)然，其家族未曾隨孝文帝南遷，卻因幾十年后的六鎮(zhèn)起義及由此引發(fā)的新一輪民族遷徙而輾轉(zhuǎn)定居鄴都。此磚出土于連接冀南、豫北的安陽，即足以說明這一點。而另一方面，以郡守后裔、貴族女眷的身份，卻只有磚志陪葬，表明此時的若干、張氏家族均已衰落。4、恒州大寧二年《封胤磚》（圖五）出土地點不詳，拓片約29X15厘米，銘文曰：維大齊大寧二年四月廿四日，故人封胤遷恒州記。大寧，史籍作“太寧”，北齊武成帝高湛年號，大寧二年即562年。志主封胤生平無考，味其文意，似其死后暫厝某地，待日后再行遷葬恒州之憑據(jù)。按，北朝有二恒州，一在代北，治平城，孝文帝太和中置，《天保七年張氏磚》即是；二在今河北正定一帶，據(jù)《周書?武帝紀(jì)下》，宣政元年（578年）正月壬午，始分定州常山郡置恒州。然則其人欲歸葬于山西乎？正定乎？封胤若出渤海封氏，即系河北舊族，葬諸外地的可能應(yīng)該不大。那么，北齊時正定是否已置恒州？據(jù)《北史 ?齊本紀(jì)中?文宣紀(jì)》，天保六年“詔發(fā)夫一百八十萬人筑長城，自幽州北夏口，西至恒州，九百余里”，至少高洋尚未置之。大業(yè)三年（607年）《李奴奴磚》（圖六）出土于藁城、正定一帶，拓片約29.5X15.5厘米，文曰：大業(yè)三年二月廿三日，恒州九門縣建興鄉(xiāng)故人李奴奴記之耳。大業(yè)三年二月廿三日。據(jù)《隋書?地理志中》，九門為恒山郡屬縣，北齊廢，開皇六年（586年）復(fù)置。大業(yè)初，又以新市縣并入。又據(jù)王仲犖《北周地理志》卷10，九門本北周恒州州治安樂壘之所在，位于今河北藁城縣西北12.5公里處。至于《隋志》與磚銘的郡、州差異，當(dāng)系官方名稱與民間習(xí)慣的不同所致。5、友人助喪《孟萬姜磚》（圖七）葬于天保元年（550年），河北臨漳附近出土，拓片約27X16.5厘米，內(nèi)容為：武德郡平皋縣民故人妻孟萬姜，天保元年八月廿九日《魏書?地形志上》：“武德郡，天平初分河內(nèi)置。”轄平皋、溫、懷、州四縣，郡治在今河南溫縣北，時屬懷州?！段褐尽酚址Q漢、晉時平皋屬河內(nèi)郡，王仲犖《北周地理志》卷7據(jù)以考訂其地在今河南溫縣東10公里。《北史?齊本紀(jì)上》：“（遷鄴之）詔下三日，車駕便發(fā)，戶四十萬，狼狽就道。神武留洛陽部分，事畢還晉陽?！笔略跂|魏孝靜帝天平元年（534年）。而此磚入地之年，北齊文宣帝高洋已代魏自立，國號齊，年號天保。就此而言，孟萬姜一家很可能是東遷平民，因其丈夫早死，故僅署曰“故人”。在此意義上，孟萬姜的喪事很可能是在朋友的幫助下完成的。又有開皇十八年《張延敬磚》（圖八），銘作：開皇十八年正月十二日，修德鄉(xiāng)下故人張延敬?健?前引大業(yè)三年《李奴奴磚》文曰：“大業(yè)三年二月廿三日，恒州九門縣建興鄉(xiāng)故人李奴奴記之耳。大業(yè)三年二月廿三日?！贝髽I(yè)五年《蘇金封磚》（圖九）稱：“大業(yè)五年五月十一日，故人蘇金封銘記之?！闭Z意與之近同?！稄堁泳创u》頗有殘缺，如銘中第二行第四字佚去，據(jù)文意補為“人”；倒數(shù)第三字難以遽斷為“廷”或“延”，但“廷”有三橫，銘中之字于中間一橫兩側(cè)各有一短豎或點，非其字明矣，故釋為“延”。末字“？笳保？本撫摸之意，但在這里應(yīng)讀作“卒”，訛體也。又，天保二年《萬丑女磚》（圖一O）,銘文曰：大齊天保二年歲次辛未十一月辛丑朔廿六日，故人萬丑女語意亦不出此范圍。但它有三處“筆誤”：其一，據(jù)陳垣《二十史朔閏表》，本年十一月朔在辛未，十月則在辛丑，或?qū)ⅰ拔础闭`刻為“丑”，或衍一“一”字，都有可能。此磚系傳世品，“一”字有可能是藏家自作聰明補入的。其二，“廿”字橫畫多一短豎，意為三十，而每月最多31天，何來36日？其疏誤明矣。其三，若“一”為衍文，則“日”下落“丙寅”二字；若“丑”乃“未”訛，“日”后應(yīng)有“丙申”之文，俱非合例之體。這表明，作者絕非熟練工人，同時墓主的身份也未必很高。6、銘記上述張氏、蘇氏諸磚“銘記”二字，意不甚詳。《北史?孝行?吳悉達(dá)傳》：“吳悉達(dá)，河?xùn)|聞喜人也。兄弟三人，年并幼小，父母為人所殺。四時號慕，悲感鄉(xiāng)鄰。及長報仇，避地永安。 刺史以悉達(dá)兄弟行著鄉(xiāng)里，板贈悉達(dá)父勃海太守。悉達(dá)后欲改葬，亡失墳?zāi)?，退尋弗獲。號哭之聲，晝夜不止，叫訴神祗，忽于悉達(dá)足下地陷，得父銘記，因遷葬曾祖已下三世九喪。”吳氏非聞喜著姓，其喪葬應(yīng)該不是非常講究，很可能與張氏磚一樣，也是僅記年月姓名的磚刻。又，悉達(dá)遷居在父母下葬多年之后，事先應(yīng)不會預(yù)料到改葬之事，也就是說，其父之銘記原本是“固定”的。就此而言，當(dāng)時大多數(shù)銘記恐怕不是為日后遷葬而設(shè)。像《封胤磚》那樣明確指出“遷恒州”者，在習(xí)俗應(yīng)系特例。7、孫（休）延磚《孫（休）延磚》（圖一一）拓片約32X16厘米，銘為：中丘縣古民畦逮騎孫？跡片藎〒用？記?？贾星鸺唇窈颖毙吓_市內(nèi)丘縣。《魏書?地形志上》于殷州南趙郡下稱：“中丘，前漢屬常山。后漢、晉屬趙國。晉亂，罷太和二十一年復(fù)?！薄侗饼R書？李元忠傳》又說：“宗人愍，爾朱榮擒葛榮，分廣平之易陽、襄國、南趙之中丘三縣為易陽郡，以愍為太守?！北饼R因之。而據(jù)王仲犖《北周地理志》卷10，北周滅北齊后，中丘為？兄菹騫？郡轄縣。至隋，因文帝楊堅父名忠，避諱而改曰內(nèi)丘，仍屬襄國，故《隋書？地理志中》記曰內(nèi)丘。據(jù)此，此記雖無年代，卻可定為隋代以前之物。至于“畦逮騎”，似屬官名，但北朝史籍未見此官，當(dāng)系職事?！端鍟?？百官志中》載北齊沿北魏制度，太子左右衛(wèi)坊率下屬有騎尉30人，司州及鄴、臨漳、成安三縣亦領(lǐng)騎曹，則“畦逮騎”內(nèi)涵雖難確定，為基層官吏當(dāng)可大致推定。如此，則此記應(yīng)非墓